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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伦特与海德格尔:生命·疯狂·词语

灵魂成就身体完成了词语

词语成就句子完成了书

伤口成就肉体完成了疗治

疗治成就怆痛完成了救赎

她和他成就彼此完成了疯狂

疯狂成就光芒完成了辽阔的此生

有一次和杂文家陈仓老师在QQ上聊天,说起世界上两大笔墨情侣:萨特和波伏娃、马丁·海德格尔和汉娜·阿伦特。陈仓表示,在波伏娃与阿伦特之间,他更欣赏阿伦特。他认为,阿伦特最后的哲学成就超过了她的导师海德格尔。陈仓是我喜爱的杂文家,他的才华汪洋恣肆,每一次和他聊天,我都招架不住,因为他汩汩给出的信息河流和思想河流太泛滥了,让我接受起来都吃力。这气场我压不住,我总会心虚,觉得自己太轻浅而配不住他付出的时间,我总会自动地退出。这真是个悖论。平时我极喜欢和有思想的人交流,这样的交流即是阅读与学习。但如果对方是一个思想气场太重的人,我怕我的肤浅让对方无趣,就会因怯场而躲开这样的人。我自卑,这是我在尘世上极其惬意的一种自卑。我惨败,心甘情愿的一种惨败。陈仓这样让我在意的杂文家对阿伦特如此器重,这让我对阿伦特心生敬意。还有一个人对阿伦特也大加赏悦,是激赏。她就是女作家崔卫平。崔卫平在她的著作《正义之前》里面专门写了一篇有关阿伦特的长文。她说:“当代西方知识分子女性的代表,波伏娃、阿伦特以及桑塔格,在这三人之中,我毫不迟疑地以阿伦特为我的最爱。”崔卫平深受阿伦特思想的感染,她因此被称为“阿伦特的精神女儿”,一如阿伦特为亚里士多德的精神女儿。崔卫平也是我特别在意的女思想者,她的文本最能打动我的,是她那种对生命自身黑暗的反思精神。她真实,谦卑,思想里面流淌着现代女性思想家特有的不合时宜的清醒。波伏娃、桑塔格已经是何等伟岸的世界级的女思想家之翘楚,而阿伦特让崔卫平的景仰之情在她们之上,这就让我暗自吸气:得有怎样的珠穆朗玛一般的思想海拔,让陈仓和崔卫平不约而同地激赏这样一位百年不遇的女思想家!我当然不能错过这样重要的思想家。于是,我读了阿伦特的著作《人的条件》《论人类极权主义的起源》以及阿伦特与海德格尔的有关传记《阿伦特与海德格尔——爱与思的故事》《汉娜·阿伦特》《黑暗时期三女哲——施泰因,阿伦特,韦伊评传》。海德格尔与阿伦特的爱情传奇,以及他们的哲与思传奇,让我唏嘘。

阿伦特打动我的,是对灵魂生活无止境地觅求以及她对爱情的纯正姿态。正像崔卫平所评述的——说到底,阿伦特是一个让我动情的女人。在她身上,同时闪耀着人类最伟大的两种激情:对真理的如饥似渴的追求,以及,对爱情永不放弃的固守。

阿伦特1906年出生于德国的一个犹太教徒家庭。她的父亲是一家电器设备公司的工程师,母亲家族经营着茶叶生意。阿伦特刚出生,母亲就为女儿准备了一本关于成长记录的手册,名叫《我们的孩子》。阿伦特每一天的成长,都在母亲的悉心关注之下。阿伦特一岁时就“好激动”,一岁半讲话的时候就几乎能用语言表达所有自己想表达的。不到三岁,她就能够“就任何主题说话”,一些不熟悉她的人都不大能听得懂她了。五岁的时候,她的祖父和父亲相继去世,母亲在《我们的孩子》中记录道:这两次丧失亲人的经历,一次也没能触动到阿伦特,她对我说,不该去想悲伤的事情,没必要让自己悲伤。这就是她身上典型的对生活的热情……在葬礼上,她之所以哭泣,是“因为歌声太美”。七岁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人可以根据意志进行思考了:对于悲伤的事情,劝其不要悲伤,也许报以歌声要更好一些?沉浸在思考中的时候,就什么也不会缺失了。当年我看波伏娃的传记,波伏娃的早慧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记。阿伦特同样是一个早慧的孩子。这两个名动世界的女哲学家,她们都有一个早慧的童年。

1924年,阿伦特十八岁了。年轻到奢华的阿伦特与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来到马堡。她之所以来到马堡是为了追随一个传言,说在马堡大学有一位年轻的哲学家,人们在他那里能学到真正的思想。这位哲学家叫马丁·海德格尔。据说他从不根据某事物来思考,而是思考某事物。他擅长重新思考已经被思考过的事物,抛弃枯燥无味的学院式学问。十八岁的女孩子,正是无缘无故地自我感觉良好的年纪,阿伦特和她的学友们以一种唯美的优越感鄙视或者拒绝政治世界的东西,过一种沉思生活的愿望是那样的强烈:被理论的气息所浸透的生活,生活中贯穿一种沉思的气息,这是最高的生命形式。

海德格尔是一个矮小瘦削的学者,身高只有一米六三。他有时是一个暴怒的人,有时又谦逊得令人惊愕。原本构成自卑元素的他的瘦小身材一点儿也没有影响他的自信,因为他有着强悍的思想。他被称为“小个子魔术师”。我看过许多别人回忆海德格尔讲课时样式的描述,他们的文字集体贡献出一个鲜活的海德格尔的教师形象:通常的,他走进教室,对坐在下面的人几乎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地走向窗边就开始讲课,嗓门很小。前面的几句话人们一般都没听清,这反而促使学生们聚精会神起来。他会突然声调变得大起来,越来越大,常常是一种尖厉冷峻的语调,听众被抓住了。他从来不正眼看一个人,从不开放自己的目光看人,即便看人也是一闪而过,不会停留更长时间。如果谁要强迫他四目对视地交谈,他的表述就显得吞吞吐吐。他在做报告时,如果他要看一眼他的报告提纲再讲就全无了姿态和节奏,他唯一的演讲艺术就是他充满艺术感的冷峻和基于有控制的张力而带来的近乎命题推导般的结构的严密。人们在真正理解他之前就已经让他给捕获了。阿伦特在年老的时候依然能够回忆起这位诱惑了她的老师:人们在传说海德格尔时非常简单,“思想又复活了”,过去时代的似乎早已死亡了的思想又进入了言说。另一位听课者回忆说,人们在海德格尔那里马上就意识到,在还没有理解任何他说的话时就意识到,这里有某种新的东西发生,这里有新的视野被打开,这里出现了新的言说方式。就在第一个学期,在他还没有理解很多东西的情况下,他就已经知道,完全确信无疑地知道,这里正在发生重要的、具有本真意义的哲学的事情。人们在这里见证了一种全新的、本己原初的思想,发现和开创领域的创造,在源头上的创造,仿佛听者也一同参与了它的创造过程。海德格尔当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妻子叫埃尔弗里德,是个有活力的女人,信奉纳粹。作为父亲,海德格尔维护着自己的家庭。他醉心于自己的哲学事业,但他同时也是个情种,他的一生都有爱欲。情种与爱欲让他不打算放弃对妻子之外的好女人的迷恋。他的才华也让他对所迷恋的女人得以成功实践这种迷恋。

十八岁的阿伦特是一位美丽的女孩,一头披在肩头的黑发,一张优雅端庄的脸。在我看来,阿伦特的面孔像电影明星刘嘉玲,比刘嘉玲更有柔韧之感。她始终洋溢着清醒的精神状态和清晰的判断力。一双眼睛具有透视力。像其他同学一样,阿伦特完全被海德格尔迷住了。他给了她比她原本苛刻的要求多得多的东西,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深邃的东西。像阿伦特这样的孩子,青春生命预备好了的情窦,原本就是为海德格尔这样的思想男人开屏的。这位三十五岁的男老师让比他年轻近一半的女孩子神魂颠倒简直是太轻而易举的事情。况且,阿伦特是一位有坚定的目标感的女生,她那十分罕见的集美丽、聪慧,异样的情调、羞涩和特立独行于一身的混合气息,也让这位中年男老师感到惊艳。当他读懂了阿伦特的美丽心思,这位身体成熟到最丰硕时段的男人最先启动了他的性诱惑。他给她写信,说亲爱的阿伦特小姐,今晚我必须再去您那儿一趟,为的是能赢得您的心。在我们之间,一切都应质朴清晰和纯洁,这样,我们彼此的相遇就是一桩值得的事,我们只是相遇,别无他求。您是我的学生,我是您的老师,我们之间发生的任何事情只是因为我们的师生关系。他们开始熟悉起来,这种熟悉其实也是对方适应或是探测的过程。这个过程中他们彼此感到的“得劲儿”让他们的交往朝深入里面行进。这个时候他不再称她为“您”而成为“你”了。后来,他们彻底把师生关系搞乱了,超出他们把握能力的事情也一塌糊涂地来临了。他们越界了。他给她的信里也表示:“我们不愿意幻想保持心灵的友谊一类的东西,在人类中间,从来就没有这类东西。”再后来,他给她的信变成了这样的:“为什么爱情是如此的富足,其富足的程度超过在其他方面的一切可能?什么爱情让相爱的人承受了如此甜蜜的沉重。对爱情,我们只有感激,而不能寻觅,我们寻觅不到任何能让爱满足的东西。”他给她的文字越来越有黏性,有汗蒸室里的温度。“这一回我无话可说了。我只能哭泣,还是哭泣。为什么?也没有答案。在徒劳的等待中,消失在感激与信义中。你胜利了,你成了一位女神,你把自己彻底地展现出来。在你的生命所忍受的一种赎罪的内心力量的推动下,你面庞的轮廓浮现出来。我的孩子,你是怎样做到的呢?带着这样的尊敬,这样的神性。”

爱情初始的时候,热烈的爱和绚烂的事业在海德格尔的生命中相辅相成,爱情简直成了他工作的发动机。约会地点就在他写作的那间茅屋里面。这个茅屋是他的妻子埃尔弗里德带着两个小儿子在山上给他盖起来的,因为海德格尔要安静地读书写作,远离尘世。海德格尔很喜欢妻子和儿子献给他的这个劳动成果,有时一住就是半个月。我在一本书中见到过这个小茅屋的图片,冬天拍的,黑白片子。房体用砖建成,长与宽差别不大,房子偏正方体,三角体的屋顶上有一个烟囱。屋顶上落着白雪,屋外面有雪,四周的树只剩下树干。有密集的窗户,窗户是“用”字形,窗边的白框挺醒目。现在这个隐秘的小木屋有了更美妙的用途,那就是海德格尔和亲爱的阿伦特在里面的约会。约会是预先使用暗号的,打开的窗户或者亮着的灯光,预示着阿伦特得到一次允许的相约。能够想象出来他亮开暗号灯或者打开某个暗号窗子时隐秘而激动的心情。也能够想象出来她看到它们时复杂而快感的心境。阿伦特鲜艳的身体和鲜艳的思想,是正处于上升时期的年轻哲学家的双重食物,同时让他的身体和灵魂得以饕餮。那个时候他正在写作《存在与时间》,这本书将给他带来如日中天的声誉。身体的激情过后的满足,让他重新开始疯狂的写作。想起她很快就会回来,他因狂喜而让这疯狂的写作变得可以忍受甚至是享受。最重要的是她对他的懂得。她竟然什么都懂,他捣弄的是那么深奥的东西,别人连听懂的份儿都没有,她这么年轻竟然都懂。她是在这些思想的懵懂之中有着接近于天性的那种懂得,这懂得竟然是那样的靠谱。她不仅懂得,甚至可以参与对他的文字的修葺与见解。这让他暗自惊异了良久。

说一说:灵魂伴侣。

传说中,灵魂伴侣被创造出来时,是成双成对的,历经千百年的轮回,彼此之间存在着永恒不渝的亲密感。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单独沦落到人间的,这单独是一种确凿的失落,我们的基因里面都潜伏着对丢失的那个自己——也就是灵魂伴侣——的那种寻觅。在我们没有找到灵魂伴侣的时候,我们的内心永远有一座孤独的黑洞无法填补,我们用外在的东西往里填,用金钱、官位与荣耀往里填,但没有用,再多的外物也是填补不了这黑洞的。这种欠损让我们痛苦。人生的其他痛苦与这个痛苦相比都微不足道。说到底,这种欠损是我们原生的痛苦,它导致的因我们外寻填补而造成的痛苦是它的次生痛苦。一旦与灵魂伴侣在茫茫人海里重逢时,就在双眼对视的瞬间,真爱的电流窜遍全身的每一条神经,每一颗细胞都会忍不住欢呼歌唱。我们会在不到一天之内,对他倾诉一切内心的秘密,许多说尽千言万语别人也不会明白的心事,只要一个眼神,他就懂了。爱的火焰像超能量在瞬间剧烈爆炸,迅速登上狂喜巅峰,向黑暗的宇宙辐射高强热度。我们会觉得身心快美难言。眼前的人完美无瑕,万事万物都生发神奇的光彩。

我用了如此狂喜的词语来描述这个人间最美的也最虚幻的场景,像描述一场生命绽放的焰火。其实,遇见灵魂伴侣,这遇见有时仅仅是幻象。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别的,差别大得比人与狗的差别还大。人的灵魂的差异比外表的差异要大得多。高科技时代,医疗和化妆术使人的面孔的差距在缩减,但人的灵魂是任何技术手段都无法更正的,灵魂还是以钻木取火的方式获取喂养它的精神食物,灵魂的成长遵循大自然的进化规律。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几个人有这样专横到强大的灵魂?我当然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但我见到太多的人,灵魂瘦小如放置久了的蔫黄瓜,这样的人拿什么去遇见另一个灵魂伴侣?有资格遇见灵魂伴侣的人,首先自己得是一个超能的大灵魂,灵魂的能量汹涌无羁,任是什么样的闸阀都关不住的大水。这样汪洋恣肆的灵魂还得有机缘遇到另一个正在汪洋恣肆的灵魂。让我们忧伤的是,灵魂是没有长相的,它不能像张艺谋选女演员那样被海选出来。大千世界,沙砾一样的人群,怎能知道我们的灵魂伴侣在何方?灵魂与灵魂的遇见有多难?无异于大海里面捞出针来。周国平在他的《论孤独》中说:人在世上是需要有一个伴的,有人在生活上疼你,终归比没有好。至于精神上的幸福,这只能靠你自己——永远如此。周国平指出的这种人类精神上的孤独,永远如此的精神孤独,说的其实就是我们灵魂伴侣的欠损所造就的空洞形成的。这其中的欠损有多大,空洞就有多大。当然,我们自身的灵魂发育不足所造就的原生的欠损空洞,原本就恒久地制造我们生命的孤苦和痛楚。生命的孤独是哲学性质的。灵魂伴侣的契合会最大限度地弥合我们的这个空洞,使生命的欠损空洞最小。许多年前,诗人徐志摩也说他心中的灵魂伴侣:找到她,我幸;找不到她,我命。可见,一个人遇到他的灵魂伴侣,是一种天大的运气,没有遇到反倒是命运的常态。

现实中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情: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已婚的男人和已婚的女人,他们在火车上相遇了。他们在一分钟之内就认出了彼此,然后,这一路的几个小时的交流,彼此巩固了这种灵魂的认出。下火车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分不开了。他和她的灵魂先于身体发生了政变。下了火车,他们分别回了家,与原先的配偶离了婚,奔赴了彼此的灵魂伴侣。这个故事被我的一个朋友写成了小说,小说是个喜剧的结尾。现实中他们的相互奔赴其实是故事的刚刚开始,我们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样的故事。这不是一个给大家伙儿励志的故事,这是一个灵魂遇见的例外故事,我想我懂得。我想我还懂得,这个刚开始的故事其结局是什么样也是不重要的。什么样的结局我都不意外,也不想因结局而对故事本身加以评判,它什么时候都是一个让我震动的故事。

那些找到了灵魂伴侣的人又如何呢?女作家安妮宝贝认为,生命像簇新的薪柴,炽烈地燃烧,如果没有清醒的意识来观照,也会很快黯淡冷却下来。惟有经由爱情的激发,意识的向上提升,看见了更高的生命本质,这样的情侣才称得上是灵魂伴侣。甚或不然,爱情反而会使我们忽略了更高层次的大爱。这种局限在“爱情层面的灵魂伴侣”,只是入门的境界而已。当灵魂披上肉体这件地球衣之后,活在物质世界的时间总是短暂的,灵魂追求的真善美却是永恒的。物质世界的食物是物欲,物欲一定会产生纠结,纠结的积累一定会导致情色关系的破损。灵魂的食物是精神,是人性中的真善美,是对未知永不间断的探寻,是在探寻中因互相的懂得而意味深久。如果男人和女人的生命内容不是以精神元素为主要食物,那样的男人和女人与灵魂伴侣绝无搭界。生命因物欲的纠结产生无聊是注定的,随之而生的必然是厌倦。当然,一个人早已在红尘之中的存在,比如家庭婚姻,比如身体条件,比如社会伦理……这其实是一些确凿的硬物,它们无法被无视。那些纯然又柔软的灵魂里面的东西一旦流经这些腐蚀性硬物,当然会使灵魂生命产生病变。

从1925年到1929年,师生以偷情的方式维持了四年。这期间,除了疯狂的激情,承受的狂喜,一定还有另外不知所措的东西,像皮肤上的伤口一样发炎并且不可愈合。阿伦特写的一篇叫《阴影》的文章袒露了这样的东西。这是她按照海德格尔思想练习套路而写的一篇自我解剖式的文章。有直露的感情和吃力地向思想层次攀爬折转的东西,里面最多的是她的恐惧,恐惧以各种各样的语境现身:恐惧现实、恐惧使她崩塌了、跌落到恐惧中……我在里面读到了这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此时此地与彼时彼地的内在分裂。一个年轻女人,在首度体验到爱情的激情时,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无以安顿,无处栖身,时有从日常轨道被抛出来的那种惊慌。里面还有阿伦特作为女人和犹太人之间的孤独处境,她甚至产生过轻生的念头。海德格尔受到了触动,以一种兄长的口吻安抚了她。不知不觉地,这个茅屋里的生活不再被他美化,他和她约会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他和她好像变回红颜知己那样的关系。他在与她的一次见面中,情绪激动得哭了。不知道他哭的内容是什么。他是一个有妻子的丈夫,他不想损害这个身份。他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不想损害这个身份。他要写书,他的成功比她给他的爱情重要。阿伦特也回过神来了,这一点海德格尔也看在了眼里。他说,你的表情已变成另外一副样子,在教室里我就看出来了,眼神里不再有惊慌的闪动了。

有关秘密的恋情,只能两个人知道的恋情,由于时间的原因,诸如此类的事情最后总要划上一个句号,古今中外都差不离儿。哲学家与凡人也差不离儿。海德格尔终于要让阿伦特离开自己。他写的一封信把阿伦特彻底激怒了:是的,我把你忘掉了,这不是说你可有可无,不是对你无所谓,不是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外在状况,而是因为我不能不忘记你,我常常是全力以赴地工作,当我全身心工作时,我就常常忘了一切。

这四年的时间,对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和灵魂来说,如果他们果真在这样的时间里发生了些什么,发生了的东西又足够深重,那么这样的突然断裂的生命所产生的影响是强悍的。况且,对于同样深重的一段感情来说,对它的承担,一个阅人无数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涉世未深的女人也是很不一样的。这段赴汤蹈火的爱情突然断裂了,这让阿伦特很伤痛。她被送到另外一个城市师从海德格尔的一个朋友,她到那里攻读博士。阿伦特还要接受这样一个苛刻的条件:没有海德格尔的允许,她不能给他写信。崔卫平曾经为此写下这样的文字:要多大的力量她才能在内心深处摆脱这位远不可及的恋人的牢固盘踞?要多么顽强的生命力才使得她不感到自己是蒙受损失的、仍然可以是完整的和结实的?要多么宽广的胸怀才使得她不会对世界和他人产生怨恨和从此将自己封闭起来?

阿伦特试图通过找到新的情色关系来覆盖过去的记忆。其实,身体的记忆和灵魂的记忆都是不能覆盖的,假如这个记忆是深存的。她那个时候以为能,她甚至和一个男人结了婚。但是没有用的,这是一段短命的婚姻。海德格尔的生活中也发生了重要事件,他的《存在与时间》出版了。这是一本启动了生命内存的书,这本书让他获得了世界性声誉,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被认为是哲学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掀开了哲学史新的篇章。这是一些有革命力道的文字,书的题目就是宣言。存在在传统上就是非时间的,自柏拉图以来的哲学思想中,对存在的研究要么在本质内打转,要么追究现象之后的东西,径直去寻找那恒常的东西,寻找在时间河流中非时间的东西。这本书转往另一个方向:存在本身就是时间性的。他把整个人之为人的东西都转向人由之而来的存在,而不是在理念里面展开人。他就像伐木工一样,穿越哲学史的森林,趟出一条新路来,他把笛卡尔的世界图像倒转了过来。问题不在于我思我才存在,而在于我向存在趋达,我才得以思。

阿伦特是这个大部头问世过程的见证人。海德格尔多次向她吐露,在写作过程中她的爱是怎样频繁地在他心头掠过,也许正因为这样,阿伦特要消除这种爱的痛苦才变得更加艰难。她给他写信的时候这样说:你指给我的这条路,比我想的要漫长得多,也艰难得多。这条路要走过一个漫长的人生。如果我失去了对你的爱,我也就一同失去了活下去的权利。但如果我回避了爱赋予我的使命,我也就失去了这份爱。他们之间魔咒般的关系又开始了,这种魔咒般的关系不处在两个躯体之间,而是关系本身。

物质世界和政治世界都在动荡中,一直都是,有一些时段尤其动荡。在希特勒被任命为帝国总理的前夕,阿伦特和海德格尔分别处于德国社会对立的两极。她又结了婚,丈夫也是一位哲学家,在名气上和海德格尔没法比。她作为犹太人被排挤到社会的最边缘,他则正成为最伟大的德国哲学家之一扶摇直上。他的职位越来越高,成为大学校长。随之而来的物质待遇也越来越好。尽管他曾经对她说,他从教中所经历的人和事绝少有什么美妙的经验,这是他必须承受的现实,但是他还是需要从教给他带来的至上荣耀,需要大学校长这种永记史册的地位和实惠。他对国家社会主义破晓一个新时代的幻想让她失望。作为在德国出生的犹太人,一开始她就性格倔强。少女时代在课堂上听到老师的反犹言论,她就会奋起抗议或退出教室。她认为,如果一个人因为是犹太人而受到攻击,那么其作为犹太人必须抗争。她一开始就是在德意志人——犹太人共生现象受到侵蚀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她从头到尾是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1933年纳粹上台不久,她参加了反纳粹组织,曾经入过狱。面对日益激烈的反犹倾向,她逃离德国流亡到巴黎,法国沦陷,她和很多犹太人落入纳粹的魔掌,被关进集中营,逃出后流亡到美国,上个世纪50年代正式加入美国籍。颠沛流离的人生经历,使她对民族、集体、群体的所谓“爱”有着自己独特的观点。有越来越多的传言说,海德格尔正在滑向反犹主义。她就此向这位曾经的恋人求证,但并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在对与海德格尔的关系上,她迫不得已表现出极端的坦率。她追问海德格尔的立场,造成了对二人之间关系的侵害。社会分化为敌对阵营,而他们俩则被迫走向政治上相互对立的两极。

阿伦特用自己的发现与认知书写自己的思想,她通过写作与思考,不仅建立了自己独特的思想体系,还把自己从沦陷的爱情泥淖中救赎出来。她最终以非同寻常的思想获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除了写作和教书,她在美国和欧洲之间奔来走去,参加各种活动。她还以一个犹太人的亲身经历写出了哲学书籍《极权主义的起源》,这本书使她获得了世界性声誉。在坚韧的思想大地上不输于任何一个男性思想者,她被誉为那个世界上黑暗时期的伟大女性。她还是极早提及一个知识分子要回到“公共空间”的哲学家。她认为,富有人性的生活不可能在孤寂中得到,也不会通过把自身的事务交给他人而得到;它仅仅在一个人投身的公共领域的冒险活动中才能实现。她因这种对公共建设的投入而真正爱上了这个世界。她把这样的思想写成了一本书叫《人的条件》。阿伦特思想的典型思路是:个人的问题不再是个人的,而是同其他人、同包含所有人在内的公共领域中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甚至“孤独”也不应被理解仅仅是个人的选择因而有理由对此大加赞美。在她看来,每个人实际上是在同其他人分享这个世界,只有在人和人之间,在人类共同生活的舞台上,个人才能得到自身存在的充分展示和具有真理性。显然,这与海德格尔将“与他人共在”看作是“沉沦”的立场相去甚远。崔卫平评说她心中的阿伦特:从个人揪心的经历和承担个人历史境遇出发,她站到了“世界”而非“个人”一边,站到了舞台光线之中而不是隐退到“在个人的秘密之内”。作为一名女性,她参与了她那个时代真理的创造。如今,人们越来越认知到真正知识分子的红尘在场性,阿伦特的思想日益深入人心并得到了践行。在世界哲学领域,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阿伦特的思想绝不输于她曾经的导师海德格尔。

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那是1950年2月7日,在一家酒店的大堂里,海德格尔和阿伦特,这对分离许久的曾经的恋人见面了。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已经成为一位44岁的中年女人,那个英武的小伙子也已成为一位57岁的中老年人。时间是全世界的超级魔术师,它竟然把这两个曾经的情人变了回来。这个变回来的女人已经是世界上著名的思想家,而那个当年在精神上风华绝代的男人却因罪责而广受诟病。她的到来本身就是让他羞耻的一种提醒。就在见到他前不久,她在和朋友私下里聊天时说到让她纠结的海德格尔,用语上什么都有:没品位、欺骗、扯淡、不诚实、谎话连篇……可是,当酒店服务员说出他的名字,她感到……好像时间突然一下子凝滞了,这使她猛然间意识到,她不得不承认自从朋友告知了他的地址,她就悉心保护着这份天意,心跳的加速让她知道,不承认对他的感情,这是她唯一真正的不可原谅的不诚实。她还想让他知道,如果万一她随心所欲地对他说了些什么,纯粹是出于她太过疯狂的愚蠢,而不是出于什么理由。

在她的心中有几个海德格尔?

老师海德格尔、痴恋的情人海德格尔、纳粹的支持者海德格尔、伟大而创新的哲学家海德格尔、无比仰慕的海德格尔、轻薄地背叛了她的海德格尔、与她站在价值观两极的海德格尔、不停地用谎言为自己开脱的海德格尔……

这个时候的阿伦特,不是哲学家阿伦特,也不是思想家阿伦特,只是一个被久远的真爱敲动得生疼的女人阿伦特。这个女人,和任何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和任何一个得了爱情疾病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这爱情的疾病是一种不治之症。实际上,她在见他之前,她头脑中的海德格尔图像几乎又颠倒过来。她曾经高强度地阐释海德格尔,试图向美国学术界介绍未经他人变形的海德格尔,希望美国读者能理解的真正的海德格尔。

那个她曾经痴爱的海德格尔和那个让她仰慕的海德格尔,最终还是占据了她的灵魂疆域。

所以,她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心中有几个阿伦特?

他爱得生疼的阿伦特、让他的婚姻产生障碍的阿伦特、与他在国家政治观念两极对立的阿伦特、使他产生哲学家优越感的学生阿伦特、如今让他仰慕到嫉妒的名动世界的思想家阿伦特……

那个曾经让他爱恋到心动的阿伦特,最终还是占据了他的灵魂疆域。

在这段被重新开启的爱情中,海德格尔极力想把他的妻子埃尔弗里德拉扯进来,他让阿伦特与埃尔弗里德见面,希望这两个女人友好相处。埃尔弗里德是一个极端的反犹女人,她要面对的这个女人,既是她拒绝的犹太人,又是她的情敌。而阿伦特对支持纳粹的人是那样的不屑。这是一种特别滑稽的场景,但它还是发生了。看在海德格尔的面子上,阿伦特和埃尔弗里德拥抱了。这在表面看是一个祥和的场景,这两个女人都因为爱这个可恶的男人而愿意哄他开心。其实,埃尔弗里德明显因为阿伦特抢走了她的丈夫而嫉妒得发狂,阿伦特也实在无法对一个有着干掉全体犹太人念头的女人产生情谊。自此以后,阿伦特和海德格尔的会面与通信都不得不在埃尔弗里德的监视下进行。可这又怎么样呢。阿伦特和海德格尔的谈话,埃尔弗里德根本听不懂,更插不上一句话。他们之间的那种完全精神上的交流不会受到任何人、任何条件的限制。那高处的自由在高处悠然地行进,低矮处的思想根本没有资格和能力进入。埃尔弗里德终于弄明白了她曾经的浅见。她原本以为,女学生迷恋学识渊博的教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教授享受年轻女学生的崇拜也是顺势的事情。当她看到她的丈夫和阿伦特神采飞扬地交谈着而她插不上半句话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他会爱上这个女人。更让她悲哀的是,她不得不承认,阿伦特能给他的,是她永远也给不了的。只有阿伦特才能抵达他内心那一块别人永远都无法理解的领地,在那块领地上,他和她可以快乐地无拘无束地嬉戏,用只有他和她懂得的语言沟通。更让埃尔弗里德绝望的是,她的预感正在成为现实。不管埃尔弗里德多么想要阻止海德格尔和阿伦特的交汇,阅读信件也好,贸然插话也罢,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埃尔弗里德和他们的世界隔着一个玻璃罩,她根本无法走得进去。即使海德格尔和阿伦特见面的次数是有限的,他们的心却不曾疏远。灵魂的相爱是可以跨越身体的,身体的在场与不在场,身体说了不算。真爱,原本就是灵魂说了算的事情。我的朋友也鸣曾经说,人的灵魂是否存在,到目前为止还是个悬念。如果有的话,它可能和中医说的“气”“脉”有相通之处,因为它是无形的,不是能看得见的一种物质,或者眼下的科技还没有发明出来能够测定它的仪器。脑电图、超声波在古代也是一种神话,也许,再过二百年,灵魂的测试也成为可能,也可以分为几个类型,或者几百个类型。有的人有很强大的灵魂,有的人的灵魂弱小到了几乎可以忽略。几安培到几百安培。非常可惜,也鸣说的这样的测试灵魂的仪器至今还没有发明出来。我真的希望它能够发明出来,那样的话,男人和女人,谈恋爱的时候,不仅需要物质上和形象上的门当户对,而且这样的仪器可以帮着他们实现灵魂上的门当户对。须知,灵魂上的门当户对,才是男人和女人真正的门当户对。当今世界婚姻和情色领域的混乱和不靠谱,全是因为灵魂上的不门当户对给害的。将来,谁若是发明了这种测定灵魂能力的仪器,一定会拿到诺贝尔奖。

这样的情色,在民间,就会被说成是一个男人与原配和小三的故事,原配和小三各就各位最终和解的结局也并不稀罕。这个故事和言情小说的故事在脉络上也大同小异,两个女人都是受伤的女人,她们是一只和另一只受伤的小兽,只有回到自己独自的洞穴里舔舐自己的伤口。倒是这个叫海德格尔的男人,他是一个全方位保全了自己的男人,他各方面都不受损失。一个大男人在女人面前保全自己的行为,怎么着也让人感到不舒服,这也是海德格尔在人格方面让后来的评判者不屑的原因之一。

我调出来前些日子杂文家陈仓和我的QQ聊天。(“花香满径”为陈仓。“安然”为我):

花香满径:阿伦特比海德格尔境界高得多。萨特比海德格尔可爱。

安然:是的。生命,还有学说。

花香满径:萨特对所有女友都很照顾,而且比海德格尔宽宏。

安然:可是,萨特,也是个女人不敢和他动心的男人,他也给不了任何一个女人在情感上长久的保证。

花香满径:阿伦特最后的成就超过海德格尔,海德格尔居然嫉妒弟子情人。萨特的水平非常高,本事也大。

安然:本事太大了,这个萨特。萨冈说,没有萨特的世界,是不值得活的。

花香满径:萨特最让我佩服的是拒绝诺贝尔文学奖。

安然:海明威也拒绝了。

花香满径:萨特与几个情人相处很好。

安然:但,也是好几个情人。情人们竟然受得了。若只有一个波伏娃,多好。当然,我是个小女人。

花香满径:波伏娃是明白人,还有一批小演员。

安然:我写过。我知道。我希望的那样的萨特和波伏娃,就不是如今的这种独一无二的情人了。

花香满径:两大笔墨情侣,阿伦特与海德格尔、萨特与波伏娃。

安然:伟人的爱情,我们只有知道的份儿,轮不到我们去模仿。

花香满径:起初,阿伦特离开海德格尔没有学术创造力,后来,阿伦特完全独立,远远超过老师的水平和成就。波伏娃一生离不开老师的引领。

安然:世界上两个伟大的女哲学家也各有不同。

花香满径:萨特很有趣,女朋友们说,没钱花了,他说,那就编剧吧,于是,大家都有事干,有钱花。

安然:我当时写萨特与波伏娃的时候,说过,萨特拒领诺奖,等于发生了两个事件。一个是他获了诺奖,一个是拒领诺奖。我还想听听陈老师对阿伦特与海德格尔的评述。

花香满径:他们几乎与别人无法交流。阿伦特还有一个独特的性格特征,她属于知识贵族气质。阿伦特不喜欢别人太了解自己,也不喜欢被照顾。阿伦特嫁到美国后,一直与海德格尔保持笔墨联系,也专程回去探访海德格尔,并延续喝咖啡,聊天,做爱,讨论,散步的互动方式,海德格尔的家人和朋友一概表示理解。萨特与波伏娃也是那样。中国人受不了,也没有环境……

陈仓一直强调,让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定要说明,阿伦特和海德格尔、波伏娃和萨特,是世界上两大笔墨情人。真正意义上的笔墨情人,是名动世界级别的笔墨情人,男人和女人都是,旗鼓相当的思想,因为这个而流芳百世。

比较这两对著名的笔墨情人,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我的朋友也鸣曾经对我说:“从你写作的这些杰出人物来看,不管是男的和女的,两个灵魂异常强大才华杰出的人能够相爱一生,好像十分罕见。萨特和波伏娃能算吗?他们的关系,更像是一场实验,轰轰烈烈,起起伏伏,主道里又有支路,和一般人眼里的爱情没有多少相似之处,想效仿都不知该从哪里下手。还有另一对吗?就你所知。”是的,我也早就说过,萨特和波伏娃的情色是一种人类史上的实验。他们之间处理感情的方式,是不可复制的,就像萨特和波伏娃是人类伟大的特例一样,这样的特例不是用来在人类之中推而广之的,而是用来令我们惊讶的。大众就是大众,大众过的大抵就是大众的生活。我们当中有人或许也选择了一生不结婚,或者自己也需要偶然的爱情,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所选取的这等自由,就是萨特和波伏娃的生命中流淌着的那种自由。不是的,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波伏娃和萨特生命中的那种自由,不是我们能够承担得了的。不在波伏娃的这种生命之中,这种自由会极度走样的。萨特和波伏娃的爱情,我除了惊讶,似乎说不出来什么,我也不欣赏这样的爱情。我不要这样的爱情。我要的爱情,依然是,情种的爱情。他和她,彼此都是情种,只对一个人专心。她的身体和灵魂是他的旅游胜地,他是她的身体和灵魂惟一可靠的地址。就算我弱智,就算我傻,就算我有病,我也认了。

男人和女人相爱了。男人或者女人,一方有婚室,或者两方都有婚室。爱着爱着,就混乱了,就纠结了,就恨了,就许诺了,就承担不了这许诺了,爱了恨了就纠结到一块了,就哭了,就闹了,就乱了,就累了,就病了,就疯了,就生不如死了,就散了。最后的结局,也还是各自滚回各自原先的角色里面去了。这些个滚回原先角色里面的男人和女人,都不是原先的男人和女人了,心上多了鲜艳鲜艳的伤口,伤口里流着血,伤口永不愈合。几乎都是这样的。在活着的时候就死于心碎,平凡的男人和女人是,哲学家男人和女人是。这些男人和女人的情色故事,像是卖豆腐的人晚上做的一个梦,梦里自己不卖豆腐了,改行要干别的工作了,比如,卖奢侈品了,出国游玩去了。可是,第二天醒了,自己还是一个卖豆腐的。曾经的情色像是梦游,不管是优质的情色还是平庸的情色,都梦游了一回。我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的这种情色花哨事太多了,正经谈的和不那么正经谈的都有。只是最后修成正果的少而又少,比挎着菜篮子的大妈出门被高富帅男人骚扰的几率还小。在我目及的范围里面,只有一对婚外恋情修成了正果,这正果还是因为不耐烦了的原配主动让出位子来,把出轨者甩了才达成的。

曾经和女作家连谏说起过“通俗剧式的情色”模式,我感叹了现实情色中基本上要回归的这个模式。特别擅长写都市情感小说的连谏给我解释,通俗情色剧式的结局原本就来源于现实生活呵,或者,现实生活原本就是通俗的,现实生活中的情色原本就是通俗剧式的情色呵。是的,一个新鲜的情色降临的时候,我们开始或许会以为这个情色会和别人通俗结局的情色是不一样的,是清洁的、是不染尘埃的、是鹤立鸡群的、是可以从此过着幸福生活的。谈着谈着,就染尘埃了、就鸡立鸡群了,就从原本以为的仙境打回了尘世的脏兮兮的原形。其实,更多的现实中的情色事实比通俗剧式的过程与结尾更加脏兮兮,更缺少讲述连贯的剧情和逻辑。前几年那个企业家王功全以为自己的情色是个高雅音乐剧呢,他高调地带着他的王琴出走了,还在微博上广而告之。王琴是他的娜拉。他忘了娜拉之剧的最大看点就是“娜拉出走了以后怎么办”这么一个难题。结果,王功全和王琴演出了“娜拉出走之后又乖乖回来了”这么一个比通俗剧还通俗的闹剧。倒是王石这个硬汉有种,他和小自己三十岁的女子田朴珺相爱并且脱离了原来家庭走到了一起。王石的离家及新娶惹动了全国性的口水大波。一些道德家,一些反对派和支持者都表达了自己的道德与自以为是的评判。作家石康的说法我印记最深,我自以为他说得有见地。在他眼里,中国目前的成功分子,王石、冯唐都算上,都在通过搞离婚来补课,是时代的价值观欠他们的。在他们年轻时,应得到大量姑娘及损友儿。他们在青春期不听摇滚而拿上班或考托当奋斗,他们差不多一生都在垃圾堆里搞装修。令人伤感的是,已没用了,他们全被骗了,因错过太多与时间相关的优美事情。我对王石与他的小女友的恋情一无所知,我不评判任何我不知的事情。我评判了不少这些东西,评了都是瞎评。但我对王石的回应很在意。他有力,对自己的婚变他说过这样的话:“周末帆船训练,野鸭逐浪,白帆点点,楼群下秋叶层林尽染,波士顿如此融城市与乡野一体……训练第二天,风骤细雨,挂黄旗,扬帆仅半小时,无法驾驭,返航途中,眼见一艘艘船倾覆,我也未能幸免,瞬间船翻于水,爬上船舷,与先落水者摇摇手,嗨,帆船训练中落水如学习滑雪摔跤,平常事。”后来,他在《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访中说起“红烧肉”事件:不就是红烧肉吗,说来说去嘛,还有什么?我喜欢王石对别人看法的态度,我喜欢这种有力和爱谁谁。他的情色好与不好,都是他自己的事。结果好,他就享受;结果不好,他就承担。如此而已。

在爱情中受伤的女人,是怎样处置了自己的受伤?阿伦特处置自己的爱情受伤让我侧目。

罗素先生说:“三种激情统治着我的生命,那便是——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的难以承受的同情。这三种激情像变化莫测的狂风任意地把我刮来刮去,把我刮入痛苦的深海,到了绝望的边缘。”罗素先生还说,他曾经寻找爱,首先是因为爱能使他欣喜若狂,这种喜悦之情如此强烈,使他常常宁愿为这几小时的愉悦而牺牲生命中的一切。他寻找爱,其次是因为爱能解除孤独。在这种可怕的孤独中,一颗颤抖的良心在世界的边缘,注视着下面冰凉、毫无生气、望不见底的深渊。他寻找爱,还因为在爱的融合中,他能以某种神秘的图像看到曾被圣人想象过的天堂的景象。这就是他所追求的东西,虽然这对于人类的生命来说似乎过于完美,但这确实是他最终发现的东西。阿伦特是和罗素先生完全同类的人,他们关注并且实践的是完全一样的东西。对真理的追求,从不懈怠的这种对真理的追求,不仅让她把自己的生命修葺成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还把她从自身挫败的爱情之中解救了出来,她找出了自己沦陷在爱情里面的因,也为自己找出这个因必然推导出来的果。她先撤出自己才能最终进入自己。她把自己解救得如此健康,以致于可以从对人类共同苦难的难以承受之中产生了生命中最悲悯的同情。她的健康当然是从她生命的剧痛中发育出来的,她深深的痛苦是那样纯正。我敬重于阿伦特的沉重甚于敬重于波伏娃的那种沉重。二战之后海德格尔因为政治立场被很多人非议的时候,阿伦特站出来,在一次去纳粹化的听证会上,她为当年的导师作证。她坚定地反对纳粹对犹太人的残暴,却也呼吁犹太人去自身那里反省一些东西,她提出的在犹太人身上“平庸无奇的恶”的思想理念当时让很多犹太同胞不接受,甚至招致抨击,时间却把这种披荆斩棘的思想检验成放之四海的真理。一个爱中的女人,她比爱中的那个男人有着深刻的超越与悲悯,这样的超越与悲悯没有让她变成爱情的嬉皮主义者。她的生命达成的是那样一种郑重的爱。

海德格尔和阿伦特一直交往了下去,在哲学与生命的探索之中,在爱的祝福之中。阿伦特的丈夫海因里希有时也陪着阿伦特一起去看望海德格尔。他们活在精神的高处,而精神的高拔之处,世俗低处的那些牵扯够不着那里。就像尘世间低矮的建筑伤不着天空高处飞翔着的生命。商讨,碰撞,争执,完善着人类所需要的哲学与真理的成形。1970年4月,海德格尔得了轻度中风,阿伦特7月去看了他。8月份,阿伦特的丈夫海因里希又陪着她去看了海德格尔。同年11月,海因里希突患心肌梗塞去世了,她失去了很重要的生命支柱。海德格尔安慰她,他尽量把她引向思想,让思想把她带出情感的悲痛。他在给她的信中故意使用一些夸张的豪迈。这一次就连海德格尔的妻子埃尔弗里德也加入到了安慰阿伦特的行列之中。1967年之后,阿伦特和埃尔弗里德的关系改善了,阿伦特和海德格尔单独相处,她也不再盯梢,不再总是在他俩周围转来转去。埃尔弗里德对海德格尔更加上心,时间预示的死亡让所有的人改良得和善,无论是凡人还是哲学家。阿伦特从海德格尔身上没有看到任何让人不舒服的老年人的脱垂现象,也没有什么灾祸和不顺心的事。然而,令人心生悲凉的事件是,海德格尔累了,累了这个词并不能准确说出他的变化,他变得难以接近,越来越说不上话,这种情况以前在她这里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医生依然说,他是个健康的人。但是,他变得脾气非常巨大,有些反常,听力也非常差。她竟然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她甚至无法肯定他是不是在听她说话。他好像快要熄灭了。

她竟然比他熄灭得更早一些。毫无征兆地熄灭。1975年12月4日,汉娜·阿伦特在纽约撒手人寰。她离世的时候,人们发现她的身边一直收藏着三个人的照片:海德格尔的;她丈夫海因里希的;她母亲的。阿伦特死后五个月,也就是1976年5月26日,马丁·海德格尔在家里长睡不醒。

埃尔弗里德·海德格尔继续活着,一直活到1992年。 PRz62APLJ2OZGEWy+PbLWJK00+puUa0QPO3lWq8QgI/u2Nop7VgXOjjGQZmx3w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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