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兴基
作者介绍
卢兴基,1933年生,江苏无锡人。1956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至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曾任《文学遗产》编辑部主任,编审。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和文化思潮,兼及元好问和金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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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是封建时代的一名读书人,他是以当时的国家民族的观念来抒发自己的爱国感情的。这一观念,尽管和我们今天已经有所不同,但他在诗中抒发的深厚的爱国情怀,还是值得我们高度肯定和赞扬的。
顾炎武是我国著名的古代思想家。他身处17世纪明末清初的动乱年代,同时也写了大量的反映这个时代的诗歌,记录自己曾经参加过的抗清斗争,抒写对于故国河山的眷恋,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的同情。风格悲壮激越,雄深沉毅。作为清初爱国遗民诗人的代表,他的诗,也是极有成就的。
“京口”是一地名,在今江苏省镇江市。以它为题的诗,顾炎武曾经写过多首。他曾多次到达这一地方,第一次,是1645年春,南明弘光朝授予他兵部司务的职务以后,顾炎武到京口视察,写下了《京口即事》二首。那时清军已陈兵江北,虎视眈眈,形势已是风声鹤唳般的危急,但诗人的精神还是坚定乐观的,有与入侵者决一死战的气概。第二次,就是写作本诗时的1648年的重游。
京口与扬州的瓜洲渡隔江相望,历来是江防要地,又是拱卫南京的门户。南宋著名的诗人陆游的《书愤》诗中,曾以“楼船雪夜瓜洲渡”与“铁马秋风大散关”对举,可见这个地方形势的险要。可是由于南明政治和军事的腐败,这个地方并没有发挥军事重镇的作用。清军渡京口,很快就攻入南京,弘光帝在太平被俘,这个小朝廷顷刻瓦解。紧接着整个江南的抗清也失败了。
顾炎武这次重游,距上次视察,时间差不多已过去四年。山河易主,历史已经朝着诗人不愿想到的方向逆转,旧地重游,自然更是一番感慨和悲哀。
这里选的是《京口》二首之一。诗是这样写的:
东胡北翟战争还,天府神州百二关。末代弃江因靖卤,当年开土是中山。云浮鹳鹤春空远,水拥蛟龙夜月闲。相对新亭无限泪,几时重得破愁颜。
诗人面对滔滔的江水,陷入了往事的沉思:……抗清失败了,但原因是什么呢?扬州的殊死抵抗,江阴城的坚守,松江、嘉定人民的自发起义,说明人民不愿为奴隶。但朝廷腐败,和战无方,前方将士缺乏好的坚定的指挥者,人民依靠自发的反抗,终于被各个击破,大明三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诗人此时的感情是悲沉的,甚至是忧伤的。战争的洗礼,促使诗人做出严峻的反思。总结兴亡,可能会给人们带来信念和希望。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字句的平仄和押韵要求比较严格。全诗八句,两句一联,中间两联又必须是对仗,在这方面,顾炎武是比较讲究的。
诗一开始,就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壮阔的历史境界:“东胡北翟战争还,天府神州百二关。”“北翟”的“翟”,同“狄”。“东胡”,自汉代以来,都是指东北的少数民族。“北翟”,指北方的少数民族。古代用这种带有某种歧视意味的称呼,当然是不对的,但这里是泛指历代的入侵者。“战争还”的“还”,是“从……时候以来”的意思。“天府神州”,是指中国,当然这里更是指江南富饶之邦。“百二关”,是从《史记·高祖本纪》里引用来的一个典故。原文是“持戟百万,秦得百二”。“戟”是古代的一种兵器。这里用“持戟”——手执武器的士兵表示军队的数量。意思是说,秦国地处陕西形势险要之地,即使诸侯用百万的兵力合力来攻,秦国只要用二万兵员,就足以固守。“百二”有百分之二的意思。后代就用“百二关”来形容可以据险扼守的军事要地。顾炎武这两句诗是说,北方的少数民族尽管不断入侵,明朝的北方领土即使不幸沦陷,但还有长江天堑,特别是还有京口这样的江防要地可以固守。
接下去颔联是一转折:“末代弃江因靖卤,当年开土是中山。”“靖卤”的“卤”,原应写作“虏”,因为要避清朝的讳,才改作“卤”。“靖卤”就是南明弘光帝委派镇守瓜洲的总兵靖虏伯郑鸿逵。此人庸懦无能,清兵破扬州后,他抛弃了瓜洲这一江防要地仓皇南逃。“中山”,指明初朱元璋的大将徐达。他曾在京口一带与张士诚部队激战,获得胜利,被视为开国功臣而被封“中山王”。这两句承接上面说,中国幅员辽阔,物产富饶,即使北方沦陷,也还有险可守,然而却不料出个贪生怕死的郑鸿逵,弃地而逃,使清兵得以大驱南下。弘光朝倾覆,结束了明朝“末代”的历史。诗人这里说的虽然只是一个郑鸿逵,但他用开辟这一带土地的徐达对比,实际也是对南明许多将领只图安富尊荣,贪图享乐而不尽守土之责的行为的批评,同时也是对弘光朝君臣任用非人所表示的愤慨。我们知道,南明弘光帝,是在李自成农民军攻入北京,崇祯帝自缢以后,仓促间由阉党马士英和阮大铖在南京拥立的。登基以后,在马、阮的专权下,排斥异己,进用奸佞,根本不图恢复中原失地。清兵南下的时候,镇守扬州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兵临城下,福王和马、阮等一班朝臣还在宫中笙歌作乐。这班亡国君臣,不仅为图一时之欢,毁坏了祖宗创下的三百年基业,还使江南千百万生灵涂炭。诗歌所写的具有对比性的这两句诗,蕴含了诗人无比的激愤之情。
诗的上半四句,可以说是历史的回顾,颈联以下,全诗一大转换,诗人由历史的缅怀中回写当前的现实。前面的描绘,用到了“战争”“弃江”“开土”等词语,给人以动感,而后面的景象却是安闲、静态的,心理感受的;前面的气氛慷慨激愤,后面“云浮鹳鹤春空远,水拥蛟龙夜月闲”转写景,气氛是和平深沉的。全诗两种不同的意境,互相对照,节奏上一张一弛,起着协和的作用。如同音乐上,在一阵急鼓繁弦以后进入一种抒情的徐缓行板,让人沉思,深入一个更为内层的世界。
这一对颈联中,一个“远”,一个“闲”,在回忆激烈的战争场面以后,出现这样一个悠远和澄净的世界,起伏变化是很大的。但诗人并非在真正写景,鹳鹤凌空翱翔,这是人们见过的,但蛟龙潜水,则完全是想象。原来这不过是诗人的一种意识在流动,是祖国壮美河山在诗人头脑中凝聚而成的一组由不同的意象构成的画面。这里有春月晴空的浮云和飞翔的鹳鹤,还有夜月悠闲中潜游水底的蛟龙。祖国的大地充满了一派生机,多么令人怀想。诗至此,诗人的情绪似乎一转而为和平喜悦。
尾联,“相对新亭无限泪,几时重得破愁颜”,这里又是一转,前面刚刚闪现的一点喜悦与和平,突然又转入一片悲愁之中,并点出了主题。“相对新亭”,是用南朝刘义庆所著《世说新语》一书中的典故:公元4世纪初,晋朝北方的领土沦入少数民族的割据统治之下,大批世家贵族——历史上被称为“士族”的成员随着晋朝王室迁到了江南,建都建康,也就是南明弘光朝建都的地方。他们“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当时,座位上就有人感叹:“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意思是,眼前的风景依旧,可是山河已经发生了变化,北方广大的土地已经改换了主人。他的感叹,触发了大家的哀愁,以至“皆相视流泪”。这是历史上很有名的一个故事,这里,顾炎武借用这个典故,表达他此时同样的触景生情的感慨:“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这时,作者的心情,该是多么悲痛啊!东晋和南明,已经相距一千余年,但历史似乎又经历了一番重演,而且连偏安江南一隅的弘光小朝廷也很快消失,这怎能不引起诗人和朋友们有相对新亭的同样悲痛呢!
顾炎武是封建时代的一名读书人,他是以当时的国家民族的观念来抒发自己的爱国感情的。这一观念,尽管和我们今天已经有所不同,但他在诗中抒发的深厚的爱国情怀,还是值得我们高度肯定和赞扬的。
顾炎武在诗歌上推崇唐代的杜甫。杜甫的诗歌广泛地反映了唐代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现实,抒发了他对人民和祖国的深厚感情。顾炎武留下的诗歌,数量虽然不多,但同样能够与时代同呼吸,紧密反映那个时代,写出那个时代的社会动乱和人民所受到的苦难,表现他对祖国命运的关怀,对人民的深切同情。杜甫的诗歌,曾被称为“诗史”,而顾炎武,也被后代的人称为“一代诗史之遗”,受到推崇。这里的一首《京口》诗,在思想内容上,正是这类史诗式的作品之一。全诗深厚沉郁,笔力雄健,境界开阔,都表明他深得杜诗之神髓。但他学杜而不模仿,像这首诗,在沉雄中现出悲壮,仍有诗人自己的个性。形式上,他在注意格律的严整之外,更是熔铸历史和典故入诗而不着痕迹。像这首《京口》诗,除了颈联两句写景外,几乎句句有典,与历史相印证,但读来却觉得他用得熨帖自如,而且仍然形象鲜明。譬如开笔两句:“东胡北翟战争还,天府神州百二关”,浮现了一组历史的画面,从西汉、隋唐两宋等许多朝代北方边境的战争,到明清易代之际的清兵入关、南下,汉族人民的反抗,从这两句诗中,都能令人产生一片浮想。境界开阔,节奏明快,读起来气韵生动。
颔联和颈联,按照近体诗格律的要求,需要用对仗句。而顾炎武这里更是严密的工对。颔联,诗人用“末代”对“当年”,“靖卤”对“中山”,“弃江”对“开土”,不仅词语是对称的,连精神上也是一正一反地对视。他用中山王徐达的创业维艰的精神,来对照靖虏伯郑鸿逵的贪生怕死,弃地而逃。两个事件,同是发生在京口这一地方,一个在明初,一个在明末,代表了一个王朝的兴亡历史。诗人从这两件似乎是巧合的事件的对比中,表达了自己的爱憎感情。颈联,“云浮”对“水拥”,“春空”对“夜月”,分别构成祖国大自然的两幅完整画面,富有诗的意境。其中,写鹳鹤在空中不是在飞,而是被云“浮”着,蛟龙不是在游,而是被水“拥”着,极富有诗的想象。这样,使“云”和“水”也产生了动感。这样写景,摆脱了大自然的简单描摹,而是人们常说的情景交融的手法。诗人用“浮”“远”“拥”“闲”四个字,点活了整个自然景象,感到祖国大地更是一派盎然生意。从全诗看,虽然表现了诗人在格律、典故的运用、字斟句酌方面的追求,但读起来却是意境浑成,气势贯通,并无板滞生涩之感,这都表现了顾炎武诗歌创作方面所具有的深厚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