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经济、科技甚至某些物质文化的发展越来越趋向全球一体化。在这种趋势下,作为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精神文化(哲学、宗教、伦理、文学、艺术等)走向如何呢?是否也将和经济、科技一样逐渐一体化,也就是说逐渐“趋同”呢?这类文化有没有可能,或者有没有必要持续多元发展呢?
多元文化的发展是历史的事实。三千余年来,不是一种文化,而是希腊文化传统、中国文化传统、希伯来文化传统、印度文化传统以及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传统和非洲文化传统等多种文化始终深深地影响着当今的人类社会。
从历史来看,文化发展首先依赖于人类学习的能力以及将知识传递给下一代的能力。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每一代人都会为他们生活的时代增添一些新的内容,包括他们从那一时代社会所吸收的东西、他们自己的创造,当然也包括他们接触到的外来文化的影响。这个传递的过程有纵向的继承,也有横向的开拓。前者是对主流文化的“趋同”,后者是对主流文化的“离异”;前者起整合作用,后者起开拓作用。这两者对文化发展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而以横向开拓尤为重要。对一门学科来说,横向开拓意味着外来文化的影响、对其他学科知识的利用和对原来不受重视的边缘文化的开发。这三种因素都是并时性地发生,同时改变着纵向发展的方向。三种因素中,最值得重视、最复杂的是外来文化的影响。恰如英国哲学家罗素1922年在《中西文化比较》一文中所说:
不同文明的接触,以往常常成为人类进步的里程碑。希腊学习埃及,罗马学习希腊,阿拉伯学习罗马,中世纪的欧洲学习阿拉伯,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学习东罗马帝国。
可以毫不夸大地说,欧洲文化发展到今天之所以还有强大的生命力,正是因为它能不断吸收不同文化的因素,使自己不断得到丰富和更新。同样,中国文化也是不断吸收外来文化而得到发展的。众所周知,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大大促进中国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的发展。可以说中国文化受惠于印度佛教,同时,印度佛教又在中国得到发扬光大,其在中国的成就远远甚于印度本土。在印度佛教与中国本土文化结合的过程中,印度佛教中国化形成了新的佛教宗派。这些新的佛教宗派不仅影响了宋明新儒学的发展,而且又传入朝鲜和日本,给那里的文化带来了巨大影响。显然,正是不同文化的差异构成了一个文化宝库,经常诱发人们的灵感而导致某种文化的革新。没有差异,没有文化的多元发展,就不可能出现今天多姿多彩的人类文化。
虽然多元文化的现象从来就存在,但“多元化”的普遍被提出本身却是全球化的结果。全球化一般是指经济体制的一体化、科学技术的标准化,特别是电讯网络的高度发达,三者不可避免地将世界各地连接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全球化使某些强势文化遍及全世界,大有将其他文化全部“同化”和“吞并”之势,似乎全球化与文化的多元发展很难两全。其实,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果没有全球化,多元化的问题显然也是不可能提出的。
首先是全球化促进了殖民体系的瓦解,造就了全球化的后殖民社会。原殖民地国家取得了合法的独立地位后,最先面临的就是从各方面确认自己的独立身份,而自己民族的独特文化,正是确认独特身份最重要的因素。二战以来,马来西亚为强调其民族统一性,坚持以马来语为国语;以色列决定将长期以来仅仅用于宗教仪式的希伯来文重新恢复为日常通用语言;一些东方领导人和学者为了强调自身文化的特殊性,提出了“亚洲价值”观念等。这些都说明当今文化并未因世界经济和科技的一体化而“趋同”,反而是向着多元的方向发展。后殖民主义显然为多元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其次,经济全球化和后殖民状态大大促进了各种“中心论”的解体。世界各个角落都成了联成整体的地球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每一部分都有自己存在的合法性,过去统率一切的逻各斯中心论、“普遍规律”和宰制各个地区的“大叙述”面临挑战。人们最关心的不再是没有具体实质、没有时间限制的“纯粹的理想形式”,而首先是活生生地存在、行动,感受着痛苦和愉悦的“人本身”。人周围的一切都不固定,都是随着人的心情和视角的变化而变化的。这对于多元文化的发展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解放。正是由于这一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深刻转变,对“他者”的寻求,对文化多元发展的关切等问题才被纷纷提了出来。人们认识到不仅需要吸收他种文化以丰富自己,而且需要在与他种文化的比照中更深入地认识自己以求发展,这就需要扩大视野,了解与自己的生活习惯、思维定势全然不同的他种文化。法国学者弗朗索瓦·于连在他的一篇新作《为什么我们西方人研究哲学不能绕过中国?》中有一段话说得很好。他认为:
我们选择出发,也就是选择离开,以创造远景思维的空间。在一切异国情调的最远处,这样的迂回有条不紊。人们这样穿越中国也是为了更好地阅读希腊:尽管有认识上的断层,但由于遗传,我们与希腊思想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所以为了了解它,也为了发现它,我们不得不暂时割断这种熟悉,构成一种外在的观点。
其实,这个道理早就被中国哲人所认知。宋代著名诗人苏东坡有一首诗写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也就是要造成一种“远景思维的空间”,“构成一种外在的观点”。要真正认识自己,除了自己作为主体,要有这种“外在观点”以外,还要参照其他主体(他人)从不同角度、不同文化环境对自己的看法。有时候,自己长期并不觉察的东西经“他人”提醒,往往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发展。
当然,最后还应提到全球化所带来的物质和文化的极大丰富也为原来贫困地区的人们创造了在发展物质文化的同时也发展自身精神文化的条件。正是受赐于经济和科技的发达,人类的相互交往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频繁,旅游事业的开发遍及世界各个角落。一些偏僻地区、不为人知的少数民族文化正是由于旅游和传媒的开发才广为人知和得到发展的。尽管在这一过程中,不免会有形式化(仪式化)的弊病,但总会吸引更多人关注某种文化的特色和未来。
一方面是全球化(趋同),一方面是多元化(离异),两者同时并存,这就存在一个悖论:要保存文化的多样性,那当然是各种文化越纯粹、越“地道”越好,但不同文化之间又不可避免地互相渗透、吸取,这种互相吸收和补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否有悖于保存原来文化的特点和差异?这种渗透交流的结果是不是会使世界文化的差异逐渐缩小,乃至因混同而消失呢?
首先,从历史发展来看,一种文化对他种文化的吸收总是通过自己的文化眼光和文化框架来进行的,很少会全盘照搬,而多半是取其所需。例如佛教传入中国,得到很大发展,但在印度曾颇为发达的佛教唯识宗由于其与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抵触过大,很快就已绝迹;又如陈寅恪所指出的:由于与中国传统伦理观念不能相容,佛藏中“涉及男女性交诸要义”的部分,“纵笃信之教徒,亦复不能奉受”,“大抵静默不置一语”。法国象征派诗歌对20世纪30年代中国诗歌的影响亦复如是。当时,兰波、凡尔伦的诗歌被大量译介,而作为法国象征主义诗歌杰出代表的马拉美在中国的影响却绝无仅有。这些都说明了文化接触中的一种最初的选择。
其次,一种文化对他种文化的接受也不大可能原封不动地移植。一种文化被引进后,往往不会再按原来的轨道发展,而是与当地文化相结合产生出新的甚至更加辉煌的结果。希腊文化首先是传入阿拉伯,在那里得到丰富和发展,然后再到西欧,成为欧洲文化的基石。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与中国原有的文化相结合产生了中国化的佛教宗派天台、华严、禅宗等。这些中国化的佛教宗派又成为中国宋明新儒学发展的重要契机。这种文化异地发展的现象,在历史上屡屡发生。可见两种文化的相互影响和吸收不是一个“同化”“合一”的过程,而是一个在不同环境中转化为新物的过程。如此在不同选择、不同条件下创造出来的新物,不再有旧物原来的“纯粹”,但它仍然是从旧物的基因中脱颖而出,仍然具有不同于他物的独特之处,因此全球化和多元化的相互作用,其结果并不是“趋同”乃至“混一”,而是在新的基础上产生新的差异。当然,这并不排斥在漫长的社会发展进程中,人们会逐渐形成某些共同的价值标准,但即使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共同标准在不同的地区和民族也还有其不同的理解和不同的表现形式。
但是,问题并不这样简单。有些民族由于长期被压抑,他们出于对自身的保护,就会以文化相对主义为准则,过分强调一成不变地保存自身的固有文化,结果是演变为危险的“文化孤立主义”,或称“文化部落主义”。
“文化部落主义”的基础是文化相对主义。文化相对主义承认每一种文化都会产生自己的价值体系,也就是说,人们的信仰和行为准则来自特定的社会环境,任何一种行为,如信仰、风俗等都只能用它本身所从属的价值体系来评价,不可能有一个一切社会都承认的绝对的价值标准,更不能以自己群体的价值标准来评价别的民族文化。即便是貌似公正的一些量化性调查,如关于IQ的智力调查等也都不能不带有明显的调查者自身的文化色彩和特殊文化内容。因此,文化相对主义者强调尊重不同文化的差别,尊重多种生活方式的价值,强调寻求理解,和谐相处,不去轻易评判和摧毁与自己文化不相吻合的东西,强调任何普遍假设都应经过多种文化的检验才能有效。
文化相对主义相对于过去的文化征服(教化或毁灭)和文化掠夺来说,无疑是很大的进步,并产生了重要的积极作用;但是,另一方面,文化相对主义也显示了自身的矛盾和弱点。例如文化相对主义只强调本文化的优越而忽略本文化可能存在的缺失;只强调本文化的“纯洁”而反对和其他文化交往,甚至采取文化上的隔绝和孤立政策;只强调本文化的“统一”而畏惧新的发展,以至进而压制本文化内部求新、求变的积极因素,导致一种文化孤立主义的封闭性和排他性,结果是本身文化发展的停滞。此外,完全认同文化相对主义,否认某些最基本的人类共同标准,就不能不导致对某些曾经给人类带来重大危害的负面文化现象也必须容忍的结论。例如日本军国主义和德国纳粹也曾是在某一时代、某些地区被广泛认同的一种文化现象。事实上,要完全否定人类普遍性的共同要求也是不可能的,如丰衣足食的普遍生理要求、寻求庇护所和安全感的共同需要等等;况且,人类大脑无论在哪里都具有相同的构造,并具有大体相同的能力。历史早就证明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相互吸收和渗透不仅是完全可能的,而且是非常必要的。最后,即使处于同一文化中的不同群体和个人对于事物的理解也都不尽相同,因为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总是与其不同的生活环境相连,忽略这种不同,只强调同一文化中的“统一”,显然与事实相悖。总而言之,文化相对主义为文化的多元发展提供了理论根据和新的思考层面,但它本身的弱点又不能不阻碍了多元文化的发展。
另外,还有一部分人总想寻求“原汁原味”、永恒不变的本民族的特殊文化。他们无视数百年来各民族文化交往、相互影响的历史,反对文化交往和沟通,要求返回并发掘“未受任何外来影响的”“以本土话语阐述的”“原汁原味”的本土文化,不加分析地提倡“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类口号。其实,这样的本土文化只能是一种假设。如果我们说的不是“已成的”、不会再变的文化“遗迹”,如青铜器、古建筑之类,而是世世代代由不同人们的创造累积而成的不断重新解释、不断发展的“文化传统”,那它就必然蕴含着不同时代、受着各个层面的外来影响的人们对各种文化现象的选择、保存和创造性诠释。排除这一切去寻求本源,必然不会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结果。
文化孤立主义常常混迹于后殖民主义的文化身份研究,但它们之间有根本的不同。后者是在后殖民主义众声喧哗、交互影响的文化语境中,从历史出发为自身的文化特点寻求定位;文化孤立主义则是不顾历史的发展,不顾当前纵横交错的各方面因素的相互作用,只执着于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虚构自己的“文化原貌”。其实,即便是处于同一文化内部,不同群体和个人对于事物的理解也并不相同,强求统一与不变,其结果只能是扑灭生机,带来自身文化的封闭和衰微。
另一方面,某种依仗自己的经济、政治、文化优势,处处强加于人,企图以自己的意识形态一统天下的“文化霸权主义”也还实际存在。科索沃一战使人更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这种霸权主义也不只是存在于西方,日本大东亚共荣圈的梦想者并未绝灭。甚至在中国有着深远传统的“中国中心”主义也时有暴露。这种文化霸权主义给人类带来了难以估计的灾难。从目前世界此起彼伏的局部战争来看,文化冲突(民族、宗教、权力野心等)似乎已成为引发战争的因素之首位(西亚、非洲、中欧、俄罗斯、印度半岛皆不乏实例),于是有了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教授关于西方与非西方的文化冲突将引发世界大战的预言。文化冲突的确是未来最核心的问题之一。文化冲突首先起源于文化压制。亨廷顿先生之所以紧张,首先是因为他从西方中心论出发,感到过去以西方为中心的文化建制正在衰落,随着殖民制度的崩溃,各民族文化正在彰显自己。不久前,他又指出:美国的流行文化和消费品席卷全世界,渗透到最边远、最抗拒的社会,在经济、意识形态、军事技术和文化方面居于压倒性优势,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他认为还必须战胜“美国存在的崇尚多样性及多文化主义的思想”。他甚至得出结论说:“如果多文化盛行,如果对开明的民主制度的共识发生分歧,那么,美国就可能同苏联一道落进历史的垃圾堆!”为了维系这种“共识”,“增强人民之间的凝聚力”,就必须制造一个“假想敌”!这虽然并不代表大多数西方人的意见,但亦可见要战胜各种“中心论”,走向文化的多元发展实在还有很长的路程。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西方文化界许多人总是顽强地认为西方文化是最优越的,包含着最合理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方式,最应普及于全世界。就拿比较文学学科领域来说,这种西方中心论就是十分突出的。自从1886年英国学者波斯奈特(H.M.Posnett)第一次用“比较文学”命名他的专著到1986年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成立,这100年来比较文学发展的历史,几乎就是以泯灭亚、非、拉各民族文化特色为己任的历史。在比较文学极为兴盛的20世纪20年代末,著名的法国比较文学家洛里哀就曾在他那部名著《比较文学史》中指出:各民族文化将消灭在一个“大混合体”之内,欧洲文化将同化一切。
要改变这种想法远非一朝一夕之事。意大利比较文学家——罗马知识大学的阿尔蒙多·尼兹教授把对西方中心论扬弃的过程称为一种“苦修”(askesis)。他在《作为非殖民化学科的比较文学》一文中指出:“如果对于摆脱了西方殖民的原被殖民国家来说,比较文学学科代表一种理解、研究和实现非殖民化的方式,那么,对欧洲学者来说,它就代表着一种思考、一种从过去的殖民制度中解脱的方式。确实认为自己属于一个‘后殖民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前殖民者应学会和前被殖民者一样生活、共存。”
可见先进的西方知识分子已经觉悟到在后殖民时代抛弃习以为常的西方“中心论”是何等困难!其实,也不仅是西方中心论,其他任何以另一种中心论来代替西方中心论的企图都是有悖于历史潮流,有害于世界文化发展的。例如有人企图用某些非西方经典来代替西方经典,强加于世界,其结果并不能解决过去的文化霸权问题,而只能是过去西方中心论话语模式的不断复制。
影响世界文化多元发展的,除了各种中心论之外,更其严重的是科学的挑战。毋庸讳言,高速发展的电脑电讯、多媒体、互联网,特别是“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实施正在极其深刻地改变着人类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以至生存方式,制约着人类的思考和判断。随着经济信息、科技信息的流入,同时也会发生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和宗教信仰等文化的“整体移入”,以致使其他国家民族原有的文化受到压抑,失去“活性”。这将是21世纪世界文化发展的重大危机,也是全人类在21世纪不得不面临的新问题。
在以上两种危机的钳制下,多元文化发展的前景并不乐观,但作为人文学科的一员,我们总希望能对人类较好的未来作出自己的贡献。根据以上的分析,要削弱以至消解文化孤立主义和文化霸权主义,最根本的关键可能就是普通人之间的宽容、沟通和理解。为达到这一目的,文学显然可以作出特殊的贡献。文学涉及人类的感情和心灵,较少功利打算,不同文化体系的文学中的共同话题总是十分丰富的,尽管人类千差万别,但从客观来看,总会有构成“人类”这一概念的许多共同之处。不同文化体系的人们都会根据他们不同的生活和思维方式对所遭遇的共同问题作出自己的回答。通过多种不同文化体系之间的多次往返对话,这些问题就能得到我们这一时代的最圆满的解答,同时为这些问题开放更广阔的视野和前景,人们的思想感情也就由此得到了沟通与理解。事实上,只有对不同文化关于同一问题的不同解答进行深入全面的分析,才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一问题。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无疑能为解决这些问题作出自己独特的贡献。
不同文化中文学的接触必然是一个取长补短的过程。但这绝不是把对方变成和自己一样,而是促成了新的发展。这种发展一方面是为对方文化注入了新的生命,另一方面,本文化也可能因此得到生长和更新。
总而言之,文学的未来很可能是建构在异质文化之间文学互识、互证、互补的过程中。这样的文学将对人类不同文化的沟通作出重要贡献。
毋庸讳言,人类正在经历一个前所未有、也很难预测其前景的新时期。在全球“一体化”的阴影下,促进文化的多元发展,加强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宽容,开通和拓宽各种相互沟通的途径,也许是拯救人类文明的唯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