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点钟的水路,已将他从沪埠装到家乡来了。
他们乘的是一只旧轮船,是一只旧,狭窄,龌龊的轮船。虽然他们坐的是一间小房间,可是这间小房间,一边邻厕所,一边邻厨房。也因他到船太迟,船已在起锚,所以没有较好的房间。他们在这间小房间之内,感到极不舒服,一种臭气,煤气,和香油气的酝酿,冲到他们的鼻孔里来,胸腔有一种说不出的要作呕似的难受。有时瑀竟咳嗽了一阵,连头都要晕去。
在这二十小时之内,瑀时时想避开这房内,到船头船尾去闲坐一回,徘徊一回,或眺望一回;但他的身子使他不能多动,一动就要咳嗽。而且支持无力,腰骨酸裂的。因此,他们只在当晚,得了船主的允许,叫茶房将被毯搬上最高露天的一层,他们同睡了四五点钟以外,——后来因瑀觉到微风吹来的冷,而且露大,就搬回来了。于是他们就在房中,没有走出门外一步。
瑀在这房中,他自己竟好像呆呆地莫名其妙。他只是蹙着眉仰天睡着,嗅那难闻的恶臭,好像神经也为它麻木了。他从没有想到要回家,但这次的猝然的回家,被朋友们硬装在船中的回家,他也似没有什么奇怪。过去的事情是完全过去的了!但未来,到家以后要怎样,那还待未来来告诉他,他也不愿去推究。因此,在这二十小时之内,他们除了苦痛的忍受之外,没有一丝别的想念和活动。船是辘辘的进行,拖着笨响的进行。清坐着,手里捧着一本小说,一页一页的翻过它。他没有对这极不愿说话的病人多说话,只简单的问了几句。心里也没有什么计算和预想。
到了第二天午刻,船抵埠了,客人们纷纷抢着先走。瑀才微笑的做着苦脸向清问道,
“到了死国了么?”
清也微笑地答,
“是呀,到了生之土呵!”
接着清又问瑀要否雇一顶轿子,瑀说,
“劳什么轿子,还是一步一步的慢慢的走罢。我很想走一回,坐一回,费半天的到家里呢。”
清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行李寄托给茶房,他们就上岸。
这埠离他们的村庄只有五六里,过了一条小岭,就可望见他们的家。
瑀真是走一回,坐一回。他硬撑着两脚,向前开步。昏眩的头,看见家乡的田,山,树木,小草,都变了颜色,和三年前所见不同;它们都是憔悴,疲倦,无力,凄凉。他们走到了小山脚的一座亭子上,他们将过山岭了,瑀对清说,
“你先回去罢,我很想在这亭中睡一息,慢些到家。你先回去罢,我不久就可到的。”
清说,
“我急什么呢?同道去。你走的乏了,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坐一下。你要睡一趟也好,我们慢慢地过岭好了。”
“你先回去罢,让我独自盘桓,我是不会迷了路的。”
“不,我陪你,我急什么呢?我们总比太阳先到家呵!”
清微笑的说,一边他们就停下脚步。
过了约半点钟。瑀是睡在亭前的草地上,清是坐在亭边一块石上,离他约一丈远,在看他的小说。
这时瑀的外表是很恬淡,平静,身体卷伏在草地上似睡去一样。太阳微温地照着他的身子。西风在他的头上吹过,他的乱发是飘动的。蝉在远树上激烈而哀悲的叫。一切有韵的生动的进行,不能不使他起了感慨,少年时代的和这山的关系的回忆:
从八九岁到十五六岁,那时没有一天不到这山上来玩一趟的。尤是在节日和例假,那他竟终日在这山上,这山竟成了他的娱乐室,游艺场了。一花一草,一岩一石,都变做他的恩物,都变做他的伴侣。同时,他和几个小朋友们,——清也是其中之一人,不过清总是拌着手,文雅雅的。——竟跳高,赛远,练习野战,捉强盗,做种种武装的游戏。实在说,这山是他的第二家庭,他早说,死了也应当葬在这山上。他由这山知道了万物,他由这山知道了世界和宇宙,他由这山知道了家庭之外还有家庭,他由这山知道了他的村庄之外还有更大的村庄和人类之所在。而且他由这山知道了人生的悲剧,——人老了,在苦中死去了,就葬在这山的旁边。种种,他由这山认识起来。
有一回,那时他的父亲还在世。他的父亲牵他到这山上来玩。一边还来看看所谓轮船,——初次轮船到他的村庄。他先闻得远远的天边有物叫了,叫得很响很响。随后就有一物来了,从岛屿所掩映的水中出来。它望去很小,在水上动的很慢。当时这船的外壳是涂着绿油和黑色铅板,瑀竟跳起了仰着头问他的父亲,
“爸爸,轮船像金甲虫吗?”
他父亲也笑了一笑,说,
“像金甲虫?你看像金甲虫么?”
“是呀。”
“那么你有轮船了?”
“小一些我有,这样大可没有。”
这样,他父亲又笑了一笑。随着就将轮船的性质,构造,效用等讲给他听。因他的父亲在满清也是一个新派的人,而且在理化讲习所毕业的。所以这时,他连瓦特发明蒸汽的故事,也讲给他听了。他听了竟向他父亲跳着说道,
“爸爸,我也要做瓦特先生。”
“那么你也会发明轮船呢!”
“嘿,我的轮船还会在天上飞;因为金甲虫会在天上飞的。”
因此,他的父亲更非常地钟爱他。回家后,他的父亲笑向他的母亲说,
“瑀儿真聪明,将来一定给他大学毕业出洋留学。”
不久,他的父亲死了。虽则,他所以能在大学毕业二年,也是他的母亲听了他父亲的遗嘱。但因为父亲之死,家庭的经济更加窘迫,收入没有,债务累积。结果,他竟失学,失业,使他的人生起了如此的变化。
“天上会飞的船在哪里呢?还是在天上飞呵!”瑀想了一想。
这样,他们过了约半点钟。清有些等待不住的样子,收了小说向瑀问,
“瑀哥,可以走么?”
瑀也就坐了起来,痴痴的说,
“走罢,走罢,我也没有方法了,实在,我还该乘这金甲虫回去,造我天上会飞的金甲虫!”
一息,又说,摇摇头,
“可是天上会飞的金甲虫,早已被人造出来了,这又有什么稀奇呢!父亲对我的误谬,会一至于此!”
清听了却莫名其妙,随口问,
“什么金甲虫?”
“呀,蜻蜓呵!”
“那只蜻蜓?”清的眼睛向四野看。
“天上飞的蜻蜓。”
瑀慢慢的说。清急着问,
“你为什么又想到飞机呢?”
“不,想到我的父亲了。”
清听了,更莫名其妙,愁着想,
“他还是胡思乱想,为什么又会想到他早已死了的父亲呢?”
一边,仍向瑀问,
“瑀哥,你会走么?”
“走罢。”
他们同时立起身来。
这时,却早有人到他们的村庄,而且将瑀的回家的消息,报告给他的母亲了。所以当他们开始慢慢的将走上岭的时候,就望见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气喘喘的跑下岭来,一见他们,就叫个不住,
“哥哥!哥哥!哥哥!”
他们也知道他是谁了。清微笑着说,
“瑀来了。”瑀说,
“这小孩子,来做什么呢!”
“迎接你哥哥呢。”
“还是不迎接的好。”
一边他心又酸楚起来。
这孩子异常可爱,脸白,眉目清秀,轮廓和瑀差不多,不过瑀瘦,颀长,他稍圆,丰满一些。他穿着一套青布校服,态度十分活泼,讲话也十分伶俐,他跑的很喘,一手牵着瑀的手,一手牵着清的手,竟一边“哥哥,”一边“清哥,”异常亲昵地叫起来。他们两人也在他的手上吻了一吻,拍了一拍他的肩。这样,是很表出他们兄弟久别的情形来。
这时瑀很想三步两脚的跑到家里,可是瑀和清,还是一样慢的走。他们是看看乡村的景色,好像是旅行,并不是归家一样。瑀急了,他向清说道,
“清哥,可以走走快一些么?”
清也就笑了一笑,说,
“小弟弟,急什么?横是家已在眼前了。”
瑀又缓缓的说,
“妈妈怕等的着急呢!”
于是清又接着说,
“你不知你的哥哥身体不好么?”
瑀听了,好似恍然大悟,他眨了一眨他的圆活的眼睛,急促的态度就和平了一半。
这时,他们走过岭。一边,瑀告诉他的哥哥,
“哥哥,妈妈此刻不知怎样呢?妈妈怕还在哭着。妈妈听到王家叔说哥哥有病以后,每餐饭就少吃了一碗。妈妈常一人揩泪的。方才妈妈听说哥哥来,妈妈真要跌倒了。妈妈本来要到埠来接你,但以后对我说,‘瑀呀,我的脚也软了,走不动了,你去接你的哥哥,叫你的哥哥坐顶轿子来罢。’妈妈叫我慢慢的走,我是一直跑到这里。哥哥已经来了,哥哥为什么不坐轿子呢?”
他说话的时候,又不知不觉的跑上前面去,又退到他们的身边,看看他哥哥的脸。他的哥哥也看看他,可是没有说话。瑀又说,
“妈妈在吃中饭的时候,还说,——哥哥也不知几时会来?和伯还说,叫我再催一封信给哥哥。我很怕写信呢,可是哥哥也回来了。”
孩子又笑了一笑。他的小心对于他久别的哥哥的回来,真不知怎样的快乐。这时清插进了一句褒奖的话,
“你前信写的很好。”
“哪里,哪里,”瑀又笑了一笑,说,“前封信我连稿子都没有,因为妈妈催的紧。她说哥哥的面前是不要紧的,写去就好了。现在,清哥,被你见过了么?”
说时,脸色微红了一红。清笑答,
“见过了,很好呢!”
“真倒霉。”
“有什么?”
这样,一时没有话,各人似都难受。又略坐一息,瑀说,
“妈妈常说哥哥不知瘦到怎样。哥哥真的比以前瘦多了。假如没有清哥同道,我恐怕不认识哥哥。现在也不知道妈妈认识不认识?”
“你的妈妈一定不认识了。”
清特意说了一句,一边又留心看一看瑀,似话说错了一般。瑀沉思的说,
“妈妈会不认识了?”
“认识的,哪里会不认识。你的哥哥也没有什么大改变,不过略略瘦了一点肉就是。”
他又看一看瑀,而瑀似更难受了。瑀想,
“哪里会只瘦了一点肉,我的内心真不知有怎样的大变动!”
可是他终没有说,他是仍旧微笑着愁苦着前走。
这样,他们一边说,一边走。现在,已离他们的村庄很近了。
他们这村庄的形势和风景都很好。一面依山;山不高,也没有大的树木。可是绿草满铺着山上,三数块玲珑的岩石镶嵌着。岩石旁边也伫立着小树,迎着风来,常袅袅袅袅的有韵的唱出歌声。这山的山脉,是蜿蜒的与方才所过的山岭相连接的。这村的三面是平野,——田畴。这时禾稻正青长的,含着风,一片的拂着青浪。横在这村的前面,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河。这河的水是终年清澈,河底不深,一望可见水草的依依。两岸夹着枫柳等树,倒映在水底,更姗姗可爱。
这村共约300户,村庄虽不大,却很整齐。大半的居民都务农业。次之是读书和渔人。他们对于经商的手段似不高明,虽距海面只十数里,船到港里只五六里,可是交通仍不发达。这村的经济情形也还算均等。他们村民常自夸,他们里面的人是没有一个乞丐或盗贼。实在说,朱胜瑀的家况,要算这村中最坏的。而清呢,似要算最好的了。
现在,瑀和清都可望见他们自己的家。一个在南端,一株樟树的荫下就是。一个在北端;黑色的屋脊,盖在红色的窗户上,俨然要比一般的住宅来的高耸。
但这时的瑀,可怜的人,愈近他家,心愈跳的厉害了!他似不愿见他的母亲。他羞见他的母亲,也怕见他的母亲。瑀是快乐的,他真快乐的跳起来,他很急忙地向他的哥哥问,
“哥哥,你肚子饿了么?你船里没有吃过中饭么?我要先跑去,我要先跑去告诉妈妈?”
瑀答不出话来。清说,
“你同你的哥哥一同去好了。陪着你的哥哥一同走,横是五分钟以内总到家的。”同时就走到了分路的口子,清接着说,
“瑀呀,我要向这条路去了。我吃了饭再到你的家里来。”
“清哥,你也到我的家里去吃饭好罢?”
一边又看了一看他的哥哥。清说,
“不要客气了,小弟弟。你同着你哥哥慢慢的走。我比你们先吃饭呢,留心,同你哥哥慢慢的走。”
他们就分路了。
这时的瑀,却两脚酸软,全身无力,实在再不能向前走!他止不住地要向他的弟弟说,——弟弟,亲爱的弟弟,我不想到家去了!我不想见妈妈了!我怎样好见妈妈呢?我带了一身的病与罪恶,我怎么好见妈妈呢?弟弟,我不见妈妈了!我不到家去了!——但他看看他眼前的弱弟,天真的弱弟,他怎样说得出这话来呢?他再说出这话来伤他弟弟幼小的心么?他还要使他的弟弟流泪么?唉!他是多少苦痛呀!而他的弟弟,聪明的瑀,这时正仰着头呆呆地眼看着他的哥哥的脸上。
他们一时立住不走。清回转头来,用着奇怪的眼光,望着他们的身后。
从不得已中推动他们的身子,这时已到了樟树底下。只要再转一个墙角,就可直望见他们家的门口。瑀不知不觉地低下头,颓伤的,脚步异常的慢。有一位邻居正从他的家里出来,遇见他,邻居是很快活的叫他一句,“瑀,你回来了?”而他竟连头都不仰,只随便的答一声,“ 。”好似十分怠慢。这时的瑀,实在不能跟牢他的哥哥走。一边向他的哥哥说,
“哥哥,我去告诉妈妈去。”
就跑去了。跑转了一个弯。只听他开口重叫,
“妈妈,妈妈!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瑀在后边,不觉自己叹息一声,道,
“弟弟,我对不起你呀!我太对不起你了!”
立刻他又想,
“我怎样可见我的妈妈呢?我怎样可见我的妈妈呢?我急了!叫我怎样呢!唉,我只有去跪在她的前面,长跪在她的前面!”
在这一刻的时候,他的妈妈迎了出来。——她是一位60岁的老妇人,但精神体格似还强健,他们在大门外相遇。她一见她的儿子,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发着颤音,叫一声“瑀呀!”一边她伸出了手,捻住瑀的两腕;泪不住地簌簌滚下来。而瑀呢,在这母爱如夏日一般蒸热的时候,他看着他的年老的母亲是怎样伟大而尊严,他自己是怎样渺小脆弱的一个。他被他的老母执住手时,竟不知不觉的跪下去,向他的母亲跪下去!这样,他母亲悲哀而奇异的说,
“儿呀!你起来罢!你起来罢!你为什么呢?”
这时的瑀,接着哭了!且愈哭愈悲,他实在似一个身犯重律的囚犯,现在势将临刑了,最后别一别他的母亲。他母亲也哭起来,震颤着唇说,
“儿呀!你起来罢!你真可怜!你为什么到了这个样子呢?你病到这个样子,儿呀,你不要悲伤罢!你已到了家了!”
一息又说,
“我知你在外边是这样过活的么?儿呀,你为什么不早些回家?早些回家,你不会到这个样子了!外边是委屈你,我不知道你怎样过活的!我不叫瑀写信,你或者还不会回来!儿呀!你真要在外边怎样呢?现在,你已到了家了!你不要悲伤罢!”
一息又说,
“以后可以好好地在家里过日子,无论怎样,我当使你和瑀两个,好好地过日子!我除了你们两个之外还有什么呢?你起来罢!”
苦痛之泪是怎样涌着母子们的心坎!母亲震撼着身子,向他儿子一段一段的劝慰;儿子呢,好像什么都完了!——生命也完了,事业也完了,就是悲伤也完了,苦痛也完了,从此到了一生的尽头,这是最后,只跪求着他母亲赦宥他一般。此外,各人的眼前,在母子两人之间,显然呈现着一种劳力,穷苦,压迫,摧残,为春雨,夏日,秋霜,冬雪所磨折的痕迹。瑀也痴痴的立在他母兄的身边,滴着他的泪,——小心也将为这种苦痛的景象所碎破了。他默默地看看他的母亲,又默默地看看他的哥哥,说不出一句话,只滴着他的泪,一时揉着他的眼。这样,他们在门外许久,于是母亲说,
“瑀,我昏了!哭什么?进去罢!你该休息了!”
接着向瑀说,
“瑀呀,你也为什么?扶你的哥哥进去。”
这时,瑀似再也没有方法,他趁着他的母亲牵起他,他悲伤含痛的起来。呼吸紧促,也说不出话。就脚步轻轻的,歪斜地走进屋子。
他们的住家,是一座三间相连的平屋。东向,对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南边的一间,本来是瑀的书室。里面有一口书橱,和两只书箱,还有一张写字桌子。——这些都是他的父亲用下来的。现在是放着瑀的书,几幅画,和一切笔砚之类。这时,在各种书具橱桌上面,却罩着一层厚厚的灰,好似布罩一样。房的一边,西窗的一边,有一张床。床空着,在床前床后,是满堆着稻草。中央的一间是小客堂,但也是膳食之所和工作室。当中有一张黑色的方桌,两边有四把笨重的古旧的大椅,漆也都脱落了,可还是陈列室放着一样,没人坐它。北边的一间,是他的母亲和瑀的寝室。但也是他家中的一切零星物件,甚至油米酱菜的贮藏所。三间的前面是廊,廊内堆积着各种农作物的秆子,如麦,豆一类;廊下却挂着玉蜀黍,菽,一类的种子。显然,他们是农家的样子。在这三间的后面,是三间茅草盖的小屋,一间厨房,一间是猪栏和厕所,一间是一个他家里的老长工名叫和伯的卧室,各种农具也在壁上挂着。
他们的房子,显然是很古旧的了。壁是破了,壁缝很大,窗格也落了,柱子上有许多虫孔。而且他全部的房子,有一种黑色的灰尘,好像柏油一般涂着。
这时他们母子三人都集在他母亲的房里。当她迈进门的时候,一边问瑀,
“你的行李呢?”
瑀开口答,
“寄在埠头。”
一边,他母亲执意要瑀睡一下,瑀也就无法的睡在他弟弟的床上。一息,他母亲又向瑀说,
“瑀呀,你到田野去叫和伯回来,说哥哥已经到家了,叫他赶快去买一斤面,再买点别的,你哥哥一定饿了。”
于是瑀向门外跑去。
这时他们母子的苦痛的浓云,好像消退许多。阳光淡淡地照着天井,全家似在幽秘里睡眠着,空气很静。时候约下午2时。
瑀,仰睡在他弟弟的床上。——这时一张小床,靠在他母亲的一张旧的大床的旁边。他睡着,全身紧贴的微温的睡着,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到止定的时候一样。他眼睛向四周随便的看看,四周的景物与陈设,还是和3年前一样,就是3年前的废物,现在也还照样放着,一些没有改变。他对于这些也没有什么感想。但无形间,他觉得生疏许多了。他觉得不十分恰合,也不十分熟识似的。环境的眼睛也瞧着他,也似不能十分吸收他进去;它们是静默的首领,不是欢声的迎接。因此,瑀有时在床上转一转,一边蹙一蹙眉,呼一口气。
可是他的这位老母亲,她真有些两样了:她对于她的儿子这次的归来,竟似寻得了已失去的宝贝一般。快乐使她全身的神经起了兴奋,快乐也使她老年的意识失了主宰。她一息到房内,一息又到厨间;一息拿柴去烧火,一息又取腌的猪肉去切。她好像愿为她的儿子卖尽力气,她也好像愿为她的儿子忠诚地牺牲一切!瑀看着似乎更为不安,他心里微微地想,
“老母呀!你真何苦呢!你大可不必啊!为了你的儿子,你何苦要这样呢?你真太苦了!老母呀!”
所以当这时,他母亲捧来了两盏茶,放在桌上。她向瑀说,
“你先喝杯茶罢。”
而瑀就立刻起来,回答他母亲说,
“妈妈,你太忙碌了!我不是你家里的客人,你何必要这样忙碌呢?妈妈,你坐一息罢!你安稳的坐一息罢。”
可是他的母亲,一边虽坐下,一边却滔滔地说起来了,
“瑀呀,你哪里知道我呢!你哪里能够知道我的心呢!这样是我自己心愿的,但这样也算得忙碌么?一些不忙碌,我快乐的。可是有时候,一想到你,真不知心里怎样,你哪里能知道呢!”
息一息又说,
“有时一想到你,想到你在外边不知怎样过活,我心里真不知有怎样的难受!瑀呀,你哪里能知道呢!你是21岁出去的,你说到大学去读书,可是你东奔西跑,你在大学又读了几时呢?我是没有钱寄给你,这两年来,家里的景况是更坏了。你呢,你也不向我来要钱。我不知道你在外边真的怎样过活,你一定在外边受苦了!”她似又要流下眼泪,她自己收住了。“瑀呀,你一定在外边受苦了!否则,你会瘦到这样子么?我真不知你在外边怎样过活,但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这是你自己的家,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我也想不到你会瘦到这样!我只有时时刻刻的想你,我不会想到你竟得了一身的病!我只想你总在外边受苦,我也想不到你会在外边辗转磨折到如此!儿呀,我早知你如此,就是一切卖完,也寄一些钱来给你。但是我哪里会想到你竟到这样呢!我一想到你,心里不知怎样地难受,心头有一块什么东西塞着似的。但假如我早会想到你这样,我恐怕也要病了。瑀呀,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呢?你不到如此,你是不回家的么?就是到如此,假如瑀不写信,你还是不会回家的么?你忘记了这是你的家了!你也忘记了你的妈妈了!你哪里知道你的妈妈的时刻想念你呢?你一定忘记了你的妈妈了!否则,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呢?”
说到这里,她才停一息。又说,
“几天前,从王家叔告诉我,说你有病,心不舒服,睡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脸瘦的不成样子。我听了以后,不知道心里急的怎样!我叫瑀写信,瑀慢慢的,我就骂了。以后,我吃饭的时候想到你,做事的时候也想到你。儿呀,我真切心地想你。”
这样,她又略停片刻。她看茶已凉了,一边捧茶给瑀,一边说,
“我忘记了,茶凉了。你喝一盏罢。这样,你可安一安心。”
瑀用两手来受去茶。她接着说,
“我这几夜来,夜夜梦里做着你!一回梦到在摸摸你的手臂,我说,还好,瘦的还好;他们说你瘦的怎样厉害,但现在瘦的还好。一回又梦你真的瘦的不成样子了!全身一副骨,比眼前还厉害的多。一回梦说你不回家了,而且从此以后,永远不回家了!我竟哭起来,我哭起来会被你的瑀叫醒。但一回却又梦你很好,赚了很多的钱,身体很健的回到家里。有时,梦你竟妻也有了,子也有了。但有时梦你……梦你……唉,梦你死了!”
说到死了,竟哽咽的。一息,又接着说,
“我每回梦过你醒来以后,总好久睡不着。我想,不知道这个梦兆是吉是凶。又想你在这样夜半,不知是安安的睡呢?还是心中叫苦?还是胡乱的在外边跑?虽则我知道你的性子是拗执的,但这样的夜半总不会开出门到外边去乱跑。假如安安的睡呢,那我更放心了。假如病中叫着,叫着热,叫着要茶,又有谁来回答你?——我总这样反复地想,想了许久许久,才得睡着。有时竟自己对自己说,瑀已是廿几岁的人了,要养妻哺子了,他自己会不知道么?何必要你这样想!劳你这样想!可是自己还是要想。瑀呀,这几天来,我恐怕要为你瘦的多了!你又哪里知道呢!”
这时,衰老的语气,悠长地完结。一种悲哀的感慨,还慢慢地拖着。
母亲说着,她这样的将想念她儿子的情形,缕缕地描写给她儿子听,她凭着母性的忠实的慈爱,她凭着母性的伟大的牺牲的精神,说着,坦白而真切地,将她心内所饱受的母爱的苦痛,丝毫不选择的,一句一句悲伤地完全说尽了。
可是这久离家乡的儿子,听着眼前慈母这一番话,他心里怎样呢?他是不要母亲的,他看作母亲是他敌人之一的;现在听了这样的一番话,她想念她儿子比想念她自己要切贴千倍,万倍,这样,他心里觉得怎样呢?苦痛,伤感,又哪里能形容的出?他只是脸上有一种苦笑,苦笑!两眼不瞬地望着桌上的茶盏,苦笑只是苦笑!他一句没有说,一句没有插进嘴,好像石像一样。
而这位忠心于母爱的老妇人,却又说道,
“儿呀,幸得你妈妈身体还健,否则,我早为你生病了。我今年已经60岁,你总不会忘记了你妈妈今年已经60岁。我除了时常要头晕之外,我是没有毛病的。近来虽有时要腰酸,做不得事,可是经你弟弟捶了一顿,也就会好了。”
正是这时,他们的长工和伯从田野回来。他是一位忠实的仆人,帮在瑀的家里有三四十年了。他名叫和,现在瑀等都叫他和伯。他自己是没有家,现在竟以瑀的家为家。也没有妻子。他只知道无夜无日的,终年的做着,做着。稻收进了又要种麦,麦收进了又预备种稻,在这样的辗转中,他竟在瑀的家中送过三四十年的光阴。他不觉他自己的生活是空虚,单调,他倒反常说,眼前的景象真变的太快了。他说,——他看见瑀的父亲和母亲结婚,以后就养出瑀来。瑀渐渐的大了,他们也就渐渐的老了。现在瑀又将结婚呢,可是他的父亲,却死了十几年了!何况还有瑀呀,谢家的姑娘呀,在其中做配角和点缀。
这位忠实的农人,他身矮,头圆,面孔和蔼,下巴有几根须。他虽年老,精神还十分强健,身体也坚实。这时,他一进门,还不见瑀的影子,只闻他母亲向他说话的声音,他就高兴地叫起来。
“瑀,你回来了?”
他也以瑀的归来,快乐的不能自支。瑀迎着,对他苦笑了一笑。和伯接着说,
“这样瘦了!真的这样瘦了!呵,和前年大不相同了!”
这时瑀的母亲向他说,
“你快去买一斤面来。还买两角钱的豆腐和肉,你快些。瑀在船上没有吃过东西,已很饿了。”
同时就向橱中拿出两角钱给他。他就受去买东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