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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萧涧秋坐在他自己底房内,心境好像一件悬案未曾解决一般的不安。并不全是为一天所见的钱正兴,使他反映地想起陶岚,其中就生一种恐惧和伤感;——钱正兴在他底眼中,不过是一个纨袴子弟,同世界上一切纨袴子弟一样的。用大块的美容霜擦白他底脸孔,整瓶的香发油倒在他已光滑如镜子的头发上。衣服香而鲜艳,四边总用和衣料颜色相对比的做镶边,彩蝶的翅膀一样。讲话时做腔作势,而又带着心不在焉的样子,这似乎都是纨袴子弟的特征,普遍而一律的。而他重读昨夜的那封信,对于一个相知未深的女子底感情底澎湃,实在不知如何处置好。不写回信呢,是可以伤破女子的神经质的脆弱之心的,写回信呢,她岂不是同事正在进行的妻么?他又找不出一句辩论,说这样的通信是交际社会的一切通常信札,并不是情书。他要在回信里写上些什么呢?他想了又想,选择了又选择,可是没有相当的简洁的而可以安慰她的字类,似乎全部字典,他这时要将它掷在废纸堆里了。他在房内徘徊,沉思,吟咏,陶岚的态度,不住地在他底冷静的心幕上演上,一微笑,一瞬眼,一点头,他都非常清楚地记得她。可是他却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难题。他几乎这样空费了半点钟,竟连他自己对他自己痴笑起来,于是他结论自语道,轻轻的,

“说不出话,就不必说话罢。”

一边他就坐下椅子,翻开社会学的书来,他不写回信了。并用一种人工假造的理论来辩护他自己,以为这样做,正是他底理智战胜。

第二天上午十时,萧涧秋刚退了课,他预备到花园去走一圈,借以晒一回阳光。可是当他回进房,而后面跟进一个人来,这正是陶岚。她只是对他微笑,一时气喘的,并没有说一句话。镇定了好久以后,才说,

“收到哥哥转交的信么?”

“收到的,”萧答。

“你不想给我一封回信么?”

“叫我从什么开端说起?”

她痴痴的一笑,好像笑他是一个傻子一样。同时她深深地将她胸中底郁积,向她鼻孔中无声地呼出来。呆了半晌,又说,

“现在我却又要向你说话了。”

一边就从她衣袋内取出一封信,仔细地交给他,像交给一件宝贝一样。萧涧秋微笑地受去,只略略的看一看封面,也就仔细地将她藏进抽斗内。这种藏法也似要传之久远一般。

陶岚将他底房内看一遍,就低下头问,

“你已叫采莲妹来这里读书么?”

“是的,明天开始来。”

“你要她做你底干女儿么?”

“谁说?”

萧涧秋奇怪地反问。她又笑一笑,不认真的。又说,

“不必问他了。”

萧涧秋也转叹息的口气说,

“女孩子是聪明可爱的。”

“是,”她无心的,“可是我还没有见过她。”

停一息,忽然又高兴地说,

“等她来时,我想送她一套衣服。”

又转了慢慢的冷淡的口气说,

“萧先生,我们是乡下,农村,村内底消息是传的非常快的。”

“什么呢?”萧涧秋全不懂得地问。

她却又苦笑了一笑,说,

“没有什么。”

萧涧秋转过他底头向窗外。她立刻接着说,

“我要回去了。以后我在校内有课,中一的英文,我已向哥哥嚷着要来了。每天上午十时至十一时一点钟。哥哥以前原要我担任一点教课,我却仰起头对他说,‘我是在家养病的。’现在他不要我教,我却偏要教,哥哥没有办法。他有对你说过么?嗨,我自己是不知道什么缘故。”

一边,她就得胜似的走出门外,萧涧秋也向她点一点头。

他坐在床上,几乎发起愁来。可是一时又自觉好笑了。他很快的走到桌边,将那封信重新取出来,用剪刀裁了口,抽出一张信纸,他靠在桌边,几乎和看福音书一样,他看下去:

萧先生,我今天失望了你两次的回音:日中,傍晚,孩子放学回家的时候。此次已夜十时了,我决计明天亲身到你身边来索取!

我知道你一定不以我为一位发疯的女子?不会罢?那你应该给我一封回信。说什么呢?随你说去,正似随我说来一样,——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

你应告诉我你底思想,并不是宇宙人生的大道理,这是我所不懂得的,是对我要批评的地方。我知道我自己底缺点很多,所谓坏脾气。但母亲哥哥都不能指摘我,我是不听从他们底话的。现在,望你校正我罢!

你也应告诉我你底将来,你底家乡和家庭等。

因为对面倒反说不出话,还是以笔代便些,所以你必得写回信,虽则邮差就是我自己。

你在此地生活不舒服么?——这是哥哥告诉我的,他说你心里好似不快。还有别的原因么?校内几个人的模型是不同的,你该原谅他们,他们中有的实在是可怜——无聊而又无聊的。

(一个望你回音的人)

他看完这封信,心头却急烈地跳动起来,似乎幸福挤进他底心,他将要晕倒了!他在桌边一时痴呆地,他想,他在人间是孤零的,单独的,虽在中国的疆土上,跑了不少的地面,可是终究是孤独的。现在他不料来这小镇内,却被一位天真可爱而又极端美丽的姑娘,用爱丝来绕住他,几乎使他不得动弹。虽则他明了,她是一个感情奔放的人,或者她是用玩洋囡囡的态度来玩他,可是谁能否定这不是“爱”呢?爱,他对于这个字却仔细地解剖过的。但现在,他能说他不爱她么?这时,似乎他底秋天的思想,被夏天的浓云的动作来密布了。他还是用前夜未曾写过的那张信纸。他写下:

我先不知道对你称呼什么好些?一个青年可以在他敬爱的姑娘前面叫名字么?我想,你有少年人底理性和勇敢,你还是做我底弟弟罢。

我读你底信,我是苦痛的。你几乎将我底过去的寂寞的影子云重重地翻起,给我清冷的前途,打的零星粉碎。弟弟,请你制止一下你底红热的感情,热力是要传播的。

我底过去我只带着我自己底影子伴个到处。我有和野蛮人同样的思想,认影子就是灵魂,实在,我除了影子以外还有什么呢?我是一无所有的人,所以我还愿以出诸过去的,现诸未来。因为“自由”是我底真谛,家庭是自由的羁绊。

而且这样的社会,而且这样的国家,家庭的幸福,我是不希望得到了。我只有淡漠一点看一切,真诚地爱我心内所要爱的人,一生的光阴是有限的,愿勇敢抛过去,等最后给我安息。不过弟弟底烂漫的野火般的感情我是非常敬爱的,火花是美丽的,热是生命的原动力。不过弟弟不必以智慧之尺来度量一切,结果苦恼自己。

说不出别的话,祝你快乐!

(萧涧秋上)

他一边写完这封信,随手站起,走到箱子傍,翻开那箱子。它里面乱放着旧书,衣服,用具等。他就从一本书内,取出二片很大的绛红色的非常可爱的枫叶来,这显然已是两三年前的东西了,因他保存得好,好像标本。这时他就将它夹在信纸内,一同放入信封中。

放昼学的铃响了,他一同和小朋友们出去。几乎走了两个转角,他找住一个孩子,——他是陶岚指定的,住在她的左邻。——将信轻轻的交给他,嘱他带去。聪明的孩子,也笑着点头,轻跳了两步,跑去了。

仍在当天下午,陶慕侃从校外似乎不愉快地跑进来。萧涧秋迎着,向他谈了几句关于校务的话。慕侃接着,却请他到校园去,他要向他谈谈。二人一面散步,一面慕侃几乎和求他援助一般,向他说道:

“萧,你知道我底妹妹的事真不好办,我竟被她弄得处处为难了。你知道密司脱钱很想娶我底妹妹,当初母亲大有满意的样子。我因为妹妹终身的事情,任妹妹自己作主,我不加入意见。而妹妹却向母亲声明,只要有人愿意每年肯供给她三千元钱,让她到外国去跑三年,她回来就可以同这人结婚,无论这人是怎么样,瞎眼,跛足,六十岁或十六岁都好。可是密司脱钱偏答应了,不过条件稍稍修改一些,是先结了婚;后同她到美国去。而我底母亲偏同意这修改的条件。虽则妹妹不肯答应,母亲却也不愿让一个女孩儿到各国去乱跑。萧,你想,天下也会有这样的呆子,放割断了线的金纸鸢么?所以母亲对于钱的求婚,竟是半允许了。所谓半允许,实际也就是允许的一面。不料今天吃午饭时,母亲又将上午钱家又差人来说的情形告诉妹妹,并拣日送过订婚礼来。妹妹一听,却立刻放下筷,跑到房内去哭了!母亲是非常爱妹妹的,她再三问妹妹,而妹妹对母亲却表示不满,要母亲立刻拒绝,在今天一天之内。”陶说到这里,向四周看一看,提防别人听去一样。接着又轻轻地说,“母亲见劝的无效,那有不依她。于是来叫我去,难题目又落到我底身上了。妹妹并限我在半夜以前,要将一切回覆手续做完。萧,我底妹妹是Queen,你想,叫我怎样办呢?密司脱钱是此地的同事,他一听消息,首当辞退教务。这还不要紧,而他家也是贵族,他父亲是做官的,曾经做过财政部次长。会由我们允就允,否就否,随随便便么?妹妹虽可对他执住当初的条件,可是母亲却暗下和他改议过了。现在却叫我去办,这虽不是一件离婚案,实际却比离婚案更难,离婚可提出理由,叫我现在提出什么理由呢?”

他说到这里,竟非常担忧地,搔搔他底头发。停一息,又叹了一口气,说,

“萧,你是一个精明的人,代我想想法子,叫我怎样办好?”

这时萧涧秋向他看了一看,几乎疑心这位诚实的朋友有意刺他。可是他还是镇静的真实地答道,

“延宕就是了。使对方慢慢地冷去,假如你妹妹真的不愿的话。”

“真的不愿。”慕侃勾一勾头,着重的。

萧又说,

“那只好延宕。”

慕侃还是愁眉的,为难的说,

“延宕,延宕,谁知道我妹妹真的又想怎样呢?我代她延宕,而妹妹却偏不延宕了,叫我怎样办呢?”

萧涧秋忽然似乎红了脸,他转过头取笑说,

“这却只好难为了哥哥!”

二人又绕走了一圈路,于是回到各人底房内。 X9+besE2G6MS8Gge5FqtRrnlnyNfVIURqoS9/fE5TK4jOGmvMwW88taIfVHeXy4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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