施蛰存
施蛰存(1905—2003),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翻译家、学者,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李白此诗,从思想内容、章法、句法来看,是胜过崔颢的。然而李白有模仿崔诗的痕迹,也无可讳言。这绝不是像沈德潜所说的“偶然相似”,我们只能评之为“青出于蓝”。
昔人已乘白云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春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不见使人愁。
这是两首极著名的唐代七言律诗。作者崔颢和李白是同时代人。崔颢登武昌黄鹤楼,题了一首诗,写景抒情,当时被认为是杰作。据说李白也上黄鹤楼游览,看见崔颢的诗,就不敢题诗,只写了两句: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后来李白到南京,游凤凰台,才作了一首诗,显然是有意和崔颢竞赛。从此之后,历代欣赏唐诗的人,都喜欢把这两首诗来评比,议论纷纷,各有看法。现在我们把前人各种评论介绍一下,然后谈谈我的意见。
崔颢,不知其字,汴州(今开封)人。开元十三年登进士第,累官至司勋员外郎,天宝十三年卒。《河岳英灵集》说: “颢少年为诗,属意浮艳,多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鲍照、江淹,须有惭色。”崔颢的诗,现在只存数十首,并没有浮艳轻薄之作,可能已删除了少年时诗。《唐诗纪事》说他“有文无行”,似乎他的品德很坏,但到底如何无行,却不见于唐宋人记载。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中才有具体的记载,说他“行履稍劣,好蒱博,嗜酒,娶妻择美者,稍不惬即弃之,凡易三四”。原来只是爱赌博、喝酒、好色而已。说他“行履稍劣”也还公平,说他“有文无行”恐怕太重了。
黄鹤楼在武昌长江边,是历史上的名胜古迹。新中国成立后为建长江大桥,这座楼被拆除,准备换一个地方重建。因此拆除下来的建筑材料都编号保存。听说近来已在重建。
崔颢这首诗有不同的文本。第一句“昔人已乘白云去”,近代的版本都是“昔人已乘黄鹤去”。唐代三个选本《国秀集》《河岳英灵集》《又玄集》,宋代的《文苑英华》《唐诗纪事》《三体唐诗》,元代的选集《唐音》,都是“白云”,而元代另一个选集《唐诗鼓吹》却开始改为“黄鹤”。从此以后,从明代的《唐诗品汇》《唐诗解》,直到清代的《唐诗别裁》《唐诗三百首》等,都是“黄鹤”了。由此看来,似乎在金元之间,有人把“白云”改作“黄鹤”,使它和下句的关系扣紧些。但是晚唐的选本《又玄集》在诗题下加了一个注: “黄鹤乃人名也。”这个注非常奇怪,好像已知道有人改作“黄鹤”,因此注明黄鹤是人名,以证其误。这样看来,又仿佛唐代末年已经有改作“黄鹤”的写本了。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又玄集》,是从日本传回来,1959年由古典文学出版社据日本刻本影印,未必是原本式样。这个注可能是后人所加,而不是此书编者韦庄的原注。《唐诗解》的著者唐汝询在此句下注道: “黄鹤,诸本多作‘白云’,非。”他所谓诸本,是他所见同时代流行的版本。他没有查考一下唐宋旧本,不知道唐宋诸本都作“白云”。他武断地肯定了“黄鹤”,使以后清代诸家都跟着他错了。此外,“春草萋萋”,唐宋许多选本均同,只有《国秀集》作“春草青青”。从《唐诗鼓吹》开始,所有的版本都改作“芳草萋萋”了。可见这个字也是金元时代人所改。现在我们根据唐宋旧本抄录。
黄鹤楼的起源,有各种不同的记载。《齐谐记》说黄鹤楼在黄鹤山上,仙人王子安乘黄鹤过此山,因此山名黄鹤。后人在山上造一座楼,即名为黄鹤楼。《述异记》说,荀环爱好道家修仙之术,曾在黄鹤楼上望见空中有仙人乘鹤而下。仙人和他一同饮酒,饮毕即骑鹤腾空而去。唐代的《鄂州图经》说,费文祎登仙之后,曾驾黄鹤回来,在此山上休息。总之,都是道家的仙话。有仙人骑黄鹤,在此山上出现,然后把山名叫作黄鹤山。有了黄鹤山,然后有黄鹤楼。或者是先有山名,然后有传说。为了附会传说,方造起一座黄鹤楼。中国名胜古迹,大多如此。但黄鹤是人名,却毫无根据,这个注是胡说。
自从唐汝询否定了“白云”之后,还有人在讨论“白云”与“黄鹤”的是非。于是金圣叹出来助阵,极力为“黄鹤”辩护。他说:
此即千载喧传所云《黄鹤楼》诗也。有本乃作“昔人已乘白云去”,大谬。不知此诗正以浩浩大笔连写三“黄鹤”字为奇耳。且使昔人若乘白云,则此楼何故乃名“黄鹤”?此亦理之最浅显者。至于四之忽陪“白云”,正妙于有意无意,有谓无谓。若起手未写“黄鹤”,先已写一“白云”,则是“黄鹤”“白云”,两两对峙。“黄鹤”固是楼名,“白云”出于何典耶?且白云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见悠悠,世则岂有千载白云耶?不足当一噱已。
金圣叹这一段辩解,真可当读者一噱。他煞费苦心地辩论此句应为“黄鹤”而不是“白云”,但是对于一个关键问题,他只好似是而非地躲闪过去。我们以为崔颢此诗原作必是“白云”。一则有唐宋诸版本为证,二则此诗第一、二联都以“白云”“黄鹤”对举。没有第一句的“白云”,第四句的“白云”从何而来?金圣叹也看出这一破绽,觉得无以自解,就说: 好就好在“有意无意,有谓无谓”。这是故弄玄虚的话。这四句诗都可以实实在在地按字面解释,没有抽象的隐喻,根本不是“有意无意,有谓无谓”的句法。所以我们说他讲到这里,便躲躲闪闪地把话支吾开去了。“昔人已乘白云去”,是说古人已乘云仙去,接着说今天此地只剩下黄鹤楼这个古迹。第三、四句又反过来说: 黄鹤既已一去不返,楼上也不再见到黄鹤,所能见到的只是悠悠白云,虽然事隔千年,白云却依然如故。四句之中,用了两个“去”字,两个“空”字,完全是“有意”的、“有谓”的。总的意思,只是说: 仙人与黄鹤,早已去了;山上的楼台和天上的白云却依然存在。“空”字有徒然的意思,这千年之中,没有人再乘白云去登仙,所以说这些白云是徒然地悠悠飘浮着。金圣叹又以为“白云”与“黄鹤”不能对峙,因为“黄鹤”是楼名,而“白云”没有出典。这个观点也非常奇怪。第一,律诗的对偶,只要求字面成对,并不要求典故必须与典故成对。按照圣叹的观念,则李商隐诗“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牵牛”是星名,“驻马”又是什么?岂非也不能对吗?第二,如果一定要以典故对典故,那么,此句中的“白云”还是用了西王母赠穆天子诗中的“悠悠白云”的典故,圣叹不会不知道。第三,在这首诗中,“白云”和“黄鹤”不是对峙,而是对举。唐人七言律诗中,常见运用这一手法。这四句诗,如果依照作者的思维逻辑来排列,应该写成:
昔人已乘白云去,——白云千载空悠悠。
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
第一句的“白云”和第三句的“黄鹤”是虚用,实质上代替了一个“仙”字。第二句的“黄鹤”和第四句的“白云”是实用,表示眼前的景物。经过这样一分析,谁都可以承认原作应该是“乘白云去”,而金圣叹却说: 白云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见悠悠,世则岂有千载白云耶?这话已近于无赖。依照他的观念,昔人既已乘白云而去,今天的黄鹤楼头就不该再有白云了。文学语言有虚用实用之别,圣叹似乎没有了解。
元稹有一首《过襄阳楼》诗,以“楼”与“水”双举,今附见于此,作为参考:
襄阳楼下树阴成,
荷叶如钱水面平。
拂水柳花千万点,
隔楼莺舌两三声。
有时水畔看云立,
每日楼前信马行。
早晚暂教王粲上,
庚公应待月分明。
此诗接连三联都用“楼”与“水”,而彼此都没有呼应作用,手法还不如崔颢严密,而金圣叹却大为称赞,评曰:“一时奇兴既发,妙笔又能相赴。”由此可见圣叹评诗,全靠一时发其“奇兴”,说到哪里是哪里,心中本无原则。他的《选批唐才子诗》,尽管有不少极好的解释,但前后自相矛盾处也很多。
这四句诗虽是七律的一半,但是用双举手法一气呵成,并无起承的关系。况且第三、四句又不做对偶,论其格式,还是律诗音调的古诗。下面第五、六句才转成律诗,用一联来描写黄鹤楼上所见景色:远望晴朗的大江对岸,汉阳的树木历历可见。江中鹦鹉洲上春草萋萋,更是看得清楚。可是,一会儿已到傍晚,再想眺望得远些,看看家乡在何处,这时江上已笼罩着烟雾,看不清了,叫人好不愁恼。这样就结束了全诗。
方虚谷说:“此诗前四句不拘对偶,气势雄大。”李宾之说:“然律犹可间出古意,古不可涉律。……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乃律间出古,要自不厌也。”吴昌祺说:“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绝唱,何独李唐。”以上三家,都注意于诗体。前四句不对,平仄也不很粘缀,是古诗形式。后四句忽然变成律诗。这种诗体,在盛唐时期,还是常见的。这是律诗尚未定型的时期的作品,并不是作者的特点。“气势雄大”成为“千秋绝唱”,其实与诗体无关。这首诗之所以好,只是流利自然,主题思想表现得明白,没有矫作的痕迹。在唐诗中,它不是深刻的作品,但容易为大众所欣赏,因而成为名作。
李白的诗,绝大多数也是这样的风格,所以他登上黄鹤楼,看到壁上崔颢这首诗,感到自己不易超过,就不敢动笔。但是他还是写了一首《鹦鹉洲》,其实可以说是《黄鹤楼》的改名,却写得不好,后世也没有人注意。大概他自己也有些丧气,心中不平,跑到南京,游凤凰台,再刻意作了一首,才够得上和崔颢竞赛的资格。
凤凰台在南京西南凤凰山上。据说刘宋元嘉年间曾有凤凰栖止在山上,后来就以凤凰为山名。李白在唐明皇宫中侍候了一阵皇帝和贵妃,被高力士、杨国忠等人说了许多坏话,皇帝对他开始有点冷淡。他就自己告退,到齐、鲁、吴、越去遨游。在一个月夜,和友人崔宗之同上凤凰台。最初的感想和崔颢一样,曾经有过凤凰的台,现在已不见凤凰,只剩一座空台,台下的江水还在滔滔东流。第二联的感想是崔颢所没有的。他想起:金陵是东吴、东晋两朝的国都,如今吴大帝宫中的花草早已埋在荒山上小路边,晋朝的那些衣冠人物也都成累累古墓了。“花草”是妃嫔、美人的代词,“衣冠”是贵族人物的代词,这一联使这首诗有了怀古的意味,如果顺着这一思想路线写下去,势必成为一首怀古诗了。幸而作者立即掉转头来,看着眼前风景: 城北长江边的三山,被云雾遮掩了一半,从句容来的一道水,被白鹭洲中分为二,一支流绕城外,一支流入城内,就成为秦淮河。不说山被云遮了半截,而说是半个山落在天外,一则是为了要和下句“白鹭”作对,二则是埋伏一个“云”字,留待下文点明。“二水中分白鹭洲”,其实是白鹭洲把一水中分为二,经过艺术处理,锻炼成这样一联。这一联相当于崔颢的“晴川、春草”一联。最后一联结尾,就和崔颢不同了。李白说:总是由于浮云遮掩了太阳,所以无法望到长安,真叫人好不愁恼。
崔颢因“日暮”而望不到“乡关”,他的愁是旅客游子的乡愁。李白因“浮云蔽日”而望不到长安,他的愁属于哪一类型?这里就需要先明白“浮云”“太阳”和“长安”的关系,以及它们在文学上的比喻意义。古诗有“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二句,这是“浮云蔽白日”被诗人用作比喻的开始。陆贾《新语》有一句“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这是把浮云比为奸邪之臣,把日月比为贤能之臣。此外,太阳又是帝王的象征。《尚书》里就有“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就是人民把太阳来代表君王的。因此“浮云蔽日”有时也用以比喻奸臣蒙蔽皇帝。《世说新语》里记了一个故事: 晋明帝司马绍小时,他父亲元帝司马睿问他:“是长安近呢,还是太阳近?”这位皇太子回说:“太阳近。”皇帝问是什么理由。他说:“现在我抬眼只见太阳,不见长安。”从这个故事开始,“日”与“长安”又发生了关系。李白这两句诗,是以这些传统比喻为基础的。“浮云蔽日”是指高力士、杨国忠等人蒙蔽明皇。“长安不见”是用以表示自己不能留在皇城。这样讲明白了,我们就可知李白的愁是放臣逐客的愁,是屈原式的政治性的愁。
这两首诗,在文学批评家中间引起了优劣论。严羽认为这首诗是“唐人七律第一”。刘后村以为李白此诗可为崔颢“敌手”。方虚谷说:“太白此诗,与《黄鹤楼》相似,格律气势,未易甲乙。”这是宋元人的意见。顾璘评《黄鹤楼》诗曰:“一气浑成,太白所以见屈。”王世懋以为李白不及崔颢。他的理由是:二诗虽然同用“使人愁”,但崔颢用得恰当,李白用得不恰当。因为崔颢本来不愁,看到江上烟波,才感到乡愁。这个“使”字是起作用的。李白是失宠之臣,肚子里早已装满愁绪,并非因登凤凰台才开始感到愁,他这个“使”字是用得不符合思想情绪的现实的。徐献忠评曰:“崔颢风格奇俊,大有佳篇。太白虽极推《黄鹤楼》,未足列于上驷。”这都是明代人的意见。吴昌祺批李白诗道:“起句失利,岂能比肩《黄鹤》?后村以为崔颢敌手,愚哉。一结自佳,后人毁誉,皆多事也。”这意思是说李诗起句不及崔诗,故没有与崔诗“比肩”的资格。但又暗暗地针对王世懋说,结句是好。金圣叹对李白此诗,大肆冷嘲。他说:“然则先生当日定宜割爱,竟让崔家独步。胡为亦如后世细琐文人,必欲沾沾不舍,而甘出于此哉。”这是干脆说李白当时应该藏拙,不必作此诗出丑。沈德潜评崔诗云:“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这一评语是恭维得很高的。他又评李白诗云:“从心所造,偶然相似。必谓摹仿司勋,恐属未然。”这是为李白辩解,说他不是摹仿崔颢,而是偶然相似。以上是清代人的意见,此外肯定还有许多评论,不想再费时间去收集了。
大概《黄鹤楼》胜于《凤凰台》,这是众口一词的定评。《凤凰台》能否媲美《黄鹤楼》,这是议论有出入的,到金圣叹,就把《凤凰台》一笔批倒了。现在我们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做出评比。我以为,崔诗开头四句,实在是重复的。这四句的意境,李白只用两句就说尽了。这是李胜崔的地方。可是金圣叹却说:
人传此诗是拟《黄鹤》诗。设使果然,便是出手早低一格。盖崔第一句是去,第二句是空……今先生岂欲避其形迹,乃将“去”“空”缩入一句。既是两句缩入一句,势必句上别添闲句,因而起云“凤凰台上凤凰游”,此于诗家赋比兴三者,竟属何体哉?
吴昌祺也跟着说:“起句失利,岂能比肩《黄鹤》?”可见他们都认为李白此诗起句疲弱,不及崔作之有气势。其实他们是以两句比两句,当然得出这样的结论。不知崔作第三、四句的内容,李诗已概括在第一、二句中,而李诗的第三、四句已转深一层,从历史的陈迹上去兴起感慨了。方虚谷说:“此诗以《凤凰台》为名,而咏凤凰台不过起语两句,已尽之矣。”方氏此说有可取处,不过他没有说得透彻。他肯定李诗只用两句便说尽了崔诗四句的内容,故第一句并不是金圣叹所说的闲句。诗家用赋比兴各种表现手法,不能从每一句中去找。李诗前四句是赋体,本来很清楚。“凤凰台上凤凰游”虽然是一句,还只有半个概念,圣叹要问它属于何体,简直可笑。请问《诗经》第一篇第一句“关关雎鸠”属于何体,恐怕圣叹也答不上来。方虚谷的评语是指出李白用两句概括了凤凰台的历史和现状,而崔颢却用了四句。但是他把话说错了,使人得到一个印象,仿佛下面六句就与凤凰台无关了。一个“不过”,一个“已尽”,都是语病。这个语病,又反映出另外一个问题,这里顺便讲一讲。
诗人作诗,一般都是先有主题思想。主题思想往往是偶然获得的,可以说是一刹那间涌现的“灵感”。这个主题思想经过仔细组织,用适当的形象和辞藻写成为诗,然后给它安上一个题目。题目可以说明作品的主题,例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也可以不透露主题,例如《登金陵凤凰台》,更简单些,例如《黄鹤楼》,不透露主题的诗题,对诗的内容没有约束。在“黄鹤楼”这样的诗题下,可以用赋的手法描写黄鹤楼,也可以用比兴的手法借黄鹤楼来感今、怀古、抒情或叙事。方虚谷说李白用起语两句咏尽了凤凰台,这是他把这首诗看成咏物诗似的,两句既已咏尽,以下六句岂非多余。崔颢的四句,李白的两句,都只是全诗的起句,还没有接触到主题。句“尽”或“不尽”都没有关系,甚至“咏”或“不咏”,也没有关系。作者,尤其是读者,都不该拘泥于诗题。苏东坡说过:“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就是对这种情况而言。例如作一首咏梅花的诗,如果每句都写梅花,绝不说到别处去,这就可知作者不是一位诗人。所以我说,李白以两句概括了凤凰台,在艺术手法上确是比崔颢简练,但不能说是咏尽了凤凰台。
崔颢诗一起就是四句,占了律诗的一半,余意便不免局促,只好以“晴川、春草”两句过渡到下文的感慨,李白则平列两联,上联言吴晋故国的人物已成往事,下联则言当前风景依然是三山二水,从这一对照中,流露了抚今悼古之情,而且也恰好阐发了起句的意境。
最后二句,二诗同以感慨结束,且同用“使人愁”。二人之愁绪不同,我们已分析过。崔颢是为一身一己的归宿而愁,李白是为奸臣当道、贤者不得见用而愁,可见崔颢登楼望远之际,情绪远不如李白之积极。再说,这两句与上文的联系,也是崔不如李。试问“晴川历历、春草萋萋”与“乡关何处是”有何交代?这里的思想过程,好像缺了一节。李白诗的“三山、二水”两句,既承上,又启下,作用何等微妙!如果讲作眼前风景依然,这是承上的讲法;如果讲作山被云遮,水为洲分,那就是启下的讲法。从云遮山而想到云遮日,更引起长安不见之愁的思想过程,岂非表达得很合逻辑?而上下联的关系,也显得很密切了。萧士赞注曰:“此诗因怀古而动怀君之思乎?抑亦自伤谗废,望帝乡而不见,乃触景而生愁乎?太白之志,亦可哀也已。”这解释也完全中肯。因怀古而动怀君之思,“三山、二水”两句实在是很重要的转折关键。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李白此诗,从思想内容、章法、句法来看,是胜过崔颢的。然而李白有模仿崔诗的痕迹,也无可讳言。这绝不是像沈德潜所说的“偶然相似”,我们只能评之为“青出于蓝”。方虚谷以为这两首诗“未易甲乙”,刘后村以李诗为崔诗的“敌手”,都不失为持平之论。金圣叹、吴昌祺不从全诗看,只拈取起句以定高下,从而过分贬低了李白,这就未免有些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