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南,山水如画,来过的人,一旦入境,此生便再也无法离开。昨日烟雨出行,丛林繁盛,十里荷花,烟波舟楫,如至梦中。万物大美无言,我本清淡之人,然对山水花木的情感,却深邃沉静。
雨后窗台,芬芳逼人,茉莉、栀子、荷花皆已绽放清雅的花朵。我爱茉莉,爱荷花,亦爱栀子。花木的洁净,能在瞬间平复你百转千回的内心。多少个寂寥雨夜,独自于灯下写字,是它们伴我长宁,慰我心安。
栀子与茉莉相似,一袭白衣,雪色华年,开在盛暑,清凉如水。栀子从冬季开始孕育花苞,直至夏日方能绽放,花期久远。许多人不知道,那看似不经意的绽放,却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与坚持。采一朵栀子簪头,愿人生若栀子,平淡持久,美丽脱俗。
江南一带的小巷弄堂,时见提篮老妪,穿了茉莉、栀子和白兰花叫卖。“栀子花——白兰花——”叫卖之声,穿越悠悠老巷,将你带回那段旧时光。自家窗台虽种了花木,每日亦可采摘一青花碗。可只要途径街巷,依旧会买上一串,簪于衣襟或发髻,心中放不下的,始终是往日情怀。
幼时于村落,栀子花长在山野路旁,路人皆可采之。而我时常挎着竹篮,邀了同伴去山间采摘。含着雨露的栀子,吸取其花尾的汁液,洁净清甜。摘回的栀子,可以穿了佩戴,亦可放白糖或蜂蜜腌制,每日取部分泡茶,可治嗽疾。
父亲告诉我,栀子叶亦可摘回,泡茶饮用,有降血压之功效。栀子的果实,呈椭圆状,果皮薄而脆,内外皆为红黄色。浸入水中,可把水染成鲜黄,味淡微酸,有清热凉血之效。栀子的果实成熟之季,村人便去采摘,卖与家里的药铺,父亲配在药方里,济世救人。
喜爱栀子,不仅因了它为良药,更爱它素洁一身和淡雅绝俗的芬芳。它与茉莉不同,茉莉宜植庭院,每日晨起采摘,繁花似雪;而栀子似乎更喜山间,爱山风雨露的滋润,多了一份清冷与高洁。宋代杨万里有诗:“树恰人来短,花将雪样看。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有几簪瓶子,无风忽鼻端。如何山谷老,只为赋山矾。”
幽兰和栀子亦不同,虽为山谷客,兰清丽不争,宜观赏,不忍采摘。栀子则惹人爱怜,愿采回餐食、佩戴,与之肌肤相亲。栀子花还可采回插瓶,置于案几,芬芳弥漫,满室生香,令人于盛暑中有了凉意。月影幽窗下,别有一番意境,醉人心怀。
唐人王建有诗:“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多雨江南,竹溪小桥,村妇相唤而行,冒雨浴蚕,唯有栀子花悠然无事,闲逸于庭院深处,离尘超凡。看似简洁朴素的诗,却写出山村的神韵,农事繁忙之时,更添了乡村喜气。
每年采桑、采茶或收割之季,各家各户的老迈年幼之人,亦要随行忙碌。原本静谧的山村,有了天然繁盛之景象。我亦随了大人一同忙着农事,披蓑戴笠,细雨山峦,烟雾缭绕,几番诗意,耐人寻味。
母亲去溪畔洗衣,我于路边采栀子。她于灶前烹煮菜肴,我于灶下生火添柴。母亲去菜园拔草施水,我采莲制药。她摘茶炒茶,我挑拣嫩芽。纵是清贫辛苦,时光依旧简静平和。那种用劳动所换取的充实生活,令人心生敬佩。也许不能过上锦绣富足的日子,粗茶淡饭,亦可慰藉平生。
檐下听雨,泡壶栀子茶,享受片刻闲静光阴。庭中栀子,洁白如雪,瓶中栀子,淡雅清香。寻常农人并不知栀子早在汉代已是名花,更不知栀子曾受过隆重的礼遇,它的高贵,不输于别的奇花异草。烟雨中,月光下,仙姿摇曳,美不胜收。
我爱极了山野民间不受世事束缚的豁达明净。朴素的生活,一如栀子,不曾风华绝代,却年年岁岁,细水长流。母亲是菩萨心肠,不信佛,却信因果。她教会我良善简静,一生节俭自己,救人于急难。外婆亦是慷慨有礼义,客往客来,皆是诚心相待,厨房里柴火烧旺,炊烟在庭前房舍缭绕。
昨日的平凡烟火归于沧海。此时乡村的栀子花早已开遍山野,只是再无人有兴致提篮去采摘。小桥流水,烟雨如画,带着远意,亦令人内心怅然。碌碌凡尘,诸多诱惑,诸多不如意,如何才能做到当初的洁净从容。浩荡人事,不复往昔简约,他们远离家园故土,拥有了华丽现世,却永远丢失了山花朗月的生活。
而我已是风雨归来,铅华洗尽,却再也找不到旧时人家。闲暇之日,唯有去花市买来几盆栀子、茉莉,养于窗台,小小盆景丰盈了岁月。再从书卷中,吟咏几阕诗词,寄寓情怀。倦累之时,栀子的淡淡芳香,透过幽窗,沁入心骨,顿觉人世安定,栀子与我竟是如此亲和。
晨起时,换上一袭洁净的旗袍。打开镜奁,梳一个简洁发髻,栀子簪头,美丽了一天的心情。栀子花满足了一个寻常女子微涩的心事,外界纵是纷繁动乱,亦不受干扰。许多时候,为避尘嚣,宁可错过世间万千风景,而与一株花草共话月明。
书中云,栀子花与禅佛相关,故有人称之为花中禅客、禅友。修禅之人,日子更为简朴,一桌一椅,一茶一饭,已然称心。窗台、室内,种植几盆花木,养了性情。世间千红百媚,关于门外,视而不见。
宋时才女朱淑真吟栀子:“一痕春寄小峰峦,薝葡香清水影寒。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都叹红颜薄命,她本生于仕宦之家,相传因嫁与一个不爱的男人,终抑郁早逝,辜负了惊世才华。那些个孤独夜晚,亦只是庭院花木做伴,解她诗情词意。一位天资聪颖、性灵钟慧之女子,如何甘愿与一庸夫度过一生。万般心事,皆付《断肠集》中,唯有一株水栀子,伴其泉下。
再美的华年,亦经不起光阴相催。红颜若栀子,清雅绝尘,摇曳独立,奈何红颜易老,而栀子凋零后尚有来年可寄。如有来世可求,谁人不愿做一株凡尘中的栀子,洁白一身,静立风中,成为世间一道顾盼悠悠的风景。
它是禅客,给修行人明净空灵;它为良药,悬壶济世,造化众生;它亦是美人,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