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关注“网生代”作家群?因为文学艺术是反映时代生活的一面镜子。对80后的文学活动进行评价,正面的符号是“青春文学”,但具体的评论却充满不屑。这是一个令人多思的问题。有人总结了几条:一是速产、高产,谓之“码字之术”;一是消极、迷茫、伤感,代表了青春叙事;一是根基肤浅,人生思考和心灵感悟缺失。此外,还有拜金的嫌疑等。这些评价在总体上无疑有些轻率。
大概也是想要洗刷80后背负的叛逆“罪名”,一位著名作家在一次读书会上说:“80后是相当懦弱的一代人,没我们以为的那么反叛。”但是,80后对这个“懦弱的一代人”的说法也并不领情。老一代所讲的“懦弱”,也许只是针对他们行为表象“反叛”而言的,并不一定真的要掀起千禧人是“懦弱”还是“反叛”之争。但是,千禧人并不接受这种评价方式。也许是评价坐标与理解坐标体系存在误差,导致了进一步的不理解。发表于2015年8月4日的《北京晚报》的“记者观察”《80后作家真的令人失望吗?》,就是其中的一种声音。这篇文章写得优雅而不乏尖锐,从对80后作家的作品“令人失望”的焦虑感谈起,谈的是文学,其实折射的是对80后的状态评价。所谓失望焦虑,似乎更多来自对80后的文学社会担当,因为80后作品的“轻”文学倾向是十分明显的。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郭敬明的《小时代》。但是,正像《北京晚报》记者在文章中所说,郭敬明的《小时代》为年轻的读者提供了一种新的阅读体验,这种体验用80后的言语来说是一种愉悦,而不是非要引起沉重的思考。或者说,这种思考要自然发生,而不是沉重地发生。这其实也是一种创作方式的追求。说得更远些,这就如同悲剧、喜剧与正剧殊途同归一样,都有各自的价值。80后作家希望自己的作品是同龄人生活状态的展示者,并不是刻意要把大时代换成小时代,而是通过小时代对大时代有所折射。如果我承认文学的第一功能是审美,而后是认识,那么80后的文学更像是文学,而不仅仅是生活的教科书。在局外人看来,《小时代》有些“浅薄、庸俗和无知”,而在欢迎它的同代人看来,那是他们的真实生活写照。文章引述了一位80后的文学评论家杨庆祥的阅读感受:“与许多并没有读过《小时代》就开骂的人不同”,细读之后“突然明白了《小时代》为什么能够受欢迎”,是因为《小时代》“巧妙地将一个大时代中的种种社会问题毫无痛苦感地迷你化”,“一群年轻人手舞足蹈地向观众走来,历史的种种被刻意轻化了”。也就是说,“小时代”其实并不小,只是把大时代的种种社会问题融了进来,调和成最基本的底色,抑或作为取景的景深,镜头则对准了生活的现场和生活中的人物。这虽然看似是对既有的文学功能的一种建设性的颠覆,但真要拿经典的文学理论“典型环境下的典型性格”来说事,也是完全能够成立的。
如果再要说多一些,作为反映社会生活的镜子,文学作品里表现代际传递矛盾的作品太少了,至少没有多少如《父与子》中的人文描写。即便有《我的儿子很奇葩》这样的作品,也没有引起社会的更大关注。当然,《我的儿子很奇葩》的时代原型是60后,却折射着80后的影子,反映了两代人难以沟通的一种缺憾,也是文学对现实生活反映的一种回避。
近来出现了一部叫《梅子青时》的作品,是“90后”外婆自述,80后写作。此书由外婆在抗战时期的一本毕业赠言册引出,把读者带入另一个时空。作者没有把它写成自述或自传,而是采用了双线结构,一边是外婆的回忆,一边是自己与外婆的交流。这是隔代人文学与思想沟通的成功尝试。隔代题材在文学作品中是一个重要的类型。隔代现象其实是一个深刻的社会现象,其中折射着社会经济生活的剧烈变化,也折射着一种社会经济生活的重要过渡,如何在这种过渡中找到其中的逻辑线是非常值得思考的。
90后与80后的文学也不尽相同,只是80后作家已经形成了一个较大的群体,而90后在涌现出更多作家和作品之前,还没有力量表现他们的文学特质。然而,对80后文学争论的“公案”未停,对90后文学的评论紧随而来,说90后更喜欢阅读被称为“火星文”的东西,而不是80后的“青春文学”。什么是“火星文”?当然是更加不接地气,因此也更不被看好。按照这种评价逻辑线走下去,《三体》可是蛮带“火星文”气的。人们虽不至于用“垮掉的一代”来形容90后,但至少是下一代的文学垮了。这是真的吗?真正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中国的四大名著在那个已经过去的时代,是不是也曾背负着为主流所不齿的恶名?《红楼梦》算不算古代的青春文学?《西游记》是不是一种古代的“火星文”?还是当年的知青作家张抗抗说得好:“青春文学”的发展正处于新的聚变或者裂变之中,将会有更值得期待的前景。80后作家九夜茴则明确地说:“每代人的价值取向和生活方式确实在发生巨大变化,各个时代的青春回忆也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每代人的青春那么相似又那么不同,相似在于它的美好和最终会逝去的命运,不同是在于不同的时代有它不同的特色,青春写作会涵盖不同时代的相同之处,但是更能打动人心的,还是每个时代所独有的特点。”2015年9月,第九届茅盾文学奖颁布,获奖的老作家李佩甫在领奖之后也说,自己在前几天看到过一篇文章《小鲜肉秒杀老作家》,文章的观点是时代变了,文学的类型化让阅读有了更多的选择,很多人不再看“老作家”们的书,而转向了“小鲜肉”作家。“的确,社会生活的变化令人瞠目结舌,但真正让我纠结的,不是担心被年轻人打败,而是面对变化,我怎么样才能准确地找到表达的方式。”李佩甫的获奖感言表达了对青年人的真切且真实的时代感受,而不是无视它、小视它。
在另一个受访的场合,九夜茴这样说,千禧一代是新中国成立后受过完整教育,从1977年恢复高考后连续接受正规教育的一代,同时也是身为独生子女的一代,注定有一种“孤独感”。他们也是生活在时代变革浪潮之中和面对开放的一代,他们也最有资格被界定为时代的人群。对于千禧一代埋首于手机和网络,她也有同感:“这个也是我经历年代的一个变化。几年前我还觉得没有电脑的生活是不能想象的,但现在基本被手机代替了。”她向媒体坦露,读书、看电影、足球都是她的兴趣,“我是体育迷,最支持的球队是利物浦,四年一度的世界杯还有欧锦赛,都是节日”。她还有一种“恋物癖,非常喜欢买可爱的东西,每次情绪有波动的时候,都爱通过买买买来缓解自己的情绪”。
网生代作家与上一代作家有明显的工作方式的不同,在互联网上写作,也在互联网上寻求读者,多数作品不会出版成书。读者通过互联网付费阅读,写作者直接获得报酬。写作者主要与各个阅读网站签约,而阅读网站一般是大网站的组成“频道”。想想看,这竟如中国近代报纸产生之后,在“新闻纸”之后附出“行情纸”,而后附出“副刊”一样,是出版园地的进化。这个网上“副刊”的刊载量近乎无限,是一件大好的事情。为了争抢阅读“粉丝”,网站争抢网络写手。据说,网易云阅读有三千多位签约作者,阿里阅读、京东阅读、QQ阅读也不甘落后。为了签到更优秀的网络作家,多数网站开出优厚条件,有的网站对作者甚至是“零分成”,而不是一开始的“五五开”。当然,签约之后的版权归网站所有。网上阅读题材虽比较广泛,但主要是接近同代人口味的奇幻、青春爱情、历史穿越题材,有一种类型化创作特点。这种类型化创作也造成了新的“千人一面”。但是,类型的转换随着读者阅读需求不断转换,这与年青一代富于幻想和求新的特点是有一致性的。网上阅读市场规模巨大,手机阅读注册用户动辄超千万,很多网站有超过千部作品在不断推出。有了大量写手与阅读用户,就产生较高的点击量和阅读人气,而真正有价值的作品经过“沙里澄金”的筛选,也就确立了其地位,而网站取得了影视、游戏、出版版权的交易权,影视、戏剧、动漫、游戏等成为一条新的文化创意产业链,形成了新的文化艺术氛围和文化产业。网生代作家在IP网络文学时代以80后为主,在移动网络文学时代则以90后为主。他们一旦走上网络文学的道路,就欲罢不能,为了保持一定的更新量,一天敲字1万多,写作10多个小时,这就是速产、高产的秘密所在。高产出、高收入的背后,是付出的巨大体力与脑力劳动,说他们是只顾数量而不讲质量的“码字机器”,是不知其间的辛苦,说他们的大多文字是过眼云烟,是没有注意到写作本身就是在创作流动中优胜劣汰的过程,最终获得成功的毕竟只是登上金字塔顶的少数作品。
有着大众视角反射功能的电影市场更是如此。关注影视市场者提出了一个问题:在2015年暑期的院线上,一向站在金字塔顶的名导们为什么就玩不转眼前的影视市场?在2015年暑期中,6部电影上映,《捉妖记》《煎饼侠》《大圣归来》票房分别是20亿元、10亿元和8亿元,《道士下山》《命中注定》《太平轮·彼岸》的票房分别是4亿元、6000万元和5000万元,“票房惨败”“口碑失守”一时成为暑期档的另类话题。有人尖锐地指出,主流观众群体发生转移是新老导演电影票房产生明显对比的直接推动力。一些看起来后继乏力的导演,不是其水平出现退化,而是其电影审美趣味与年轻观众之间产生了距离。评论者毫不讳言,《道士下山》的艺术水准未必如一些影评家说得那么糟糕,但其讽世反思的对象如暴力、色情、欲望等,原本在年轻人的审美观里就不占主流。《命中注定》里的“冯氏喜剧”色彩和今天年轻人的趣味也不搭调了。《太平轮·彼岸》的悲情故事有些玄远,很难与当前年轻观众的“小情调”“小情感”相贴近。反观《捉妖记》,虽是神怪题材,但其中的“二钱天师”的奋斗历程倒很像城市里的“小白领”。一些评论者认为,《捉妖记》《煎饼侠》《大圣归来》把年轻人的感伤、怀旧、青春记忆用各种艺术构思再现出来,引起共鸣,这是它们的成功之处。学者张颐武讲得更明确,这其实反映了一个事实,即“中国电影整体上的换代已经完成”。诚然,票房并不是评论电影成败的唯一标准。但是,电影既然难入年轻人的审美法眼,也就难说有更大的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用更实际的话说,“目标观众不是主流观众,收获的自然不是主流票房”。票房毕竟反映了受众的数量,不能撇撇嘴就算完了。
2015年10月,“文艺25条”公布,其主要内容涉及文艺工作考核等。它把扶持网络文艺社群列入其中,鼓励推出优秀网络原创作品,这是一个新的政策亮点。我们虽不能由此得出“网络+文艺”的说法,但青年人喜欢阅读的网络文学作品终于得到肯定。网络文学的创作是比较“宽口径”的,只要不是错误文艺思潮或不良文艺作品,都应当受到欢迎。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的成立,是推动网络文学发展的积极信号。
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历史并不算长,发轫的最早时间是1998年,当时称为“BBS”,写者随意“吐槽”,短篇创作较多。从1999年开始,出现了榕树下及收费文学网站博库。2000年,出现大型原创网站,伴随网络文学格式化、体裁化的整合,网络文学创作进入喷发期,出现了痞子蔡、安妮宝贝、宁财神、天下霸唱等大量作者,引起出版界的注意,出版了许多畅销书。高产作家一天可以码三万字,连续三年蝉联网络作家之王的唐家三少创作12年,写下3000万字。值得注意的是,网络写作不仅解放了文学创作生产力,也影响到文学体裁的周期复苏。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短篇小说很多,此后就是长篇盛行并引发了影视界的改编潮。近年来,随着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诗歌创作回暖,与此同时,文学评论开始走向普通读者。这样一种脉络清晰的变化,会不会预示着文学艺术活动方式的根本变化?这非常值得研究。
完全可以想见,80后、90后的生存环境和写作环境与他们的父辈迥然不同。他们的父辈是事业有成的50后、60后,其各种事业的顶峰出现在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年代,经历了时代的波折,也经历了崛起中的磨难。但是,这不是下一代想要复制就可复制的。如果把那些经历说给下一代听,当然有价值,由此就要下一代接受同一种感受与教诲,此时他们宁愿去做自己的事情。因此,在最能反映时代变化的文学创作中,对80后、90后的创作走向表现出某种“失望”,自然会招来他们的反对。“恨铁不成钢”似乎是中国老一辈人对下一代的一种传统情愫,他们更愿意用自身跌宕起伏的人生比照下一代人,而这似乎是代际传递中一个永远难解的命题,需要在包容中不断融合。
80后有80后的社会角色和人生使命,老一代的生活代替不了他们的生活。在这一点上,鲁迅先生是最明白的,他是善于做老一代的世上少有的智者。他反对的就是“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评价机理,一直把年轻人看作社会的未来。这也是他一直支持年轻人,甚至受到背叛也恒久未悔的原因。
应当看到,新市场人是新市场时代变化全过程的亲历者,这种变化还在继续。变化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改革开放带来的社会变革,计划经济已经消亡,他们的生活轨迹与父辈一开始就大不相同,市场配置生产要素的方式变了,进入职场的路径也变了。一个是在他们进入而立之年的前后,社会经济经过高速发展期,开始速度上的回调,进入了以“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为发展新理念的中高速发展阶段。经济结构调整带来传统就业机会的不确定性,一度令人趋之若鹜的白领职业也开始退去光环,要么走上自主创业之路,要么安然等待机会。他们没有上一辈略带戏剧性的快速发展运气,在那种运气笼罩中,只要肯干,“傻子瓜子”也赚钱。对他们而言,实现原始积累,掘到人生事业的“第一桶金”,是很不容易的目标。他们不可能完全靠老的发展机遇拥有自己的住房和汽车。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自己努力的同时,接受中国长期形成的家庭互助的古老形式。由此说到所谓“啃老”,那既是中国式的家庭互助,又是走过艰辛创业道路的父辈有意无意的一种财产安排。不知道“啃老”这个词在当时是怎么蹿红的,是社会学家们的概括,还是X一代的一种“周瑜打黄盖”的自嘲,或者是又一种“泽被后人”的炫耀?用它来描述年青的一代,更像是一种相声艺术语言。
回到网络文学与“网生代”作家的话题,我们似乎也隐约地看到,已经小有气候的80后与初出茅庐的90后开始了文学交集与交替,尽管后者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阵容,题材的切入也不完全相同。如果说80后多钟情于“穿越”,90后更关心自身内心世界的细微变化。例如,1990年出生的年轻作者方慧推出了自己的连锁故事《手机里的男朋友》,对90后的手机生活作了细致的剖析,包括继“网恋”之后出现的“手机恋”以及“微博控”下的“自残”,使人看到了移动生活的另一面,也看到了新的文学气场。没有手机等于世界末日,有了手机却丢失了自己。90后敢于直面人生的文学态度令人惊异,也令人起敬。科技从来是把“双刃剑”,关键在于如何运用,如何造福于人。当我们刚刚被“卷入”手机生活,或者依然徘徊在手机生活边缘的时候,抱着手机睡觉的90后已经开始探索手机与人的相处之道,这是上一代人未曾想到的。因此,相信他们,相信他们与我们一样,永远会在前进中守护着世界的一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