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采来的荷花,开了一夜,便匆匆凋落了。尘梦太过仓促,多少光阴,来不及细思,就骤然惊醒,草草结束。
回到家乡已过一月,别离声近,却无悲感。我本社燕秋鸿,披雨穿风,漂泊是归宿,任何短暂的停留,都是福报。
父亲亡故,母亲年迈,人的命数恰如花开花谢,不可更改。远去的景,消逝的人,耗费的流光,以及书写过的故事,淡无痕迹。经营了数百年的王朝,都可以一夜之间没落,城池倒塌,散作云烟,更何况是你我这样碌碌奔走的凡人。
乡间的日子,到底是简单清淡,虽不像旧时那般朝耕暮耘,却也安分守拙。晨起,草木盈露,很是清新,夜晚虫语蝉声,也极温柔。斜阳下,依稀可见当年遗留的黛瓦青墙,流水人家仍有炊烟袅袅。
闲时去了几处村落古宅,幽巷深处,似有尽头,又无尽头。冷落门庭,仍可见当年主人的富庶与风雅。破败墙垣,凌乱荒草,随处摆放的旧物,有一种遗世的空寂,触动人心。
天井一块长满青苔的石柱上,摆着一盆兰草,不知于此处修行几世,茫然中无所依。似在等着谁远游归来,又好似只为候一窗风雨。因为结了蜘蛛网,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兰憔悴中,更见精神。想来下一世人间,我打这儿经过,它依旧在,不改初颜。
事已成往,不可追,无可追。檐上的石刻,壁上的木雕,庭院的青砖黛瓦,草木苔藓,乃至世代先贤的魂灵,被永远封存于此。
且让它们停留在这里,守着从前的主人,淡看来往过客,不必为谁更姿改态。它们有一种温柔安静的力量,在尘世寂寞荒芜的一隅,令我心存敬畏。
只因我途经那段岁月,所以许多似曾相识的景象,频频入梦来。但也只是梦,醒后晴空湛湛。日暮下的竹,晚风中的荷,早已不是昨日的烟火。
《菜根谭》云:“春日气象繁华,令人心神骀荡,不若秋日云白风清,兰芳桂馥,水天一色,上下空明,使人神骨俱清也。”
立秋之后,喧烦的日子渐渐清凉,转而滋生一种安定。白露蒹葭,西风霜林,一切物象,因季节更替而美好。然世事恰如秋云,变幻莫测,聚散无常。若可,愿人间所有的相逢无牵绊,别离无挂碍。
我们都是时光里的人,亦随着光阴流转而改变。以往见外婆的珠饰珍藏于妆奁里,久久不被碰触,今时我亦如是。平日不施粉黛,曾经喜爱的钗环皆已深藏,再无那般佩戴的心情。
想来人生后来的境界,是简单自持,铅华洗尽。万般修饰,几多纷纭,为的还是一茶一饭,一人一心的生活。
几载浮沉,梅庄简净,万物在此消减,唯留几卷书、数捆茶。其实,我书写过的那些人物,许多都未曾与我有过交集。而这本书,所述的是我幼时的故事,旧日河山,和我最是相亲。任凭物换星移,记忆始终清晰,不可忘怀。
许多时候,我依旧停留在远去的岁月里。薄暮的微风,拂过寂静的青山,我还是那个采莲归来的小女孩。母亲在厨房煮饭,煎炒之声,暖入心扉。而父亲则背着他的药箱,去了隔壁村落,后来与某位山神邂逅,对饮愉悦,忘记归路。
那年,外婆栽种的茉莉,仍然盛放,洁白如雪。外公的酒杯,存放在光阴阑珊的角落,只是落了一点点尘埃。它们远离了人世的哀怨苦乐,不必守候谁,安静中自有一种地老天荒。
那时庭院疏朗,廊屋轩敞;那时亲人安在,世情温和;那时春耕秋收,风雪知心。墙院外,梅花开了新枝。小窗下,有人浓妆淡抹。檐雨淅沥,燕子于旧巢栖息。阡陌纵横,过客缓缓归矣。
过往的人,比我幸运,一生被寄存在那个村落,再不被时光追赶。有些葬于翠竹青青的山林,有些永远行走在溪桥杨柳下。我那朴实淳厚的父亲,想必早已幻化成一株药草,生长在村人必经的路口,留一脉清香,悬壶济世。
有些人,一旦擦肩,便是永别。真正朝暮相待时,却总不以为然,只觉人世水远山长,迤逦连绵,怎有尽头。更何况红尘细碎,处处卑屈,何以称心如意,事事周全。
这些年,从迷茫惊乱到无所畏惧,从飘零流转到清洁洒然。其间的酸楚与凄冷,竟无从解释心迹,因为所有的宽慰,是那般的无力且陌生。想来,世间芸芸众生,各有其乐,各有其苦,亦都值得拥有更多的美好。
当下,窗外庭深物静,已觉秋凉。而我,还是寻常巷陌里,那个端正婉静的女子,不落忧患,不染富贵。坐于修竹下,看墙上枝影倾斜,低眉书写几多心情,一世因果。
白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