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的北部山峦起伏,一座美丽的田庄就坐落在这里。那是在1801年,我由于孤独寂寞,因此很快喜欢上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把一切安顿完毕之后,我骑上马去拜访我的房东——希斯克利夫先生。
“先生,您好!我是洛克伍德,您的新房客。但愿我租用画眉田庄不会给您带来太多不便……”
“画眉田庄是我自己的产业,我绝不容许任何人给我带来不便!”他很粗鲁地打断了我。
尽管如此,没过多久我却对他产生了一种亲切友好的感觉,至少可以说我对这个古怪的人产生了兴趣。
我们一进院子,他就大声喊道:“约瑟夫,来把洛克伍德先生的马牵走,另外拿些酒来!”
“这户人家就这么一个仆人吧,”听了他的双料命令,我暗想,“怪不得石子铺成的路上长满了草,看来树篱也得靠牛羊来修剪了。”
约瑟夫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应该说是个老头儿——也许已经很老了,虽说身子骨倒还结实硬朗。
他牵过我的马时嘴里低声嘟哝着什么,还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
希斯克利夫先生的住宅叫“呼啸山庄”。“呼啸”一词在当地来说有着特殊含义,形容这座山庄在狂风暴雨里所经受的风呼雨啸。只要看一看宅子尽头那几棵生长不良、过度倾斜的树,就能知道北风有多大的威力。多亏当年的建筑师有先见之明,把这幢宅子盖得非常结实,狭窄的窗子深深地嵌在墙里,墙角都砌有凸出的大石块。
屋子的前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雕刻。屋子里有个很大的壁炉,屋子另一头有个大橡木橱柜,里面摆着一摞摞洁白的盘子,一些银制的壶和杯子高高地垒到屋顶。橱柜一边的架子上摆满牛羊腿、火腿之类的东西。壁炉台上放着各种老式枪。地面是用白色石头铺的,地上放着高背长椅。橱柜下面的圆拱里躺着一条猪肝色的大母狗,一窝小狗正围着它乱叫,另外几条狗在周围四处走着。
这样的屋子和陈设让人以为主人是普通的北方农民。可是,希斯克利夫先生跟他的住宅和生活方式却形成一种奇怪的对比。从外貌看,他像个皮肤黝黑的吉卜赛人,可是衣着和举止却又有着绅士一般的风度。他身材魁梧,面庞英俊,却总显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我在壁炉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我的房东走到对面的一把椅子跟前坐了下来。为了打破沉默,我伸手想去抚摸那条母狗。这时它已离开那窝小狗,悄无声息地溜到我的身后,噘起了嘴,白白的牙齿上馋涎欲滴。
我的房东走到对面的一把椅子跟前坐了下来。
它对我的爱抚报以一声长长的低吼。
“你最好别去理这条狗。”希斯克利夫先生粗暴地大声说道,同时用力跺了一下脚,把狗吠声镇住,“它不习惯受人溺爱——我养的不是玩赏的宠物!”
接着,他大步走近边门,再次高声叫道:“约瑟夫!”
约瑟夫在地下室的深处,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什么,但是不见有上来的动静。于是,主人亲自下去找他,留下我和那条凶恶的母狗面对面。一对狰狞的蓬毛牧羊犬也和它一起留神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并不急于想跟它们的牙齿打交道,所以也就一动不动地静静坐在那儿。然而,不幸的是,我原以为它们一定不懂无声的咒骂,就对它们挤眉弄眼,做起鬼脸。我的某个鬼脸竟惹恼了那条母狗,它勃然大怒,纵身跳上我的膝盖。我立即把它推了下去,慌忙拉过一张桌子挡在中间。这下可激起了公愤,几条大小不同、年龄不一的四脚恶魔一窝蜂地从藏身处蹿了出来,扑向一个共同的目标。我发觉我的脚跟和衣边尤其成了被攻击的对象,便尽可能有效地挥动随手抓起的拨火棒,挡开那几个较大的斗士,同时不得不大声求援,请这户人家赶快出来主持公道。
希斯克利夫先生和他的仆人依旧不慌不忙地上着台阶。尽管壁炉前又是撕咬,又是狂叫,已经闹得天翻地覆,可我觉得他们的步子并没有比平时快上一丁点儿。
多亏这时从厨房里迅速奔出一个人来——一个健壮的女人,她撩起衣袖,光着胳臂,两颊火红,挥舞着一只煎锅,冲到我们中间。她凭着这件武器和她的舌头达到了目的,出奇地平息了这场风暴。待到她的主人上场时,只留下她,她正像大风刮过的海洋那样喘息着。
“见鬼,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问道,朝我瞪了一眼。刚才受到那样不友好的对待,现在还得看这样的眼色,真让人受不了。
“是啊,真是见鬼了!”我嘟哝着说,“就是有鬼附身的猪群,也没有您家这班畜生凶。您倒不如把一个生客丢给一群猛虎呢!”
“不去碰它们,它们是不会惹事儿的。”他说着,把酒瓶放到我的面前,把拖开的桌子搬回原处,“狗是应该保持警觉的。喝杯酒吧。”
“不,谢谢。”
“没被咬着吧?”
“要是我被咬着了,我就要给那咬人的东西留下一个磨灭不了的印记。”
一个健壮的女人撩起衣袖,光着胳臂,两颊火红,挥舞着一只煎锅,平息了这场风暴。
希斯克利夫先生咧着嘴,绷紧的脸上转而露出一丝笑意。
“得啦,得啦!”他说,“您受惊了,洛克伍德先生。来,喝点儿酒吧。我这屋子难得有客人来,所以不得不说我和我的狗确实都不太懂得该怎样接待客人。祝您健康,先生!”
我鞠了一躬,举杯回敬了一句祝词。这时候我也想通了,为一群狗的失礼而坐在这儿生闷气,实在有点儿犯傻。再说,我也不愿让这家伙再取笑我。眼前我就被他当作了笑料。
他呢,也许出于清醒的考虑已经察觉到得罪一个好房客是划不来的,态度稍稍放缓和了些,语气不再那么傲慢,而且提起一个以为会让我感兴趣的话题——有关我目前隐居的这个地方的优点和缺点。
我听了他那一番话,发觉他在这方面是个很有见识的人。临告别时,我竟然兴致勃勃,主动提出第二天还要来拜访他。
他分明不愿我再闯进他家里来。可是,我才不管,我还是要去。奇怪,没想到跟他一比,我竟变得那么爱交朋友。
画眉田庄和呼啸山庄相距4英里。第二天下午,我如约再去拜访希斯克利夫先生。
来到呼啸山庄的花园门口时,天空开始飘起雪花。我刚好躲过一场大雪。
这荒凉的山头,盖着黑霜的泥土已经冻成一层硬壳,凛冽的寒气令我的四肢直打战。我打不开栅栏上的门链,于是跳了进去,顺着两边杂乱地长着醋栗树的石子路直奔屋门。谁知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答应,倒把我的手节骨都敲痛了。那一大群狗也吠叫起来。
“倒霉的人家!”我心里直嚷,“有你们这样待客的吗?大白天也把门闩得死死的。我才不管——说什么我也要进去!”
打定主意,我就抓住门闩,使劲摇动起来。长着一副冷面孔的约瑟夫从谷仓的一个圆窗洞里探出头来。
“你干吗?”他大声地叫嚷着,“主人在羊圈里。你要跟他说话,就从谷仓那头绕过去。”
“屋里没人开门吗?”我大声问道。
“除了夫人,一个人也没有。你就是闹腾到夜里,她也不会来开门的。”
“为什么?你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吗,约瑟夫?”
“别问我!我才不管这种事儿呢。”咕哝了这么两句,那脑袋就不见了。
“主人在羊圈里。你要跟他说话,就从谷仓那头绕过去。”
雪开始下大了。我抓住门把,又试了一回。这时,后面院子里出现了一个扛着干草叉、没穿外套的小伙子。他招呼我跟着他走。于是,我们穿过洗衣房,经过一个石头铺的场院,终于来到前一天接待过我的那间暖和、敞亮的大屋子。
壁炉里煤块、泥炭和木柴混合燃起的熊熊炉火烧得正旺,闪耀出明亮、欢快的光辉。在等待摆上丰盛晚餐的餐桌旁,我很高兴地见到了那位“夫人”。以前,我从没想到他家还有这样一个人物。
我对她行了礼,然后等待着,以为她会请我坐下。可是,她只是朝我打量了一下,就朝椅背上一靠,一动不动,默不作声了。
“坐下吧!”那小伙子粗声粗气地说,“他就要来了。”
我依他的话坐了下来,然后轻咳了一声,对那条凶狗叫唤了一声。这第二次见面,它总算赏脸,摇了摇尾巴,表示承认我和它相识。
“好漂亮的狗!”我又开了个头,“你打算不要这些小狗了吗,夫人?”
“它们不是我的。”这位可爱的女主人说。那腔调比希斯克利夫先生的答话还要让人感到不快。“啊,你所疼爱的一定在这一堆里了!”我转身看向一只看不太清的靠垫,那上面伏着几只猫一样的东西。
“疼爱这些东西那可真是怪了!”她轻蔑地说。
真倒霉,那原来是堆死兔子。我又轻轻清了清嗓子,向壁炉靠近些,再次说起今晚天气不好之类的话来。
“你本来就不该出门的。”她说着,站起身来,伸手到壁炉台上去拿那两个彩色茶叶罐。她原本坐在光线被挡住的地方,这会儿我才把她的身材和面貌看得一清二楚。她身材苗条,显然还是个少女。还有一张我生平没有福气见到的俊美小脸,五官细巧,非常漂亮。要是眼神再柔和些,简直让人无法抗拒。
见她几乎够不到茶叶罐,我想动手帮她一下。她猛地朝我转过身来,就像一个守财奴看到有人想要帮他清点金子一样。
“不用你帮忙,”她厉声说,“我自己拿得到。”
“对不起。”我连忙回答。
“是请你来喝茶的吗?”她在自己整洁的裙子上系上一条围裙,然后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匙茶叶正准备往茶壶里倒。
“能喝杯热茶真是太高兴了。”我应声说。
“是请你来的吗?”她又问了一句。
“不,”我脸带笑容说,“你就是请我的人呀。”
她蓦地把茶叶倒回罐里,将匙子和茶叶罐一丢,使性子似的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前额紧蹙,朱唇噘起,就像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孩子。
这时,那小伙子已经穿上一件相当破旧的外衣,站在壁炉跟前瞅着我,那神气就像是我们之间有着什么未了结的深仇大恨似的。我开始怀疑起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仆人来。他的衣着和谈吐都很粗俗,一点儿也没有希斯克利夫先生和夫人身上的那种优越气派。一头浓密的棕色鬈发蓬乱得让他看起来像个野人,他的胡子布满双颊,双手就像普通劳动者的手一样黝黑。可是,他的态度举止很随便,还有点儿旁若无人,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仆人侍候女主人应有的那种小心殷勤。
既然无从判定他在这户人家中的地位,我觉得还是不去理会他那奇怪的举止为好。过了5分钟,希斯克利夫先生进来了,多少总算把我从这不自在的场面中解救出来。
“您瞧,先生,我说话算数,真的来了!”我装出高兴的样子大声说道,“不过,我怕要让这天气困上半个小时了——要是您容许我在这儿暂避一下的话。”
“半个小时?”他说着,抖落衣服上的雪片,“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大风雪天出来闲逛呢?你知不知道会有陷入沼泽的危险?就连熟悉这里地形的人,在这样的夜晚也常常会迷路。我还可以告诉你,眼下这种天气是不会转好的。”
“也许我能在您的仆人中找一位向导吧,他可以在画眉田庄过夜,明天早上再回来——您能抽出一个给我吗?”
“不,不行。”
“哦,真是!好吧,那我只好靠自己的本领了。”
“哼!”
“你是不是该准备茶了?”那个穿破旧衣服的小伙子问道,他那恶狠狠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年轻夫人身上。
“请他喝吗?”她问希斯克利夫先生。
“去准备就得了,行不行?”这就是回答。他说得如此蛮横,真把我吓了一跳。这句话的语气充分暴露出他的坏脾气。我再也不想把希斯克利夫先生称作“绝妙的人”。
茶准备好了,他是这样邀请我的:“先生,请把你的椅子移过来吧!”
“说来奇怪,”喝完一杯茶,接过第二杯时,我开始说道,“习惯对我们的情趣爱好和思想观念的形成竟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一定有许多人没法想象,像希斯克利夫先生您这样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可是,我敢说,您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又有这位可爱的夫人像女神般护卫着您的家庭和心灵……”
“可爱的夫人!”他打断了我的话,脸上浮现出几近狰狞的讥笑,“可爱的夫人在哪儿?”
“我说的是希斯克利夫太太,您的夫人。”
“你是说,尽管她的肉体已经不在,她的灵魂依然还站在守护天使的岗位上,护卫着呼啸山庄的好运。是这意思吗?”
我发觉自己已经搞错了,便想改正过来。我本该看出他们双方的年龄差距过大,不像是夫妻。一个已40多岁,正是心智最成熟的时期,男人在这个时期很少会抱有幻想,认为女孩子是为了爱情才嫁给自己——那种美梦是留给老年时聊以自慰的。另一个看上去还不到17岁。
这时,有一个念头在我心头闪过:“那个在我身旁捧着盆子喝茶,手没洗就抓面包吃的乡巴佬,也许就是她的丈夫吧。这就是隐居的结果:只因为她全然不知道天下还有更好的男人,就让自己投进这么个乡巴佬的怀抱,真是太可惜了——我得留点儿神,别使她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这最后的想法似乎有点儿抬高自己,其实倒也不是。坐在我旁边的这一位,一看简直就让我厌恶。根据经验,我知道自己还是有点儿吸引力的。
“希斯克利夫太太是我的儿媳妇。”希斯克利夫先生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说着,他掉过头去朝她看了一眼。这是一种特别的眼光,一种非常憎恨的眼光——除非他那一脸肌肉生得完全反常,不会像旁人那样表达出心灵的语言。
“啊,这下我明白了,你真有福分,这位仁爱的仙女原来是属于你的。”我转过头来对身旁的那个年轻人说。
比刚才还要糟糕!这个年轻人蓦地满脸通红,紧握拳头,摆出像要动武的架势。可是,他似乎立即控制住了自己,用一句骂人的粗话压下了心头的怒火,不过我假装没有听见。
“你猜得不对,先生!”我的房东说,“我们两个都没有占有你的这位好仙女的福分。他的男人死了。我说过,她是我的儿媳妇,因此,她当然是嫁给我的儿子啦。”
“那么这位年轻人是……”
“当然不是我的儿子啦!”
希斯克利夫先生又笑了起来,那意思仿佛是把他当作这头笨熊的父亲,这玩笑未免开得太荒唐。
“我的名字是哈里顿·恩肖。”那个人怒声叫嚷道,“而且,我劝你要尊重我!”
“我并没有表示不尊重呀。”这是我的回答,心里却在暗笑他报出自己姓名时的那种庄严神气。
吃喝完毕,没有人说一句应酬话。我走到一扇窗子跟前,想观察一下天气情况。
我看到的是一片凄凉景象:黑夜已提前降临,天空和群山混成一片,淹没在暴风雪卷起的可怕旋涡中。
“没有人带路,眼下我怕是回不了家了。”我禁不住叫了起来,“道路大概都被埋上了,就算还露出在外,我也没法看清该往哪儿迈步。”
“哈里顿,把那十几只羊赶到谷仓的门廊里去。要是让它们留在羊圈里过夜,就得给它们盖点儿东西,前面也得挡块木板。”希斯克利夫先生说。
“我该怎么办呢?”我接着说,心里更焦急了。
谁也没搭理我。我朝四周看了看,只见约瑟夫给狗提来一桶粥,希斯克利夫太太则俯身在炉边烧火柴玩,这堆火柴是方才她放回茶叶罐时从壁炉台上碰落下来的。
约瑟夫放下粥桶,用挑剔的目光朝屋子里打量了一圈,接着扯开他的破嗓子大声说道:“我真弄不懂,大伙儿全出去干活儿了,你怎么能待在这儿闲着!你可实在是没出息,跟你说了也白搭——你那坏毛病,一辈子也改不好了。你是一心要去见魔鬼了,跟你走在前头的妈一样!”
一时间,我还以为这番滔滔不绝的话是冲我来的。我大为生气,便径直朝这个老混蛋走去,打算一脚把他踢出门外。
可是,希斯克利夫太太的答话把我拦住了。
我走到一扇窗子跟前,想观察一下天气情况。
“我真弄不懂,大伙儿全出去干活儿了,你怎么能待在这儿闲着!”
“你这个造谣生事、假正经的老东西!”她反驳说,“你这样提到魔鬼,难道不怕被它活捉去吗?我警告过你,别来惹我,要不我就要请魔鬼特地帮个忙把你捉了去。”“站住,约瑟夫!你瞧这儿,”她接着说,并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黑色封面的大书,“我要让你瞧瞧我的魔法已经有多大。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完全精通了。那头红毛母牛不是无缘无故死掉的。你那风湿病还算不上上天给你的惩罚呢!”
“哦,恶毒呀!恶毒呀!”老头儿喘着粗气说,“求主拯救我们脱离邪恶吧!”
“不,你这个恶棍!滚出去,要不我就要你大吃苦头!谁先越过我规定的界限,我就要——我暂且不说他会受到怎样的处置。可是,瞧着吧!去,我正在盯着你呢!”
这个小女巫在自己那美丽的眼睛中增添了一种恶意嘲弄的神色。约瑟夫吓得直发抖,急忙逃了出去,一边逃一边嚷着:“恶毒呀!恶毒呀!”
我认为她这种行为一定是由于闲得无聊闹着玩的。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想对她诉说一下眼前的困境。
“希斯克利夫太太,”我恳切地说,“打扰您了,一定得请您原谅。我敢于来打扰您是因为您既然有这样的容貌,我敢说您的心肠也一定很好。请您给我指出几个路标吧,我也好找到回家的路。我一点儿也弄不清该怎么走,就像您弄不清去伦敦该怎么走一样!”
“顺你来的路回去就得了,”她回答说,依旧安然地坐在椅子上,面前点着一支蜡烛,还有那本摊开的大书,“这是个简单的劝告,可也是我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了。”
“那么要是您以后听说我被人发现冻死在积满雪的沼泽或泥坑里,您的良心会不会低声指责您,说这里也有您的一份过错呢?”
“怎么会呢?我又不能送你。他们不许我走到花园围墙的尽头。”
“您送我!在这样的夜晚,为了贪图我的方便,哪怕要您跨出门槛一步,我也于心不忍啊!”我叫了起来,“我只是求您告诉我怎么走,不是要您领路,要不就请您向希斯克利夫先生求个情,给我派个带路的。”
“派谁呢?这儿只有他、哈里顿、齐拉、约瑟夫和我。你要哪一个?”
“山庄里就没有其他男人了吗?”
“没有了,就这么几个人。”
“这么说,我只好在这儿过夜了。”
“你可以自己去跟主人说,我不管!”
“我希望这是给你的一个教训,以后别再在这些山头上乱跑了。”从厨房门口传来希斯克利夫先生严厉的声音,“至于留在这儿过夜,我可没有招待客人的住处。你要是一定要留下,就只能跟哈里顿或者约瑟夫合睡一张床了。”
“我可以睡在这间屋子的椅子上。”我回答说。
“不,不行!不管是富是穷,陌生人总是陌生人,我是不容许任何人待在我防范不到的地方的!”那毫无礼貌的恶棍说。
受到这样的侮辱,我实在不能再忍了。我气愤地回了他一句,从他面前冲过,径直奔进院子里,匆忙中竟撞到哈里顿身上。天已经漆黑一团,我连出口也找不着。我正在四处乱转,听到哈里顿和其他人的说话声。
开始,那个小伙子好像对我还友好。
“我陪他到林苑那儿吧。”他说。
“你陪他到地狱去吧!”他的主人或者他的亲戚什么的大声叫了起来,“那谁来看管那些马?”
“一条人命总比一夜没人看马重要吧。总得有个人陪他走一趟。”希斯克利夫太太轻声说,心肠比我想象得还要好。
“用不着你来指派!”哈里顿回嘴说,“你要是放心不下他,最好别吭声。”
“那我就盼望他的鬼魂会缠住你,也盼望希斯克利夫先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房客,直到画眉田庄倒塌!”她尖刻地回答说。
“你听,你听,她在咒他们呢!”约瑟夫咕哝道,这时我正朝他奔去。
他坐在不远处,正借着一盏提灯的灯光挤牛奶。我没打一声招呼,径自拿起提灯就走,大声说明天派人送回,便朝最近的一个边门奔去。
“主人,主人,他把提灯抢跑了!”老头儿一面大喊,一面追了上来,“快,逮住他!”
一打开小门,两只毛茸茸的怪物便直扑过来。我站立不住,跌倒在地,灯也灭了,耳边只听到希斯克利夫先生和哈里顿发出一阵狂笑,使我羞愤到了极点。
我气得直发抖,帽子也掉了,语无伦次地说了不少恶毒的话,还流了不少鼻血。可是,希斯克利夫先生还在笑。
若不是这时来了一个头脑比我清醒、心地比我的房东仁慈的人,我真不知这场戏该怎么收场。这人就是健壮的女管家齐拉。听到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她终于出来看到底怎么回事儿。她不敢得罪东家,就转身朝那个年轻的恶棍发起火来:“好哇,恩肖先生,不知道你下次还会干出什么好事儿来!咱们这是要在家门口谋害人吗?我看这户人家我是再也待不下去了——瞧瞧这可怜的小伙子,都快喘不过气来啦!行了,行了,别再这样啦!快进来,我来给你治一下。就这样,别动。”
说完,她突然把半桶冰冷的水泼在我的脖子上,接着把我拖进厨房。希斯克利夫先生跟了进来,他难得流露出的高兴很快又消失在终年的阴郁中。
我头晕目眩,难受极了,不得不勉强在他家借宿一夜。希斯克利夫先生关照齐拉给我倒一杯白兰地,然后就进卧房去了。
第二次拜访带给洛克伍德先生的仍然是糟糕的体验,但他坚持了下来。这看似可笑,却含有生活的大智慧。我们遇到糟糕的事情时,也要善于自我宽慰,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也不要成为情绪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