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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塔芝与沙·贾汗:泰姬陵之泪

为她死去的身体建设一座宫殿吧

用他那从眼睛里面不停止往下砸落的泪

剜心的泪水 蚀骨的泪水

泪水把他流死 死成古今中外的情圣

死成光芒万丈的泰姬陵

死成泰姬陵中那颗她最心疼的朱砂痣

早就听说过泰姬陵。在精品旅游杂志上看过它,也在朋友出访印度回来后发出的博文中见过它。知道它是一座巨大的建筑,生发于一场皇帝和女人的爱情。知道它是用珠宝建成,华贵的,富丽的,继而成为美学的。它的建筑样式也极具吸引力,越来越被世人认可,成为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迹。只是一种常识性的知道,像知道地球村上的各个国家宝贝似的那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欧阳江河与泰姬陵的一段故事,而后,欧阳江河写了长诗《泰姬陵之泪》。

2009年3月的一天,欧阳江河和几位国内一线诗人去了印度,与印度作家做一次交流,北岛、西川、格非、翟永明、李陀等。这是一次比较深入的不同国度之间的作家的交谈,这让欧阳江河感受到和中国迥然不同的一种现实思考方式。在离开印度之前,作家们去了泰姬陵。这是一次没有印度作家陪同的对一个国家经典景点的游走。欧阳江河喜欢这样的游走,他去的地方,对这个地方经验越少越好。他喜欢在自己的经验感知下,而不是在观念的影响下直接去和一个地点见面。泰姬陵对于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地点和这样的一次会面。泰姬陵的建筑让欧阳江河非常震撼。导游带着作家们进去,还打着手电筒照着墙壁,看到里面有很多镶嵌着宝石的空间。欧阳江河非常庆幸在这之前他对泰姬陵没有任何信息。这个时候他知道,泰姬陵是莫卧儿王朝第五代皇帝沙·贾汗为了纪念他已故皇后慕塔芝·玛哈而建立的陵墓。皇后死后,沙·贾汗沿着恒河边走边哭,哭了七天七夜,在眼泪哭干的地方修建了泰姬陵,国家拿国库到处去换宝石,红宝石、蓝宝石、玛瑙和翡翠,穷尽了一国的财力。后来,沙·贾汗的儿子推翻他,在泰姬陵旁边修建了一座宫殿,将父皇囚禁在里面,让他只能看着泰姬陵。坐在从泰姬陵返回的大巴车上,欧阳江河一言不发。泰姬陵的气场太大了,他根本无法把自己的魂从那里撤离出来。回到住地,他立刻写诗,记下一些零散的句子。后来作家们一起吃饭,大家有说有笑的,他还是一言不发。有人和他开玩笑,他也不笑。有人让他说话,他说了几句,突然间就泪流满面,那眼泪像是下雨止不住,而且毫无来由。西川最早发现了欧阳江河的眼泪。西川也是个热爱印度的诗人,他理解欧阳江河,懂得他的眼泪。欧阳江河说,他哭得流畅,哭得痛快,因为热爱和幸福。他还说,这是他一生当中惟一一次没有现实的具体缘由而流出的泪水。他被泰姬陵的存在,它的建筑,它一砖一瓦口述般的爱情,它所带来的超越时空的浮想所感动。他甚至像见识了自己前世今生一样被撼动。后来,欧阳江河写了一组长诗《泰姬陵之泪》。“眼泪”是这首诗歌的词根,也是这首诗的隐喻。当时,欧阳江河看到那些真实的镶嵌在其中的宝石,他就把这些宝石看成是泪水。他还想到了泰戈尔的诗“宝石是时间的串珠之泪”。我读了这组诗,它的每一个词,几乎都是从灵魂里面掉下来的词,断魂的词,锥痛的词,剜心的词,碎骨的词。这组诗当时获得中国诗界的一个大奖。欧阳江河当之无愧。其实,欧阳江河得不得大奖,在我心中是无所谓的,他早就是我心中头魁的诗人。

欧阳江河不知道,当我读到欧阳江河流泪的那一个瞬间,我的泪也缓缓流出,一个词一个词地流出。我的泪是为欧阳江河而流的。我完全彻底地懂得欧阳江河的泪水,懂得他的突然沉默,懂得他那些幸福的温暖的泪水。我为他流出的泪水也具有这样的性质,它们幸福而温暖,像是最大的水从开闸的大坝,通畅地冲出。在中国诗人当中,我最喜欢的诗人就是欧阳江河。我读他的诗歌读了20年。他的太多的作品,组诗,还有随笔,都让我震动,以至无语。欧阳江河的那本《谁去谁留》,被我翻阅得封皮都快掉落下来,没办法,我只有用透明胶布粘住它们。别的诗人的好诗,让我叫好,但,欧阳江河的诗歌,让我绝望。他是中国让我绝望得最彻底的诗人。我曾经看过别人对他的采访,采访者问他,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吗。他说,不在乎,不仅一点都不在乎,反而要假装表示出来在乎一点。这让我哀叹。我是一个反复强调自己是多么不在乎别人对我想法的人,就是因为我其实是在乎的,才使劲地做出那种吃力否定的姿态。所以,那一天,当我看到欧阳江河在从泰姬陵回来的饭店里面哭了,我也立刻就哭了起来。

我知道,只有爱情,巨大的爱情,不可思议的爱情,才能让欧阳江河哭。那剜心的、锥痛的、碎骨的爱情,那不合逻辑地劳民伤财地为了爱情的宫殿。这个世界上大宫殿很多,皇帝住的大地方很多,北京就有故宫。这又有什么呢,无非是表达了一个权力至上的人的当时拥有的权力,他堆砌房宇的气势和财势。古今中外,皇帝的陵墓很多,比泰姬陵大的美的陵墓很多,里面还埋着很多的殉葬的人,尤其是皇帝宠爱过的女人。西安的兵马俑还埋着用泥土造出来的千军万马的兵团呢。再大再豪华无非也是死人的墓地,是一些活着有权势死了想万古不朽的人的作为。泰姬陵也是坟墓,一个女人的坟墓,是爱他的那个男人给她造出来的坟墓。是的,造这个坟墓的人同样有极大的权势。这个人是为了一个女人造的,她活着的时候宠爱她,她死了就用这样的方式宠爱她。她不知道了的时候还有男人这样宠爱她,这就让我们相信这个男人对她的爱情了。爱情这东西,花哨起来的时候是有的,当事者可以用不费力的方式去花哨自己的爱情,比如在众人之中大秀特秀自己的爱情。这个男人不,他用极端的方式疼爱一个死了的女人,是因为这个男人在用这个极端的方式疼爱他自己,疼爱他的爱情。这个女人只是这个男人爱情的载体。他情不自禁地在用这样的方式宠爱他自己,心疼他自己。这样的爱情是秀不出来的。我知道,没有这其中的爱情故事,心肠硬朗到“假装在意别人一下”的欧阳江河是不会流眼泪的。在这个世界上,极权者的超级规划所遗留给世人的东西,可以因其体量上的庞大而让一个诗人震动,但不会让一个诗人流眼泪。那些让一个诗人流下眼泪的,一定是一些让人心疼的感情,是柔软的,隐忍的,深深地触及诗人极地一样身体深处的柔软的地带,比如,柔肠万断的爱情。

我开始用文字寻找这一段被欧阳江河哭泣的爱情。

爱情故事的男主人公叫沙·贾汗,女主人公叫姬蔓芭奴,后来获赐叫慕塔芝·玛哈。他们的故事要牵连出来不少人的人生故事,很繁复。光是复杂的外国人名就让我头疼,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们分清理顺。这和咱们国家前些朝代的爱恨情仇的故事一样复杂。

沙·贾汗生于1592年1月,是贾汗季的第三个儿子。贾汗季当时为阿克巴皇帝(约1556-1605年),也是莫卧儿王位的法定继承人。沙·贾汗的母亲是贾汗季的许多年长妻妾之一,是某个族落的公主。慕塔芝的祖先没有什么过人的成就,她的祖父伊泰默德来自波斯,事业上不得志,就想到外国去发展,他选择了印度。伊泰默德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慕塔芝是这个儿子的女儿。伊泰默德的女儿,也就是慕塔芝的姑姑也是这个故事中很重要的人物,在后面要讲述到这位神奇无比的女人。伊泰默德家族在印度后来飞黄腾达,是作为励志人物被书写的。

我看过关于泰姬陵的电影。在电影里面,沙·贾汗和慕塔芝的相遇是需要一个很浪漫的情景的,爱情题材的电影艺术特别需要那样的浪漫,以便让电影好看。导演让沙·贾汗与慕塔芝在一个集市上相遇,沙·贾汗对这个正在卖东西的美女一见钟情,试图买下她的东西。慕塔芝知道这个男人的地位,有些觉得不敢应情,就故意把价格抬得很高,沙·贾汗果真花离谱的高价买回了她手里的东西。回去后他茶饭不思,一心想着姑娘,三番五次用纯洁的手段勾引她。不爱虚荣的慕塔芝终于被沙·贾汗的好心还有真情所感染,和他好上了。其实,集市相遇的情节不是假的,但不是发生在沙·贾汗和慕塔芝两人之间,而是发生在慕塔芝的姑姑妮莎和贾汗季之间的,也就是发生在慕塔芝的姑姑和沙·贾汗的爸爸即慕塔芝的公公之间。导演为了故事的好看,不惜移花接木。沙·贾汗与慕塔芝的相遇并不浪漫,他和她甚至是出于父辈们的私心,为了权权结合才被许配到一起的,是属于被搭配而成的情色产物。1607年,十五岁的沙·贾汗与十四岁的慕塔芝订了婚。因为当时他们还太小,婚礼直到1612年才正式隆重举行。这个时候,沙·贾汗已经迎娶了第一任妻子,一位波斯王国的后裔。数年后他还娶进了一位地位显赫的莫卧儿朝臣之女。这个男人有三个老婆,到最后,只有慕塔芝是他感情的依归。

我说过,这个故事和任何一个宫廷故事一样复杂。慕塔芝的姑姑妮莎也是一个很大的角儿,述说泰姬陵,不说妮莎是躲不过去的。当年,慕塔芝的祖父伊泰默德从波斯出发去往印度,是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的。妻子于旅途中生下了女儿,就是妮莎。这个家族发家的历史被传记作者们写了不少,在途中颠沛流离这个环节被着重加了笔墨。途中,这家人所有的家当一度被别人抢走,只剩下两头骡子。心伤意乱的父母只好把刚生下来的妮莎弃置在马路边,希望有个好心人把她抱走。后来,小小的妮莎被商队的商人所救,好心的商人又碰巧将弃婴还给了妮莎的亲生父母,这个家族才有了团圆。妮莎的故事被广为传播,更被刻意强调,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这个家族白手起家的辛酸故事。当然,这样心酸的情节结合后来这个家族的大富大贵,使励志故事讲述恰到好处。

生于1577年的妮莎,在十七岁的时候,先是嫁给了同为波斯移民的阿富汗。宫廷斗争纷繁复杂得要命,老皇新皇的交接暗中有争斗,有派别,阿富汗无法弄明白其中的政权纹理。选择忠于老皇的阿富汗命运不济,赌输了,虽被赦免死罪,但还是被以明升暗弃的方式发配到边疆地带,担任土地管理员。后来,阿富汗还是没有逃脱死运:贾汗季与胞弟库存斯劳争权夺利,库存斯劳反叛,引起贾汗季的还击。远在远方的阿富汗被贾汗季怀疑是否牵涉此次造反,派人去阿富汗这里查实清楚。阿富汗对这突如其来的造访感到震惊,又不明白来者的企图,一不做二不休,来者的人头落在阿富汗的刀下,阿富汗也惨死于对方的随从乱刀之下。这个时候才三十岁的妮莎成为寡妇,她奉命返回宫服侍太后。这是个事实上相当宽厚的活计,看不出来是针对她死去的丈夫的继续惩治,倒像是皇帝对于无端死于争斗之中之人的带有同情意味的安抚。

四年之后,妮莎与贾汗季相遇。是在某一个新年的庆典活动之中,活动之一是由皇宫佳丽在后宫摆设市集,通过摊位以物易物,和宫外一般市集类似。她们可以在后宫中随意走动,无须遮遮掩掩,惟一可以观看她们活动的男人则是皇帝。这其实是皇帝窥视女色的一个借口。这一年是1611年,贾汗季对妮莎一见钟情。贾汗季对佳人的思念怎么也按捺不住,两个月后就把妮莎娶进家门。妮莎成为贾汗季第十八个同时也是最后一个妾,她后来成为对贾汗季影响最大的女人。贾汗季将“努尔·贾汗”一名赐给她,意为“世界之光”,以和他自己的名字相匹配。在慕塔芝成为沙·贾汗的新娘之前,妮莎已经成为贾汗季的新娘。

贾汗季是杀了妮莎亲夫的凶手,这不妨碍妮莎对贾汗季以身相许。而且,妮莎看起来对这以身相许心满意足。婚姻果真是一个包纳着太多情色品类的那么一种大筐子。如果是好的婚姻,男人和女人相爱得紧密,男人被别人杀害了,女人会是怎样地仇恨这个凶手呢。别说要嫁给这个男人,连杀他的心都会有。如果是很一般的婚姻,或者是低质量的婚姻,就另有说法了。妮莎不仅嫁给了杀夫凶手贾汗季,而且还和这个凶手一见钟情,闪婚成亲,兴奋得一塌糊涂,果真化验出妮莎和前夫阿富汗的婚姻也就是过日子那么一回事儿。当然,美丽年轻的妮莎嫁给可以给她当爹的贾汗季当老婆,也说明权力这个东西在男女情色这个问题上的资本性质。权力从来就是男人的春药,这春药勾引得全世界的男人对它喜欢得走火入魔,甚至不惜生命去捞取它。

慕塔芝与妮莎的婚姻让她们的家族日渐强大,在当地有着杰出的地位。她们的家族形成一个小团体,并且维持了十年之久,共同维持着自家的利益。但是,好景不会永远延展下去,妮莎的父母双亲在短时间内相继离世。这个时候沙·贾汗体格越来越健硕,正值华年,他具有勇敢的品质和智慧的眼光,在军事上不断立下功勋。而妮莎的丈夫贾汗季日渐衰弱,还贪杯有毒瘾。这原本是岁月更迭的寻常事,从来就没有不改朝换代的皇位皇权。重要的是,妮莎与贾汗季没有后代。这个时候的妮莎开始慌乱起来,她意识到自己的权力完全维系在她身为皇后的头衔之上,如果沙·贾汗继承了贾汗季的皇帝位子,她的地位即刻不保,真正的权力将转移到慕塔芝的手中。慕塔芝是她的侄女呵,在这个问题上,侄女也不行。她要阻止这样的结果。她要把自己的权力尽可能地最大化。原本是一个利益团体的一家人,原本是绝对支持政绩优异的沙·贾汗的妮莎,转而去支持一位年纪较轻的较不那么优秀的亲王,因为这个亲王若想继承王位会比较需要她。她有一个女儿,是她与阿富汗生的,名叫芭奴。现在妮莎打算把女儿芭奴嫁给这个亲王,支持这个亲王。但是,妮莎的哥哥阿萨夫是支持沙·贾汗继位的,因为沙·贾汗是阿萨夫的女婿。1627年,贾汗季驾崩了,登上皇帝座位的是沙·贾汗。像许多宫廷剧里面的情节一样,沙·贾汗将妮莎支持的那个亲王发配到了边疆,妮莎也被安排进一家赡养院,远在今日的巴基斯坦。

所有的宫廷都是同一个宫廷,古今中外皆如此。发生在宫廷里的故事几乎都是同一个故事,那就是对权势的觊觎,对利益暗中的权衡,被给出的利益其实同时是给予者自己的利益。亲情血缘在这里是要让位于欲望的,阻碍了欲望实现的亲情血缘关系简直就是致命的羁绊,当事者是要掉脑袋的,不掉脑袋的也会被发配到永不回返的边疆地带度过余生。发生在印度的宫廷故事和发生在中国的、日本的宫廷故事是一样的,主角都是权势的争夺与权衡,主角都是杀人如麻,你死我活,钩心斗角。

经过了这么生动的、血腥的、明里暗里的争夺,印度就有了一位新皇后慕塔芝·玛哈。

慕塔芝成为一国之尊的皇后的时候,她与沙·贾汗的婚姻已经十五年。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有了成群的孩子,人丁兴旺。长子达拉·西阔已经十三岁,小小的孩子有想法,喜欢印度经教。慕塔芝为沙·贾汗生了十四个孩子,其中八个儿子和六个女儿。再后来,这十四个孩子夭折了七个,其中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这十五年的时间,慕塔芝几乎以一年一个孩子的频率生产。沙·贾汗其他的两任妻子,只有其中一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他把生孩子的权利几乎全都给了慕塔芝。一个皇后,可以看作是十四年生了十四个孩子,这简直是一项不可跨越的记录,这记录完全能表达出沙·贾汗对慕塔芝的宠幸程度。沙·贾汗是一个到处征战的皇子,纷乱的皇室权力之争,纷乱的内族外族之争,沙·贾汗完全停顿不了自己征战的脚步。他从太子到皇帝,源于他有卓著的成就。这些成就,不能完全归因于他的好运或者能力,他还必须拥有灵敏和智慧。只有他能完成别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艰难任务,他征服了太多顽固的抵抗者。他以他的胜利写就了他的辉煌,并成就了自己的地位。他从来都把慕塔芝带在身边,再严峻的战事他也要带着慕塔芝。他一定是万般地爱她才这样带着她的,他的身边不能片刻没有她,这样做哪怕会让她面临万般风险他也顾不得。她在他身边,仿佛就有她的力量加持在他的生命里面,他就有力量去战斗。慕塔芝几乎都是在怀着身孕的状态下跟随丈夫南征北战的,她也不怕这个,她不怕这个大的苦和大的险。一个女人要多么地爱一个男人,才能在这危险的战火中给他生下一个一个的孩子?印度历史学家伊纳亚特·汗曾经这样评述,说“她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以至于对待其他妻妾的好也就是她的千分之一”。

我的朋友也鸣第一时间看过这篇文章。她觉得我对慕塔芝与沙·贾汗之间的生活细节描写得少了,她想让我再详尽地说一些他们的事情,以便充实他们那传世的爱情。非常可惜,有关泰姬陵的爱情故事,其细节我掌握得不多,很多中文资料都是笼统的。而描写他们爱情的电影,歌舞与抒情的成分又特别浓。这么重要的细节我无能为力,怪遗憾的。

他是一个有着多么饥饿的生殖能力的男人呵。他是一个帝王,是一个完全彻底地有权力用各种各样的女人填充男人的这种生殖饥饿的男人。在整个国度,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权力。男人的权威是在对于这种独一权力的使用之中,在使用中把他至高的权威彰显于世人,更彰显于其他的男人。通古论今,于中于外,那些曾经的帝王时代,那些妻妾一个比一个多的帝王,他们换女人如换每日的饭菜,无非也就是让我们知道,这个有权力的男人在动用他的权力。一个男人使用的女人越多,他对女人其实也就越陌生。肉体的女人,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只是肉体的不同而已,肉体再动用的激情,也是一种浅表性的激情。一个男人就算是把肉体的激情发展到肉体欢娱的上限,也无非是一种浅表性的上限。况且,我从来不相信没有加入灵魂重量的肉体的激情会是完全彻底的身体的激情。它不销魂。不销魂的情色无非也就是一次肉体事件,根本算不得生命事件。不销魂的情色事件即使有一千次,也是一千次肉体事件,和销魂没有一次关系。我曾经写过一首诗:一万次雌雄关系也抵不过一次爱情/就如一万次男女关系也抵不过/玫瑰一天那么长的爱情。是的,玫瑰的一天那么长的爱情,也比一万次男人和女人的男女关系有价值。男人和女人,在记忆中回味着的,一定是碾过灵魂的爱情,而不会是以时间取胜的消费性质的男女情色。真正的爱情才是销魂的,不是爱情的情色关系销什么也销不了魂。

我对正史野史中描述的曾经的帝王们拥有多少个女人一点都不羡慕,他消费过的女人越多,他在女人身上动用过的灵魂就越肤浅。那些被这样的帝王消费过的女人,对她们更是心存悲凉。舒婷曾在她的诗歌《神女峰》中写道: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这样的女人,无名的女人,落在后宫里的女人,运气好一点的,无非是一个在历史书的悬崖上被展览的女人,运气不好的,连在悬崖上被展览的机会都没能捞着,甚至皇帝死了还得让她去他的棺材里面陪死。这样的女人,真的不比每天和自己的爱人引车卖浆过平凡的日子来得舒服和妥帖,她们在白天有真实的汗水,也在夜晚有真实的笑声,在午夜有真实的睡眠和梦。

男人是用灵魂去认识一个女人的。如果男人的灵魂不认识一个女人,那么男人在这个女人身上用身体停留得再多,他的灵魂也是飘浮的。男人的灵魂不认识的女人的身体,其享用的后果一定会变得无聊一如嚼蜡。如果男人对消费女人这件事情还没有绝望,那么他一定会去茫茫的人海里寻找另外的女人。这是我们的祖先种植在我们基因里面的人性。真正的人性从来都没有被任何外在的东西所阻隔,它在基因的自动运转之中、在庞大的生命体系里面起作用。男人的灵魂认出了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的存在让男人显微镜一般灵敏地在其身体上停驻,那么,男人的灵魂便不再飘浮,这轻飘的灵魂变成有重量的东西,落实在这个女人的生命之中。灵魂变成踏实的一种存在,灵魂的踏实,表达的是人与自己的合一。

一个帝王的男人,当他遇到一个灵魂认识的女人,他的灵魂照样也会停了下来,不再漂泊。这个女人的生命就是这个男人的灵魂落实下来的地点,用来居住。这个居住在宫殿里面的男人,他真实的宫殿是他爱的女人的身体,他的身体居住在这里面,并且乐此不疲,再也想不起来其他的女人,甚至用不着用其他的女人向世界上的男人表达他至上的权威。我说的当然是沙·贾汗和慕塔芝。

慕塔芝是一个有怎样的生育能力的女人呵。一个生育的女人是幸福的,这是女人生殖的本能,因为基因以顽强地复制自己为快事。最完全彻底的基因复制就是生下孩子,孩子是对自己的复制。一个能为自己心爱的男人生孩子的女人是幸福的,这孩子不仅是自己生命的复制,还是自己所爱的男人的复制。慕塔芝生下来一个又一个他们的孩子,在原本特别不适宜于生育的战火环境之中。这密集的生育同时也向我们泄露,慕塔芝和沙·贾汗是怎样地愿意在彼此的身体上进行爱的实践。他们在用身体深深地记住对方,这是生命中最深刻的记忆。这样的记忆味道好极了,他们就用反复的实践来加强这种记忆。他和她一次次让这样的身体实践全方位地占领身体,让战乱和随时面临的死亡恐惧暂时地退却到身体之外。这是让一个人内在的恐惧崩溃的最好的方式。从身体的实践中逃离出来的男人和女人,有力量直面生活给出的强悍的恐惧。

1631年,慕塔芝为沙·贾汗生下了第十四个孩子,是一个叫高哈尔维拉的女儿,然后,她死去了。这个时候她才三十八岁,沙·贾汗才三十九岁。这个环节呈现出来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这样的:虚弱不堪的慕塔芝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大限已近,恳求她爱的男人为她建造一座辉煌的陵寝,不要再有任何子嗣。有传记作家认为这个说法是一个虚构,这个虚构的前提是根据沙·贾汗后来没有再娶。因为像他这样权贵到极致的男人,竟然又维持了35年的独身生活,这简直是一件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于是人们就倾向于是慕塔芝让沙·贾汗独身的,以便于让这个不可思议的事情变得可以叙述。第二个版本是历史学家拉提夫提供的细节:垂死的慕塔芝哗哗流着流泪,眼睛像钉子一样盯着沙·贾汗,不舍得稍离一秒钟,她希望她死后,他务必照顾好孩子们,照顾好她的双亲。这样的一幕是比较可信的,我也比较相信这个说法。

电影里面是这样表达的:慕塔芝死了,沙·贾汗一个人待在她身边不出来了,不吃不喝,谁喊他都没有用。一个星期后,沙·贾汗出来了,原本黑亮的头发一下子花白,面孔变得和过去的他完全不一样,没有人能认得出这位帝王了。欧阳江河的说法是来自当地的导游:皇后死后,沙·贾汗沿着恒河边走边哭,哭了七天七夜,在眼泪哭干的地方选择了地址,准备修建泰姬陵。来自更为谨慎的现代历史学家的说法是这样的:沙·贾汗失去爱妻的伤痛既真诚又深远长久,有整整一星期的时间,他不但拒绝接见任何权贵人士或参谋顾问,亦不过问任何朝政事务。之前,作为帝王的沙·贾汗每天都会现身在阳台上,向人民挥手致意,以此方式表达他的亲民。这一个阶段,沙·贾汗也无法亲民了,悲痛让他难以维持这种亲民方式。只要军队在慕塔芝临时埋葬的这个叫伯罕普尔的地方扎营,沙·贾汗就会去探访亲爱的慕塔芝的临时墓冢,并为她吟诵祈祷文。沙·贾汗曾表白,若不是因为自己必得负起的对国家的责任,他宁可退位,将权力分发给他的儿子们。他似乎没有力气再履行作为一国之君的分内事了,他生命中有太多的悲痛与思念吞噬着他的能量。他其实也果真不再那么上心国家的职权之事了,尤其是征战方面的事情,他早早地把它们分配给了他的儿子们。他一见着他与慕塔芝住过的寝室,就哭得不行,这哪里像一个必得坚强起来的皇帝。足足有两年的时间,他既未穿戴珠宝也不喷洒香水,这些原本都是贵为帝皇必须的礼仪修饰。他甚至连他喜欢的音乐也不去听。他的胡子变得花白他也不去整理。

柏拉图用寓言表达,男人和女人原本是一个球体,是合一的,能量巨无霸,完全可以自足,这让神很生气,觉得人类真是太能了,连神都不需要了。一个不被需要的神还算作什么神?于是,神想出办法来,从人的中间劈开,把人分成两半,成为男人和女人。神还把分开的男人和女人胡乱地扔在人海里面,以便于让男人和女人不容易找到。大千世界,人像沙粒一样多,男人和女人,上哪里找得到被神灵抛掷的那一个自己?被分开的男人和女人是孤独的,他或者她缺损的是另外的那个自己。一个少了自己的人哪里有可能把日子过得对头?于是,男人和女人需要不停地寻找,直到找到另外的自己,灵魂才能安稳。那些真爱的男人和女人就是找到了自己的人。真爱的感觉太美妙了,也太有力量了,因为他和她原本就是自足的,连神灵都不需要。真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但是找到另外的自己简直是太难了。相爱的两个人的身体实践的样子,做爱的经典样式,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甚至连一个细菌那么大的缝隙也没有,再也没有任何男人和女人合一的姿势能像做爱那样真正的合而为一了。这个姿势最完美地还原了柏拉图那个寓言中人类原本合一的球体象征。男人和女人做爱中彻底地忘我和飞翔,使这个寓言得到哲学上和形象上的完美诠释。

真爱有一个最大的坏处,就是真爱过的男人和女人不能破损。破损了的爱情,就等于一体的男人和女人重新又被神灵劈开,重新让男人和女人回到丢失了的自我之中。失恋是一种破损。真爱后的失恋为什么伤人,就是这个原因。相爱的人中一个人的死亡是一种破损,一个人的死亡几乎就是另一个人的死亡。相爱是个吓人的事情,除非两个人最后的结局是共同死亡。如果没有这个幸福的结局,那么,活下来的人都会在活着的时候就尝到真正的死。

慕塔芝的死带走了沙·贾汗的魂,他只有自己的肉体的壳留在了尘世上,他生不如死地活了下来。他要为自己的爱妻造一个陵墓,让心爱的女人的身体永远居住在里面。他要选一个好的地方建造这个陵墓,他在亚穆纳河畔选了一块地,并将城内其他土地赐给这块地的所有人作为补偿。慕塔芝过世半年后,遗体才由二儿子沙·舒贾运到这里来,重新安葬在这个地点。陵寝的建造则耗费了十七年的时间。

1633年,在沙·贾汗选中的印度北部亚穆纳河转弯处的大花园内,规模宏大的泰姬陵开始动工兴建。此处位于亚穆纳河的下游,十分空旷。沙·贾汗可以从河上游的城堡上远远地望见它。建筑学和珠宝一直受到沙·贾汗的喜爱,因此,他选用大理石建造他所爱的女人的陵墓,并以十分精湛的手艺在大理石上镶嵌了无数的宝石。建筑师、镶嵌师、书法师、雕刻师以及泥瓦工,总计有2万多人参加了泰姬陵的建设。这些宝石之中不仅有印度的宝石,也有中国的水晶和玉、绿宝石,还有其他诸国的宝石。直到1650年,泰姬陵才建成,历时十七年。时至今日,泰姬陵已经三百多年了,它辉煌的气派依旧未减。这是一座经典建筑,高三十米,用红砂岩落成,顶部有座八角亭拱门。它是公认的世界建筑的奇迹。我的朋友去过泰姬陵,被它夺目的光芒所震撼。企图用文字来描述泰姬陵的惊艳是徒劳的,朋友说,泰姬陵的美超过了他的期望,太多的细节与地方令他震惊。他认为,几乎很难把对泰姬陵的想法完全传达给没有看过它的人,这不只是因为它无与伦比,以及所有建筑材料的精美,还因为它的设计错综复杂与精湛。在古国印度,没有一栋建筑像泰姬陵一样如此经常地被绘画和拍摄,被如此频繁地提及与解说。

关于结束男人与女人恋爱失败造成的伤痛,比较靠谱的说法是赶快地让新人来替换旧人的位置,把自己投入于新的恋情里面去,那伤痛就会减轻许多。这果真是灵丹妙药,民间男女大抵都在使用这个妙药。这个药有成效的前提是患者吃它,并且得到了一个新人,这个新人可心到可以替代当事者的前情人。这个药对沙·贾汗来说是没有用的,慕塔芝的离去把他的魂给带走了,他的身体里面没有了自己的魂,剩下的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情色愿望的躯壳,这个躯壳是不需要吃药的,他不需要被诱惑,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替代慕塔芝。他连被救助的愿望都被慕塔芝一起取走了。诱惑是有的,那就是去慕塔芝那里,她不在这个世上了,可她在他在魂里,他的魂就在搁置着她的肉体的陵墓里面。他每一天都把心思安放在正在建设的泰姬陵上面,看着它被加上一砖一瓦,十几年如一日地看着它,从土坯长成高大的建筑。这个时候的沙·贾汗才三十九岁,正是男人身体旺盛的峰值时分。我们知道,他有着多么强大的生殖欲望呵,他的身体比谁都饿。他还有的是活着的时光,活着的景观。况且,他是全印度最有能耐解决身体的“食物”的男人之王呵,全印度的女人都可以是他的可欲之物。他本身又是一个多么健壮与智慧的雄性动物呵,而且,只要他愿意,那些女人是多么地愿意为他献出身体呵。但是,他自己取消了这种消费,哪怕是娱乐性质的消费他也没有愿望了。他不启动自己,或者,他想启动自己其身体也不再支持。他活在他的死里面,就连他的躯壳也必须活在对慕塔芝的思念里面。他竟然就是这样地一个人活了三十五年。他爱的女人的死亡,甚至取消了他的躯壳的娱乐。

真爱是多么剧烈的一件事情呵,剧烈到可以取消一个饥饿的男人的生殖胃口。

这是一个钟情的男人,是情圣。慕塔芝活着的时候,他是她身体的情圣,慕塔芝死了之后,他是她灵魂的情圣。慕塔芝是多么幸福的一个女人呵,她就是这样,活在她所热爱的男人心中,跟生前一样的那种鲜活地活。她从来没有死过,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和她一起活。他动用一个国度几近一年的国库收入,用来给心爱的女人盖一个永久居住的地方,让已在天国的女人在土地上也有一个安放之地。他其实是在给自己的心盖一个地方,他爱她的那颗心需要一个这样的绝世建筑。他的权力在这个环节派上了用场。慕塔芝是多么的幸福呵,她因这个男人的作为而永远活着。她活了三十八年却更加旺兴地活着,泰姬陵的活着就是她的活着。她活了三百多年了还在朝气蓬勃地活着,她还将继续有劲地活着。她活得比任何一个印度人都尊贵和长久。她爱的男人使她比任何一个印度女人更加流芳百世。沙·贾汗也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呵,他对一个女人的爱而让他成为这个世界上爱的情圣。他剧烈的爱情让世界上每一个懂得爱情的男人和女人为之动容。他曾经的存在,给这个真爱奇缺的残损世界留下了剧烈的爱情证据。

当年,英国王妃戴安娜来到了印度,她一个人去看泰姬陵。她是一个王妃。她的王子不爱她,她的王子叫查尔斯,正爱着一个不美的女人叫卡米拉。戴安娜又美又年轻,但是没有用。慕塔芝死了,她死了也有一个深情的男人没命地爱她,爱得生不如死。戴安娜活着,美貌如花地活着。她活着也没有一个男人爱她,她活得生不如死。所有的王妃并不是同一个王妃。王妃和王妃的命运竟然可以完全不同。孤单而苍凉的戴安娜一个人坐在泰姬陵旁边,别人的爱情让她更加孤单和苍凉。

慕塔芝临死的时候嘱托沙·贾汗照顾好他们的孩子。他果真把孩子们照顾得那么好,那么健壮,以致于这些孩子们对付起他来更加有劲。渐老的沙·贾汗身体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他其实早就开始把属于自己的王权逐次地转交给了几个儿子,他让大儿子达拉·西阔掌管朝中大权,因为大儿子是王位继承人。其余的三个儿子各驻守在帝国遥远的角落:二儿子沙·舒贾在东部;三儿子穆拉德在西边;小儿子奥朗则布在中部。这几个儿子恰恰都喜欢大权,又都知道父亲疾病在身,野心像阳坡上的野草一样旺盛。尤其是二儿子、三儿子、小儿子,不甘心他们的大哥成为父亲的接班人,一不做二不休,各人干脆自行称王,募集军队,准备向德里进军,用武力争夺王位。老二首先发难,被大儿子掌控的皇家军队击败。老二逃回去喘息一下,准备卷土重来。老四心生计谋,他与老三结盟,对抗老大这个共同的敌人。他们的力量较为强大,成功击败老大指挥的皇家部队,围住了父亲所在的阿格拉,使得老大未带一兵一卒逃回德里。三个反叛兄弟打着他们想见父皇的名义继续向阿格拉进攻。他们想见病危的父亲的愿望显得那样迫切,以致于他们说只有亲眼看见并确定父亲身体康复之后才能安心。他们是带着装备精良的大部队来看父亲的。年迈的父亲只能应付儿子们,他从病床上爬起来,说是感谢儿子们不辞劳苦远道来看他,欢迎大家有空随时来玩之类。老三和老四根本不领这个情,他们的大军在城外将阿格拉围了个水泄不通。老四这个时候还假惺惺地说自己其实一直想做个隐士,这次来的目的是要拯救整个帝国免于受到无神论者老大的伤害。这虚伪之心其实也没有维持多久。老四先监禁了老三,然后一举攻下了城堡,并派自己的儿子将父亲沙·贾汗软禁起来。此刻的老四这个彻头彻尾的篡位者,也“羞愧”得连老父亲都不敢见,他命令他的儿子负责看管老王,自己则用接下来的几个月在全国各地追杀老大和老二。老二在人间蒸发了,没人知道他的下落。老大逃跑未遂,被老四逮起来送往德里处死。和老四合作过的老三最后也没有逃离死亡的命运。不仅如此,这场整肃行动还延伸到下一代:老大的儿子先被监禁后被毒死。

老王沙·贾汗是这场屠杀中的幸存者,他的这个心毒手狠的四儿子终究没有忍心杀死自己的父亲。这个头上还戴着王冠的老王已经没有任何实质的权力了,很快他的周围就再没有人敢跟他说话。那些曾经领受过老王提拔的人也不理他了,见风使舵这件事他们做得很地道,他们全都转为新王效忠。新王老四对父亲还是有隐忍之心的,除了自由,他还算是给了父亲奢侈的物质享受。他住的宫殿依旧华丽堂皇。不过,心已死掉的沙·贾汗早就生活在地狱里面,再华丽的宫殿也是一座华丽的棺材。沙·贾汗后来被软禁了八年,从未与这个谋反了的儿子见过面。他们之间不联络,偶尔的联系也是通过信件返往。这一段时光是他的大女儿陪着他的,大女儿一直是她最可心的陪伴者,也是他最大的慰藉。

好在沙·贾汗躺在阳台上就能看到河湾之处的泰姬陵,他心爱的女人就在那里。每天他都靠回忆他与慕塔芝的好时光过活,他在世的最后时段就是这样度过的,凄绝又惨绝。

他这样度过了最后的八年,这个老王去世了。因为对外他还是老王,他的去世就被叫作驾崩。他被埋葬在慕塔芝的身边。这真是让人欣慰的事情,这是他几十年之后真正的回家。他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了,再也没有谁能让他们分离。

他的四儿子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时,据说是伤心落泪。他告诉人们他其实是多么想见父亲最后一面,接受他的祝福,参加他的葬礼,送父亲最后一程。可是他的这个要求被拒绝了。听到这些话的人都无比震惊,震惊于他一以贯之的虚伪。这之后,他继续把自己的虚伪行为夸张下去,他亲自去了阿格拉,在双亲坟前再度流下两行热泪,并念诵典句为亡灵祈祷。这个叫奥朗则的皇帝接下来统治了四十年,他的权力没有受到什么威胁,但是,他再也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他灵敏而阴郁地活着。我想,这种“不相信”是从他自己的生命中亲自感知到的。

有宫廷就有宫廷剧目。印度的宫廷剧上演的依旧是宫廷剧目,一点都没有走样:杀人、背叛、弑亲、阴谋,皆因那该死的权力。权力被人类进化出来以后,它一直就是世间最大的剧目之一。权力是剂春药。权力通常被说成是男人的春药。其实,权力也是女人的春药,假如女人爱权力的话。武则天也因为喜欢权力这个春药而把权力斗争进行得格外深重。慈禧也是。世界上亲缘之间,父亲与儿子之间,兄弟之间,亲属之间,谋杀与被谋杀得最杰出的大都发生在宫廷。因为集权,因为权力高度聚集在某一个人的身上,对它的争夺是必然的,谁争夺到了它,谁就是大王。相对于大王这样的权力,看起来结实无比的血缘关系就太不是事儿了,如果它阻碍了当事者的谋取,杀戮是必然的。谁都知道这样的逻辑,宫廷中的每个人都知道,谁敢下手谁就是勇者。反正你不杀他他就杀你。沙·贾汗的父亲贾汗季就是从他的兄弟之间喋血夺下来的,沙·贾汗也是。沙·贾汗的下一代也是如此。也许,沙·贾汗对自己的最后命运既不陌生也不奇怪。谋杀与篡权,原本就是皇族的命运。

李世民是备受世人尊重的一代明君,他的发家史足够野蛮和血腥。他的父亲是唐高祖李渊。李渊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李建成是个沉稳宽厚的男人,李渊把他定位于太子,想让他继位。李建成便有更多的机会留在宫廷中掌管事务。二儿子李世民英勇果断,足智多谋,屡立战功,有越来越足的兵权。三儿子头脑简单一些,但也英猛。李世民渐长的权力欲被李渊看出来了,他用手段削减这个二儿子的权力,逼他安稳。李世民在自己的权势越来越被削弱的时候,心生夺位之念。李渊原本是想让三个儿子坐下来探讨一下权位这个大事的,他等来的不是三个完整的儿子,而是著名的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把哥哥和弟弟都杀死了。这个时候的李渊,也实在没有其他打算了,他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儿子。如果他把李世民杀掉,他就无后了,也无人继承他的王位。李渊无条件地让出自己的大权给李世民。为了免除后患,李世民甚至让他的兄弟家族断子绝孙,把他们的家人后代斩尽杀绝。

玄武门事件是“正义”的吗?这是争论了一千多年的千古谜题,这个谜题长久无解。从道德上讲,李世民残暴凶狠,杀亲如麻,堪比禽兽。可是,道德的儒雅和权力斗争的惨烈是无法用同一视角看待的,它们无法搁置在同一个语系里面。对历史人物的评述往往是要看他为人民做成了什么。李世民对中国历史的贡献巨大,放在哪一朝代皇帝里面比较他都是出挑的。他建立了中国历史上最耀眼最富足最光明灿烂的王朝之一,他有着永不可灭的正史与民间尊崇的位置。

是集权,是坏的制度,是惨烈的宫廷时代的凶器,而不是李世民,不是沙·贾汗的儿子。是人与人的不平等,是世袭,让原本正常的人间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地狱……

回到我所述说的印度的帝王时期,回到故事中的主人公沙·贾汗和慕塔芝里面,这一对爱情王国里的皇帝和皇后,他们为彼此贡献出自己的爱情,他们留给世界的遗产,除了泰姬陵,还让我们信了爱情一回。信了大量的情色砂砾里面,还有爱情这颗光芒耀眼的钻石。它有着数百克拉的真实分量,成为红尘人间恒河一样久远的传说。

让我用欧阳江河在《泰姬陵之泪》里面的句子,作为这篇长文的结尾吧——

这些从古到今的泪水在我眼里静静流了一会儿

这些尊贵的泪水不让它流有多可惜

这些杯水就足够流,但非要用沧海来流的泪水

这些因不朽而放慢步伐,但坚持用光速来流的泪水

这些从孔雀变身而来、折成扇子还在开屏的泪水

这些夺魂的泪水,剜心的泪水,断骨的泪水

这些神流过,古人流过,今人接过来流

像罪人一样流的泪水 M9qRfIp7ul7/q7/2ymX/U4Y7rWINgLhAY8wWrG8DmPZ2X41lt71Y8Er4je0suL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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