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伟
作者介绍
胡小伟,1945年生,四川成都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曾任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副会长。
推荐词
《挂枝儿》曲的作者大多是普通的城市居民,尤以女性为多。它像一幅幅当时城市生活的风情画,逼真细致地刻画出社会生活的许多侧面,以简练的语言和流畅的笔致描摹出各种情态和性格,显示出独特的才华和风姿。
《挂枝儿》,又名《打枣竿》,是晚明的一种民歌时调曲。据记载,它是在万历以后流行传唱起来的,“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这引起了一些有识见的诗人和戏曲家的注意,赞誉它们是“近日真诗一线所存”,“有妙入神品者”。有的还积极仿作,如袁宏道就宣称:“世人以诗为诗,未免为诗苦;弟以《打草竿》《劈破玉》为诗,故足乐也。”甚至有人认为,“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而唯有《挂枝儿》一类小曲“为我明一绝耳”,足见对它的推重。幸而有冯梦龙辑存的《挂枝儿》一书,使这朵盛开于明末的小花,能以其真率清新之态,摇曳在中国诗歌争奇斗妍的百花坛中,使我们得以领略它的光彩。
冯梦龙是以纂辑白话短篇小说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著称于世的。他少负捷才,尤明经学,本以科第相期,不意屡试不捷,转而以“我爱心中锦,人尊榜上名”自慰,流连歌场,放荡不羁,却因此得以广泛接触社会生活和下层市民,从而走上收集整理民间文学和通俗文学的道路。《挂枝儿》就是他的第一个业绩。民歌时调向被正统文人视作“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据说此书一出,首先招来了“无赖冯生唱《挂枝》”之讥,“其父兄群起讦之”,迫使他不得不到外方暂避一时。但社会上反响却十分强烈,“举世传诵,沁人心腑”,从此奠定了他的声誉。
这部《挂枝儿》主要反映了男女的爱情生活和当时的社会风貌,共分私、欢、想、别、隙、怨、感、咏、谑、杂等十部,总计存录有四百多首曲。它们的突出特点,在于一个“真”字。袁宏道曾说,这些曲子“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冯梦龙也认为“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他正是“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这就明显表明它们具有一定的反封建意义,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
民歌根植于普通群众的生活之中,向以真挚朴素见长,而《挂枝儿》中的作品,尤能婉转心曲,刻画入微。在表现青年男女的爱情方面,它们不但准确细致地捕捉到恋爱、婚姻生活中各个阶段的微妙复杂的感情变化,而且能表现不同对象的性格心理特点。例如初恋时:
隔花阴,远远望见个人来到,穿的衣,行的步,委实苗条。与冤家模样儿生得一般俏。巴不能到跟前,忙使衫袖儿招。粉脸儿通红羞也,“姐姐,你把人儿错认了!”
〔私部一卷·错认〕
这个少女显然还没有约会的经验,只从衣色步态来判断恋人,心情又是那样的急切,仅仅“远远望见”,就“忙使衫袖儿招”,结果却颇为尴尬。来人风趣的答话,为这幕生活中常见的情景加浓了喜剧的色彩,一波三折,饶有意趣。这种热恋中的心理,被作者毫不费力地勾画出来,而且是那样的熨帖、生动,不但令读者发生会心的微笑,恐怕恋人也会忍俊不禁。有一首曲子,就是他们自己打趣这种痴情的:
百般病比不得相思奇异,定不得方,吃不得药,扁鹊也难医。茶不思,饭不想,恹恹如醉。不但傍人笑着我,我也自笑我心痴。伶俐聪明也,到此由不得自己。
〔想部三卷·病〕
女性的心理是较为细腻复杂的,热恋中的女性尤其如此。这种“身不由己”之感,有时竟无由揣摩,更难形诸笔墨。《挂枝儿》中却有一首妙曲:
对妆台,忽然间打个喷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个信儿。难道他思量我刚刚一次?自从别了你,日日泪珠垂。似我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喷嚏儿常似雨。
〔想部三卷·喷嚏〕
打喷嚏,这是生活中多么平常的一件小事,由此联想到恋人的思量,倒也符合习俗、常情。曲子却不肯由此止步,偏要顿作波澜,反而责怪对方思量的次数太少,这已是突发奇想,难以测度了,但作者竟然还有余力回转笔墨,竭力写女子的思恋之苦,想见对方应该“喷嚏儿常似雨”,这就把她的一片痴情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冯梦龙在此曲后面曾幽默地批道:“遂使无情之人,喷嚏亦不许打一个。”这首曲妙就妙在构思奇特新颖,能从日常小事中生发出意蕴,并且敏捷准确地捕捉到这个极细微而又极曲折的思绪变化,从而表现出她性格中执着敏感的一面。虽只寥寥数十字,笔力却能纵横自如,游刃有余。明代著名戏曲理论家王骥德特意拈出此首,誉为“措意俊妙”,绝非虚誉。
极尽千回百转之妙的还有这样一首曲:
脚声儿必定是冤家来到。捵(舐)破了纸窗儿,偷着眼把他瞧。悄悄的站多时,怎不开言叫?露湿衣衫冷,浑身似水浇。多心的人儿也,冻得你真个好!
〔私部一卷·脚声〕
“未形猜妒情犹浅,肯露娇嗔爱始真”,青年男女相爱过程中出现这种微妙的心理是不难理解的,但要把它恰如其分地描摹出来却不容易。这首曲截取了幽会时一个喜剧式的情景,生动地揭示出女子心绪变化的复杂层次:她先是焦灼地等待,后来则调皮地窥探,转而对男子反常的行为大感困惑,不由产生出怜爱痛惜之情——忽然悟出“多心的人儿”原来是怀着妒意在偷听,顿时恼恨起来。男子的猜妒,却纯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敏感去体察,角度也很新奇,而一句一转的写法,更显得笔致灵巧跳脱。这仿佛一场小哑剧,但种种意蕴尽在不言之中,颇耐寻味。
《挂枝儿》描写婚后生活的也有不少传神之作。一首曲是这样写的:
绣房儿正与书房近,猛听得俏冤家读书声。停针就把书来听:“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圣人的言语也,其实妙得紧。
〔感部七卷·书声〕
丈夫埋头读书,妻子飞针绣花,这是多么恬静美满的景象。读书声突然引起妻子的注意和遐想,从而联想到他们的感情也会随岁月不断更新,不觉绽放出甜蜜的微笑。这首曲的特点,是在浅显通俗的叙述中,奇峰突起似的插入一段艰深古奥的文字,却又听任那位聪慧活泼的少妇断章取义地理解和联想,映照对衬,极富意趣。又反映出女性对婚姻美满、幸福久长的热烈憧憬。冯梦龙的批语是:“好个聪明妇人,强似老学究讲书十倍。”的确恰当。
民歌的另一特点是善用比喻,这从《诗经》、汉魏乐府直到六朝民歌,已成为悠久的传统,也曾给历代优秀诗词输送了丰富的养料。《挂枝儿》曲也继承了这一传统,而且取物更加广泛自如,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东西,举凡琴棋书画、花叶果实、禽兽昆虫,以至梳妆用品、家用摆设等等,无不可以用譬。例如:
闷来时取过象棋来下,要你做士与象,得力当家。小卒向前行,休说回头话。须学车行直,莫似马行斜。若有他人阻隔了我恩情也,我就炮儿般一会子打!
〔咏部八卷·象棋〕
这里用的完全是象棋术语,却又分明是定情时女子的一番嘱托,既有期待,又有告诫,言辞恳切,态度鲜明。妙就妙在通篇以象棋设譬,贴切生动,精粹之至。
同一物件设譬,却能表现相反的内容,这是需要丰富的联想和高超本领的。《挂枝儿》曲在这方面也颇有一些精彩之作,如以蜡烛为喻的两首就各出心裁:
蜡烛儿我两个浇成一对,要坚心,耐久远,双双拜献神祇。说长道短一任傍人议。只为心热常流泪,生怕你变成灰。守着一点初心也,和你风流直到底。
蜡烛儿你好似我情人流亮,初相交只道你是个热心肠。谁知你被风儿引得心飘荡,这边不动火,那里又争光。不照见我的心中也,暗地里把你想。
〔咏部八卷·蜡烛〕
“蜡炬成灰泪始干”是李商隐的名句,第一首曲显然是由此生发出来的,但是取意却不是孤烛,而是神祇前的对烛,这就赋予它定情誓言的意义。而第二首则从风吹烛火飘摇不定的现象设譬,指责对方轻浮变心,更见新意,最后一句中的“暗地里”则非常自然贴切地倾诉出真情,可以看出这种譬喻方式有着委婉劝诫的含意。
当然,在封建社会里妇女的地位是低下的,婚姻也不能自主,所以尽管不少人大胆地追求恋爱自由,却常常受到轻薄男性的欺骗玩弄。她们对这种负心人的憎恶愤恨,也能以嘲谑的形式倾吐出来:
秃鬎鬎梳了个光光的油鬓,缺嘴儿点了个重重的朱唇,齆鼻头吹了个清清的箫韵。白果眼儿把秋波来卖俏,哑子说话教聋子去听。薄倖人儿说着相思也,这相思终欠稳。
〔怨部六卷·假相思〕
这里当然不是说“薄倖人儿”生就这么多明显的缺陷,而是用一连串的对比来譬喻他们的心口不一,因而越是花言巧语,而憎恶之情越溢于纸面。也有的曲不这么激烈,但依然表明了自己的决心,例如:
红蜻蜓飞在绿杨枝上,蜘蛛儿一见了就使网张,痴心痴意将他望。你休望我,这般圈套劝你少思量。费尽你的心思也,只是不上你的网!
〔咏部八卷·蜻蜓〕
这是嘲笑对方又在枉费心机,当然是由于已从痛苦的经验中总结出教训,所以采用了风趣的口吻,譬喻也十分形象。在嘲讽中含有劝诫意味的曲子,可以下面这首作为代表:
蚊虫哥休把巧声儿在我耳边来搅诨,你本是个轻脚鬼,空负文名,一张嘴到处招人恨。说甚么生花口,贪图暗算人。你算得人轻也,只怕人算得你狠!
〔咏部八卷·蚊子〕
蚊子是人人厌恨的东西。这里把负心人比作蚊虫,把花言巧语视为蚊虫的嗡营,把暗中占小便宜比作蚊虫的叮血,都相当准确形象,自然这种人也免不了蚊虫的命运,即被别人觑定后扬手一拍。这里描绘的负心人损人而不利己的形象,颇带普遍的社会意义,因此冯梦龙不无感慨地批道:“说得利害分明,大堪警世。”
在《挂枝儿》诸曲中,也有不少是描摹当时的社会风貌,人情世态的。它虽然不是正面揭露重要的社会问题和阶级矛盾,但却无情地嘲讽了晚明城市生活中常见的一些无耻之徒,从而触及一些丑恶的社会现象和腐败的社会风气,也带有普遍的意义。例如:
壁虎儿得病在墙头上坐,叫一声蜘蛛我的哥,这几日并不见个苍蝇过。蜻蜓身又大,胡蜂刺又多。寻一个蚊子也,搭救搭救我!
〔谑部九卷·门子〕
通篇用的是隐喻,冯梦龙曾指出,这里的“‘壁虎’与‘蚊子’字双关,颇趣”。封建社会中多数官吏都是靠盘剥勒索来聚敛家私的,手段可说无所不至,而充当官府爪牙的门子,常常是他们勒索的第一道关口。“虎”“府”在南方话中谐音,显然暗指盘踞一方的知府大人,他聚敛心切,却又不敢得罪“身又大”的豪绅势力、“刺又多”的泼皮无赖,于是指使门子去“寻”个有几文钱的勒索对象来救救急。爪牙张网捕罗,官府坐地分赃,以蜘蛛和壁虎来比喻,就一语道破了此中奥妙,同时也显示出社会势力交错复杂的关系,嘲笑了官吏欺软怕硬的本来面目。可谓一针见血,犀利生动。
晚明社会中还有一班无行的文人,他们无才无德,又不能中举做官。于是自称隐士“山人”,到处招摇撞骗,窜忙帮闲,成为社会上一股邪恶的势力。这种形象,在晚明文学中时常出现。《挂枝儿》曲以它特有的尖锐辛辣,揭露了这帮文人寡廉鲜耻的行径。它写道:
问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无过老着脸,写几句歪诗。带方巾,称治民,到处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书到治民处;乡中某老先,他与治民最相知。临别有舍亲一事干求也,只为说公道没银子。”
〔谑部九卷·山人〕
他们攀缘京城的权贵和乡里的豪绅,居然厚着脸皮敲诈到地方官府上,索要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名义却是他的权贵亲戚要主持“公道”,真可谓无耻之尤了。这种人在万历以后声势颇广,恰是上一曲中说的“胡蜂”一流,官府也无可奈何,于此可见晚明社会黑暗腐败之一斑。
官府贪赃枉法,文人招摇撞骗,而纨绔子弟们却追逐时髦,奇装异服,不务正业:
子弟们打扮得其实有兴:玉簪儿撑出那纱帽巾,白绸衫一色桃红裩。道袍儿大袖子,河豚鞋浅后跟。一个个忒起那天庭也,气质难得紧。
〔谑部九卷·子弟〕
不男不女,非僧非儒,不伦不类,却成群结队,招摇过市,追欢买笑,这是一幅多么可笑的风俗画!“其实有兴”和“气质难得紧”二语却不露痕迹地嘲讽了他们不学无术、庸俗浅薄、无聊空虚的精神状态。这些极其腐败的社会风气正是晚明的时代病疾,促使它无可挽回地走向衰亡,今天读来依然有其认识价值。
《挂枝儿》曲的作者大多是普通的城市居民,尤以女性为多。它像一幅幅当时城市生活的风情画,逼真细致地刻画出社会生活的许多侧面,以简练的语言和流畅的笔致描摹出各种情态和性格,显示出独特的才华和风姿,因而在文学史上占据一定的地位。由于它适合那一时代城市居民的审美趣味,所以直到清代中叶仍在长江南北一些城市中传唱着,还以某种方式串入以后的戏曲中去。它不但对我们认识这一时期的社会生活很有价值,而且对发展今天的通俗文学仍有某种借鉴作用。当然,由于时代的限制和社会风气的影响,《挂枝儿》曲中也混杂着不少庸俗甚至淫秽之作,反映社会生活的范围也较狭窄。这是冯梦龙纂辑这本《挂枝儿》的主要缺陷,固然不必要求过苛,但今天的读者在阅读中却是不可不察的。
苏者聪
作者介绍
苏者聪,1932年生,1951年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学习,毕业后留校,后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工作多年。兼任全国苏轼学会理事、湖北省诗词学会顾问。出版著作有《闺帏的探视——唐代女诗人》等。
推荐词
张居正晚年曾做宰相,厉行改革,行“一条鞭法”,所以他在历史上主要以政治家著称,文学史上极少论及,但这首诗却写得很好。
枫霜芦橘净江烟,锦石游鳞清可怜。贾客帆樯云外见,仙人楼阁镜中悬。九秋槎影横清汉,一笛梅花落远天。无限沧洲渔父意,夜深高咏独鸣舷。
张居正(1525—1582),湖北江陵人,嘉靖丁未(1547)进士,供翰林。他政治上有理想,自命不凡,希望革新社会,在与人通信中慷慨抒怀,盼有“磊落奇伟之士”整顿朝纲。可是,这时正是严嵩专政、万马齐喑的时代,他深感自己的理想无法实现,“中怀郁郁,无所发舒”;又因体弱多病,便产生了暂时归田的思想,以待时机,再谋大业。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三十岁时上疏告假还乡,得予照准。这首诗就是他从北京归家途中舟泊汉江时写的。
张居正晚年曾做宰相,厉行改革,行“一条鞭法”,所以他在历史上主要以政治家著称,文学史上极少论及。但这首诗却写得很好,在表现手法上有特色,把他在汉江从傍晚到深夜的所见、所闻、所感,描绘得有声、有色、有情。
诗人放眼江山,映入眼帘的是经霜的枫叶,彤红夺目,真有“红于二月花”之美。长江、汉江、蛇山、龟山,在深秋的早晚,多是水汽蒸腾、雾霭迷茫,一片朦胧的景象。可是此时天气格外晴朗,烟霭净收,枫叶、芦橘特别明晰好看。这个“净”字用得极好,把空气的洁净、景物的明丽点染了出来。诗人从汉江望黄鹤楼,这第一印象是极美的,深深诱惑着他的心灵。
俯视汉江,江水澄碧,清澈见底,斑斓的彩石历历可见,成群的鱼儿自由自在地在水中石边嬉游。秋冬时节,江水干浅,珍异纷呈,悦人心目。而游鱼悠闲自得的情趣,正吻合他此时归田的情思。陶渊明曾借“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来表现自己对山林生活的向往。他如今目睹神思,更激发归隐之情。作者的审美理想与客体风物完全融为一体,所以他用“可怜”二字来表达他喜爱的深情。
纵目远望,贾客帆船行驶在滔滔的长江尽头,好像飞奔在云天之外。江水浩瀚,奔腾无尽,水天相连,一片茫茫,心随物远,顿生超脱尘世之乐。
抬头仰望,只见蛇山上的黄鹤楼高耸入云,在万里晴空的映照下,宛如仙人楼阁高悬于明镜之中。以“明镜”形容天空晶莹皎洁,实在是高妙。而“仙人楼阁镜中悬”的景象,使人感到奇绝,它在历代无数描写黄鹤楼的诗句中可说是一个独创。唐代崔颢的《黄鹤楼》是夺魁之作,他因此而擅名千古,曾使伟大诗人李白为之倾倒,登临黄鹤楼,居然不敢提笔赞颂:“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崔诗的名句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写出晴朗日子作者站在黄鹤楼上,从高空俯视武汉三镇的明媚春色。而张居正则是从另一个角度写黄鹤楼,他在秋高气爽的月夜,从汉江口仰望黄鹤楼,它显得格外奇丽空灵,相对崔诗的描写有所突破,有所创新。但有同志将“镜”理解为长江水,说:“江面上,风静浪息,水平如镜,黄鹤楼秀美的倒影,就像悬挂在这幻境般的镜面上。”我认为这解释不妥,因为:其一,黄鹤楼离江边较远,不能投影江中;其二,长江水是流动的,水动则不成影;其三,作者是站在汉江口,距长江南岸较远,即使有影,亦难看见。从审美创造心理的过程来看,审美联想、审美类比都必须建立在审美感知的基础上,即所谓随物兴感。而今诗人既不能看到、也根本看不到楼阁倒影江中,以江水喻镜的联想又何能产生?!我们如果把“镜”理解为天空,不仅符合景物的真切,且“悬”字更见其形象、生动、准确。
以上四句写出江际辽阔,环境静谧,意境优美,景物瑰丽,任你俯仰观赏,驻目放眼,都可见到宜人的景色:近视,可见枫林芦橘;远观,可见贾客帆樯;俯览,可见锦石游鳞;仰望,可见仙人楼阁。这些画图各有姿色,它们独立可自成条幅,而互相联结,又构成和谐一体的长卷。作者真好像是一个高明的画家,从不同角度和距离,把所见的最美秋景尽抹在咫尺画幅之中。
诗人不仅善于做现实主义的描绘,勾勒点染,把黄昏、月下所见融于一图;且善于驰骋浪漫主义遐想,飞越神思,纵恣笔墨,构想仙阙银河的景象:“九秋槎影横清汉。”槎,指浮槎。据张华《博物志》载:“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又据民间传说,汉张骞奉使西域,寻找河源,曾乘槎到了天河。而句中用一个“横”字,形容浮槎停泊之状,极写天庭的静谧,仙境的美好,正是他极力摆脱官场纷争、求得心境平静的表现。当诗人神游天国之时,忽听到婉转的笛声传出《梅花落》的曲调,回荡在夜空,而又飘飞到远方。此句(“一笛梅花落远天”)是从李白“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句化用而来。夜静闻笛,本使人飘然意远,而“落远天”三字更把人带进一个无阻无隔、悠悠无极的国度。笛声传来,增加了江月的美色,浓化了神远的意境,强化了自然的美感,坚定了诗人归田的信念。
面对这美好的江月,作者感慨万端,幽情倍增:“无限沧洲渔父意,夜深高咏独鸣舷。”沧洲,滨水的地方,为隐者所居。渔父,指隐遁之士。屈原作《渔父》篇,写的是渔父与作者的问答,屈原表明自己“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宁可葬身鱼腹,也不愿同流合污的高尚志节,而渔父则劝其隐退自全。最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沧浪,是汉水的支流,在今湖北省境内。作者身在汉水上,面对无限沧洲,自然会想起渔父的《沧浪歌》,因为它正道出了自己的理想情趣和顺应客观现实的人生哲理。所以他情不自禁地高吟起《沧浪歌》,同时用手叩船边打拍子,使吟咏更富节奏美。“夜深高咏”,写出他深夜沉醉在美好江月之中的自得而又极不宁静的心情。作者借《渔父》的典故来表现他归田的情趣,曲折幽微,颇有韵味。诗歌至此才点明主旨,揭示出诗人为什么那样喜爱自然山水的心底秘密。
全诗有以下一些艺术特色:
借景抒情。前六句句句是写景,又句句含情。有的明显地表现了他的喜色,如“可怜”字眼;而大多表现得含蓄,通过辽阔飘逸的意境、清晰明丽的景物,暗喻他恬静、淡泊、超脱尘世的情趣;还有间接描写,在赞颂大自然美中,侧面表现他对黑暗现实的憎恶。他的感情或在景中,或在景外;或明朗,或隐曲,我们只能意会,却难明言。恩格斯曾说:“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景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致敏·考茨基的信》1885年11月26日于伦敦)由于这首诗寄意深微,故读来如饮醇醪,韵味甚浓。
以动托静。诗人所写景物有静有动,始写枫霜、芦橘、锦石、楼阁等静物,间绘游鳞、帆樯的动姿;继写银河的静谧,随后又飘动悦耳的笛声和舷鸣。这种动静相间的手法,使诗情起伏,画意波澜,既具有诗歌艺术的多层次美,又具有诗情画意音乐三位一体的综合美。但细细品味,作者写动与声全是为了烘托环境的静寂,因为只有在辽阔平静的江面上才能看出远处的船动,在清澈的水里才能见到鱼游,也只有在万籁俱寂之时才会听到悠扬的笛声和清晰的叩船声。这种以动托静、以声显寂的手法前人已用过,如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归园田居五首》其一),通过狗吠、鸡鸣把田园意境渲染得十分静谧。又如王籍的“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入若耶溪》),蝉噪鸟鸣,更烘托出山林的幽静。由于诗人借鉴这一表现手法,使诗歌意境变得更为恬静超逸。
虚实并举。这首诗可说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作品,既有眼前实景的描绘,又有虚幻的神奇般遐想。作者从地上写到天上,从长江写到银河,从商船写到浮槎。长江与银河似乎相通,人间与天上好像呼应,从而构成一个广阔无垠、缥缈悠远的世界,使人感到一种空灵剔透之美,从而更增诗歌的艺术魅力。
层次分明。诗歌叙写极有层次,从写景说,从近景至远景,从人间至天国;从时间说,从傍晚至黑夜,再至深夜,随着时间的推移,作者的感受从视觉转到听觉;从抒情说,诗人的感情从浓到烈,到完全沉醉于江山怀抱之中。全诗情景层层展现,步步深入,既撒得开,又收得拢。诗人熔眼界、耳闻、神思、心感于一炉,把江间景色和个人心境写得空灵飘逸,恬静清新,真有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卢兴基
作者介绍
卢兴基,1933年生,江苏无锡人。1956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至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曾任《文学遗产》编辑部主任,编审。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和文化思潮,兼及元好问和金元文学。
推荐词
顾炎武是封建时代的一名读书人,他是以当时的国家民族的观念来抒发自己的爱国感情的。这一观念,尽管和我们今天已经有所不同,但他在诗中抒发的深厚的爱国情怀,还是值得我们高度肯定和赞扬的。
顾炎武是我国著名的古代思想家。他身处17世纪明末清初的动乱年代,同时也写了大量的反映这个时代的诗歌,记录自己曾经参加过的抗清斗争,抒写对于故国河山的眷恋,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的同情。风格悲壮激越,雄深沉毅。作为清初爱国遗民诗人的代表,他的诗,也是极有成就的。
“京口”是一地名,在今江苏省镇江市。以它为题的诗,顾炎武曾经写过多首。他曾多次到达这一地方,第一次,是1645年春,南明弘光朝授予他兵部司务的职务以后,顾炎武到京口视察,写下了《京口即事》二首。那时清军已陈兵江北,虎视眈眈,形势已是风声鹤唳般的危急,但诗人的精神还是坚定乐观的,有与入侵者决一死战的气概。第二次,就是写作本诗时的1648年的重游。
京口与扬州的瓜洲渡隔江相望,历来是江防要地,又是拱卫南京的门户。南宋著名的诗人陆游的《书愤》诗中,曾以“楼船雪夜瓜洲渡”与“铁马秋风大散关”对举,可见这个地方形势的险要。可是由于南明政治和军事的腐败,这个地方并没有发挥军事重镇的作用。清军渡京口,很快就攻入南京,弘光帝在太平被俘,这个小朝廷顷刻瓦解。紧接着整个江南的抗清也失败了。
顾炎武这次重游,距上次视察,时间差不多已过去四年。山河易主,历史已经朝着诗人不愿想到的方向逆转,旧地重游,自然更是一番感慨和悲哀。
这里选的是《京口》二首之一。诗是这样写的:
东胡北翟战争还,天府神州百二关。末代弃江因靖卤,当年开土是中山。云浮鹳鹤春空远,水拥蛟龙夜月闲。相对新亭无限泪,几时重得破愁颜。
诗人面对滔滔的江水,陷入了往事的沉思:……抗清失败了,但原因是什么呢?扬州的殊死抵抗,江阴城的坚守,松江、嘉定人民的自发起义,说明人民不愿为奴隶。但朝廷腐败,和战无方,前方将士缺乏好的坚定的指挥者,人民依靠自发的反抗,终于被各个击破,大明三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诗人此时的感情是悲沉的,甚至是忧伤的。战争的洗礼,促使诗人做出严峻的反思。总结兴亡,可能会给人们带来信念和希望。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字句的平仄和押韵要求比较严格。全诗八句,两句一联,中间两联又必须是对仗,在这方面,顾炎武是比较讲究的。
诗一开始,就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壮阔的历史境界:“东胡北翟战争还,天府神州百二关。”“北翟”的“翟”,同“狄”。“东胡”,自汉代以来,都是指东北的少数民族。“北翟”,指北方的少数民族。古代用这种带有某种歧视意味的称呼,当然是不对的,但这里是泛指历代的入侵者。“战争还”的“还”,是“从……时候以来”的意思。“天府神州”,是指中国,当然这里更是指江南富饶之邦。“百二关”,是从《史记·高祖本纪》里引用来的一个典故。原文是“持戟百万,秦得百二”。“戟”是古代的一种兵器。这里用“持戟”——手执武器的士兵表示军队的数量。意思是说,秦国地处陕西形势险要之地,即使诸侯用百万的兵力合力来攻,秦国只要用二万兵员,就足以固守。“百二”有百分之二的意思。后代就用“百二关”来形容可以据险扼守的军事要地。顾炎武这两句诗是说,北方的少数民族尽管不断入侵,明朝的北方领土即使不幸沦陷,但还有长江天堑,特别是还有京口这样的江防要地可以固守。
接下去颔联是一转折:“末代弃江因靖卤,当年开土是中山。”“靖卤”的“卤”,原应写作“虏”,因为要避清朝的讳,才改作“卤”。“靖卤”就是南明弘光帝委派镇守瓜洲的总兵靖虏伯郑鸿逵。此人庸懦无能,清兵破扬州后,他抛弃了瓜洲这一江防要地仓皇南逃。“中山”,指明初朱元璋的大将徐达。他曾在京口一带与张士诚部队激战,获得胜利,被视为开国功臣而被封“中山王”。这两句承接上面说,中国幅员辽阔,物产富饶,即使北方沦陷,也还有险可守,然而却不料出个贪生怕死的郑鸿逵,弃地而逃,使清兵得以大驱南下。弘光朝倾覆,结束了明朝“末代”的历史。诗人这里说的虽然只是一个郑鸿逵,但他用开辟这一带土地的徐达对比,实际也是对南明许多将领只图安富尊荣,贪图享乐而不尽守土之责的行为的批评,同时也是对弘光朝君臣任用非人所表示的愤慨。我们知道,南明弘光帝,是在李自成农民军攻入北京,崇祯帝自缢以后,仓促间由阉党马士英和阮大铖在南京拥立的。登基以后,在马、阮的专权下,排斥异己,进用奸佞,根本不图恢复中原失地。清兵南下的时候,镇守扬州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兵临城下,福王和马、阮等一班朝臣还在宫中笙歌作乐。这班亡国君臣,不仅为图一时之欢,毁坏了祖宗创下的三百年基业,还使江南千百万生灵涂炭。诗歌所写的具有对比性的这两句诗,蕴含了诗人无比的激愤之情。
诗的上半四句,可以说是历史的回顾,颈联以下,全诗一大转换,诗人由历史的缅怀中回写当前的现实。前面的描绘,用到了“战争”“弃江”“开土”等词语,给人以动感,而后面的景象却是安闲、静态的,心理感受的;前面的气氛慷慨激愤,后面“云浮鹳鹤春空远,水拥蛟龙夜月闲”转写景,气氛是和平深沉的。全诗两种不同的意境,互相对照,节奏上一张一弛,起着协和的作用。如同音乐上,在一阵急鼓繁弦以后进入一种抒情的徐缓行板,让人沉思,深入一个更为内层的世界。
这一对颈联中,一个“远”,一个“闲”,在回忆激烈的战争场面以后,出现这样一个悠远和澄净的世界,起伏变化是很大的。但诗人并非在真正写景,鹳鹤凌空翱翔,这是人们见过的,但蛟龙潜水,则完全是想象。原来这不过是诗人的一种意识在流动,是祖国壮美河山在诗人头脑中凝聚而成的一组由不同的意象构成的画面。这里有春月晴空的浮云和飞翔的鹳鹤,还有夜月悠闲中潜游水底的蛟龙。祖国的大地充满了一派生机,多么令人怀想。诗至此,诗人的情绪似乎一转而为和平喜悦。
尾联,“相对新亭无限泪,几时重得破愁颜”,这里又是一转,前面刚刚闪现的一点喜悦与和平,突然又转入一片悲愁之中,并点出了主题。“相对新亭”,是用南朝刘义庆所著《世说新语》一书中的典故:公元4世纪初,晋朝北方的领土沦入少数民族的割据统治之下,大批世家贵族——历史上被称为“士族”的成员随着晋朝王室迁到了江南,建都建康,也就是南明弘光朝建都的地方。他们“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当时,座位上就有人感叹:“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意思是,眼前的风景依旧,可是山河已经发生了变化,北方广大的土地已经改换了主人。他的感叹,触发了大家的哀愁,以至“皆相视流泪”。这是历史上很有名的一个故事,这里,顾炎武借用这个典故,表达他此时同样的触景生情的感慨:“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这时,作者的心情,该是多么悲痛啊!东晋和南明,已经相距一千余年,但历史似乎又经历了一番重演,而且连偏安江南一隅的弘光小朝廷也很快消失,这怎能不引起诗人和朋友们有相对新亭的同样悲痛呢!
顾炎武是封建时代的一名读书人,他是以当时的国家民族的观念来抒发自己的爱国感情的。这一观念,尽管和我们今天已经有所不同,但他在诗中抒发的深厚的爱国情怀,还是值得我们高度肯定和赞扬的。
顾炎武在诗歌上推崇唐代的杜甫。杜甫的诗歌广泛地反映了唐代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现实,抒发了他对人民和祖国的深厚感情。顾炎武留下的诗歌,数量虽然不多,但同样能够与时代同呼吸,紧密反映那个时代,写出那个时代的社会动乱和人民所受到的苦难,表现他对祖国命运的关怀,对人民的深切同情。杜甫的诗歌,曾被称为“诗史”,而顾炎武,也被后代的人称为“一代诗史之遗”,受到推崇。这里的一首《京口》诗,在思想内容上,正是这类史诗式的作品之一。全诗深厚沉郁,笔力雄健,境界开阔,都表明他深得杜诗之神髓。但他学杜而不模仿,像这首诗,在沉雄中现出悲壮,仍有诗人自己的个性。形式上,他在注意格律的严整之外,更是熔铸历史和典故入诗而不着痕迹。像这首《京口》诗,除了颈联两句写景外,几乎句句有典,与历史相印证,但读来却觉得他用得熨帖自如,而且仍然形象鲜明。譬如开笔两句:“东胡北翟战争还,天府神州百二关”,浮现了一组历史的画面,从西汉、隋唐两宋等许多朝代北方边境的战争,到明清易代之际的清兵入关、南下,汉族人民的反抗,从这两句诗中,都能令人产生一片浮想。境界开阔,节奏明快,读起来气韵生动。
颔联和颈联,按照近体诗格律的要求,需要用对仗句。而顾炎武这里更是严密的工对。颔联,诗人用“末代”对“当年”,“靖卤”对“中山”,“弃江”对“开土”,不仅词语是对称的,连精神上也是一正一反地对视。他用中山王徐达的创业维艰的精神,来对照靖虏伯郑鸿逵的贪生怕死,弃地而逃。两个事件,同是发生在京口这一地方,一个在明初,一个在明末,代表了一个王朝的兴亡历史。诗人从这两件似乎是巧合的事件的对比中,表达了自己的爱憎感情。颈联,“云浮”对“水拥”,“春空”对“夜月”,分别构成祖国大自然的两幅完整画面,富有诗的意境。其中,写鹳鹤在空中不是在飞,而是被云“浮”着,蛟龙不是在游,而是被水“拥”着,极富有诗的想象。这样,使“云”和“水”也产生了动感。这样写景,摆脱了大自然的简单描摹,而是人们常说的情景交融的手法。诗人用“浮”“远”“拥”“闲”四个字,点活了整个自然景象,感到祖国大地更是一派盎然生意。从全诗看,虽然表现了诗人在格律、典故的运用、字斟句酌方面的追求,但读起来却是意境浑成,气势贯通,并无板滞生涩之感,这都表现了顾炎武诗歌创作方面所具有的深厚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