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楠粗手大脚,裹着冷风冲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犯人——孟亚男。
她嗓门粗大,隔远了不仔细瞧,你真会误以为她是个纯爷们。
这样倒也好,这阴盛阳衰的地方,除了康飞,还能有个哥们儿陪我说说话。
“陈队,来啦!”我冲她笑眯眯地打招呼。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看看后边,除了孟亚男,还有另一个管教,心里有数了。
“陈队,你放心啊,我去过了。”我主动说。
她松口气,感激地冲我点点头,表面不动声色地说:“今天给你找了个活儿,帮B33028一把,最近老给我找茬,刚才又跟游灵凤干了一架。年都不想过啦?”
“好嘞,陈队把她交给我吧!”我点头。
陈楠冲我咧嘴,我猜她是想笑,可惜黑不溜秋,人又虎实,笑起来太吓人。
幸亏这里没孩子,不然准能被吓哭。
“那好,我那边还忙着,门口给你留个人,有事你招呼。哦对了,今天时间宽裕,你好好治治她。”她转身离开。
我去把门关上,窗帘完全打开,好让阳光更多地透进来。又给孟亚男倒了一杯热水,塞进她手里。碰到她手的时候,那冰凉刺骨的温度,吓我一跳。
这手哇,冷的就像死人的手。
我拉张椅子,坐在窗户下,示意她也坐下。
这段时间,来来回回,我和孟亚男已经谈过四五回,彼此早已没了陌生感。
虽然她仍旧没跟我打开过心扉,但是从她的部分微表情来看,至少她已经没再把我当作敌人。
“过年了。”我说,“我记得小时候,爷爷奶奶总是说,年关难过,每年村里都有老人熬不过冬季,在年将近的时候去世。老人是这样,人的心情好像也是这样哈!长大之后,对年就没小时候那份渴望了。”
我纯粹是自言自语,她对我置之不理。但这并不妨碍我解读她——松弛的面部肌肉,扬起的眉角,两眉之间的竖纹……
这一切象征着一件事——她正沉浸在悲伤之中。
有什么事令她如此伤感,却又拼命地遏制呢?
我还存留了一份她的底档,这个来自贫困山村的女人,从小就是父母不待见的小女儿,下面又有个金疙瘩弟弟,和家里人早已经断绝来往。
我想,对她来说,家人应该是外星生物吧?
悲伤,肯定不是来自家人。那又是为什么呢?王贝?
现在我想起王贝,心里也是很难过的。那个我差一点以为自己已经开解成功的女孩,就这么在监狱里了结了自己的一生。余下老父亲母亲,在世上孤单、悲泣。
算了,帮别人看病,就要专注,不然显得我太不专业。悄然深吸一口气,压制住那股淡淡的忧伤,我继续审视孟亚男。
她的眼皮微微颤动,似乎是紧张,嘴角向下撇着,内心在思念某人吧?
我几乎使出浑身解数,把生平所学都用在她身上。其实心底还是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解析的是否正确。
我想打开孟亚男心门,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后来,我妈妈去世了。”我说,“她死的时候,我和妹妹都还小……”
她的下眼皮突然颤动起来,我都能看的十分清楚。
“你没有妈妈?”她终于开口了,但是仍旧不看我,低头看着杯子。
“嗯。”我点点头,心里涌出浓烈的悲伤。
这股悲伤可不是演出来的,那是一个儿子对亡母深切的思念。
“几岁?”她问。
“十多岁。”我回答。
“还记得那天的情景吗?”仿佛她才是心理医生,我却是她的病患。
我眼睛有点湿润,怎么会记不得呢?海会枯,石能烂,那一天我永远忘不掉。
“记得。”我沉默了几秒钟,想了想才决定回答她,“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亲人们都在门外,她只让我和妹妹进去。我在病床左边,妹妹在病床右边。妈妈吃力地左边看我,右边看妹妹。”
说着说着,我的眼睛湿润了,泪水止不住落下来。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丢人的,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然后呢?”她的口吻,十分冷漠。
乍听起来,会让人觉得生气。好像她在拿我的悲伤、往事做消遣,但我一眼就看穿,这不过是她的伪装罢了。
“她截瘫在床,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啦!”我擦掉眼泪,叹口气,努力作出轻松的样子,“所以尽管她想摸我和妹妹的脸、手,也是无能为力。甚至我们俩抓住她的手臂,她也没有知觉。但是她看到了,她一直流泪,脸憋的发紫,十分痛苦,却也不肯咽气。”
“我对她说,妈妈,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也会把妹妹照顾的好好的。”我回忆着,仿佛再一次认真地对母亲承诺,“我们会平安长大,会读大学,会有一份好工作,将来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
“嗤。”她嗤之以鼻。
我一点都不意外,对她来说,母亲就是陌生的汉字,完全没有任何情感意义。
“在这之后,她才闭上眼,离开这个世界。”
我说的很轻松,其实那一天持续了至少两个多小时,我们兄妹俩一直陪着妈妈,直到后半夜。
这无异于揭开我的疮疤,心汩汩流血。
作为心理医生,我只能独自给自己包扎伤口。
“是么?我从不知道,孩子对母亲的感情会这么深。”她喝了口水。
我笑了笑:“当然,血脉亲情是天然的,割舍不断。”
“哦。”她脸上又挂满忧伤,嘴角下撇的更厉害,出现了法令纹。
孟亚男并不算多漂亮,也早已过了水灵灵的年纪。多年之后,她若是被放出去,在外面的世界将会很难生存。
她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悲伤吗?不,不像。
我暗中窥探着她,不放过她脸上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纹路。
她的眼睛犹如枯井,毫无情感波澜,除了在嘲讽我的时候。
但我并不生气,因为她真的很可怜。
“是么?”她顿了顿,回答我。
“嗯,以后你有机会做妈妈……”我试探着说。
这话题是我的一个不太成熟的治疗计划,不知能否成功。
“闭嘴!”她忽然疯了似的嘶吼,惹得门外管教注意,冲进来橡胶棍狠狠敲着铁椅子。
“老实点!”管教声音更尖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