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后,我才知道,“小茨冈”在家里占有特殊地位。外公骂他,不像对儿子们那样频繁和凶悍,背地里说起他来,外公眯缝着眼,摇着头说:
“伊万有双金手,这个小鬼头!记住我的话:这孩子有出息!”
舅舅们对待“小茨冈”也是温柔的、友好的,从来不像对格里戈里师傅那样跟他“开玩笑”,他们几乎每晚都要给他安排一场屈辱而恶毒的把戏:有时烤热他的剪子手柄,有时在他坐的椅子上插一个尖朝上的钉子,或者把颜色不同的料子放在这个半瞎的老头手边,他把它们缝成一整块“布”,这样外公就会训斥他。
有一次,他饭后在厨房的吊床上睡觉,人们给他脸上抹上大红颜料,于是,他很长时间就这样可笑又可怕地走来走去;灰白的大胡子里暗淡地透出两个眼镜似的圆斑点,长长的鹰钩鼻子像一条舌头,毫无生气地耷拉着。
他们的这些把戏总是层出不穷,而这位师傅总是默默忍受,只是嘎嘎叫几声,在拿熨斗、剪刀、钳子或者顶针之前,总是要给指头蘸上唾液,这已经是他的习惯;甚至在吃饭时,在拿刀叉前,他都要用唾液弄湿指头,这把孩子们逗笑了。当他感到痛的时候,他那大脸盘上就会出现皱纹的波浪,它抬起眉毛,奇怪地滑过额头,消失在光秃秃的头顶某处。
我不记得外公如何对待儿子们的这些把戏,但外婆总是举起拳头威胁他们,喊叫:
“不要脸,一帮恶鬼!”
但背地里,舅舅们谈起“小茨冈”总是带着愤恨和嘲笑,贬低他的工作,骂他是小偷和懒汉。
我问外婆这是怎么回事。
像往常一样,她乐意浅显易懂地解释给我听:
“你要明白,他们两个将来开染坊的时候,都想把万尼亚特卡 拉过去,所以他们就在对方面前数落他。说他不好好干活!这其实是他们在撒谎、耍心计。他们怕瓦纽什卡不跟他们,跟外公,而你外公脾气倔,他可能跟瓦纽什卡开第三家染坊,——这对你的舅舅们不利,懂吗?”
她悄悄笑起来:
“人们总是玩心计,可笑!你外公看出了这些把戏,故意逗雅沙 和米沙 :‘我要给伊万买个免役证,好让他不去服兵役——我这里正需要他!’他们很生气,这是他们不乐意的,可又吝惜钱,——免役证很贵的!”
我现在又跟外婆住一起了,就像在船上,每晚睡之前,她都要给我讲童话故事和她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也像童话一样。但一谈到家庭琐事——儿子们分家,外公给自己买新房子——她的语气中带着嘲笑,生疏得就像离得远的女邻居,不像家里第二主人的身份。
我从她那里知道,“小茨冈”原来是个弃儿;有年初春的一个雨夜,他在大门口的一个长条凳上被发现。
“他躺在那里,裹着围裙,”外婆沉思而神秘地讲起来,“吱吱叫着,都冻僵了。”
“为什么要把小孩丢弃呢?”
“妈妈没有奶,没有东西喂;她打听到哪里有人刚生下小孩就死了,就把自己的孩子悄悄放到那里。”
她沉默了一会儿,挠挠头,叹口气,望着天花板,继续说道:
“都是因为穷啊,阿廖沙;时常有这样的贫穷,还真不好说呀!还有个公认的规矩:未出嫁的闺女不许生孩子,——简直丢脸!外公要把他送到警察局,我劝他:‘留下他吧,这是上帝送给我们的,上帝知道哪家的小孩死了。’要知道我生了十八个啊,要是都活着,——那能站满一条街,十八户人家啊!你不知道,我十四岁出嫁,十五岁生孩子;上帝喜欢上了我的亲骨肉,一个个拿去当天使了,我又心痛又高兴啊!”
她穿件长衬衫坐在床沿上,浑身披满乌黑的头发,体格魁梧,毛茸茸的,好像不久前从塞尔加奇来的护林人,一头大胡子带进院子的大黑熊。她在那雪白的洁净的胸脯上画着十字,轻声笑着,身子晃荡着。
“上帝把好的拿走了,留下些孬种。我很喜欢伊万卡 ,——就是非常喜欢你们这样的小家伙!我收留了他,给他行了洗礼,他活了下来,长得挺好。我起初叫他‘茹克’ ,——他特别爱嗡嗡叫,——完全就是个甲壳虫,嗡嗡叫着满屋子乱爬。你要爱他,他可是个纯朴的人!”
我也喜欢伊万,他常常让我惊得哑口无言。
每到周六,当外公把这一周来做了错事的小孩揍一遍,去做晚祷后,厨房里就开始了难以言表的休闲生活:“小茨冈”从炕炉里捉来几只黑色的蟑螂,很快用线做好一套马具,用纸剪了个雪橇,于是,四匹“黑马”就沿着刨过的黄色桌面狂奔起来,伊万用一根细松明赶着它们跑,兴奋地尖声叫着:
“赶着车去请大主教啊!”
把一小片纸贴到蟑螂背上,赶着它去追雪橇,伊万解释道:
“忘了带口袋,这个修道士背着口袋,去追!”
他用细线系住蟑螂的腿;这只蟑螂一边爬,一边头点着,伊万拍着手叫道:
“教堂助祭从小酒馆出来去做晚祷!”
他给大家看小老鼠,它们在他的指挥下站立起来,用后腿走路,拖着一条长尾巴,一对小黑珠子般的眼睛滑稽地眨着。他细心照料小老鼠,把它们抱在怀中,嘴对嘴喂糖,吻它们,不容置疑地说:
“老鼠是聪明的动物,很温柔,家神也非常喜欢它!谁喂养小老鼠,家神大爷就对谁好……”
他会用纸牌和钱来变戏法,叫喊得比所有孩子都厉害,几乎看不出和孩子们有啥不同的地方。有一次,孩子们和他玩牌,连着让他当了好几次“大傻瓜”,——他很难过,噘着嘴,不玩了。后来他抽着鼻子,对我埋怨道:
“我知道他们事先串通好了的!他们一直在递眼色,在桌子下面互相塞牌。难道这算是玩牌?要玩出老千,我也会……”
他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的年龄加起来都大。
但他最让我难忘的是在节日的晚上,当外公和米哈伊尔舅舅都出去做客,鬈发蓬松的雅科夫舅舅带着吉他来到厨房,外婆摆上茶具和丰盛的茶点、一个瓶底浇铸了精致红花的一俄升装绿瓶伏特加,身着节日盛装的“小茨冈”忙得像陀螺一样旋转。老师傅悄悄地侧身走过来,黑色的眼镜片闪着光;还有保姆叶夫根尼娅,她长着一张通红的麻脸,胖得像个坛子,一双狡猾的眼睛,说话像吹喇叭;有时,圣母升天教堂的执事和其他一些黑色的像梭鱼和鲶鱼般油滑的人也会来。
所有人都大吃大喝,喘着粗气,孩子们都得到糖果,每人一杯甜甜的果子露酒,一种奇怪的热烈的快乐像火一样慢慢燃烧起来。
雅科夫舅舅爱惜地调着吉他,调好后,总要说句套话:
“好啦,我要开始了!”
他甩了下鬈发,向吉他弯下身,像鹅一样伸长脖子;他那无忧无虑的圆脸好似进入梦乡;活灵活现的难以捉摸的眼睛在油雾中熄灭了。于是,他轻轻拨动琴弦,弹出一支动人心弦的、令人不由得起身的曲子。
他的音乐唤来一种紧张的寂静,像一条湍急的小溪,从远方奔来,从地板和墙壁渗出来,激荡着人心,诱发出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忧郁而不安。伴着这音乐,就会怜惜所有的人和自己,大人们也仿佛变成了孩子,大家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陷入了默默地沉思。
米哈伊尔舅舅的萨沙听得特别紧张,他老是向雅科夫舅舅探出身子,张着嘴巴,端详着吉他,嘴角流出口水。有时他听得出神,以至于从椅子上掉了下来,双手撑着地。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形,他就干脆坐在地板上,睁大一双呆呆的眼睛。
大家都听呆了,入迷了;只有茶炊在低声哼唱,但不妨碍听那吉他的哀怨。两个四方的小窗户对着黑暗的秋夜,时而有人轻轻敲打它们,桌上两支尖矛似的油脂蜡烛摇晃着黄色的火苗。
雅科夫舅舅越来越呆滞了,他咬住牙齿酣睡了,只有一双手还有生气:弯曲的右手指在黑色的琴腔上难以察觉地颤动着,就像一只小鸟在拍打着飞翔,在挣扎;左手指在弦板上快得难以捉摸地上下飞跑着。
喝了酒后,他每次都要用那穿过牙缝的难听的刺耳声音,唱那首永无休止的曲子。
雅科夫要是一条狗——
那他就要从早到晚唠叨:
噢咿,我闷得慌!
噢咿,我忧伤!
一个修女沿街走,
一只老鸦站篱笆。
噢咿,我闷得慌!
炉后蟋蟀蛐蛐叫,
闹得蟑螂真烦躁。
噢咿,我闷得慌!
一个乞丐晒脚布,
另一个乞丐偷脚布!
噢咿,我闷得慌!
嗯,是的,我忧伤!
我受不了这首歌,每当舅舅唱到乞丐,我就抑制不住悲伤放声大哭起来。
“小茨冈”跟大家一样聚精会神地听着,手指插进一绺绺的黑头发里,望着墙角,断续地打着小鼾。有时他忽然抱怨地叹道:
“哎,要是我有副好嗓子,我该唱得多尽兴啊,天啊!”
外婆叹口气,说:
“雅沙,你这是要撕心裂肺呀!万尼亚特卡,你来跳个舞吧……”
他们不是每次都马上满足她的要求,但是乐师会一刹那用手掌按住琴弦,然后,握紧拳头,用力往地板方向甩掉身上某种看不见的无声的东西,然后,豪放地大叫:
“让忧伤见鬼去吧!万尼卡 ,上!”
“小茨冈”整了整面容,拉了拉黄衬衫,小心翼翼地,就像踩着钉子走,走到厨房中央;他那黝黑的脸颊泛着红晕,不好意思地微笑着,他请求道:
“弹得快点就行,雅科夫·瓦西里奇 !”
吉他发出猛烈的声响,靴子后跟细碎地敲着地面,桌上和橱柜里的碗具咣当作响。厨房中央,“小茨冈”像火一样在燃烧,挥舞着双手,像老鹰一样展开翅膀翱翔,脚步交换快得令人目不暇接;他尖叫一声,就蹲到地板上,像一只金色的雨燕一样扑腾着,身上的绸缎颤抖着、流动着,仿佛在熔化和燃烧,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小茨冈”忘我地不知疲倦地跳着,仿佛只要开门放走他,他就会这样一直沿街跳下去,跳遍全城,不知还要跳到哪里……
“横切一下!”雅科夫舅舅用脚打着拍子,叫道。
他尖声打着呼哨,用颤抖的嗓音大声喊出一句顺口溜:
哎呀!要不是怜惜这双草鞋,
早就舍弃老婆和孩子远走他乡了!
桌子后面的人们也在抽搐,他们像被火燎,有时也大喊,跟着尖声大叫。那个大胡子师傅拍着自己的秃顶,嘴里咕噜着什么。有一次,他向我俯身,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膀,直接靠近我的耳边,像对大人一样说道:
“阿列克谢·马克西姆维奇 ,要是你父亲来这里,他也会跳得像一团火!一个快乐的男人,让人开心的人。你还记得他吗?”
“记不得了。”
“啊?从前,他跟你外婆,——等等!”
他站起身,身材高大,样子疲惫,就像一尊圣像,他对外婆鞠个躬,用他那不寻常的粗嗓门请她:
“阿库琳娜·伊万诺夫娜 ,赏个脸吧,出来走两步!就像从前,跟马克西姆·萨瓦捷耶夫 那样走步,让我们开心一下吧!”
“你怎么啦,亲爱的,你咋啦,先生,格里戈里·伊万内奇 ?”外婆笑了笑,缩起身子,说:“我跳啥舞啊!尽惹大家笑话……”
于是大家一起请她,她忽然像个年轻人般站起来,理了理裙子,直起身,扬起沉重的脑袋,就在厨房里跳开了,一边大声喊叫:
“你们就尽管笑个痛快吧!喂,雅沙,换个曲子!”
舅舅把身子一扬,挺直了,微微张开眼睛,弹得缓慢了;“小茨冈”停顿片刻,跳过去,半蹲着绕着外婆走;外婆摊开双手,扬起眉毛,黑色的眼睛望着远方,像在空中一样,悄无声息地沿着地板滑动。我觉得她很好笑,扑哧一声笑出来;老师傅伸出指头吓我,所有的大人都很不爽地往我这边看。
“别跺脚了,伊万!”老师傅笑着说道,“小茨冈”听话地跳到一边,坐到门槛上,而叶夫根尼娅扯起嗓子,低声而悦耳地唱起来:
整个星期,直到周六,
姑娘们都在织花边。
这活儿累死人啊,
哎呀,就剩一口气啦!
外婆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讲述着什么事。你看啊,她静悄悄地走着,若有所思,摇晃着身子,手搭凉棚四处张望,她那巨大的身躯犹豫不决地摇摆着,双脚小心地摸索着道路。她站住了,忽然像是害怕什么,面孔抖动了一下,皱起眉头,一转眼又容光焕发,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她晃到一边,像是给谁让开路,用一只手似乎牵领着什么人;她低下头,屏住呼吸不动,倾听着,笑容越发快乐了。——忽然一下她离开原地,旋转起来,整个身材显得更匀称、更高大了,令人目不暇接——这一刻,她似乎回到了青春时代,漂亮得似花儿般怒放、可爱!
保姆叶夫根尼娅哼唱起来,像在吹喇叭:
礼拜天从做礼拜,
一直跳舞到半夜。
最后一个从街上离开,
可惜,假期太短!
跳完舞,外婆坐回自己靠近茶炊的位置。大家都夸她,她一边理理头发,一边说:
“你们得了吧!你们还没见识过真正的舞蹈呢。原先我们巴拉赫涅那里有一位姑娘,——我记不得她是谁家的闺女,叫什么名字,——一些人看她跳舞,会幸福得流泪!你只要看她一眼,那你就像过节,其他啥都不需要了!我妒忌她,真是罪过啊!”
“歌手和跳舞的是世上一流人物啊!”保姆叶夫根尼娅严厉地说道,然后唱起关于大卫王 的事迹,而舅舅雅科夫抱住“小茨冈”,说:
“你该到客栈里去跳舞,你会让那些人疯狂的!……”
“我想有一副好嗓子!”“小茨冈”抱怨道,“要是上帝赐我一副好嗓子,我就唱他十年,然后去做修道士也心甘!”
大家都喝了伏特加,格里戈里喝得特别多,人们一杯接一杯给他倒酒,外婆提醒他:
“当心,格里沙 ,你会成瞎子的!”
他理直气壮地答道:
“随便,对我来说,眼睛已不再需要了,——我啥都见识过了。”
他喝了酒,但没醉,变得越来越健谈,几乎每次都要对我谈到父亲:
“这是个心很大的男人,我的朋友,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 ……”
外婆叹口气,附和着:
“是啊,上帝的孩子啊!”
一切都是那么有趣,一切都紧抓住我,一切都在往我心里注入一种静静的无穷无尽的忧愁!欢乐和忧愁都紧挨着住在人心里,以令人琢磨不透的难以理解的速度快速交替着,不会分离。
一次,雅科夫舅舅醉得不算厉害,他开始撕扯自己的衬衫,发狂地揪扯自己的鬈发,揪稀疏的淡白色的小胡子,扯鼻子和那下垂的嘴唇。
“这算什么生活,啊?”他哀号,满脸泪水,“为啥要这样啊?”
他打脸,拍脑门,捶胸号啕:
“我是恶棍,是下流胚,没心没肺!”
格里戈里吼道:
“对啊!你就是啊!……”
外婆也醉了,抓着儿子的手,劝道:
“够了,雅沙,上帝知道该教导什么!”
几杯酒下肚,她变得更好看了:那一双黑眼睛,微笑着,对所有人倾泻着温暖心灵的光芒。她用头巾扇着发烫的脸,唱歌似的说:
“主啊,主啊!一切都那么美好!你们看看,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啊!”
这是她内心的呐喊,一生的座右铭。
一向潇洒无忧无虑的舅舅居然又哭又喊,这令我很吃惊。我问外婆,为啥他要哭、要骂,还打自己。
“你是啥都想要知道啊?”她一反常态,不情愿地说,“别急,你卷进这些事情还早了点……”
这更激起我的好奇心。我到染坊去纠缠伊万,但他也不愿意回答我,只是悄悄地笑,斜眼望着老师傅,然后把我推出染坊,叫起来:
“别缠我,走开!我会把你放到锅里,把你全身染一遍!”
师傅站在又宽又窄的炉子前,炉子里面砌了三口锅,他用一根长长的黑色搅棒在里面翻搅,不时抽出搅棒,看看顺着搅棒流下的彩色水滴。炙热的火光映照着他那跟神父法衣一样花花绿绿的皮围裙下摆。染水在锅里吱吱作响,刺鼻的蒸汽像一团浓云涌到门口,似风雪一般低低吹过整个院子。
师傅用浑浊的有血丝的眼睛从眼镜下方看了我一眼,粗声粗气地对伊万说:
“去拿些劈柴,长眼睛没?”
“小茨冈”去院子里拿劈柴的时候,格里戈里坐到装檀香色素的大袋子上,招手叫我过去:
“过来!”
他把我放到膝盖上,柔和而温暖的大胡子遮住了我的一半面颊,令人难忘地说:
“你舅舅把老婆打死了,折磨死了,现在他良心受不了,——懂了吧?现在你啥都该懂,要小心点,不然,你会完蛋!”
和格里戈里在一起,就跟和外婆在一起一样随和,但有一点不爽,他仿佛从眼镜下把一切都看穿了似的。
“怎么打的?”他不慌不忙地说,“就是这样:他跟她躺在一起,他用被子从头蒙住她,压紧打她。为啥打?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伊万抱了一捆柴进来,蹲到火边烤手,师傅没有留意他,继续生动地讲述:
“他打她,可能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小兄弟,卡西林一家可不爱好人,他们嫉妒他,容不下他,要害他!你可以去问问外婆,他们是怎样逼你父亲走上绝路的。她会什么都告诉你的——她不喜欢说谎,也不懂说谎。虽说她喝酒又闻鼻烟,但还像个圣人。她好像有点傻里傻气,你可要跟紧她……”
他推了我一下,我就走到院子里,又郁闷又害怕。在房子门廊,万尼亚特卡赶上我,搂住我的头,低声耳语:
“你别怕他,他是个好人;你要一直盯着他眼睛看,他喜欢这样。”
一切都是那么奇怪和令人不安。我不明白别样的生活,但依稀记得,我父母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是另一种话语,另一种快乐,不论走路还是坐着,总是挨着,亲密依靠着。晚上,他们常常一起笑很久,坐在窗前大声唱歌;街上的人们都围过来看他们。人们那仰起来的面孔很滑稽,让我觉得像饭后的脏盘子。这里的人们很少笑,有时也搞不清楚在笑什么。人们互相吼叫,互相威胁着什么,要不就在墙角窃窃私语。孩子们安静,无人关照,就像尘土一样,被雨水打进土里。在这个家里,我感觉自己是个外人,整个生活就像无数的针在刺我,弄得我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我与伊万的友情不断增长;外婆从早到晚都在忙家务事,而我几乎整天都围着“小茨冈”转悠。当外公抽打我的时候,他还是会用手去挡枝条。第二天,他会把肿起来的手指给我看,对我抱怨:
“不,这都没啥用啊!你没有少挨打,我呢,你瞧瞧!我再也不管你了!”
可是,下一次他又受了一次冤枉罪。
“你不是不干了吗?”
“是不愿意啊,但是,手伸过去了……就这样,不由自主地伸出去……”
很快,我就知道了关于“小茨冈”的一件事,这事更增添了我对他的兴趣和好感。
每到星期五,“小茨冈”会把那匹枣红骟马沙拉普套到一个宽大雪橇上。沙拉普是外婆的爱马,是一个狡猾的调皮鬼兼美食家。“小茨冈”穿上到膝盖的短皮袄,戴上沉重的帽子,紧紧系上一根绿色的宽腰带,就去集市上买食品去了。由于他很久都没回来,家里人都很担心,都走到窗前,哈气融化掉玻璃上的冰,一起望着街上。
“还没回来?”
“没啊!”
外婆比谁都焦急。
“也真是,”她对儿子们和老头子说,“你们毁掉了我的人马!你们可真不害臊啊,还要不要脸啊?自家的东西还少了吗?哎,一群蠢货,贪心鬼,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公阴沉着脸嘟噜:
“好啦,下不为例……”
有时,“小茨冈”要到中午才回来;舅舅们、外公急忙跑到院子里,他们身后,是猛吸着鼻烟,狗熊一样蹒跚而行的外婆,不知为何,每到这个时候她都显得笨手笨脚。孩子们跑了出去,开始快乐地从雪橇上卸货。雪橇上满是乳猪、板鸡、板鸭、鱼,琳琅满目。
“按说的都买了?”外公一边问,一边用锐利的目光斜眼打量着满载的雪橇。
“要买的都买了。”伊万快乐地答道,他一边满院子蹦跳着取暖,一边震耳欲聋地拍打着手套。
“别打坏手套了,那可是钱换来的!”外公严厉地吼道,“零钱呢?”
“没有。”
外公不慌不忙地围着车子转了一圈,低声说道:
“好像你拉来的东西太多了,你看,可是,有不花钱的买卖吗?我可不希望这样。”
他皱起脸,很快走开了。
舅舅们欢快地奔向车子,把家禽、鱼、鹅肝、小牛腿、大块肉拿在手里掂量,打着口哨,喝彩声响成一片:
“瞧,这小子可真会选啊!”
米哈伊尔舅舅特别兴奋:弹簧似的围着车子转,他那啄木鸟般的鼻子四处闻,津津有味地咂巴着嘴唇,甜蜜地眯缝着不安分的双眼。他像父亲一样干瘦,但个子要高些,黑皮肤像一段烧焦的木头桩子。他把冻僵的双手插在袖套里,向“小茨冈”打听:
“我父亲给你多少钱?”
“五个卢布。”
“这些东西值十五个卢布。你花了多少?”
“四卢布十戈比。”
“这样说来,有九个戈比装自己荷包里了。你瞧瞧,雅科夫,这钱是咋挣的?”
雅科夫舅舅穿着一件衬衫站在严寒中,悄悄笑着,对着清冷的天空眨着眼皮。
“万尼卡,请我们喝半瓶伏特加吧。”他懒洋洋地说道。
外婆卸着马套,对马说着话:
“咋啦,乖儿?咋啦,我的小猫儿?喜欢调皮捣蛋是吧?那就让你闹吧,上帝的开心果!”
高大的沙拉普扬起浓密的鬃毛,用白色的牙齿咬她的肩膀,摘掉她的丝绸头巾,快乐地看着她的脸,抖掉睫毛上的霜,低声嘶叫着。
“想吃点面包吗?”
她往它嘴里塞进一大块很咸的面包,在马脸下面兜起围裙接面包渣,呆呆地看着它吃。
“小茨冈”也像一匹小马驹跳到她跟前。
“外婆,真是一匹骟马啊,你看它多聪明……”
“滚开,不要在我面前摇尾巴!”外婆一跺脚吼道。“你要知道,我今天可不喜欢你。”
她向我解释,“小茨冈”在集市上偷来的东西比买的多。
“外公给他五个卢布,他买了三个卢布的东西,然后偷了十个卢布的东西。”她不高兴地说,“喜欢偷东西,调皮鬼!试过一次,尝到甜头,家里人一阵欢笑,夸赞他的成功,于是他就养成偷的习惯了。
“你外公年轻时受够了穷苦,到老来变得贪得无厌,把钱看得比亲生孩子还宝贵,他就喜欢不花钱的东西!至于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她手一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打开的鼻烟壶,又唠叨起来:
“廖尼亚,这些事就是花边,瞎眼婆婆编织出来的,我们得搞清楚啊!要是伊万偷东西被抓住,会被打死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告诉我:
“哎!我们这里规矩可多了,可就是没有真相……”
第二天,我去要求“小茨冈”不要再偷东西了。
“人家会打死你的……”
“他们抓不到我,我能脱身:我身手灵活,马也机灵!”他笑着说道,可瞬间又愁眉苦脸。“我也知道偷东西不好而且危险。我这样做只不过是找点刺激。我不会攒钱,你的舅舅们不出一个星期就会把钱骗走,我不会吝惜钱,拿去吧!我反正饿不了肚子。”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轻轻抖着。
“你身体又轻又瘦,你骨头硬,你会成为大力士的。听我话,去学弹吉他吧,求雅科夫舅舅教你,真的!你还小,学起来不难!你人小,脾气倒还大。你不喜欢外公?”
“我不知道。”
“除了老外婆,卡西林一家我都不喜欢,让魔鬼喜欢他们去吧!”
“那我呢?”
“你不姓卡西林,你姓佩斯科夫,另一个血统,另一个家族的……”
他突然搂紧我,几乎呻吟起来:泡水槽里一天一夜的豆腐皮居然没馊味,就有些怀疑,一查吓一跳,豆腐、豆腐皮居然也都添加防腐剂。
“啊,上帝,请赐我一副唱歌的好嗓子吧!我会点燃人们……走吧,老弟,该干活了……”
他把我放到地上,往嘴里塞了一把小钉子,然后把一块黑色湿布绷紧了钉在一块大的正方形板子上。
不久,他死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院子里,大门旁,靠着栅栏放着一个有粗壮树疙瘩主干的大橡木十字架。它在那里放了很久了。我在这家的最初几天就发现它了,——那时它还比较新,比较黄,可是被秋天里的雨水一淋,就全发黑了。一股泡过水的橡木苦味散发出来,在拥挤而肮脏的院子里显得有些多余。
它本来是雅科夫舅舅买来准备放到妻子坟墓上的,他曾发誓要在妻子去世的周年忌日亲自背着十字架到妻子的墓地。
这天是初冬的一个周六,天气寒冷,刮着风,雪被从房顶上吹落下来。大家都出门来到院子里,外公和外婆已经提早带着三个孙子到墓地追悼去了,我因为犯了过失受罚被留在了家里。
舅舅们都统一穿着短皮袄,把十字架从地上扶起,然后抬起它的两翼。格里戈里和一个生人吃力地抬起沉重的主干,放到“小茨冈”那宽大的肩膀上,他踉跄了一下,叉开双腿。
“能行吗?”格里戈里问道。
“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尔舅舅气鼓鼓地吼道:
“打开大门,瞎鬼!”
雅科夫舅舅说:
“你害臊不,万尼卡,我们两个都不如你有劲!”
但格里戈里一边打开大门,一边严厉嘱咐伊万:
“悠着点,别累坏了!上帝保佑你!”
“秃驴!”米哈伊尔舅舅从街上喊过来。
院子里的所有人都笑了,开始大声说起话来,似乎大家都为这十字架被搬走而高兴。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牵着我的手来到染坊,对我说:“也许,今天外公不会抽你了,他的眼神很柔和……”
在染坊里,他把我放到一堆准备染色的毛料上面,关切地把毛料裹到我肩上,他闻了闻从染锅升起的蒸汽,若有所思地说道:
“亲爱的,我和你外公相识三十七年了,我从头到尾都看得一清二楚。我跟他曾经是朋友,曾经一起创业,一起想办法。你外公是个聪明人啊!这不,他当上了老板,可我不会。但是,上帝比我们都聪明:他只要微笑,那最聪明的人就在傻瓜堆里眨眼。你还不明白人家为啥说这个,为啥干那个,可是你必须都弄懂。孤儿的生活不好过啊。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是张王牌,什么都懂,所以外公不喜欢他,不承认他……”
一边听着这些令人愉悦的好话,一边看着红色和金色的火焰在炉子里跳跃嬉戏,看着染锅上升起乳白色的蒸汽云雾,在倾斜的屋顶面板上落下一层瓦蓝色的霜,透过屋顶毛茸茸的缝隙可以看见一线蔚蓝的天空。风小了,阳光照射过来,玻璃般的灰尘撒满整个院子,街上,雪橇滑板发出尖厉的声音,一缕青烟从屋子的烟囱袅袅升起,淡淡的影子在雪地上滑过,也像在述说着什么。
个子细长、瘦骨嶙峋的大胡子格里戈里没戴帽子,有一双大耳朵,像个慈祥的巫师,他一面搅拌着滚开的染料,一面不断教我:
“对所有人都要直视他的眼睛;一条狗向你扑过来,你也要这样,它就后退了……”
沉重的眼镜挤压着他的鼻梁,鼻尖渗出了蓝色的血丝,跟外婆一个样。
“等等,啥事?”他忽然说道,聆听着,然后一脚关上炉门,几个箭步跑到院子里,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厨房中间的地板上,“小茨冈”仰面躺着;从窗户射落进来一道道宽条的光带,一道落在他头上和胸脯上,一道落在腿上。他的脑门奇怪地闪着光;眉毛高高地抬起;斗鸡眼聚精会神地看着漆黑的天花板;乌黑的嘴唇抖动着,吐出粉红的泡沫;鲜血从嘴角沿着双颊流到脖子和地板上;鲜血像一条条浓稠的小溪流从背下面流出来。伊万的双腿笨拙地伸开,看上去,灯笼裤也打湿了,紧紧粘在地板上。地板用砂子打磨得很干净,闪闪发光。鲜亮的鲜血形成一条条小溪,越过一道道光带流向门槛。
“小茨冈”一动不动,双手沿着身体拉直了放着,只有手指在动,抓着地板,染了色的手指甲在阳光下闪着光。
保姆叶夫根尼娅蹲下来,往伊万手里塞一根细细的蜡烛,伊万握不住它,蜡烛倒了,灯芯浸到血里,保姆扶起它,用围裙角擦干净,又试着放到那颤抖的手指里。厨房里飘荡着窃窃私语,就像一阵风从门槛上推我,但我紧紧抓住了门把手。
“他绊了一跤。”雅科夫舅舅有气无力地说道,脑袋颤抖着转来转去。他面如土色,满脸皱纹,双眼无神地不断眨着。
“他摔倒了,被压着了,——砸到背上。幸好我们及时扔掉了十字架,不然我们也会被砸成残废。”
“是你们砸死了他。”格里戈里瓮声瓮气地说道。
“对,就是……”
“你们!”
血一直在流,在门槛下面汇成一摊血,变成乌黑色,仿佛涨起来了。“小茨冈”一边吐着粉红色的泡沫,一边像是在梦中发出哞哞的叫声,人也消瘦了,身子更平躺了,贴着地板,似乎要陷进去。
“米哈伊尔骑马到教堂叫父亲去了,”雅科夫舅舅悄悄说,“我叫了一个马车尽快把他拉回来……还好,不是我亲自背着主干,不然的话……”
保姆又把蜡烛往“小茨冈”手里塞,蜡和泪滴在他的手心上。格里戈里大声粗暴地说:
“你把蜡烛粘在他头旁边地板上好了,蠢货!”
“这就对了。”
“把他的帽子取下来。”
保姆把他的帽子脱下;他的后脑勺笨拙地触到地上。现在他的头歪向一边,血流得更多了,但也只从一边嘴角往外流。这样可怕地过了很久。起初我还在等待“小茨冈”休息一下就站起身,坐在地板上,吐口唾沫,说:
“呸,真热……”
每个星期天下午一觉醒来,他总是这么做。但这次他没站起来,一直在不断消瘦。阳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一道道光线缩短了,只是趴在窗台上。他整个人发黑,手指已经不能动弹,嘴唇上的泡沫也消失了。在印堂后双耳附近插着三支蜡烛,晃动着金黄色的火苗,照亮了蓬乱的黑得发青的头发,黄色的光影在他那黝黑的脸颊上颤动,尖鼻尖和粉红的嘴唇放着光。
保姆跪着,一面哭,一面低声念叨:
“你是我的小鸽子,逗人爱的小鹰……”
我又怕又冷,就钻到桌子底下藏起来。不一会儿,外公穿着浣熊皮大衣脚步沉重地闯进厨房,外婆穿着领子有毛尾巴的斗篷大衣,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和不少生人,都进来了。外公把皮大衣往地板上一扔,就吼开了:
“一帮恶棍!你们把小伙子给白白糟蹋了!要不然再过五年他就是无价之宝……”
地板上落下衣服,妨碍我看到伊万;我爬出来,碰到外公的脚,他把我踢开,用那红色的小拳头威胁舅舅们:
“一群狼!”
然后坐到长凳子上,双手撑着凳子,无泪地哽咽着,吱吱响着说道:
“我知道,他是你们的眼中钉……哎,万尼亚特卡……小傻瓜啊!怎么办,啊?我说,怎么办?马是人家的,缰绳是腐烂的,妈呀,近几年上帝不爱我们吗?妈呀!”
外婆趴在地板上,用手抚摸伊万的脸、头、胸,对着他的眼睛呼气,抓住他的手揉搓,把所有蜡烛都碰倒了,然后她沉甸甸地站起身,周身发黑,一身黑亮的衣裙,可怕地睁大眼睛,声音不大地说道:
“滚出去,该死的!”
除了外公,所有人都从厨房里四散走开了。
“小茨冈”无声无息地、没有记忆地被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