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段比荒原还要寂寞的日子里,仅仅是为了发现一丝绿意和听到几声属于我的鸟鸣,我阅读了《她传奇》和《他传奇》。它们的作者是高伟,我认识,曾有交往,鉴于我对朋友的挑剔,只能说应该是朋友,但又吃不准,因为没有心与心的交换,更何况朋友应该互为彼岸,在我一直都是汪洋泅水的时候,对方的认可更重要。及至读到第三本《爱传奇》,我突然发现,早已经是了——我们是隔空交流的朋友,在灵灵相通的感觉里,把独立和寂寞当作餐饭,喂养自己,然后去思考:爱情、死亡、仇恨、尊严、生命、精神、信念、坚守、放弃。文字是必须的,对她来说,不是才女有了思想,而是思想带出了才情。在这座思想匮乏的城市,她一直激浪般地思想着,默默把尖刻与深邃射向通俗肤浅的陆岸。她无需张扬挥洒,如同海洋本身,轻轻呼出一口气,就已经是满眼盛放的涟漪。
三部“传奇”首先迷醉我们的是那些被刻上英雄山的名字,经历和命运、失败和荣耀,在疯魔的文字里,被浩瀚的思想淘洗成了高伟的声息,呼出来的便是珠玉,有多少哲理可以拣选,有多少箴言能够启蒙,有多少资水需得汲取。虽然还不能把它们看作人的精神史,但它们的确包含了人类精神所拥有的几乎全部内容:绝望中的挺立、病态中的绽放、破碎后的归整、枯黄里的萌生,混混沌沌里依然有分明的四季,在冷暖雨雪之间传播悠扬和瞩望遥远。高伟的表达带着启示录式的深沉和发蒙者的自信,让忽略朗然显现,让显现豁然伟大,让伟大继续成长,对抱持梦想和坚毅跋涉的读者,不可回避的便是心的慰藉和灵的唤醒。
就像“传奇”中的达尔文那样,高伟使发现成为习惯,眼光犀利地发现了旧大陆上那些鲜活明亮的新物种,也让读者发现了她的独到以及被独到之笔戳醒后徜徉在黑洞里的那些行星。高伟告诉我们,解读梵高就是解读苦难,好比一枚硬币,少了任何一面,都不是硬币。热爱生命有时就是热爱苦难,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大部分情况下苦难都是过去式,我们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所以还在往前走,走到任何一个时段,都有可能无心再走而停下来,但欲望总会提醒我们:大于死亡的永远是活着。在这里高伟强调的是梵高的另一种启示:有一种成功叫失败,有一种生命借死亡来延长,有一种缺憾必须由时间来弥补。她接过先哲们的接力棒,给梵高的生命涂上了一层新的金黄。高伟让我们面对塞林格就像面对一座大山,虽然多少人都在攀登,但山的寂寞又有谁知道呢?更重要的还不是寂寞本身,而是寂寞中的欣慰,是用隐逸和遁逃对寂寞的礼赞。塞林格是上帝选为“要寂寞”的典范,不是“被寂寞”的奴才。他知道进入人群便没有自由,被人掣肘便没有幸福。他已经超越了一个作家的存在,用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蔑视了喧哗与骚动联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找不到自我的失落和找不到存在感的惶恐,瘟疫一样困扰着许多人,飞蛾扑火似的热闹背后,是能量的浪费,是对清醒的抛弃和对重生的怀疑。他们背叛了清洁,向肮脏投去献媚的一瞥,可怜地受用着一句“你属于我们”。高伟是个洞察者,她对趋同与从众的厌恶表明她向往人格之上的人格、生活之上的生活。她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灵魂诉说的倾听者,和陀氏一起直面上帝,发出爱与恨、善与恶、救赎与堕落的永恒诘问,并把诘问推向彻底的虚无。她试图走进他的内心,体验那个人类代言者的全部迷惘和恼痛,却因此让多元而混沌的陀氏世界蒙上了一层仅属于高伟的色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努力,似乎都是为了经拷问和剖析之后把人类还给上帝,因为人类的表现太糟糕。而高伟的努力却是为了给陀氏一个安然入眠的理由:正如您说的,我们都不能到另一个星球上死而复生,因为我们被赋予爱时,正好在地球上。解读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天才,并不是为了更接近天才的真实,而是为了把他或她抱在怀中,变成自己的拥有,有力量的人才能做到。高伟是有力量的,所有的恨都是她的恨,所有的爱都是她的爱,所有被她付诸文字的人,都是她的一部分。
是的,不能不说到爱了。星夜披读,《传奇》页页都是高伟的情书——写给世界的呢喃,柔声细语中有多少男贪女爱的缠绵和创巨痛深的隐忍,但她从不直接表达。她通过王洛宾告诉我们:当情歌成为苦难中惟一的奢侈,有多少次我们是用对异性的幻想拯救了自己。不断发现人类本能中对异性的向往,是情歌流传的理由,是被挫败者的最后阵地,是失掉一切的人的一切。高伟通过波伏娃暗示:没有女人就没有“存在”,婚约之外的男人和女人更趋诚实和通透,智慧和勇气加上爱,就可以让我们有能力拥抱“诺贝尔”并潇洒地推开——萨特,摘掉荆冠,甘愿做一个无冕的王者,因为女人和爱需要的不是冠冕。高伟通过梦露警醒世界:我们这个时代不是缺少美艳,而是美艳低贱了平庸了,功利和失真让它俗不可耐,以至于混淆了丑态与美艳的界限;我们这个时代不是人老了,而是爱情老了,多少男人的梦想依旧是邂逅因单纯而直接的梦露,多少女人的梦想仍然是梦露般地被宠爱被激赞被流芳,却至死不悟:非凡的美艳总是以践踏物质主义为前提,清高自赏才能飞扬跋扈,能用献媚和拜金搞定的爱情其结果都是“去他妈的”。克洛岱尔又让高伟惋叹不已:爱情都潜藏着利器,有时有痛而无伤,有时有伤而无痛。对利器我们既喜欢又恐惧,发展到极致就是精神分裂。欲哭无泪的悲凉里,世人永远分不清是上帝错了,还是我们不知好歹?而高伟让卡米拉承载的却是一种没有结束的爱:晚安不是再见,是隐形于“挂了”之后的黑暗之中,妖魅一般细语到天亮。梦是可以醒着做的。还有莎乐美的高伟化:没有爱就没有自由。女人的自由很简单,就是让你爱的男人爱你。原来爱就是给翅膀提供辽阔,任其翱翔,而不是寻找归宿或家园,更不是用香艳的镣枷锁住灵肉。爱规范你的肉体却释放你的精神,最终让“女权主义”成为笑柄。高伟神采飞扬地试图让我们明白:爱情没有真理,也没有法律,可以拥有,可以离弃,可以天荒地老,可以云心水性,可以春宵沐雨,可以月下临风,可以念旧,可以喜新,可以既念旧又喜新,比如杰奎琳——爱神的另一个名字,今天肯尼迪,明天老船王。权势和金钱铸就的爱里,却也凤毛麟角地有着花成蜜就的美好。
活着与死亡,是高伟倾情的另一个主题,如同地球的两极,呈现的都是冰天雪地。它既是吸引也是排异,一个大磁场的存在让人生的飞升和陨落变得如此有力,夯撞得宇宙在摇晃中破洞百出。卡洛之死让高伟长舒一口气: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在这里人生变成了一场马拉松绘画,每天都会添上几笔或刮掉几笔。炉火纯青时你发现你创造出了一个怪物,它象征了自己,却隐喻了所有的未知。你为此兴奋不已,却有爱人告诉你:你病了。画家跟普通人的不同在于:她在画,我们在看,她的不明白比我们的不明白更多更丰富,因为缘于迷惑的冲动是创造者的底色。而普拉斯之死却让高伟亮出了诗人的标准,那就是如何对待死亡。所有真正的诗人都应该提前迎接死亡,结果却可能是即刻死去或永远不死。迷恋诗歌或可称为迷恋死亡,每一次分行都有走向深渊的危险。精神处在永恒的疾病里,那个休斯,那个天才的怨侣,是如何用自己的放纵撕裂了爱人的灵魂?沉默。再看顾城之死,我们用冷静面对高伟的激情之痛,依然汩汩地拥有了诗殇的哀恨,才知道诗人不一定是悲悯的,却一定是自我的。自我很容易产生诗性的残忍,比如“美国,我们何时结束这人类的战争?操你自己吧,用你的原子弹”(艾伦·金斯堡)。但如果演化为手段的残忍乃至杀人,就与惯于自戕的诗人无关了。原来一个人不能终其一生都是诗人,他可以前半辈子诗人后半辈子歹人,或者时而诗人时而歹人。诗人哪怕不写诗,哪怕只剩下吃喝拉撒睡,也要有诗意,这是上帝赋予的资质。上帝同时还赋予了我们否定诗人的权力:就算你有汗牛充栋的诗集,也不一定是诗人,因为:如果连诗人都不具备栖居的诗意,世界就一定会泛滥绝望。不能不提到高兹,在高伟深澈的眸子里,他拥有至高无上的诗意,义结金兰的姻缘最后确定为一个只求共死的目标,烂漫到生命终结的愿景背后,弥漫着灵车走向荒漠的梦和一句饱含智慧的亘古箴言——世界是空的。这逼迫我们不得不注意一个尤其深刻的指向:向往死亡并给死亡赋予诗意的人,一定有更大的绝望,如果绝望是因为两个人不能继续相守,结论则是:爱情胜利了,社会失败了——它让人孤独到再也没有了爱,没有了第二个人可以相守。否定了爱的是创造了爱的生命,否定了生命的是创造了生命的时间。如果上苍不能改变时间的方向,所有的生命就只能是悲剧。诗意的自杀是诗意的悲剧,缅怀诗意当然不是赞美自杀。高伟因此而成为生死诗意的守望者。
三部“传奇”,纷至沓来的篇目,几乎篇篇都有爱恨情仇,生死谜团。当行迹升华为理论,随想浓缩为一支响箭,不管高伟愿不愿意,她都得靠着惊世骇俗的笔力,以哲人的气度引领我们抵抗虚无与荒凉,抵抗未知与无常。在我们已经习惯了的悖论里,常常是期待辉煌却迎来暗淡,走向坦途却遭遇坎坷,创造美好却陷入泥淖。而高伟努力要做的,就是用别人的悲壮挽救我们的无聊,用他人的健全弥补我们的残缺,用逝者的强大修葺我们的软弱。从这个意义上说,高伟有使徒的虔心乃至野心,有诗人的天真乃至狂妄,有为善者的悲悯和柔情,有土地的寥廓和丰饶。在海德格尔与阿伦特的故事里,高伟让我们看到:思想者用思想恋爱,情与性不过是附属品,所以他有他的妻子,她有她的丈夫。这跟道德无关,道德范畴内永远不会有传奇。之所以传奇,是因为他们演绎了一个反犹主义者和犹太女人相爱相牴的故事,昭告我们:爱如果能强大到超越种族、独裁、社会、战争,就能唤醒所有被蒙昧的良知。论及肯与崔雅时,高伟为我们带来了一次推翻常态的面对:如果不是死亡就要发生,又有什么恩宠和勇气可言?爱情可以凌驾于死亡之上,但必须以生命为代价。他们勇敢面对的是一种取消了选择的生活:你必须死,你只能爱,你惟一的出路便是爱中去死。命运就这样把爱情推向了绝路,推向了绝处逢生的境遇。欢欣在绝望之时,舞蹈在死亡之日,带着互相的缠绵迎接就义。他们无需拯救自己,他们拯救的是人类日益严重的内心暗淡和爱的丢失。而当高伟进入亨利与宁的情色世界时,展示给我们的又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美妙:颓废跟道德败坏无关,纯洁不是贞洁,所有至诚至性的爱都应该是一次精神突围,他们是用理想主义包裹起来的人,代表人类,而不是自己。异曲同工的还有她对杜拉斯与扬的描述,让我们想到原初之爱和纯粹之欲:抛开一切功利,专一为爱便是奇迹,我们为什么不能来一次爱情英雄的评选呢?不该贬低的情欲里,深藏不露的是伊甸园的秘密:亚当和夏娃,到底谁勾引了谁?是上帝的撮合还是他们的争取——争取自由也争取放逐?似乎只要是被爱缔造的天才,就不会逃过高伟的眼睛,列侬与洋子如期而至:对列侬来说,女人真的是自己的一根肋骨,被肋骨结构的生命会如流星一样逝去,而肋骨却依然如故,几百年几千年地存在着。它是白花花的唤醒,让人类永远都想倾听《想象》,而最后也只能想象。高伟扮演的,既是激发人的飙浪,也是想象者的音符,她让我们继续仰望列侬——一脉刺痛生命的尖锐曙光。
高伟提溜出一打天才为我们解析,告诉我们:生命需要太多太多的支撑,支撑我们的有时是信仰、理想、诗意、爱情,有时就是一个残破的梦,一种不可企及的崇拜,一种虐人的思念。我们知道他或她是天才,却并不知道终其一生天才都在最寻常的疼痛里煎熬,都在寻找最普通的一张婚床。不同的是,天才有多少创造力就有多少破坏力,暴风雨般的幸福往往伴随着暴风雨般的灾难,安时处顺只是普通人的渴望,而不是天才的所求。他们就是要跌宕,要非同凡响。
至此我似乎读懂了高伟:她试图让“传奇”变为日常——心智和内在的日常,突破秩序,实现不被男人罩住,不受他人绑缚,不让现实弱化的目标。她鄙视庸俗,抵抗虚伪,拒绝狭隘,企盼超拔,坚守诚实,拥有雅量。她有精神洁癖,且被自己那颗有质量的头脑左右着,一路向上,借着思想的向度和眼光的深度,飞向宇宙,海阔天空。她以张爱玲为我们励志:生命没有太多的资本拒绝寂寞,只要是出类拔萃者,便没有理由不热爱寂寞,哪怕寂寞至死。荧荧烨烨,眼花缭乱的霓虹阵里,我们看到一个孤拔而起的作家、一个率性而为的女子、一个寂然独立的同道、一个不顾一切献身于文字的人,独对书桌的剪影,如同罗丹的雕像——那个永不停息的思想者,它象征苦闷和悲痛,象征人类的但丁。是为序。
2018年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