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呀,方医生。”杨双双抬起脸,对我笑道。她笑的时候连眼睛里都是笑,很富有感染力。即便她不笑的时候,眼睛也给人笑的感觉。
说话间已经到了一个房间门口,抬头一看,就见门牌上写着“心理咨询室”。
这个房间位于过道的尽头。心理咨询室对面的房间门锁着,也没有门牌,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推门而入,我下意识环顾四周。
房间很干净,有桌有椅,桌椅后面设计了一个开放式壁柜,摆了一些书籍。
通常心理咨询室都是朝着利于医患沟通的方向进行装修设计和颜色布置,很简单,颜色可以直接影响人的心理状态。
这间跟其它办公室的区别不大,但在空间上似乎更开阔一些。这是为了避免来就诊的囚犯,产生压抑错觉,影响疗效。
“以前我们监狱的心理咨询师都是狱医兼任,直到白监来了以后,才规定每个监区必须有一个专业心理咨询师。”杨双双笑着对我介绍道,“不过咱们单位狱医严重不足,所以咱们监区一直没有正儿八经的心理医生。”
“正儿八经的没有,难道不正经的就有啦?”我打趣道。
“苏指呀。苏指是三级心理咨询师,今年准备考二级呢。”杨双双道,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掉进我坑里,囧的满脸通红。
“苏指?”我颇感惊讶,“原来她也懂心理学?”
杨双双笑看着我道:“方医生,你是二级心理咨询师,又是名牌医科大毕业的,苏指和你不能比的。”
“哈,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我被这女孩的纯真逗笑,这种单位,没人会在背后说领导不是,足可见她还涉世未深。
杨双双脸更红了,好似一颗圆润的苹果,转过身去:“我带你去宿舍吧。”岔开话题,明显害羞了。
看着她的少女情态,我笑着摇摇头。
“方医生,不如我带你去宿舍吧?”杨双双在我边上出声说道。
我点头说好。
刚走出去,忽然听见过道最那头,也就是那扇铁门后的某个监仓里起了一阵骚动,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此时那扇铁门已经打开,门口守着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女管教,里头监仓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混杂着管教们的叱喝声。
我和杨双双快步赶上去,我也想去探个究竟。杨双双跑进铁门,我刚要跟进去,守在铁门边上的女管教伸手拦住我道:“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我是新来的心理咨询师。”我看着她道。
“那也不行!”女管教态度很坚决。
我刚要再争取一下,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个皮肤微黑、身材健壮的女囚背着另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囚,健步如飞地朝这边奔来。
一左一右两个身穿制服手持黑色橡胶棍的女管教紧随其后,两名管教的岁数相差不大,都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左边一个正是程遥,右边那个身材高大,北方女孩的感觉,小麦色肌肤,眼窝颇深,皱着眉头,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她走起路来虎步生风,比我还像个男人。
大概是突然看见一个男人赫然立在铁门边上,奔上来的管教和女囚都放慢了脚步。尤其是个健壮的女囚,先是一怔,而后直勾勾地盯住我。
趴在她背上那个的女囚原本趴在健壮女囚背上,眼睛微闭。可同伴忽然刹车,她因惯性和同伴撞到头,也缓缓抬起头,迷迷糊糊地左右张望,而后看到我,也是眼眸微微一亮。
那健壮女囚目光肆意而热切,但明显是克制着自己,毕竟身边有俩管教。
我们即将擦肩而过时,她故意踉跄一步,朝我身上撞过来。
我看到她一脸窃喜,好像捡到宝藏一样。
“B33027,给我老实点!”女汉子管教一下就拆穿她的伎俩,窜上前拦住健壮女囚,手中橡胶棍毫不虚张声势地高高举起,叱喝道,“你的任务是送B33020去医务室,并向医生说明020受伤情况,你清楚不清楚?”
在女管教的威吓之下,那健壮女囚才收敛。她脚步放缓,频频回头,遗憾地看着我。
我头皮有些发麻,刚才看到女犯囚服胸前的番号牌数字下上印着“刘薇”,名字倒是挺好听。
“你是什么人?”麦色皮肤的女管教扭头瞪视着我道,目光很是犀利,“你怎么进监区的!”
我赶紧自我介绍:“我、我是新来的心理咨询师……”
旁边的程遥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与此同时杨双双则则凑到我面前,小声道:“她是陈楠中队长。”
陈楠皱了皱眉,抬头盯了我一眼眼道:“没事待在你的办公室,少出来瞎晃!”
说着冲女囚刘薇叱喝道:“刘薇,你还愣着做什么?走,去医务室!”
我赶紧让到一边,原本我是站在女囚的右侧,并没有看见她悬垂下来的左臂。我这一侧身,恰好就看见了趴在刘薇背上那名娇小女囚的左手腕。
只见她手腕上缠着一条白毛巾,白毛巾已经濡红,殷红的鲜血渗透了白毛巾,开始往地板上滴落。
我吃了一惊,自杀?而且看这架势,出血量似乎不小,割得一定不浅!
“手不能悬垂,要举高!”出于一种医学的本能,我伸手抓住那女囚的手臂举了起来。
“干什么!”陈楠窜上来,用手中的橡胶朝我胸前戳了一下,“马上放手!”
我擦,老子特么现在好歹也是四监区的人了,以后大家都是同事,用得着对我这么急赤白脸的吗?
我心里有点窝火,皱了皱道:“你没看见她的手还在流血吗?像这种情况要把手举高!我是龙州医科大毕业的,对于这种情况我比你更清楚。这里有急救箱吗?马上得帮伤者处理伤口……”
“医科大毕业的怎么了?你很牛是吗?很牛你还跑到监狱来?你最好搞清楚你的身份,管好你自己知不知道!”陈楠手中的橡胶棍哐地一声用力砸在铁门上,整个人戾气十足。大概是被我一个新来的当众抢白她,她面子挂不住。
这时候程遥把陈楠拉到一边,俩人嘀嘀咕咕一阵后,程遥走了回来,目光落在我脸上:“你真的可以?”
“我想我可以!”我迎着她的目光说道。
“那好,你等着。我去帮你拿急救箱。”说着她转身跟陈楠交换了个眼神,拔腿奔下楼去了。
陈楠扫了我一眼后,依然皱着眉,冲刘薇叱喝道:“傻站着干吗?把王贝背到心理咨询室去!”
进了心理咨询室,杨双双上前帮忙,扶着自杀的女囚在椅子上坐下。
我这才看清楚这个叫王贝的女囚的脸,是个年纪约莫二十来岁长得娇小可人的女孩,应该跟杨双双一般年纪。
王贝靠在椅子,把脸侧到一边,闭着眼睛,似乎不想看到任何人,一侧的头发落下来遮住了她半边面颊,但仍能看见她面色苍白,细眉微锁,很是痛苦
只是不知道这份痛苦是源自疼痛,还是源自对漫长刑期的绝望无助。我很想知道她是哪个监仓的,但当着陈楠的面,我又不方便多问。
“用什么工具弄伤的?”我扭头问陈楠。
“牙刷。”陈楠瞥我一眼道。
我道:“牙刷能割伤人?”
“磨削过的牙刷柄。”陈楠斜了我一眼道,那口气充满鄙夷,让我觉得自己小见巴拉的。
我点下头,走到王贝面前蹲下来,出声安慰道:“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拿起她的手腕,把缠裹在她腕上的毛巾轻轻解开,伤口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陈楠站在边上紧瞪着我,无形中带来一股压力。
我扛住这股压力,对站在一旁的杨双双说道:“无双,有腰带之类的东西吗?我要先帮她止血。”
杨双双紧张地点头,转身跑了出去,一会儿拿了运动毛巾回来。我接过毛巾,麻利地系在女囚的肘窝位置,扎住了肱动脉。不一会儿出血就停止了。
这时候程遥拎着一只急救箱快步走了进来,杨双双接过急救箱放在我身边。
“戴手套哦。”我瞥一眼她光生生的手。
杨双双用力点了点头。
打开急救箱,清点了一下里头的东西,里头的东西很齐全,也不知道程遥是从哪儿弄来的?监狱的医务室吗?
我和杨双双都戴上了橡胶手套,我让她扶着女囚的手臂,我用镊子夹起一块消毒纱布,轻轻地在伤口上沾了几下,伤口上的鲜血被纱布吸干后,原本血肉模糊的创口此时逐渐显露出来。
像这种正在出血的伤口,如果不先用止血带扎住大动脉,那么出血就会持续一段时间,伤口自然是一片血肉模糊,无法判断伤口有多深,是否深到伤及筋骨?
如果伤及筋骨现有的条件自然无法处理,如果未伤及筋骨,处理起来就非常简单了。
我仔细探查了伤口,发现并没有伤及筋骨,只是伤口边缘很不整齐,可见割腕的工具非常粗糙!也不知道这身材娇小、年轻轻轻的女囚是怎么狠下心来这么对打自己的?
如果是用锋利的刀片割腕,狠一次心一刀拉下去就行了,但工具若是很粗糙,要割到这种深度,是需要反复拉锯一样拉至少七八下的。
“喂,你到底行不行啊?”陈楠见我慢腾腾的,很不耐烦地说道。
“问题不大,现在可以清创了,伤口不深,不需要缝合。”我很自信地说道,并没有抬头去看她。
我之所以刚才慢腾腾的,一是怕不小心弄疼了伤者,二是我要仔细探查伤口。如果草率行事,伤到了筋骨而没看出来,匆匆清创包扎会给伤者造成后遗症。但在探查清楚后,我的动作就变得利落起来。
虽然我刚大学毕业,但我读的是国内赫赫有名的医科大学,经历了大一的基础课学习之后,从大二开始几乎每个礼拜都有两节医院见习课,大五又是一整年时间的三甲大医院各科轮转实习经验。
这样一个伤口,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我只用了六七分钟就利索搞定了。处理好伤口,用纱布覆盖伤口,再用医用胶布固定好。只可惜没有破伤风,不然最好要打一针破伤风。
“小哥哥太帅啦!”杨双双冲我竖起了大拇指,满脸笑意。
我抬起头笑笑:“这没什么,小意思……”
陈楠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我抬头看着王贝,竭力用温和的口吻说:“留观半个小时,如果没什么意外再回监仓。回去后不要见水,按时吃消炎药。”
王贝依然闭着眼,侧着头,在场所有人都看不到她的表情。在清创的整个过程中,她连哼都没哼一声。
此时听到我跟她说话,她才缓缓睁开眼睛,转过脸看着我,面色和唇色已经没之前那么苍白。
我给她一盒消炎药,她低头看了一眼,迟疑了几秒钟,但最终还是伸手接住了。然后又抬头看着我,嘴巴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句谢谢,但终究没说出口。
我也不介意,劝她:“为什么这么做?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方周!不该过问的就别问,如果你不懂这里的规矩,我建议你最好先背下来,而且搞搞清楚自己的位置!”陈楠上前一步,瞪视着我道,眼角除了愠怒,更多的是嘲讽。
她好像对我很不满的样子。
我是来这里做心理咨询师的,女犯要自杀,这就是心理问题郁积未能及时疏导导致的!我怎么就不能过问了?
我忍了又忍,忍住没回怼她,只看着王贝说道:“以后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了,听见了吗?我是这里的心理咨询师,以后有什么烦恼,你尽管来找我……”
“刘薇!”陈楠扭头冲戚薇喝声道。
刘薇一直站在边上盯着我看,可能看得太投入了,听见陈楠的喝声,竟然毫无反应。陈楠窜上去就是一棍子,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送王贝回监仓,好好给我看着!再出问题,我拿你是问!”陈楠喝道。
女囚应了句是,走上前把王贝搀起来,我目送他们走出了心理咨询室。那个陈楠的背影看着都十分凶悍。
“这姐姐超凶的。”我咕哝道。
初来乍到,我现在不能跟她硬来,毕竟她是这个分监区的中队长。
杨双双一边收拾急救箱,一边抬头对我笑笑道:“方医生别生气,咱们中队长的脾气平时就是那样的。你猜我们在背后都叫她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