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使用着你命里没有的坚强
向日葵因此疯了 如果向日葵没疯
你就疯了 如果你没疯
我们就是疯了 你这个最让我心疼的人呵
活着和爱耗尽了你的命 为的是留下
你如火如荼一活到底的色彩
文森特·凡高是提不得的,一提他,我就会产生身体反应,难过得喘不过气来。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提,一提还是喘不过气来。凡高的命太苦了,苦得让人太心疼他了。用“心疼”去表达对于凡高的怜惜显得过于轻薄了,他苦得超越了“苦难”这个词语最彻底的涵盖。他苦得过于悲壮了。他是我所知道的最苦的人,他有着我所知道的最悲壮的人生。古今中外最优秀的小说家一直试图写出令人惊讶到目瞪口呆的小说,但是,我至今没有读到过一篇小说,比凡高真实的人生更苦难,更加让我目瞪口呆。这让我感到,上帝制造出凡高这个人来,上帝给出凡高的真实人生,就是为了告诉我们,人生的苦难可以抵达到什么样的程度;一个人的悲情可以浓郁到什么样的程度;人生的惨烈可以如何突破一个生命的承受上线。还有,上帝也试图通过凡高告诉我们:现实的人生比戏剧的小说更具备狂野的真实。
凡高是画家吴冠中心中最尊崇的油画大师,每每向人谈及凡高,吴冠中就往往自己先激动起来,却找不到确切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他觉得拿凡高和李白比其豪放,不合适;以玄奘和他比其信念,不恰当;以李贺或王勃和他比其短命才华,不一样。凡高就是一只向着太阳扑火的飞蛾。我完全理解吴冠中的心情。我甚至能够代替吴冠中感知到提及凡高时的那种找不到确切语言来的激动,还有那种物理性质的心疼。
同样的是世界大师级的画家,凡高和毕加索的命运太天壤之别了。凡高一生潦倒,一生清贫如洗,没有爱情,妓女都不要他的情色;一生只卖出一幅画;偏执疯狂,神经丧失了正常性,住精神病院,疯狂之中把自己的一只耳朵割了下来;英年自杀,死的时候几乎默默无闻,死后开始名声浩荡;而且,现在他的画价是世界顶级。毕加索年纪轻轻就盛名在世,活着就享受到世界大师的名声和金钱,美女们争相爱他,他八十多岁了照样和他孙辈的女人享欲生子;他一生极尽享乐,杀人如麻,爱她的女人是他屠杀的对象——当然,我说的是爱之杀戮,被处死的是一颗颗女人的破碎之心。不知怎的,这样一比较,我就很生毕加索的气,觉得他便宜沾得太多了。凡高为什么就不能得到毕加索百分之一的好运?当然,我也知道这样的比较是荒唐的,毕加索也是上帝给出的一个极具奢华的个体版本,是上帝挑选出来用来宠爱的那么一个儿子。上帝总会在这个世界上挑选他的子民,把各种命运搁置在他们的命里面。凡高和毕加索是上帝给出的艺术家传奇命运的两极。上帝给出的命运不能讨价还价。还有,我们千万不能以为好运与才华是按份额成比例分配的,好运甚至和一个人的善意和美貌也不成比例地被配置。
1853年,凡高出生于荷兰的一个小镇。他的父亲是个牧师,有英俊牧师的称号。他的母亲则喜欢弄彩动笔,画一些花卉静物素描。凡高是兄妹数个中的长子,比他小四岁的提奥是凡高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凡高和提奥是我所知道的艺术史上最相亲相爱的亲兄弟,提奥对凡高的帮助与疼爱令人动容。提奥是凡高精神上的知己,世界艺术史上,没有提奥就不会有凡高。从某种意义上说,提奥作为凡高艺术生命的一部分,和他一起挺拔在世界美术史中的。
我在数本凡高传记里面看到过他们的照片。凡高长得像妈妈,他有着棕红色的头发。提奥长得像爸爸。凡高的爸爸是英俊的,提奥也是英俊的。凡高总被书中描绘成是“不好看”的,脸上有雀斑,可我觉得凡高真的不难看。我想大概是为了配合凡高潦倒的一生,大家把没那么难看的凡高也往不好看里说罢了,以便给凡高的悲剧再加上一个悲情的砝码。况且,凡高是一个没有时间和心思去讲究外表的艺术家,一生贫困得连吃喝都成问题,这样的男人上哪里能把自己整理得好看呢?
小时候的凡高就不喜欢合群,他很少有笑容,愿意独处,讨厌别人打扰他。他还喜欢一个人长距离地步行,到处去看。可是,他对弟弟提奥是喜欢的,乐意和他玩,乐意和他说话。他十六岁结束了学业,到喜欢他的画商叔叔开设在海牙的画店里面当店员,这是他接触美术艺术的开端。一开始,凡高对这份工作很满意,他甚至相信再也没有比这更为理想的工作了。众多艺术家的作品就在他的身边,让他的眼光开阔。那个时候,他几乎把所有的收入都用来买回他喜欢的画作,收藏起它们。这一个阶段,他做的另外的一件事就是看书。他阅读最多的书是《圣经》,他在一生的某一个时段里面产生了浓重的宗教情怀,来源于他对于《圣经》的诵读。他对文学、哲学的研读也出人意料地深和广,莎士比亚、狄更斯、艾略特、济慈、富兰克林、巴尔扎克、雨果、波德莱尔、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大师的作品,都给凡高以灵魂的营养。与印象主义其他主要画家代表人物相比,凡高无疑是肚子里面墨水极多的人。就是与任何一个流派的大师级画家相比,凡高肚子里的墨水容量也属足够多。这一点,阅读过凡高与提奥通信的人都会领会。
这一时段,想念在远方工作的哥哥的提奥去了海牙,这两个亲兄弟都长大了,比过去也都长见识了。在海牙,凡高和提奥相互表达这一辈子彼此忠诚的愿望,还表达彼此永不背叛,永远支持。他们甚至为此以宣誓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海牙之誓”。这一宣誓其实是两人伟大的兄弟之情的动人开端。从这个时候起,凡高和提奥开始了通信,一直通信到凡高生命的最后一刻。凡高给提奥的通信大多被提奥保留了下来,大约有六百七十余封。提奥给凡高的信件只有三十六封被保留了下来。这些信,成为世界美术史上瑰丽的遗产。几年后,提奥实际上反过来扮演了两个人之中兄长的那个角色。提奥通过努力把自己发展成一个出色的画商,在凡高一根筋地要去从事他的绘画作为的时候,提奥一直为哥哥的生活与创作提供着必要的资金保证。在凡高旷大又孤独的内心世界里面,提奥是他惟一可以信靠的人。
努力工作使凡高得到了一次提升的机会,他被派往伦敦一个分公司任职,那个时候前往伦敦这样的大城市意味着前程远大,凡高也以极大的热情投入自己的工作。在这里,他遭遇了自己的初恋,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爱上了房东的女儿厄休拉。厄休拉十九岁。凡高把对厄休拉的爱一直放在心里,并没有向她表白出来。但是,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单恋。最重要的是初涉爱河的凡高从不以为这是一场单恋,他从过去所阅读的书籍中断章取义地拿出来一些恋爱的证据,认为厄休拉也是在爱着他的。书里说,一个人只要有足够的真诚和等待,美妙的爱情之门就会为其打开。他等呵,试图等到“爱情自然来临”的那一刻。他以为时机到了的时候只要他把“爱”字说出口,厄休拉就会那么默契地投入他的怀抱。
有一天他终于向厄休拉表白了自己的爱情。他说,这事你其实已经很清楚了,我全心全意地在爱着你,惟有你做我的妻子我才会幸福。厄休拉大吃一惊,说,凡高先生,这是不可能的,我在一年前就已经订婚了。凡高懵了,对他来说,厄休拉与别人订婚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他一直认为她知道他是爱她的。他发狂地让厄休拉解除婚约。厄休拉很生气,这次她的拒绝很严厉,留下一句“红头发的傻瓜”夺路而去。凡高是不死心的,他无法接受没有厄休拉的事实,他已经完全神不守舍,工作的兴趣也丧失殆尽。他甚至还抱着幻想,认为厄休拉可以改变主意。直到厄休拉小姐成为别人的新娘,他才真真正正地死了心。初恋的失败让凡高严重受挫,他甚至想到了皈依宗教。
失恋是痛苦的。真正爱过别人又失恋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体会。前两天和几个作家一行去临朐看红叶,吃饭的时候一个男作家不敢吃辣,他说自己的胃不好,在年轻时就切除了很大一块。问起他胃病的原因,他说是年轻的时候因为失恋。失恋后的某一天,他一个人空着肚子喝足了两瓶烈酒,把胃烧坏了,不得不去医院把胃的很大部分切去了。这个作家看起来是个十分憨厚的人呢,理性十足,做事得体到位,怎么也不像是个能干出这等傻事的人,以至于让自己的人生永久性地受到这个疾病的祸害。看到我的疑问,他笑了,说,当年,初恋的失败让他感到的是人生梦境的破碎,他好心好意地为自己建构了一个好看的梦境,没想到这梦境不比玻璃瓶子结实。他从来不知道生活是会对他这样使绊子的,他因此而对整个生命产生了质疑,这使他痛苦得不成。
我问他后来再见那个女的是什么感受。他说,那个女的变成了什么样子和他已无关系,他也早就对那个女的没有了任何牵念。而且,后来的这个女的真的和他当年的预期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她当年的样子强烈地留存在他的潜意识里面,像化石一样不可被岁月纠正,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置换得了她。他说,她是谁不是个严重的事情,严重的是,她是惹动了他第一次使用了那种感情的女人。他说,初恋其实是一个人生命里面精神事件,至少,初恋是一个人一厢情愿的精神事件。初恋对象的真实品相其实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已独一无二地构制成他个人的历史。一个国家的历史都是被弄成教科书让所有的后人去朗读的,一个人的历史也是这样。初恋是一个人的历史之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这个事件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比大理石还确凿的事实。事件本身的严重性超出了事件的肇事者。
失恋的痛苦另有心理学家的解释:男女情色类似于一种化学反应。男女在一起,当事者身体里会分泌很多美妙感觉的化学物质。当一个人离开以后,其中的一方不再参与产生美妙感觉的化学反应,失恋的那一方就难受了。恋爱也是一种阴阳平衡,恋爱失败,就是阴阳失调,失恋一方就痛苦了。这其实很正常,如果失恋了没有悲伤,恋爱大概也就没有什么味道了。换句话说,只要恋爱是有味道的,失恋一定会痛苦。凡高一厢情愿的恋爱当然也是恋爱,他因为臆造了一个可人的恋爱对象而让自己的生命参与了产生了美妙感觉的化学反应。凡高臆造的恋爱对象越美妙,恋爱前景越广阔,失恋之后的痛苦就越严重。涉世未深的凡高第一次尝到了最刻骨的痛苦,这痛苦让他的心理和行为产生了强烈的失调反应。
给画商叔叔打工,毕竟还是一种有关商业的营生。要看到很多和商业有关的嘴脸,要迎合很多和商业有关的规则。这原本就和越来越沉浸于精神世界里面的凡高格格不入。加上初恋的失败,凡高萌生了当牧师的念头。他辗转于海牙、巴黎、伦敦和布鲁塞尔之间,和穷人接触,与矿工昵近,试图把自己生命能量用在这些需要温暖的人身上。这个阶段他也拿起画笔,把看到的景象和可怜的人们画成一幅幅速写。他还去矿区传教,试图和矿工们打成一片。他放弃了原来的装束,故意不洗脸,让自己的脸看起来和矿工一样黑。他按照《新约》里的戒律要求自己,那条“拿出你的所有,分给穷百姓”的信条用来践行,让自己更加贫困潦倒。把凡高委任来这里的教会人员看到凡高的样子,认为他疯了。他们认为凡高的行为令人作呕,有失传教士的体统。他们解雇了他。这样的遭际让凡高失望极了,他如此谦恭地用行动敬献上帝,照样没有出路,哪里有什么所谓的救赎。他认为一切关于上帝的说法,都是天真幼稚的说辞,是一个害怕至极的孤寂的临终者在一个没有尽头的黑夜里,自己编织的一个绝望的骗人的鬼话而已。上帝是不存在的。哪有什么上帝,人世间有的,无非是悲惨、苦难、残酷和无尽的黑暗。
初恋的失败和信仰的破损,让凡高寻求新的救助自己的方式。他开始走向艺术之路。他开始来到大自然之中,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他画大地上的播种者,也画一双双为了生存而劳作的手。他画上面布满了干叶子和杂草的苔藓颜色的鸟巢。他留心飞鸟的死法,并把它们画出来。他用移情的方法来让自己忘却各种不痛快,似乎也只有阅读与画画能让他的移情暂时成功。
几年后,凡高遇到了自己的表姐凯·沃斯。凯大凡高几岁,她的丈夫在两年前去世。凯深爱着她的丈夫,这两年来她一直处于心碎之中。凡高被凯的高贵和忧郁气质所吸引,凯也因为需要忘却悲伤而需要和别人交流,凡高的到来让她的一些郁闷得到排解。有的时候,凯还会和凡高一起到外面去看他画画。凡高对凯生发了男女之情。凯的博学与知性让凡高甚至嘲笑起当年的初恋来,认为与凯相处一小时,胜过与厄拉休相处一辈子。可是,这竟然又是一次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当凡高向凯表达爱情时,凯的回答是——不,永远永远不!凯一直都把凡高当成弟弟的。凡高又一次处于疯狂之中,他一次一次向凯求爱。凯烦他了,离开了他。凡高就给她写信,她也不回。凡高向提奥要来去凯所在地需支付的路费,去了舅舅家。舅舅根本不让他见到凯。凡高一只手里提着一盏燃烧着了的油灯,把另一只手放在火焰中,对舅舅说,让我见她,否则我就继续下去,直到她出现。这一疯狂的行为更加让舅舅对他产生了抵触,认为凡高是个疯子,让女儿离开凡高的念头更加坚定。舅舅连哄带骗地把凡高弄到一家非常便宜的旅馆住下,让他喝高了酒,尽到一点长辈的责任,就慌忙逃离了凡高。从此以后凡高再也没能见到凯。
没有一个稍有理性的父亲敢把自己的女儿送给凡高这样的男人。如果艺术需要偏执人格的话,那么生活最不需要的就是偏执。更何况向凯求爱的这个凡高,在他们眼里哪里是个什么艺术家,他无非是个不好好生活却去弄什么劳什子绘画的无业游民!在心理学上,这种非常态求婚,诸如长跪不起、跳楼、摆弄大数额鲜花直到对方答应的方式,不是浪漫也不是痴情,而是一种“胁迫”行为。心理学家认为,这种自虐或胁迫行为反映了当事人受挫能力差、逃避失败的心理特征。其实,求爱是需要学习的,最基本的原则应是真诚与平等。一个死缠滥打的求爱对象,除了能让涉世未深的少男少女受到感动,却会让任何一个正常的受爱者反感和厌恶。而且,在恋爱中最能验证出一个人日常生命中的隐性弱点。一个爱嫉妒的人,平常能嫉妒三分,恋爱时会嫉妒八分,恋爱会把一个人生命中的人格弱点放大。凡高的舅舅和表姐凯大约是察觉了凡高的偏执狂倾向。他们认为,具有这种倾向的人难保哪天会做出更出格的事,这样的男人是靠不住的。
可怜的凡高又一次恋爱失败。可是他的身体需要女人的温存,需要异性的体贴,他体内的力比多需要输出。这是多么地寻常。他同时又想试图通过情色这样癫狂的东西用来忘记自己的失败,忘记自己的痛苦。凡高已经饥不择食,他去找妓女寻欢作乐。在给提奥的信中凡高写道:“我需要一个女人,我受不了了,没有爱我无法生活,我必须去找个女人,否则我就会结成冰。”
一个叫茜恩的妓女和凡高同居了。茜恩是一个街头妓女,她跟了凡高,无非是走投无路。她刚刚被一个男人抛弃,又患有性病。她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孩子,肚子里面还怀着一个不知是哪个男人留下的孩子。除了凡高这样的落魄者,不知哪个男人肯把这个女人领回家。或者,凡高只能领回这样一个女人回家,无非是因为同病相怜,无非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向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提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暖。
凡高因此还得小心翼翼地向提奥讨来养活三口之家的生活费,一面还要画画。他被茜恩染上了性病。当然,暂时的欢乐也还是有的,凡高第一次有了一点儿家的感觉,这感觉让凡高的一切忍受还算值得。可是,茜恩毕竟是一个具备不良习惯的女人,她抽烟,酗酒,懒散,可怜的凡高因为这个妓女,连安心画画都不能实现。提奥也反感哥哥的荒诞生活,给凡高寄的钱越来越少。凡高的画作一幅也卖不出去,他们的生活来源极度匮乏。茜恩本来就是一个对艺术毫无感觉的人,她上哪里能懂得凡高对于艺术的殉道精神?她觉得跟着这么一个一文不挣的男人过日子太亏了。两人的争执是必然的,淡漠是必然的。两年之后他们分手了。凡高从这场情色关系中最大的收获,是染上了严重的性病和混乱情色之后心灵的尘土飞扬。
凡高这一生,只有一个女人主动向他示过好。这已让他感恩不尽。那是一个四十一岁的“老女人”,没有结过婚。她叫玛高特。她和她的几个姐姐一样待字闺中。在与凡高的接触中,她爱上了他。她的爱让凡高感动,他愿意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以宠她的方式报答她。凡高长了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爱上了自己,他无法不感动。尽管玛高特比凡高大了好几岁,凡高还是想娶她。有一个阶段他们俩竟然是幸福的,凡高出去写生,玛高特就跟着他,待在他的左右,像个小粉丝。一种很像家的温暖感觉在这两个畸零人内心回荡。
可是,他们的结合受到了阻挠。玛高特的几个姐姐很生玛高特的气,她们都没有嫁出去呢,凭什么玛高特先于她们嫁出去!如果她们得不到幸福,玛高特也别想得到幸福。她们拼命找凡高的毛病,想方设法阻止玛高特和凡高好。绝望的玛高特服药不想活了,被凡高救起,把她送到医院。可是,医院大夫和玛高特一家人都认为是凡高害了玛高特,周围的民众也对凡高吐唾沫星子。凡高和玛高特就以这么一种闹剧的结果分手了。
玛高特姐妹的动作,让我想起了我所热爱的哲学家C·S·路易斯在他的著作《四种爱》里面剖析的东西。路易斯说的这“四种爱”,其中之一爱就是“情爱”。这里所说的“情爱”,是指亲情之爱。路易斯认为,情爱的范围是广泛的,它是一种最没有等差的爱。这个世界上有些女人,我们可以预料很少会有人追求,也有些男人,可能不会有多少朋友,因为他们自身毫无可取之处。然而,几乎人人——丑陋的、愚蠢的甚至惹人动怒的——都可以成为情爱的对象,在情爱连接的二者之间,不需要有任何明显的般配。情爱跨越了年龄、性别、阶级、教育的障碍。爱我们的情爱对象,不能证明我们独具慧眼、高雅脱俗,他们对我们的爱也是如此。因为情爱不是欣赏之爱,最没有希望的人也不难成为情爱的对象。情爱的伟大之处在于,它能将那些极不般配甚至相形见绌的人联结到一起。这些人,倘若命运没有将他们安置在同一个家庭或社区,决不会彼此发生联系。正因为如此,那些绝没有欣赏之爱的情爱能有多少值得歌颂的东西?路易斯还质疑,所谓的“幸福家庭”有多少真正地存在?更糟糕的是,所有家庭的不幸都是因为缺乏情爱吗?不是。不幸的家庭中可能存在情爱,是情爱导致了它的不幸。流行艺术用过分甜蜜的歌曲、故作多情的诗歌来表达情爱,所有这些几乎令人作呕,情爱令人生的黯淡、堕落也许由此可见一斑。这些歌曲、诗歌令人作呕,原因在于它们的欺骗性。情爱只是具备使人幸福(甚至使人达到善)的可能性,它们却将其说成是获得幸福(甚至达到善)的现成秘方。
依我看,情爱对象的双方如果达成欣赏之爱而不仅仅是索取之爱,那么如此达成的情爱就是世界上最结实的爱,能够获取这种情爱的人是上天的恩宠。比如,凡高和提奥的爱。虽然兄弟两人有一些分歧甚至是性格方面的背离,但是,他们有着彼此灵魂的欣赏之爱。正是这种欣赏之爱,提奥为凡高的一生提供生计和绘画资助。提奥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心疼最懂得最牵挂凡高的人。
凡高又一次用全身心的绘画来救赎自己。他坐火车到处走。他也徒步去一些有着苍凉景象的地方。这些苍凉之地的空茫、旷然,或许能安抚这个精神殉道者的内心荒芜。他不断地尝试着新鲜的画法。技巧甚至是用不上的,他只是忙于借着大自然的苍茫把自己内心里面的东西表达出来,把自己的呼喊涂抹上自己需要的色彩。他只是想在画布上抠出自己内心里面的那个宇宙。他的画技在前进。他不停地向南方去,向有着更明亮更温暖色彩的地方去。是的,凡高越来越爱上了绚丽的色彩。如果现实太暗淡了,他就在内心建构一个有色彩的现实。他内心奔放的激情无处释放,就把这样的激情使用于自己的笔触。
这个时候的凡高,哪里知道自己的画作被后人称为印象派代表作,他的画作对印象派之后流派的超越有着重大的影响。他哪里知道他死后被活着的人称作“现代艺术之父”!他只是个苟活者,他只是为了活下去而画。凡高的画作早就超越了当时流行的印象派画作的思想。印象派把光和色彩看成是画家追求的主要目标,这些画作对于客观事物的认识停留在感觉阶段,停止在对瞬间的认识上。凡高的画却在试图表达事物的本质。印象派爱光,凡高爱的不是光,而是发光的太阳。他曾师从一位老乐师学习钢琴,为的是找出色彩的音乐。他就是能将色彩里面的声韵听得出来,甚至是几声调的他都能听得出来。
画家吴冠中说,凡高追求用色彩的独特效果表现狂热的内心感情,用白热化的明亮色彩表现引人堕落的咖啡店的黑暗。吴冠中从第一眼看到凡高的画作,就喜欢上了他。此后吴冠中一直热爱凡高到老,这种热爱从未减弱一分。吸引吴冠中的,除了凡高绘画本身的美之外,更多的是由于他火热的心与对象结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形式美和意境美在凡高作品里得到了自然的和自由的结合。古今中外的画作千千万万,言之无味的画作层出不穷,但是,凡高的每一幅绘画都装载着他的心跳声。我们甚至能听得出来他那些图画的频率。
我最喜欢的是凡高画的向日葵。我回回看到这些向日葵,回回都想流眼泪。这是我所能知道的最具生命激情的植物。我从来没有想到世界上可以有如此固执地要求生长的植物。我看到过几本介绍凡高画作的书籍,作者愿意把凡高的绘画做出技术层面的解释。比如,凡高的向日葵,他们总会说,这幅画高光部分好,或者笔触运用得遒劲,或者打破平面效果的蓝线……我其实只看到活泼泼的向日葵在梗着脖子向上抻,像是正在自然地喊叫。我就是能看到凡高的向日葵里面涌动着的活着的激情,那是凡高的血在花径上流动。我甚至觉得那绿色的支撑着金黄色向日葵沉重果实的枝径,就是凡高灵魂的血管在偾张。我看到一颗向日葵一样的灵魂在寻找着在这个红尘上的一席之地,渴望着被容纳。我看到向日葵是上帝的一个饥饿的儿子,在风中无告。诗人余光中曾经写下凡高的《向日葵》:你是挣不脱的夸父/飞不起来的伊卡瑞斯/每天一次的轮回/从曙到暮/扭不屈之颈 昂不垂之头/去追一个高悬的号召。
凡高是个艺术的先驱者。现在没有人不心疼地把凡高视为一个精神的殉道者,可是,在当初,凡高无非是作为一个疯子在做着不务正业的活计。凡高曾经这样描述自己,说他就像一支粗鲁的狗,吠叫起来那么大声,总之,他是头臭气熏天的野兽。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先驱者的命运,一种是在世的时候就得到了艺术认可的天才先驱者,比如毕加索、海明威、达利。这些天才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活着的时候就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恭维,还有金钱的恭维和异性的恭维。他们厌倦自己既得利益的慵懒姿态也像是他们生命的一种艺术样式让人恭维。因为他们厌倦的东西是世界上太多的人没有的东西,他们首先是从容地得到了它们使用了它们继而才厌倦它们的。所以他们的姿态构成的是成功者的厌倦,是一种哲学式的苍茫姿态。只有得名利者才有资格淡泊名利。得大名利者的淡泊姿态简直就可以构成他们传记中的有利部分。没有得到名利者是没有资格淡泊名利的,因为他们没有资格淡泊自己没有的东西。另一种先驱者是在活着的时候一贫如洗,世人把他们华丽的艺术视若尘埃,而他们为之透支了生命,甚至早早地就迎来了死亡。凡高是这一种先驱者之中最醒目的一个。这么一个天才画家,这么一个艺术殉道者,生前仅卖出去一幅图画,得到区区几个小钱。这一辈子他连养活自己的能耐都不具备一丁点儿。
音乐家柴可夫斯基当年创作芭蕾剧《天鹅湖》的情况也属于这等情况,他至死不知道《天鹅湖》日后成为芭蕾艺术的经典。1877年,《天鹅湖》在莫斯科国家大剧院正式首演的时候,观众的反响很冷淡,沙皇亚历山大在演出的中途退场,柴可夫斯基的朋友们对演出的评价也不高。《天鹅湖》被评价成不合乎要求的艺术,是用一场体操练习来代替舞蹈的糟糕设计;还说舞蹈队原地踏步,挥动双手,好像风车摆动桨叶。柴可夫斯基的性格里面天生带有忧郁内向的特点,他认为这场舞剧的失败源于自己创作的音乐的失败,他甚至向剧院承诺改写音乐。但是,直到1893年柴可夫斯基去世,他也没再碰过《天鹅湖》的乐谱。柴可夫斯基去世了,为了纪念这位音乐大师,人们才想起封尘多年的《天鹅湖》。1895年,《天鹅湖》全剧在彼得堡上演,获得的成功是空前的。从那个时候起,《天鹅湖》在世界舞台上就再也没有衰败过,而且越来越显示出它经典的光泽。创作这部音乐经典的柴可夫斯基却怀着羞愧的心情对待自己的这部伟大乐曲。这可真是整个尘世集体地献给柴可夫斯基的正宗尴尬事。
说到凡高,说到凡高的死,画家高更是一个回避不了的人物。高更也是个出色的画家,那幅《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是高更献给这个世界的一幅宏伟画作。那个时候的高更,贫病交加,心情沮丧,愤世嫉俗,他曾决定自杀。他喝下毒药被人救活。救活之后的高更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哲学思考,关于活着,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当年,毛姆写出的经典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便是以高更为原型。当年我读《月亮与六便士》的时候,就觉得高更与凡高在生命气质上是何其相似。
高更比凡高大几岁。他曾跑到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塔希提岛上去作画,他对那里的原始风情和人们的原始生活状态喜爱有加,绘出了许多画作。可是,他却不被其他画家理解。他被认为画出的是一些野蛮的画作,他也被称为是野蛮人。高更和凡高都是天生的苦行僧,能够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对艺术九死一生的追逐,两人又是何其相似。所以,当凡高遇见高更,便把高更当成知己。但是,凡高和高更又都是偏执性格的艺术家,是一个“野蛮人”和另一个“野蛮人”的相遇,是一只正宗的刺猬与另一只正宗刺猬的相遇。这样的相遇,如果只待在艺术的范畴内还可以在彼此面具的保护下相处得和满一些。可是,如果这样两个人长期待在一些生活,哪怕是以热爱艺术的名义待在一起,注定是一场悲剧。
凡高去了阿尔,阿尔多情的色彩和温和的风声让凡高心情安稳,他的那些伟大的向日葵就是在阿尔画成的。凡高想起了高更。在凡高眼里,高更是一个像夜莺那样歌唱那样工作的人,他愿意高更来到阿尔的他的黄房子里面和自己一起绘画与生活。为此凡高还为高更布置了满墙的向日葵。1888年,高更果真来到了阿尔,凡高的真诚让高更感动不已。见到高更的凡高精气神也高了很多,两个人仿佛棋逢了对手。
一开始,日子像阿尔的色彩一样好看,两个人过着共产主义生活,在艺术的高处过招,高更还给凡高画了《画向日葵的凡高》。两个艺术家的乌托邦生活真是和煦,凡高给提奥写信的时候还表扬了这种和煦:“前一阵子老觉得要病倒似的,高更一来,一切忧虑都不复存在……他是个非常、非常有趣的人,我相信我们共同的生活必然创造美好的氛围,让我们完成有意义的事情。”高更也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我发现这儿的消费水平很低,人民和村庄样样可爱,处处讨人喜欢……这儿女人的发式十分高雅,五官中透出希腊式的古典美。”但是,这两个人毕竟是两座活火山,打理生活这种和艺术无关的细碎得要死的东西太不是他们的长项了,他们在艺术见解上也有不同之处。一开始,这两座火山还互相压抑着,不让自己心里的岩浆往外泄露。可是,岩浆是不听话的,岩浆这种东西来回碰撞到一定火候,是一定要喷涌的,就像火山就是用来爆发的。不知怎的,两个人的厌倦越来越深,高更甚至要离开阿尔。
有一天,高更刚睡着,就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弄醒,他睁眼看到的是站在他床前的凡高在黑暗中瞪着双眼盯着他。另有一天,高更吃完晚饭出去散步,他听到背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他转身,看见凡高手持一把敞开的剃刀朝他冲过来。高更直挺地站着,逼视着凡高,这才没让凡高做出过激行为。高更没有回到他们共同的小房子,他在旅馆开了个房间。就在那天晚上,凡高疯了,他想起常常光顾的一个妓女说喜欢他的右耳朵,就把自己的右耳朵割了下来,然后用毛巾把自己的脑袋包好,用水把割下的耳朵洗干净,用报纸包好,平静地向妓院走去,让人把这个东西交给那个妓女。凡高回到房子里就昏了过去,第二天被人发现送进了医院。而高更,这个时候离开了阿尔,去了巴黎。
是提奥,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阿尔。看到哥哥如此的样子,提奥潸然泪下。
我听到过一个心理学家对人的“反常”这件事做出如此解释——几乎任何一种被我们视为反常的行为,都可归纳为爱与理解的相应缺失。当不幸的人们出人意料做出自残甚或自杀的行为,那多半是因为沟通途径的完全闭塞。无助的人们茫然四顾,望不见、抓不住哪怕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在极度的孤独中,在随之而来的虚空感中,在压倒一切的绝望、恐惧和颤栗中,他们有可能本能地像抓住稻草一样抓住自己的身体。破坏自己、毁灭自己成为他们与外界交往的唯一语言。
极度需要良性关系沟通的这个时候的凡高,得到的却是更加让他焚毁的绝望。大多数阿尔人民把他视为疯子,小孩子向他居住的黄房子扔石子,他们跟在凡高后面骂他疯子;大人们联名上书,要求阿尔市长将这个疯子禁闭起来,以免伤风败俗。
这个世界上有过不少行为艺术。我相信,凡高割下自己耳朵的这个举动,是世界上最惊悚的行为艺术了。他已情不自禁地如此行为艺术了自己。那个时候如果他没有朝着自己的耳朵下手,他恐怕不知道让自己怎么喘下气去。我看过事后凡高画出的这张用白布包着右耳朵的自画像,穿着墨绿衣服的凡高的眼珠子和他的衣服一样墨绿。他的眼神里面透露着自己的这种情不自禁。我相信他画下这张自画像的时候是清醒着的,他灵魂醒着的时候才能回忆起自己错乱时候的样子。他用把那个自己画下来的方式疼爱着这个错乱时的疼着的灵魂。他清醒时候的这个灵魂其实比那个错乱着的灵魂更疼痛。这张自画像中的凡高有着一种怎样的眼神呵,惊悚、深邃、质疑、苍茫、恐惧、无解、追问,仿佛要把什么东西盯死。有一个作家把凡高的这幅自画像取名为《自己的伤兵》。是的,他就是这么一个自己伤兵。他在自己的战场上伤害着自己。他伤害了自己又包扎了自己。
凡高最后的疯狂和这个美丽的阿尔小城有着太紧密的瓜葛。诸多年前,女作家陈染就写了一篇名叫《阿尔小屋》的随笔,写的就是凡高和高更一起居住的这个黄房子。陈染曾说:我坚信,凡高的那只独自活着的谛听世界的耳朵,正在尾随于我,攥在我的手中。他的另一只耳朵肯定也在追求这只活着的耳朵。我只愿把我和我手中的这只耳朵安葬在这个亲爱的兄弟般的与我骨肉相关、唇齿相依的花园里,那只滴血的耳朵依然在我心中尸骨未寒。
当年阿尔的孩子向黄房子里扔石子砸这个疯子,这里的人民要求官方把住在这个黄房子里的疯子关起来。他们和这个疯子都上哪里知道,这个黄房子现在是阿尔最著名的艺术标地呵,它吸引了多少观瞻者专程来此。这个疯子给阿尔带去了多少福音和财富!没有这个疯子,哪里有今天的阿尔!
艺术家冯骥才就曾寻着凡高生命的足印专门去阿尔。那是接近中午的一天,他说,当车子纵入原野,他忽然明白了一百年前——初到阿尔的凡高那种“空前的喜悦”由何而来。阿尔的太阳又大又圆,在世界任何地方都见不到这样的太阳。这使凡高一下子看到了万物本质——一种通透的、灿烂的、蓬勃的生命本质。他不曾感受到生命如此的热烈与有力。他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上百次的描述太阳带给他的激动与灵感。而且他找到了一种属于阳光也属于他自己的色彩——夺目的黄色。这黄色立刻改变了凡高的画,也确立了他的画。
万能的太阳啊,你能把自己的色彩灵魂像给予自己的私生子一样全部给了这个叫凡高的人,让他的灵魂因狂喜而颤栗,让他用自己的画笔为全人类贡献出最完美的金黄。可是,万能的太阳啊,你却同时抽走了他最后一根健全的神经。
凡高的精神越来越恍惚,他知道自己的混乱。他告诉医生,他感到与过去不大相同了,他没有能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在治疗后的清醒之中,他变得和常人一样理智。理智的凡高反而是最痛苦的时候,让他痛苦的事情是他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他最害怕的就是疯病复发。清醒的时候他就绘画。他绘出了他所呆的精神病院。这个时候的凡高是自己的绘画艺术最精湛的时期,身体和灵魂的痛苦一丁点儿都没有被他浪费掉,全都被当成了他绘出画作的精神养料。作家程小牧曾经说:凡高与他耗尽全部力量的内心斗争,他在用脆弱的头颅撞击上帝为人类设置的感观的极限,触摸和表现外部光色世界的极限。他的理智虽然摧毁了,但他的作品留了下来,并那样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认知、审美甚至整个精神世界。他的作品看上去如此宁静、悠远,仿佛穿越洪荒的时间之维,凝固在亘古无涯的永恒的存在之中,而这种感觉恰恰来自那极端的色彩、扭曲的线条、紧张的焦虑到濒临崩溃的图式的组合。
凡高的最后一年,他的精神世界完全破损,世界是物理性地恍惚着的,他眼中的物象开始扭曲,游走,变形。这一个时期,他的画艺发生了巨变。艺术家冯骥才说,一种布满画面蜷曲的线条,都是天地万物运动不已的轮廓;飞舞的天云与树木,全是他内心的狂飙。这种独来独往的精神放纵,使凡高的画显示出强大的主观性。一下子,凡高就从印象派诸画家所受的客观和视觉的约束中解放出来。但这不是他理性的自觉,而恰恰是精神病发作之所致。是的,上帝借由凡高错乱的神经,就是为了让他完成一场艺术上的革命。上帝就是借由凡高的病体,让这个世界迸发出巨大的生命热情和健康的力量。
是的,在世界的眼中,凡高疯了。在凡高眼中,世界疯了。是的,凡高用他的命制作了他的绘画。他早早地死于心碎。他早于他生命的死期预先死于心碎。他拿自己的死亡为这个世界绘制出惊心动魄的锦绣繁华。
1890年7月中旬,凡高画了一幅题为《麦田上空的乌鸦》的画。这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幅画,这也是他一生中最具绝望味道的图画。金黄色的麦田上面是幽蓝到鬼魂一样的天空,鬼魂一样的幽蓝天空压迫着麦田,麦田汹涌如焦虑不安的波涛扑向我们的视线。灾难即将来临,灾难势不可挡。天空上那只只黑色的乌鸦简直就是死神的使者……这幅画直接就是凡高最后的哭诉。
这一年的7月27日,凡高去了一个农场的空地,掏出左轮手枪对准自己扣动了扳机。这一枪竟然没有打死自己。上帝对他太残忍了,他想死都死得不痛快。凡高是在打伤自己三天之后感染而死的。这一年,凡高才三十七岁。
这是世界上最疼的人。他死了就不疼了。也许,死亡真的是对他的救赎。也许,死亡是对的。他把他的疼留给了死后的人们。他自己的疼被分成了数以亿份,让后来数以亿计的每一个知道凡高的人,都替他疼痛。我们用每一份对他的心疼来替他活着时的疼做一种道义上的分担。可是,这数亿分之一的疼痛份额,也足以让我的心生疼得抽搐。
凡高死后六个月,提奥也去世了。提奥死时更年轻,年仅三十三岁。哥哥的自杀深深地撼动了提奥,他一病不起。或者,没有哥哥的日子是不值得活的,提奥故意一病不起。半年后,他就着急地去找哥哥去了。凡高和提奥的坟放置在了一起,死亡让他们永不再分离。
提奥的妻子把凡高和提奥的信做了整理。这真是一个让我们感激的女人。她把世界上无比珍贵的文字留了下来,并让它们一直活了下来。这些文字和凡高与提奥一起流芳百世。凡高给提奥的信曾经让我读得震动,它们让我对于凡高有了更加周全的认识。那是一个哲学家的文字呵,那是一个艺术家在世界的高处对于整个生命的表述。写出这些文字的那个凡高具备那双看得见美的本质和生命本质的凡高,这个凡高像上帝的代言人给整个世界贡献了最伟大的艺术画作。另一个凡高却是这个艺术凡高的殉道者,他以死亡和疼痛的方式帮助那个艺术家凡高完成了艺术的涅槃。
是的,凡高死于自己的分裂。他有着过于分裂的无数个自己。无数个自己互为敌人,而且是互为厮杀的敌人,战场却是凡高的心。大地的分裂就是天崩地裂,江海的分裂就是山呼海啸,生命的分裂就是死亡。
这当然是我运用心理学以艺术化的形式对于生命分裂的解释。心理学解释的是通常人的常态与人格特性,庸常的人让心理学这么一分析也就罢了,可是,用这样的理论去分析凡高,我还得硬下心来去这么做。凡高是一个让我心疼的天才呵,对他的剖析我无法不带着强烈的个人情感。这么一个举世罕见的天才,具有电闪雷鸣一般的惊世才华的这么一个天才,在他所处的生命最华年之中却无人知晓。他试图爱上的无非是一些寻常的女人呵,像世间寻常的小草。是的,这个高拔到电闪雷鸣一般的艺术天才,可以点燃整个世界的灵魂,可以让全人类的灵魂出窍,却无法把世间任何一棵小草的情色之魂点着。这么一个天才,却连一个男人基本的身体满足都成大问题,连以视情色为生计的妓女都不稀罕他。而世间数以亿计的普通男人,却可以因为有一点点对女人的灵魂没什么用途的钱和权,和一点点花言巧语,就可以把数以亿计的女人蛊惑得五迷三道。这个世界上究竟还可以发生什么?如果凡高的画作在当年就能卖出和他的艺术造诣相匹配的价格,得有多少女人争先恐后地跑到他那里去争着为他献身?
真想让上天来一次电闪雷鸣,为这个天才的先驱者痛哭一场。
就算是真有时光飞船,按照霍金的理论把凡高直接移植到当今这个时代,衣冠不整的凡高的命运又能怎样?如今的高科技早已把人们的物质生活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阶段,可是,这个时代精神的异化比任何一个时代更严重。让我们物质进步了的技巧性东西同时给了我们精神异化的技巧,让生命的异化更加便捷。
我曾经想,凡高这个男人,现实中的女人会不会爱上他呵?网上有一个凡高吧,里面都是一些凡高的粉丝。还真有女人会不会爱上凡高这么一个问题。有人说:凡高是唯一一个我为他哭过的19世纪的人,如果我活在那个世纪,我会去爱他,我现在也爱着他。有人说:会呵,如果他爱上我就不会自杀的。有人说:会喜欢他,但不会爱他。有人说:他生活在这个时代,并且我认识他,那我理都不理他。有人说:我会的,但我不能够忍受和他在一起生活。有人说:希望做他的情人,他一旦爱上一个人会用整个燃烧的心去爱,我希望安抚他那狂躁的心,让他过得好一点,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的心若平静了,就画不出这样的画了,就不是凡高了……
陈染说:我不爱长着这只怪耳朵的怪人,我只爱这只纯粹地追求死亡和燃烧的怪耳朵,我愿意做这一只耳朵永远的遗孀。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是一个伪问题。我们谈论的这个凡高其实不是19世纪的那个凡高,不是同一个凡高的答案就不是一个准确的答案。事实上,凡高真实的命运就是唯一的答案,无论把它放置在哪一个时代。
冯骥才曾写过:“我在广岛的原子弹灾难纪念馆中,见到一个很大的石件,上边清晰地印着一个人的身影。据说这个人当时正坐在广场纪念碑前的台阶上小憩。在原子弹爆炸的瞬间,一道无比巨大的强光将他的影像投射在这石头里边。这个人肯定随着核爆炸灰飞烟灭。然而,毁灭的同时却意外地留下一个匪夷所思的奇观。毁灭往往会创造出奇迹,这些奇迹全是悲剧性的,充满着惨烈乃至恐怖的气息。可是为什么凡高却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例外,他偏偏在毁灭之中闪耀出无可比拟的辉煌?”
现在想来,上帝要凡高疯狂,其实是要向他索要画作的。就像上帝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让他舍命流血,是为了担当我们的罪,替我们接受罪的刑罚。是的,上帝把凡高钉在痛苦的十字架上,为的就是让普天下凡庸的我们能够在他金黄色向日葵一般的艺术光芒之中,得到永恒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