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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姊妹

为深沉严肃所管辖着的深夜的西子湖边,一切眠在星光的微笑底下;从冷风的战栗里熟睡去了。在烟一块似的衰柳底下,有一位三十岁的男子,颓然地坐着;似醉了,痴了一般。他正在回忆,回忆他几年来为爱神所搬弄得失败了的过去。他的额上流着血,有几条一寸多长的破裂了的皮,在眉的上面,斜向的划着,这时已一半凝结着黑痕,几滴血还从眼边流到两颊。这显然是被人用器物打坏的。可是他并不怎样注意他自己的受伤,好似孩子被母亲打了一顿一样,转眼就没有这一回事了。他的脸圆,看去似一位极有幸福的人一样;而这时,一种悔恨与伤感的苦痛的夹流,正漩卷地在他胸中。夜色冷酷的紧密的包围着他,使他全身发起颤抖来,好象要充军他到极荒鄙的边疆上去,这时,公文罪状上,都盖上了远配的印章。他朦胧的两眼望着湖上,湖水是没有一丝漪涟的笑波,只是套上一副黑色而可怕的假面,威吓他逼他就道。一时,他又慢慢的站起来,在草地上往回的走了几圈。但身子非常的疲软,于是又向地上坐下,还卧倒了一时。

下面是他长夜的回忆:

八年前,正是他的青春在跳跃的时代。他在杭州德行中学里最高年级读书,预备再过一年,就好毕业了。那时他年轻,貌美,成绩又比谁都要好。所以在这校内,似乎占着一个特殊的地位。这都由他的比其他同学们不同的衣服,穿起一套真哔叽的藏青色制服来,照耀在别人的面前的这一种举动上可以证明。

秋后,学生会议决创办一所平民女子夜校,帮助附近工厂里的女工识字。他就被选为这夜校的筹备主任兼宣传员。当筹备好了以后就着手宣传,这时一位同学来假笑的向他说:

“Mr.章,你有方法使校后的三姊妹到我们这里来读书么?

你若能够,我就佩服你宣传能力的浩大了。”

他随问,“怎样的人呢?”

“三姊妹,年纪都很轻,长的非常的漂亮。”

“就是你们每星期六必得去绕过她们的门口的那一家么?”

“是啊!我们是当她花园看待的。”

这位同学手足舞蹈起来。他说:

“那有什么难呢,只要她们没有受过教育,而且没有顽固的父母就好。”

“条件是合的,她们仅有一位年老的姑母,管理她们并不怎样好的家。她们是有可能性到我们这里来读书的。”

“好,”他答应着,“明天我就去宣传。我一定请到这三朵花,来做我们开学仪式的美丽的点缀。”

“看你浩大的能力罢。”那位同学做脸的说。

第二天,他就挟着几张招生简章,和一副英雄式的态度,向校后轩昂的走,他的心是忙碌着,他想好一切宣传的话;怎样说起,用怎样的语调,拣选怎样的字眼,——一路他竟如此想着。

走进她们的门口,他一径走进去。但三位可爱的姑娘,好似正在欢迎他一样,拍手大笑着。在她们的笑声中,他立住了。

唉!真是三位天使,三只彩色的蝴蝶,三枝香艳的花儿。她们一齐停止了笑声,秀眼向他奇怪地一看,可是仍然做她们自己的游戏了。一位五十余岁的头发斑白的老妇人从里面出来,于是问他做什么事,他稍微喘了一喘气,就和这位慈善妇人谈起来了。

谈话的进行是顺利的,好似他的舌放在顺风中的帆上一样。

他首先介绍了他自己,接着他就说明他们所以办这所夜校和女子为什么应当读书的理由,最后,他以邻里的资格,来请她们去加入这个学校了。他的说话是非常的正经有理,竟使这位有经验的老姑母失了主张。她们也停止了嬉笑,最幼的一位走到他的旁边来。于是姑母说:

“章先生,那末这个丫头,藐姑,一定送到贵校里来,你们实在有难得的热心。”一边她随向藐姑问,

“藐姑,这位章先生叫你们到他校里去读夜书,愿意么?”

藐姑随便点一点头说,“愿意的。”

于是他说,“好,那末到开课的那天再来接她。”稍稍息了一息,又说,“还有那两位妹妹呢?”

姑母说,“年龄太大了罢?莲姑已经二十岁,蕙姑也已经十七岁了。”

“也好,不过十七岁的那位妹妹,还正好读几年书呢!有两个人同道,夜里也更方便些,小妹妹又可不寂寞了。”

“再看,章先生,假如蕙姑愿意的话。我是不愿意她再读书了,而她却几次嚷着要再读。”

这样,他就没有再多说。以后又问了藐姑的年龄,姑母答是十四岁,“她们三姊妹,每人正相差三岁呢。”又转问了他一些别的话,他是很温柔的答着。姑母微笑了,并嘱他以后常常去玩,——这真是一个有力量的命令,顿时使他的心跳跃起来。

他偷眼向窗边一看,叫做莲姑的正幽默的坐着,她真似一位西洋式的美人,眼大,闪动的有光彩,脸丰满而洁白,鼻与口子都有适度的大小和方正,唇是嫩红的,头发漆黑的打着一根辫儿垂在背后,身子穿着一套绿色而稍旧的绸夹袄裤,两足天然的并在地板上。他又仔细地一看,似乎他的神经要昏晕去了。一边听着姑母说话,他就接受了这种快乐,走了出来。

光阴趁着人们的不留意,飞快地过去。平民女子夜校也由热烈的进行,到了冷淡的敷衍了。这一以学生们的热情是有递减性的缘故,二以天气冷起来,姑娘们怕得出门,三呢,似乎以他和蕙姑姊妹的亲昵,引起其他的同学们的不同情。可是他并不怎样减低他的热度,他还是极力的设法,维持。这其间,他每隔一天就跑到莲姑的家里一趟。莲姑微笑的迎接他,姑母殷诚的招待他,他就在她们那里谈天,说笑,喝茶,吃点心,还做种种游戏;他,已似她们家的一位极亲爱的女婿一般。他叫这位姑母也是姑母,叫莲姑,对别人的面是叫莲妹,背地里只有他俩人时,就叫妹妹。总之,这时他和莲姑是恋爱了。他的聪明的举动,引起她们一家非常的快乐;再加他是有钱的,更引得她们觉得非有他不可,简直算是一位重要而有靠的宾客了。

有一天晚餐前,房内坐着他和莲姑,姑母三人。他正慢慢的报告他家中的情形,——说是父母都在的,还有兄弟姊妹,家产的收入也算不错。于是这位姑母就仔细的瞧了他,一边突然向他问道:

“章先生,听说你还没有定过婚呢?”

莲姑当时就飞红了脸,而他静默的答:

“是的。”

姑母接着说:

“我可怜的莲姑,你究竟觉得她怎样?”

他突然大胆而忠心地答,“我非莲姑不娶!”一面向莲姑瞧了一眼,心颤跳起来,垂下头去。

姑母说,“你的父母会允许么?你是一个有身分的人,我们是穷家呢。”

他没有说,而莲姑却睁大她的一双秀眼,向姑母痴娇的问,“姑母,你怎样了?”

姑母却立了起来,一边说,悲感的;

“我是时刻担心你们三姊妹的终身大事。你们现在都长大了,可怜你们的父母都早死,只有我一人留心着你们,万一我忽然死去,你们怎么了?章先生是难得的好人,可惜我们太穷了。”

一边,她就向门外走出去,拭着她的老眼泪。这样,他走近莲姑,静静的立在她的身边,向她说:

“妹妹,你不要急,我已写信到家里去了。父亲一定不会阻挠我们前途的幸福的。”

莲姑却慢慢的说:

“章先生,恐怕我配你不上啊?”

他听了却非常不舒服,立刻用两手放在她的两肩上,问,“妹妹,你不爱我么?”

她答,“只有天会知道我的苦心,我怕不能爱你。”一边红了眼圈,一边用她的两手取下肩上的他的两手。而他趁势将她的两手紧紧的捏住说:

“妹妹,不要再说陈腐的话了!我假如得不到你的爱,——万一你的爱更宝贵地付给理想的男子的时候,我也一定要得你大妹的爱;假如你大妹又不肯来爱我,我也定非你的小妹爱我不可!除了你们三姊妹,此外我是没有人生,也没有天地,也没有一切了!妹妹,你相信我罢,我可对你发誓。”

一时沉思深深地落在他俩人之间。当然,她这时是愿意将身前的这位青年,立刻变做她理想的丈夫的。

门外传来了藐姑的叫声:

“章先生!章哥哥!”

于是他就将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吻,说,

“你的小妹回来了。”

一边,他就迎了出去。

继续一星期,他没有到她们的家来,老姑母就奇怪了,问莲姑道:

“章先生好久没有来,你前次怎样对待他的呢?”

莲姑没有答,蕙姑说道:

“真奇怪,为什么这样长久不来呢?莫非病了么?”

姑母又问藐姑,这几天她有没有看见他在校里做些什么事情。藐姑说:

“看见的机会很少,只见到两次,好似忧愁什么似的。夜里也并不教我们的书。对我也不似从前亲热。有一回,只说了一句,‘小妹妹,你衣服穿得太少了。’一面就冷淡淡的走开。”

这几句话,简直似尖刀刺进莲姑的心。她深痛的想道:

“一定是他的父亲的回信来了,不许他自由呢,否则,他是快乐的人,决不会如此的愁虑。不过父亲就是不允许也该来一趟,说个明白。莫非从此不来了么?”

她隐隐地想到自己的运命上去,眼里似乎要流下泪,她立起走开了。她们也没有再说话,只有意的看守寂寞的降临似的。

可是不到半点钟,他到了,他穿着一件西装大衣,一顶水手帽,盖到两眉,腋下挟着两罐食物,两盒饼干,跳一般地走到了。房内的空气一齐变换了,藐姑走到他的面前,他向她们一看随即问,

“莲妹呢?”

姑母答,“她在房内呵!”

而莲姑房内的声音:

“我就出来了。”声音有些战抖。一种悲感的情调,显然在各人的脸上。接着他就看见莲姑跑出来,她的眼圈是淡红的,哭过了,她勉强的微笑着。他皱了一皱眉,向她说:

“你也太辛苦了,时常坐在房内做什么呢?”

蕙姑说,“姊姊是方才进去的,我们正奇怪,你为什么长久不来呢?”

“呵,”他说,“我好久不来了。”

“你又忧愁什么呢?”

“唉,却为了一个题目呀。”他笑了起来,接着叙述的说,“你们知道么?此地中等以上各学校,要举行一次演讲竞赛会了。

我已被选为德行中学出席的演讲员。你们也知道,这是一件难事罢?这和我的前途名誉是有关系的,所以为了一个题目,却预备了一整星期的讲稿。为了它,我什么都没有心思:所以你们这里也不能来了。明天晚上就是竞赛的日子,我带了三张的入场券来,你们三姊妹可以同去。地点在教育会大礼堂,那时有一千以上的人与会,评判员都是名人,是值得你们去参观一下的。竞赛的结果是当场公开的,假如我能第一,小妹妹,不知道你们也怎样快乐呢!”

姑母也就插嘴说:

“所以你不到这里来。即使第一,又有什么用呢?”

“第一当然是要紧的,”莲姑说,“一个人有几次的第一呢?

我们女子,简直没有一次第一。”

他听了,心里觉得非常的舒畅。同时想,假如明天不第一,岂不是又失望又倒霉么?姑母一边忙碌起来,向屋内走动,于是他问:

“姑母你忙什么呢?”

“你在这里吃了晚饭去。”

“不,校里还有事。”

“有这许多事么?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我就去,——姑母,这样罢,假如我明天竞赛会得到优胜了,后天到这里吃夜饭。你们庆祝我一下。”

她们都说好的。他看一看莲姑,似轻轻的向她一人说:

“明天你一定要到会的。”

莲姑点一点头,他就走出来了。

演讲的结果是奇异的优胜的。全堂的拍手声,几乎集中在他一人的身上,给他收买去一样。许多闪光的,有色彩的奖品,放在他的案前,他接受全部的注目,微笑地将这个光荣披戴在身外了。一般女学生们用美丽的脸向他,而他却完全一个英雄似的走了出来。在教育会的门口,他遇见莲姑三姊妹,——她们也快乐到发抖了。他低声的向她们的耳边说。

“妹妹,我已第一了;记住,明天夜饭到你家里吃。”

他看她们坐着两辆车子,影子渐渐地远去了。他被同学们拥着回到了校内,疲乏的睡在床上,自己觉得前途的色彩,就是图画家似乎也不能给他描绘的如此美丽。“美人”,“名誉”,这真是英雄的事业呢!他辗转着,似乎他的一生快乐,已经刻在铜牌上一样的稳固。他隐隐的喊出:

“莲妹,我亲爱的,我们的幸福呵!”

第二天,他没有上了几点钟的功课,一到学校允许学生们自由出外的时候,他就第一个跑出校门。向校后转了两个弯,远远就望见莲姑三姊妹嬉笑的坐在门边。他三脚并两步的跳上前去,捉住了藐姑的脸儿,在她将放的荷瓣似的两颊上,他给她狂吻了一下。直到这位小妹妹叫起来,

“章先生,章哥哥,你昨夜得了一个第一就发疯了么?”

他说,“是呀。”

藐姑歪着笑脸说,“我假如是个男人,我要得第一里面的第一呢!象你这样说一下有什么希奇?倒还预备了一星期,聚眉蹙额的,羞煞人。幸得没有病了还好!”

说着就跑进去。他在后面说:

“等一下我捉住你,看你口子强不强?”

她们也随即走进屋内。说笑了一回,又四人做了一回捉象棋的游戏。在这个游戏里,却常见他是输了的。每输一回,给她们打一次的手心。以后藐姑笑他说:

“亏你昨夜得了一个优胜,今天同我们比赛,却见你完全失败了!”

这样,他要吻她,她跑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非常荣耀而矜骄地坐着。姑母因为要给这位未来的女婿自由起见,她自己避在灶间给他们烧菜蔬。他是一边笑,一边吃,想象他自己是一位王子,眼前三姊妹是三位美丽的公主。一边,他更不自觉地喝了许多酒。

吃完了饭,酒的刺激带他陶然地睡在一张床上,这是她们三姊妹的房内。藐姑也为多喝了一杯酒而睡去了,莲姑和蕙姑似看守一位病人似的坐在床沿上,脸上也红的似拈上两朵玫瑰,心窝跳动着,低着头听房外的自然界的声音。他是半意识的看看她们两人,他觉得这是他的两颗心;他手拽住被窝,恨不得一口将她们吞下去。他模糊的透看着她们的肉体的美,温柔的曲线紧缠着她们的雪似的肌肤上,处女的电流是非常迅速的在她们的周身通过。他似要求她们睡下了,但他突然用了空虚的道德来制止他。他用两手去捏住她两人的手,坐了起来,说:

“两位妹妹,我要回校去了。”

她们也没有说,也是不愿意挽留,任他披上了大衣,将皮鞋的绳子缚好,又呆立了一息,冲到门口。一忽,又走回来,从衣袋内取出一枚桃形的银章,递给莲姑,笑向她说:

“我几乎忘记了,这是昨夜的奖章,刻着我的名字,你收藏着做一个纪念罢。”

莲姑受了。夜的距离就将她们和他分开来。

第三天的下午,他又急忙地跑到她们的家里。姑母带着蕙姑和藐姑到亲戚那里去了。他不见有人,就自己开了门,一直跑到莲姑的房内。莲姑坐着幻想,见他进来,就立了起来。而他却非常野蛮的跑去将她拥抱着,接吻着,她挣扎地说:

“不要这样!象个什么呢?”

“什么?象个什么?好妹妹,你已是我的妻子了!”

一边放了手,立刻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快乐使他举动失了常态。抽出一张信纸,蔽在她的眼前,一边说:

“父亲的信来了。”

“怎么呢?”

“他听到我这次竞赛会得了一个第一,他说,可以任我和你结婚,你看,这是我俩怎样幸福的一个消息呀?”

他想她当然也以这个消息而快乐。蜜语,微笑,拥抱,接吻,于是就可以随便地举行了。谁知莲姑颠倒的看了几看信,却满脸微红的愁思起来,忧戚起来,甚至眼内含上泪珠。他看着,他奇怪了,用两手挡着她下垂的两颊,向上掀起来,用唇触近她的鼻,问道:

“妹妹,你不快乐么?”

她不答。他又问:

“你究竟为什么呢?”

她还不答。他再问:

“你不愿么?”

“我想到自己。”她慢慢的说了这一句。

“为什么又想到你自己?想到你自己的什么?”

“我没有受过教育,我终究是穷家的女子,知道什么?你是一个……”

她没有说完,他接着说:

“你为什么常想到这个呢?”

一边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她,她将泪拭了,说:

“叫我用什么来嫁给你呢?”

“用你美丽的心。”

他真率的说了出来。她应:

“这是不值钱的。”

“除了这个,人生还有什么呢?最少在你们女子,还有什么更可以嫁给男人的宝物?”

“唉,我总这样想。姑母是昏的,不肯将我嫁给工人。但我想,我想,我们的前途未必有幸福。章先生,你抛开我罢!你为什么要来爱我?爱我?我连父母也没有,又没有知识。注目你的女学生们很多呢!请你去爱她们。将这封信撕了罢!抛开我罢!”

这样,她退到了床边,昏沉的向床卧倒。他也不安的走到她的身边,一时,他问:

“莲姑,你痴了么?”

“我不痴。”

“我有什么得罪了你么?”

“哪里。”

“那末,我无论怎样是爱你的!我只要你这颗美丽的心,我不要你其他一切什么,妆奁呀,衣服呀,都是没有意思的。”

停一会,又说:

“你若要知识,这是没有问题的。我一定送你入学校,我有方法,无论婚前或者婚后。”

她一时呆着没有话。当然,她听了这几句恳切的慰语,烦闷的云翳是消退了。他又说:

“妹妹,你有读书的志愿,更使我深深的敬佩你。不过知识是骗人的,假如你愿意受骗,这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我们又年青,你如能用心,只要在学校三年,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也会图画,你也会唱歌,妹妹,这实在是容易的事。”一边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凑近说,“你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呢!妹妹,现在我求你……”

她是低头默想着。但这时,她似决定了,——早年她所思索的,以及她姑母所盼望的所谓她的理想的丈夫,老天已经遣“他”来补偿这个空虚的位子了。她似乎疑心,身边立着的多情而美貌的青年,是她眼光恍惚中的影子,还是胸内荡漾着的心?

一息,她娇憨而微笑的问:

“你求我什么呢?”

“我求你。”他简直似小孩在母亲身边一样。

“什么呢?”

他将口子去接触她玫瑰的唇边,颤动说:

“求你快乐一些。”

“我已经快乐了。你岂不是看见我在微笑么?”

她一边用手推开他的脸颊。

以后,四周的恶毒的口子,却随着他和莲姑的爱情的加增而逼近了。同学们责难他,校外的人们非议他。姑母听得不耐烦,私向莲姑说,“姑娘,你也知道外界的议论么?章先生到我们家里来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下次来,你可以向他说,请他努力读书,前途叙合的时候正多哩,现在不可消磨志向,还得少来为妙。姑娘,这不是姑母不喜欢你们要好,你看,我们这个冷静的家,他一到,就有哈哈的大笑声音了,不过别人的话是无法可想。况且你们也都还年轻呢!”莲姑听了这段话,气得脸上红热了。表面虽还是忍受,心里却想反抗了,“我们已经商量过,我们只有自己的幸福,我们没有别人的非议。别人是因为没有幸福而非议的,假如他们自己也在这样幸福的做,他们也憎恶别人的非议了。”但这全是纯粹幼稚的心,他们不知道社会的非议,立刻可以驱走幸福的;而且从此,幸福会永远消灭了。

没有过了几天,他就被校长先生叫到校长室。老校长拨动胡须,气烘烘的严酷而又带微笑的向他说:

“你是一个好学生,但你们的学生会将你弄坏了!什么自由出入,什么女子夜校,现在,你的名誉好么?恐怕你的竞赛会第一的荣誉,早已被一个土娼式的女子窃取去还不够了!不,是你自己甘心送给她的。社会的舆论是骂你,也骂我;当然,是骂我‘管教不严’。不过,我要在这个学校做校长,免不了别人的责难。你呢,你年青,又聪明,有才干,总值得为前途注意一下,以后不要到她们,土娼式的家里去才好。”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况且又侮辱他神圣的恋人,他气极了!两眼火火地对校长说:

“校长,你只要问我的学业成绩怎样,犯了学校的何项规则就够!假如我并没有犯规则,成绩又是及格的,那我爱了一个女子,和一个我要她做妻子的姑娘恋爱,这是我终身的大事,你不能来干涉我!就是我的父母也来信给我婚姻自由了!”

说完,他就转身向门外走了。

一星期后,中学发生风潮了。这位顽固的老校长,有解散学生会所办的平民女子夜校的动议,——当然,也因平民夜校的教员,爱上平民夜校的女生的谣言,一对一对的起来太多了。

平民夜校里的重要人物,多是学生会里面的委员,于是学生会就立刻开会,提出十几条对于学校的要求来。什么经济公开,什么择师自由,于是校长更老羞成怒,——还因第二天早晨,校长揭示处贴着张很大的布告,上写“只准教员宿娼,不许学生恋爱”十二个大字,下署“校长白”。被一位教师看见,告诉校长,校长怒不可遏,就下了一道以学风嚣张为理由,解散学生会的命令。于是学生以为压迫全体的学生,群起反对。接着,校长就出了一张严重的布告,在布告后面,斥退了十六个学生,列着十六个名字,不幸第一名就是他的。他一见,心就灰冷,他觉得他是十分冤枉。他因为爱莲姑的心深切,不能不对于家庭讨点好感,对于学校处顺从的地位。处处想和校长避免了误会,当学校有解散学生会的议案时,他就向学生会辞去执行委员的职,这时被同学们责难了许多话。十几条要求:他并没有提议过一条,甚至同学们表决举手的时候,他也低头沉默着,不置可否。虽则平日他是一个意气激昂的人,到这时他终究知道任性会妨碍他和莲姑的结婚;一时的冲动,会将他的永久的幸福破坏了。所以几次当学生大会时,他想发表一点于校长不利的意见,却几次似莲姑在身边阻止一样,“不要宣布罢,这样我们会被拆散了!”将他锐气所激动的要发音的喉舌,几次的压制下去了。可是校长竟凭情感做事,以他列在斥退榜上的首名,这不能不使他由悲愤而气恨了!当时的错误是在这一点:他这级的级任先生是非常钟爱他的,私向他说,“你单独去请求校长,向校长上一封悔过书。一面我再代你解释误会。现在已经是阴历十一月半,离放假只有一月。你先回家去,明年再来,不使你留级,只要半年,仍旧可以毕业了。你听我的话,上一封悔过书,”他当时竟赌气回答道,“我有什么过?叫我上悔过书?他对学生冤枉了,就不能出一张赦免的布告么?不毕业就是,我无过可悔。”他非特不听这位级任先生的话,反将风潮鼓动的更大起来:捣毁校长室,驱逐校长,学生会组织自卫队管守校门,不准校长的一党入校,一边向省长公署教育厅请愿,下免校长职令;分发传单,向各校请求援助;种种,他竟是一个领导的脚色了。结果呢,他和他们被警察驱逐出校,勒令回籍,好象押解犯人一样,将他送上沪杭车,竟连别一别莲姑都不能,一直装到上海了。

他是气弱的在上海马路上奔走了一星期,他心里非常的悲伤,失了他的莲姑似以乎比失了他的文凭更厉害。他决计要报这次的仇,他不回家去,筹借了二百元钱,预备到北京入什么大学,以备三年后自己要来做德行中学的校长。在他未往北京的前几天,顾念他心爱的莲姑,他偷偷的仍回到杭州,别一别他未来的妻子风潮的消息,也一条一条的传到她们三姊妹的耳里了。开始是说学生不上课了,接着是说他被校长斥退了,结果是说他被负枪的警察逼迫着走上火车,充军似的送到远处去了。姑母当初听了,战抖的叫藐姑到校里来打听,而藐姑打听了以后,竟吓的两腿酸软了走不回去。她哭着向她的姑母和姊妹们说,“章先生是不会再到我们家里来了!他绑在校内的教室边的柱子上,好象前次我看见的要枪毙的犯人一样了!章先生的脸孔青白,两眼圆而火一样可怕,章先生恐怕要死了!”这几句话,说的姑母她们都流起泪来;莲姑的心,更似被刀割下,放在火上烧一般,她几乎气殪过去。这样,她们在悲伤与想念中,做事无心的,只等待他的消息,无论从哪一方向来,报告他身体的平安就是。

莲姑有时嚼了两口饭,精神恍惚的向她姑母说:

“姑母,章哥是有心的人,不久总有信来罢?大概总回到家里去了,不会生病么?他不会把我们甩掉的!”

姑母嗫嚅的安慰她:

“是的,是的,是的,邮差走过门口,我就想交给我一封从章先生那里寄来的信才好呢!不过三天之内总会有的。”

蕙姑说:

“也许他身体气坏了,病了;也许他从此父母就压迫他,不许他讲什么自由;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呢?姊姊!”藐姑问。

“也许怪我们了,不愿再和我们来往了。”

“什么缘故呢?姊姊!”藐姑又问。

“人家都说他是为了我们才斥退的!”

“为了我们才斥退的?”

“是呀!”

“那末一定不再来了!”

“难说。”

各人一时默然,眼眶上又要上泪了。

她们这样盼望了几天,声息终究如沉下海底的钟一样。一天傍晚,在莲姑仿佛的两眼内,他分明的走到她的前面来了。他很快的走,走到了她的身边,将遮住到眼睛以防别人看见的帽子,向上一翻,露出全个苦笑的脸来。在她的眼内,脸比从前清瘦许多了。莲姑一时战抖起来,垂下头,说不出话,只流泪的。他用手去弹了她颊上的泪,姑母进来了,立刻大喊:

“章先生,你来了么?”

“来了,”他说,“让我休息一下罢。”

他就走向莲姑的床边,睡倒,脸伏在被上,悲伤起来。姑母说:

“让你休息一下罢,你们还是孩子呢!”

她又避开出去,好象避了悲哀似的。莲姑走到他的身边,坐上,向他问:

“你没有回到家里去过么?”

“没有。”

“这许多天在什么地方呢?”

“上海。”

“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就是此刻。”

“你来看我们的么?”

“为你来的。”

静寂一息,她又问:

“你能在这里住长久么?”

“不能。”

“打算怎样呢?”

“到北京去。”

“到北京去么?”

莲姑的声音重了,在她,北京就和天边一样。他答:

“是的,我没处去了。家里,我不愿去,无颜见父母了。还是到北京去,努力一些,再回到这里来和你结婚,争得一口气。”

“过几时回来呢?”

“总要三年。”

“三年?”

“三年,那时我二十五岁,你呢,二十三岁,——不过两年也说不定。可以什么时候早回来,我还是早回来的。”

这样,莲姑是坐不安定了,将头伏在他的胸上,呜咽的:

“哥哥,你带我同去罢!你带我同到北京去罢!我三天不见你,就咽不下饭了,三年,三年,叫我怎样过得去呢?哥哥,你带我同去罢!”

他这时似乎无法可想,坐起来说:

“好的,再商量罢。妹妹,你不可太悲感,你应该鼓励我一点勇气才好。”

姑母拿进茶来,蕙姑也在后面跟进来,她一句不响的坐在门边,莲姑就向她的姑母说:

“姑母,章先生说要到北京去呢!”

姑母也大惊问:

“到北京去?什么时候去呢?”

“在这里住三天。就要动身了。”

“什么时候回到这里来呢?”

“三……我想将莲姑……不,再说罢!”

他就将头靠在床边,凝视着不动了。姑母悲伤的摇摇头,好似说:

“那末我的莲姑要被你抛弃了!”

一过她开口道:

“章先生,你为什么要闯这个祸啊?我们听也听得心碎了。”

他垂着头说:

“变故要加到你的身上来,这是无法避免的。”

房内沉静了一息,蕙姑说道:

“章哥哥,你可以在这里多住一下么?”

“不能,我一见这座学校,就气起来。而且住的长久,一定会被他们知道,又以为我来鼓动同学闹风潮了。”

停了一息,又说:

“我想早些到北京去,也想早些回来,中间我当时时寄信来。

除了你们三姊妹,我再没有记念的东西了。”

这样,他又凝视着不说。

莲姑这时也深深地在沉思:眼前的这位青年,是她可爱的丈夫,她已委身给他了。除了他,她的前途再也不能说属于谁人。可是他俩的幸福生活还未正式的开始,苦痛已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拉得分离开来了。他从此会不会忘记了她!这实在无人知道,三年的时间是非常悠远的。她求他同他去,这是一个梦想,她还不是一位女孩儿么?经济与姑母们又怎样发付呢?她不能不感受心痛了!她想,莫非从此她就要落到地狱里去么?但他若真的忘了她,她也只好落到地狱里去,去受一世的罪孽,她已不愿再嫁给谁了。——这时,她抬头看一看身边的他,谁知他也想到了什么,禁不住苦痛的泪往眼角冲上来了。他转一转,斜倒头说:

“给我睡一睡罢!不知怎样,我是非常地疲倦了!”

姑母也受不住这种凄凉的滋味,开口说:

“你们姊妹应当给章先生一点笑话,章先生到北京去还要等到后天呢。”

恰好这时,藐姑从外边回来,这位可爱的小妹妹,她却来试着打破这种沉寂的悲情的冰冻了。她不敢声张的起劲说:

“章先生,你偷偷的来了么?警察会不会再将你捉去?”

“不会的,小妹妹,你放心。”

他随取她的手吻了一吻。始终,他知道他在她们三姊妹中是有幸福的。一边,这位姑母去给他们预备晚饭了。

夜色完全落了下来。

他在她们家中这三天的生活,是他和这三姊妹间可以发生的快乐,他们都尽力地去找寻到了。他们竟似有意将这三天的光阴,延长如三年,三十年似的,好象从此再不会回来了的幸福,他们要尽力在其间盘桓一下。谈,笑,接吻,拥抱,他们样样都做遍了;他们的笑声,有时竟张到口子再也张不开来为止。冬天的晚上,似乎变做春天的午后。在他,这次斥退的代价实在有了。可是光阴是件怪物,要它慢,它偏快的使人不能想象。现在,他终于不得不走了。

在这中间,他向她们誓言,尤向莲姑指着心说,——他永不忘记她们了,除非这颗心灭去,他以后按每次星期天的早晨,或长或短的总有一封信来,报告他的近况和安慰;她可以按着一定的时间,向邮差索取的。一到明年暑假,他决定再回到杭州来走一趟,会见这三位刻在他一生的心碑上的姊妹。这都可以请她们放心的,而且可以望她们快乐的,他向她们深切地说过了。

他要走了,似一个远征军出发时的兵士,勇敢而又畏惧的。

她们送着他,也似送一个人去冒险一样,战跳着失望的心。他是乘夜班火车回到上海,为要避免人们的看见。当吃这餐晚饭时,她们仍想极力勉强的说笑一番,他也有意逗她们玩,可是在莲姑,笑声终究两样了。她想她渺茫的前途,自己能力的薄弱,又看看眼前这位爱人,是不是到底被她捉住的,这只有天知道。她不敢自由的悲伤起来,他可以从她的做作的脸上看出,而泪珠始终附和着大家的笑声而流下来了。三姊妹送他到火车站,背地里莲姑向他说:

“哥哥,愿你处处留着我的影子,我的心是时刻伴在你的身边的。”

他紧急的回答了一句:

“假如上帝不相信有真爱情存在的时候,你就出嫁罢!”

火车的汽笛简直吹碎了莲姑的心,火车轮子的转动,也似带了她在转动一样。他这时的眼中,火车内也不仅是一个他,处处还有莲姑呢?

但“时间”终使别离的人感到可怕。

他到了北京以后,开始他的约是守的,除了读书和接洽入学校的事以外,他都用他纯洁幼稚的心来想到莲姑,摹拟她的举动,追求她的颜色,有时从书里字行内也会看出她的影子,路边的姑娘,也会疑作她的化身的。在两个月之内,竟发出了八封信,里面可以叫作“爱情的称呼”的字眼,他都尽量拣选的用上去,而用完了。

两个月之后,倦怠的冷淡的讥笑来阻止他,似叫他不要如此热情而努力。从莲姑手里得来的回信,只有两封,每封又只有寥寥几行字,爱情并不怎样火热地在信纸上面跳跃,而且错字减去她描写的有力。当他一收到她的第一封信时,他自己好似要化气而沸腾了。他正在吃晚饭,用人送进粉红色的从杭州来的洋封的信。他立刻饭就咽不下去了!他将这口饭吐在桌上,怀着他的似从来没有什么宝贝比这个再有价值的一封信,跑到房内。可是当他一拆开,抽出一张绿色的信纸时,他的热度立刻降下来,一直降到冰点以下!他放这封信在口边,掩住这封信哭起来了。他一边悲哀这个运命将他俩分离开来,一边又感到什么都非常的失望。在这中间,他也极力为他的爱人解释,——她是一个发表能力不足的女子,她自己也是非常苦痛的,他应该加倍爱她。他可以责备社会的制度不好,使如此聪明的女子,不能求学;他不能怪他的爱人不写几千字的长信,在信里又写上错字了。当初她岂不是也向他声明她是一个无学识的女子么?他决计代她设法,叫她赶紧入什么学校,他在两个月后的第一封信,明明白白的说了。不知怎样,几个月以后,信是隔一月才写一封了。暑假也没有回到杭州来,在给莲姑的信上的理由,是说他自己的精神不好,又想补修学校的学分,所以不能来。实在,他是不想来了!几时以前,他又收到他父亲寄来的一封信,信上完全是骂他的词句,说他在外边胡闹,闹风潮,斥退,和人家的姑娘来往,这简直使这位有身分的老人家气的要死!最后,他父亲向他声明,假如他再不守本分,努力读书,再去胡作胡为,当停止读书费用的供给,任他流落去了。这样,他更不能不戒惧于心,专向学问上面去出点气。对于莲姑的写信,当然是一行一行的减短下来了。在高等师范里,他算是一位特色的学生。

所谓神圣的恋爱,所谓永久的相思,怕是造名词的学者欺骗他那时的!否则,他在北京只有四年,为什么会完全将莲姑挤在脑外呢?为什么竟挨延到一年,不给莲姑一条消息呢?莲姑最后给他的信,岂不是说的十二分真切么?除了他,她的眼内没有第二个男子的影子,而他竟为什么踌躇着,不将最后的誓言发表了呢?家庭要给他订婚时,他为什么只提出抗议,不将莲姑补上呢?虽则,他有时是记起这件婚事的,但为什么不决定,只犹豫着,淡漠的看过去呢?他要到杭州来才和她结婚,这是实在的,但他莫非还怀疑她么?无论如何,这是不能辩护的,莲姑的爱,在他已感觉得有些渺茫了。他将到杭州来的几个月前,他也竟没有一封快信或一个电报报告她。爱上第二个人么?没有真确的对象。那末他是一心一意在地位上想报以前被斥退的仇了?虽然是如此,“杭州德行中学校新校长委任章某”这一行字已确定了。但人生不是单调的,他那时就会成了傻子不成么?

隔离了四年的江南景色,又在他的眼前了。

他到了杭州有一星期。在这一星期中,似乎给他闲暇地打一个呵欠的功夫都没有。他竟为校事忙得两眼变色了。这天晚上,他觉得非去望一望莲姑不可。于是随身带了一点礼物,向校后走去。全身的血跟着他的脚步走的快起来。路旁的景物也没有两样,似乎生疏一些。他想象,莲姑还是二十岁的那年一样,美丽而静默的在家里守着。他又勇敢起来,走快了几步,一直冲进她们的门。房内是黑漆漆的,似比以前冷落一些。藐姑坐在灯下,他这时立刻叫道,

“蕙姑,你好么?”

藐姑睁大眼向他仔细一看,说:

“你是章先生?”

“是。”他答。

蕙姑立刻从里边追出来,他转头一看,稍稍惊骇了一息,伸出他的两手,胡乱的叫出:

“莲姑!你……”

声音迟呆着没有说完,藐姑说:

“章先生,她是蕙姊呀!”

“你是谁?”他大惊的问。

“我是藐……”声音有些哽咽了。

“藐姑!你竟这么大了么?”

“是呀,我们已四年不见面了!我十八岁了,二姊二十一岁了。”

“你的大姊呢?”他昏迷的问。

“大姊?”

“是,莲姑?”

“她,她,……”藐姑一边想,一边吞吐的说,“她已经二十四岁了!”

“啊,好妹妹,我不问年纪,我问你的大姊到哪里去了?”

“唉?”

藐姑骇怪的回问。他立刻想冲进莲姑的房里,她又气喘的叫,

“章先生!”

“什么?”

“大姊不在了!”

“死了么?”

“已经出嫁了!”

“你说什么?”

“出嫁六个月了。”

“出嫁六个月了?”

他回音一般的问。藐姑缓缓的说:

“你一年来,信息一点也没有。大姊是天天望,天天哭的。

身子也病过了,你还是没有消息,有什么方法呢?大姊只得出嫁了,嫁给一个黄胖的商人,并不见得怎样好。”

藐姑不住地流出泪,他也就在门边的门限上坐下了。他将头和手靠在门边,痴痴地说:

“梦么?我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蕙姑苦痛地站在他的身边,而这位老姑母适从外面进来。藐姑立刻向她说,“姑母,章先生来了。”

“谁?”

“就是我们以前常常记念的章先生。”

“他?”姑母追上去问了一声。

他没精打采的转过头说:

“姑母,求你恕我!你为什么将莲姑嫁了呢?”

“章先生!你为什么一年多不给我们一点消息呀?我们不知道你怎样了?莲姑是没有办法……”

“我以为莲姑总还是等着的,我可以等了莲姑四年,莲姑就不能等了我四年么?”

“你还没有结婚么?”姑母起劲的问。

“等了四年了!因为我决意要找一个好地位,等了四年了!

现在,我已经是,……可是莲姑出嫁了!我为什么要这个?”

姑母停了一息,问:

“章先生,你现在做了什么呢?”

“前面这个中学的校长。”

“你做大校长了么?”

老人苦笑出来。他颓唐的说:

“是,我到这里已一星期。因为学校忙,才得今晚到你们家里来。谁知什么都不同了!”

老人流出泪来叫道:

“唉!我的莲姑真薄命啊!”

他一边鼓起一些勇气的立了起来,说:

“姑母,事已至此,无话可说。我将这点礼物送给你们,我要走了。”

一边手指着桌上的两包东西,一边就开动脚步。藐姑立刻走上前执住他的手问:

“章先生,你到哪里去呢?”

“回到校里去。”

“你不再来了么?”

他向含泪的藐姑看了看,摇一摇头说:

“小妹妹呀,你叫我来做什么呢?”

他就离开她们走出门了。

当夜,他在床上辗转着,一种非常失望的反映,使他怎样也睡不去。他觉得什么都过去了,无法可想,再不能挽救,——莲姑已嫁给一位不知如何的男子,而且已经六个月了。他想,无论如何,莲姑总比他幸福一些。譬如此时,她总是拥抱着男人睡,不似他这么的孤灯凄冷,在空床上辗转反侧。因此,他有些责备莲姑了!他想女子实在不忠实,所谓爱他,不过是常见面时的一种欺骗的话。否则,他四年可以不结婚,为什么她就非结婚不可呢?她还只有二十四岁,并不老,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他六个月呢?总之,她是幸福了,一切的责备当然归她。他这时是非常的苦痛,好似生平从没有如此苦痛过;而莲姑却正和她的男人颠倒絮语,哪里还有一些影子出现于她的脑里,想着他呢!因此,他更觉得女子是该诅咒的,以莲姑的忠贞,尚从他的怀里漏出去,其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想,他到了二十六岁了,以他的才能和学问,还不能得到一个心爱的人,至死也钟情于他的,这不能不算是他人生不幸的事!他能够不结婚么?又似乎不能。

这样,他又将他的思路转到方才走过的事上去。他骇异蕙姑竟似当年的莲姑一样长,现在的藐姑还比当年的蕙姑大些了。

姊妹们的面貌本来有些相象,但相象到如此恰合,这真是人间的巧事。他在床上苦笑出来,他给她们叫错了,这是有意义的;否则,他那时怎么说呢?这样想了一息,他轻轻地在床上自言自语道:

“莲姑已经不是莲姑了,她已嫁了,死一样了。现在的蕙姑,却正是当年的莲姑,我心内未曾改变的莲姑。因为今夜所见的藐姑,岂不是完全占着当年蕙姑的地位么?那末莲姑的失却,为她自己的幸福,青春,是应该的。莫非叫我去娶蕙姑么?”

接着他又想起临走时藐姑问他的话,以及蕙姑立在他身边时的情景。这都使他想到处处显示着他未来运命的征兆。

房内的钟声,比往常分外的敲响了两下。他随着叫起来:

“蕙姑!我爱你了!”

一转又想:

“如此,我对蕙姑的爱情,始终如一的。”

他就从爱梦中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就起来,洗过脸,无意识的走到校门,又退回来。他想,“我已是校长了,抛了校务,这样清早的跑到别人的家里去,怕不应该罢?人家会说笑话呢?而且她们的门,怕也还没有开,我去敲门不成么?昨天我还说不去的呢!唉,我为爱而昏了。”

他回到校园,在荒芜的多露的草上,来回的走了许久。

校事又追迫他去料理了半天。下午二时,他才得又向校后走来。态度是消极的,好象非常疲倦的样子。他也没有什么深切的计划,不过微微的淡漠的想,爱情是人生之花,没有爱情,人生就得枯萎了。可是他,除了和莲姑浓艳一时外,此外都是枯萎的。

路程是短的,他就望见她们的家。可是使他非常奇怪,——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们的家有过客,这时,这位姑母却同三位男子立在门口,好象送他们出来的样子,两位约五十年纪的老人,一位正是青年,全是商人模样,絮絮的还在门口谈判些什么。他向他们走去,他们也就向他走来。在离藐姑的家约五十步的那儿,他们相遇着。他很仔细地向他们打量了一下,他们也奇怪地向他瞧了又瞧。尤其是那位青年,走过去了,又回转头来。他被这位姑母招呼着,姑母向他这样问道:

“章先生,你到哪里去呢?”

他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姑母显然没有欢迎他进去的样子。而他却爽直的说,“我到你们家里来的。”

姑母也就附和着请他进去。同时又谢了他昨天的礼物,一边说:

“章先生太客气了,为什么买这许多东西来呢?有几件同样的有三份,我知道你是一份送给莲姑的。现在莲姑不在了,我想还请章先生拿回去,送给别个姑娘罢。”

他听了,似针刺进他的两耳,耳膜要痛破了。他没有说话,就向蕙姑的房里走进去。蕙姑和藐姑同在做一件衣服,低着头,忧思的各人一针一针的缝着袖子。姑母在他的身后叫:

“蕙姑,章先生又来了。”

她们突然抬起头,放下衣服,微笑起来。

他走近去。他这时觉得他自己是非常愚笨,和白痴一样。他不知向她们说什么话好,怎样表示他的动作。他走到蕙姑的身边,似乎要向她悲哀的跪下去,并且要求,“蕙姑,我爱你!我爱你!你真的和你姊姊一样呢!”但他忧闷地呆立着。等蕙姑请他坐在身边,他才坐下。藐姑说道:

“章先生,你送我们的礼物,我们都收受了。可是还有一份送给我大姊的,你想怎样办呢?”

“你代我收着罢。”他毫无心思的。

藐姑说,“我们太多了,收着做什么?我想,可以差人送去,假如章先生有心给我姊姊的话。”

“很好,就差人送去罢。”他附和着说。

姑母在门外说,摇摇头:

“不好的,那边讨厌的很呢!”

惠姑接着说,“还是以我的名义送给姊姊罢。我多谢章先生一回就是了。等我见到姊姊的时候,我再代章先生说明。”

他眼看一看她,苦笑的,仍说不出话。许久,突然问一句:

“我不能再见你们的姊姊一次么?”

蕙姑答,“只有叫她到此地来。”

这位姑母又在门外叹了一口气说:

“不好的,那边猜疑的很呢!丈夫又多病,我可怜的莲姑,实在哭也不能高声的。”

他似遍体受伤一样,垂头坐着。藐姑向他看一看,勇气的对门外的姑母说,“姑母,姊姊并不是卖给他们的,姊姊是嫁给他们的!”

老妇人又悲叹了一声说:

“小女子,你哪里能知道。嫁给他,就和卖给他一样的。”

姊妹们含起眼泪来,继续做她们的工作。他一时立起来,搔着头在房内来回的走了两圈。又坐下,嗤嗤的笑起来。他非常苦痛,好象他卖了莲姑去受苦一样。一息,他聚着眉向藐姑问:

“小妹妹,你大姊没有回来的时候么?”

“这样,等于没有了!谁能说我大姊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觉得再也没有话好说,他自己如冰一般冷了。他即时立起来说:

“还有什么好说呢?——我走了!”

藐姑却突然放下衣服,似从梦中醒来一样,说:

“再坐一息罢,我们已经做好衣服了。”

他又在房内走了两步,好似彷徨着没有适当的动作似的。一时,他问,方才这三位客人是谁?但她们二人的脸,似经不起这样的袭击,红了。藐姑向她的姊姊一看,他也向蕙姑一看,似乎说:

“事情就在她的身上呢!”

他的脸转成青色了。他退到门的旁边,昏昏的两眼瞧住蕙姑,他觉得这时的蕙姑是非常的美,——她的眼似醉了,两唇特别娇红,柔白的脸如彩霞一样。但这个美丽倒映入他的心中,使他心中格外受着苦痛。他踌躇了,懊伤了,十二分的做着勉强的动作,微笑的向她们说:

“我要走了,你们做事罢。我或者再来的,因为我们住的很近呢!”

她们还是挽留他,可是他震颤着神经,一直走出来了。

路里,他切齿地自语,不再到她们的家里去了!蕙姑想也就成了别人的蕙姑,她家的什么都对他冷淡的,他去讨什么?藐姑还是一位小姑娘,总之,他此后是不再向校后这条路走了。

他回到了校里,对于校里的一切,都有些恼怒的样子。一个校役在他房里做错了一点小事,他就向他咆哮了一下。使这位校役疑心他在外边喝了火酒,凝视了半分钟。他在床上睡了一息,又起来向外面跑出去。他心里很明显的觉得,——一个失恋的人来办学校,根本学校是不会办好的。但他接手还不到十天,又怎么便辞职呢?

他每天三时后到校外去跑了一圈,或到有妻子的教师的家里瞎坐了一息,为要镇静他自己的心意。在他的脑里,他努力的要将她们三姊妹的名字排挤了。

这样又过了一星期。一天,他刚穿好漂亮的衣服,预备出去,而藐姑突然向他的房里走进来,叫他一声:

“章先生!”

他转过眼,觉得喜悦而奇怪,呆了一忽,问:

“藐姑,你来做什么呢?”

藐姑向他庄皇的房的四壁看了一看,说:

“姑母因为你送我们许多东西,想不出什么可以谢谢你,所以请你晚上到我们家里吃便饭。你愿意来么?”

“心里很愿意,可是身体似乎不愿意走进你的家里了!”

“为什么呢?”藐姑奇异的问。

他说,“一则因为你的大姊出嫁了,二则你的二姊又难和我多说话。总之,我到你们家里来,有些不相宜的了。”

藐姑当时附和说:

“这因为章先生现在做了校长了!”

他突然将藐姑的两手执住,问她:

“小妹妹,这是什么意思呢?”

藐姑抽她的手说:

“你今晚早些就来罢,现在我要回去了。”

他还是执住的说:

“慢一些,我有话问你。而且你若不正经的答我,我今晚是不来了,也永远不到你们家里了。”

“什么呢?”她同情的可爱的问。

他急迫的茫然说出:

“你的蕙姊对我怎么样?”

藐姑的脸红了,娇笑的:

“这叫我怎样回答呢?章先生。”

他也知道说错了,改了口气说:

“小妹妹,这样问罢,你的蕙姊有没有订过婚呢?”

“还没有。”

“那末前次的三人是什么人呢?”

“两位是做媒的,一位是看看蕙姊来的。”

“事情没有决定么?”

“似乎可以决定了。”

他立刻接着问:

“似乎可以决定了?”

藐姑笑一笑,慢慢的说:

“姑母因为她自己的年纪老,姊姊的年纪也大了,就想随随便便的快些决定,许配给一位现在还在什么中学读书的。不知什么缘故,前次来过的两位媒人,昨天又来说,说年庚有些不利,还要再缓一缓。这样看来,又好象不成功了。”

“又好象不成功了么?”

他追着问。藐姑答:

“又好象不成功了!”

这时,他好象骄傲起来,换了一种活泼的语气说:

“嫁给一个中学生有什么意思呢?你的姑母也实在太随便了。”

藐姑低头娇羞的凄凉的说:

“我们太穷了,又没有父母,谁看重呢!”

他深深的感动了,轻柔的问她说:

“小妹妹,你此刻回去罢,我停一下就来了。”

藐姑转了快乐的脸色,天真地跑出去。他又跌在沙发上,沉思起来。

他在这次的晚餐席上,却得到了意外的美满。蕙姑的打扮是简单的,只穿着一件青色绸衫,但显出分外的美丽来,好似为他才如此表情的。姑母也为博得他的欢心似的,将许多菜蔬叠在他的饭碗上,而且强他吃了大块的肉。她们全是快乐的样子,在蕙姑虽有几分畏缩,但也自然而大方的。藐姑说了许多有趣的话,使大家笑的合不拢口;似乎姑娘们不应该说的话,她也说出来了,使得她姑母骂她,她才正经地坐着。他在这个空气内,也说了许多的话。他详细地说他家庭的近况,报告了他在北方读书的经过,及到这里来做校长的情形,并他眼前每月有多少的收入。总结言之,他说他这种行动,似乎都为莲姑才如此做的;没有莲姑,他当变得更平凡,更随便了。但莲姑终究不告知他而出嫁了!幸得这消息是到了她们家才知道,假如在北京就知道,他要从此不回到杭州来了。他有几句话是说得凄凉的,断断续续的;但给这位姑母听了,十分真切;也就对他表示了一番不幸的意思。老姑母低下头,他就提出,在这个星期三要和蕙姑藐姑去游一次湖,姑母也答应了。

星期三隔一天就到,他一句话也不爽约的同她们在湖里荡桨。秋阳温艳的漫罩着全湖,和风从她们的柔嫩的脸边掠过,一种微妙的秋情的幽默,沉眠在她们的心胸中。他开始赞了一套湖山之美,似间接的赞美蕙姑似的。接着就说了许多人生的问题,好象他是属于悲观哲学派。但这是他当时的一种做腔,他是一个乐天的人,肯定而且向前的。他所以说,“做人实在没有意思,”是一种恳求的话,话的反面就是,“只有爱情还是有些意思的。”不过蕙姑姊妹,并不怎样对于这种问题有兴趣,她们对于他的话,总是随随便便的应过去了。

荡过了湖,他们向灵隐那边去。太阳西斜了一点,她们选择一所幽僻的山边坐着。蕙姑坐在一株老枫树底下一块白石上,盘着腿,似和尚参禅一般。他在她的身边偃卧着,地上是青草,他用手放在她的腿上。藐姑,聪明的女孩子,她采摘了许多野花,在稍远的一块地上整理它们。这时他仰起头向蕙姑说:

“妹妹,你究竟觉得我怎样?”

蕙姑默然没有答。他又问:

“请你说一句,我究竟怎样?”

蕙姑“哈”的笑了一声,羞红着脸,说:

“你是好的。”

他立刻坐了起来,靠近她的身边,就从他的指上取下一只金的戒指,放在她的手心内,说:

“妹妹,你受了这个。”

“做什么呢?”她稍稍惊异的问他。

“爱的盟物。”他答。

她吃吃的说:

“章先生,这个……请你将这个交给我的姑母罢。”

一边她执着那个戒指,两眼注视着。他随即微笑的用手将那只戒指戴在她的左手的无名指上。同时说:

“我要交给你,我已经戴在你的指上了。你看,这边是一个爱字,那边有我的名字。”

蕙姑颤荡着心,沉默了许久。她似深思着前途的隐现,从隐现里面,她不知是欢笑的,还是恐怖的,以后,她吞吐的问:

“章先生,你为什么不差人向我姑母说明白呢?”

“我是赞成由恋爱而结婚的,我不喜欢先有媒妁。假如妹妹真的不爱我,那我们就没有话了!”

可是蕙姑叹息说:

“姊姊也是爱你的,你和姊姊也是恋爱呢,但姊姊和你还是不能结婚。”

他说,“这是你的姊姊不好,为什么急忙去嫁给别人呢?我是深深地爱你的姊姊的,我到现在还是独身啊!”

蕙姑苦痛的似乎不愿意的说:

“你一年没有信来,谁知道你不和别人订婚呢?你假如真的有心娶我的姊姊,你会不写一封信么?现在姊姊或者有些知道你来做校长,不知姊姊的心里是怎样难受呢!姊夫并不见怎样好,他是天天有病的!”

她的眼泪如水晶一般滴下,他用手攀过她的脸说:

“不要说,不要说,过去了的有什么办法呢?还有挽救的余地么?我希望你继你的姊姊爱我,你完全代替了你姊姊。否则,我要向断桥跳下去了!”

这样,两人又沉寂了一息。这时也有一对美貌的青年男女,向他们走来。又经过他们的身边,向更远的幽谷里走去。四人的眼全是接触着,好象要比较谁俩有幸福似的。

藐姑理好了她的野花,走近他们说:

“姊姊,我们可以回去罢?”

他也恍惚的看了一看他的表说:

“回到孤山去走一圈,现在是四点少一刻。”

一边,两人都立起身子。

十一

从此以后,挫折是完全没有了。爱神是长着美丽的翅膀飞的,因此,他和蕙姑的进行,竟非常的快,俨然似一对未婚的夫妻了。蕙姑对于他,没有一丝别的疑惑,已完全将她自身谦逊的献给他了。他骄傲的受去,也毫不担心的占领了她。他每天必从校门出来,向校后走,到她们的家里。在那里也是谈天,说笑,或游戏;坐了许久,才不得已的离开她们,回到校内。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了,他每天到她们的家里一次,就是下雨,还是穿起皮鞋走的。姑母的招待他,更和以前不同了,细心的,周密的,似一位保姆一样,而且每天弄点心给他吃,使他吃得非常高兴。

一面,他和蕙姑就口头订下结婚的条件了。他已向她们表示,明年正月在杭州举行婚礼,再同蕙姑回家一次,住一星期,仍回到杭州来。一面,他供给这位姑母和藐姑每月几十元的生活费,并送藐姑到女子中学去读书。总之,她们一家三人的一切,这时他统统愿意的背上肩背上去了。

多嘴的社会,这时是没人评论他。有的还说以他的年青与地位,能与平常的女子结婚,还算一回难得的事了。学生们,也因校长是一位光棍,找一个配偶,并不算希奇,也没有人非议他。只有几位教师,向他取笑,有时说:

“章校长,我们一定要去赏鉴一下校长太太,究竟是怎样一位美人呢?”

于是他笑答:

“好的,我领你们去罢。”

他就领他们到蕙姑的家里,胡乱地说一回。他们好象看新娘一样的看蕙姑,于是大赞其美丽。而他也几次叫蕙姑是“我的”,使得蕙姑满脸娇羞,背地里向他讨饶的说:

“章哥哥,你不要这样罢。”

而他笑眯眯的要吞她下去一样的说:

“解放一点罢,怕什么呢?我们终究要成夫妻了!”

有时他在摇椅上摇着身子,看看蕙姑想道:

“我的这一步的希望,已经圆满地达到了!”

这样过去了约两月,在太湖南北的二省,起了军事上的冲突了。杭州的军队,纷纷的向各处布防,调动;杭州的空气,突然紧张了。“江浙不久就要开火,”当人们说完这句话,果然“不久”接着就来。人们是逃的逃,搬的搬,不到一星期,一个热闹的西子湖头,已经变成凄凉的古岸了。这简直使他愁急不堪,他一边顾念着蕙姑姊妹,一边天天在校里开会,在学校议决提早放假的议案以前,学生们已经一大半回家去了。一边,学校的各种预备结束。

这一晚,在十时以后,他又跑到蕙姑的家里,蕙姑姊妹正在哭泣。他立刻问,“你们哭什么呢?”

蕙姑说,“邻舍都搬走光了。”

“姑母呢?”

“姑母到亲戚家去商量逃走的方法,不知逃到哪里去好,人们都说明天要打进这里呢!”

他提起声音说:

“不要怕,不要怕,断没有这件事。三天以内,决不会打到杭州的。而且前敌是我军胜利,督署来的捷报。不要怕,不要怕!”

“人们都说火车已经断了,轮船也被封锁了。”

“没有的事,我们校里的教师,有几位正趁夜班去的呢。”

他说了许多的理由,证明她们可以不必害怕。于是她们放心下来。一时,藐姑问:

“章哥哥,我们究竟怎样好呢?”

“等姑母回来商量一下罢。”

“不要逃么?”

“或者暂时向哪里避一避。”

静寂了一息,她又问:

“那末你呢?”

“我?我不走。等它打进杭州再说。”

“为什么呢?”

“不愿离开杭州。”

“学校要你管着么?”

“并不,不愿离开杭州。”

又静寂了一息,姑母慌张地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叫,“不好,不好,前敌已经打败了!此刻连城内的警察都开拔出去了。”

他随即疑惑的问:

“下午快车还通的呢?”

姑母沮丧的说:

“不通了!不通了!车到半路开回来了。”

藐姑在旁边听得全身发抖,牙齿骨骨的作响,她向他问:

“章哥哥,我们怎样呢?”

他向她强笑了一笑说:

“你去睡罢,明天决计走避一下好了。”

而姑母接着说:

“我想明天一早就走,到萧山一家亲戚那里去。现在赶紧理一点东西,藐姑,将你冬天要穿的衣服带去。”

于是他搔一搔头,又向藐姑说:

“小妹妹,你先去穿上一件衣服罢,你抖得太厉害了。”

藐姑悲哀的叫:

“事情真多!我们好好的只聚了三月,又什么要避难了!”

同时,蕙姑不住的滴下眼泪。姑母又向他问:

“章先生,你不逃么?”

“叫我逃到哪里去呢?”

凄凉的停了一息,又说:

“我本想待校事结束以后,倘使风声不好,就同你们同到上海去。现在火车已经断了,叫我哪里去呢?我想战事总不会延长太长久,一打到杭州,事情也就了结了。所以我暂时还想不走。”

藐姑很快的接上说:

“你同我们到萧山去好么?”

他随向姑母看了一眼说:

“我还有一个学校背在背上,我是走不干脆的。”

姑母又问:

“听说学校统统关门了?”

“是呀,只有我们一校没有关门。因为我们料定不会打败仗的。现在没有方法了,一部分远道的学生还在校内呢!”

喘一口气又说:

“不过就是打进来,学校也没有什么要紧。最后,驻扎军队或伤兵就是了,我个人总有法子好想。”

姑母着急的说:

“章先生,眼前最好早些走;现在的打仗是用炮火的。打好以后,你总要早些回到杭州来。”

这句话刚才说好,外面有人敲门。她们的心一齐跳起来,藐姑立刻跑到他的身边。他探头向外问:

“哪一个呀?”

外面的声音:

“章校长,王先生请你去。”

他看了一看表,长短针正重叠在十二点钟。一边姑母已经开了门,走进一位校役来,随向他说:

“今夜的风声非常紧张,听说前敌已经打败了,退到不知什么地方。火车的铁桥也毁了,还说内部叛变,于是校内的学生们骚扰起来,王先生请你赶快去。”

“还有别的消息么?”他又问。

“听说督军老爷亲身出城去了,城内非常的空虚,连警察也没有。”

“还有别的消息么?”

“方才校门外烧了一个草棚,学生以为敌兵打到校内,大家哗起来。”

校役奇怪的说。他笑了一笑,向校役说:

“好,你去,我就来。”

校役去了。他一边又向姑母问:

“你们决计明天走?”

“只好走了!”蕙姑流出泪来。

他执住蕙姑的手说:

“那末我明天一早到这里来,我们再商量罢。”

姑母说:

“请章先生一早就来,否则我们要渡不过江的。”

“天亮就来。”

他一边说,一边向门外急忙的走出去,留下蕙姑姊妹。

十二

战争在他是完全该诅咒的!他想到这里,似乎再也不愿想下去了。

那时的第二天,待他醒来,已是早晨七时。他急忙穿好衣服,洗过脸,跑到她们的家里,而她们家的门,已铁壁一般的关起来了。她们走了,他立在她们的门外呆了半晌,没精打采的回到了校内。似乎对于战争,这时真心的感到它的罪恶了!他想蕙姑姊妹,不知走向何方面去了,渡过钱塘江,又谁知道几时渡回来?他愤了,他呆了,在风声鹤唳的杭州城内,糊涂的过了几天,就同败兵一同退出城外。

以后,他流离辗转了一个月,才得到上海。在上海滩上记念蕙姑,已是无可奈何的一回事。再过半月,战争已告结束,败的完全败了,胜的却更改他一切的计划。德行中学的校长,也另委出一个人了。

他非常失意的在上海过了两月,他转变了他教育的信仰心,向政治一方面去活动。以后,也就得着了相当的成功,唉,可是对于蕙姑的爱,觉得渺茫了,渺茫了!他的神经,似为这次战争的炮弹所震撼,蕙姑的影子,渐渐地在他的心内隐没去了。

想到这时,他的气几乎窒塞住了。他展开手足,在湖滨的草地上仰卧多时。于是又立起来,昏沉地徘徊。

此后又过了四年,一直到现在。在这四年内的生活,他不愿想,好似近于堕落的。他有些老去的样子了,四年前的柔白的面皮,现在打起中年的皱纹来,下巴也有丛黑的胡须了。他的炯炯有英雄气的目光,也深沉起来,似经过了不少的世故的烁闪。四年以前的活泼也消失了,现在只有沉思与想念,或和一般胡闹的同僚作乐就是了。

这期间,他也没有去找蕙姑的心思,总之,他好似蕙姑已是他过去的妻子了,和莲姑一样的过去。这四年他都在军队里生活,现在已升到师部参谋之职,他觉得军队的生活是报酬多,事务少,又非常舒服而自由的,因此,将四年的光阴,一闪眼的送过去了。

现在,他和他的一师兵同时移防到杭州来。在到杭州的当晚,他和德行中学一位同事在湖滨遇见。那位同事立刻叫他,“章先生,你会在杭州么?听说你已经做官了?”

“还是今天同军队一道来的。”

他答,又转问:

“王先生现在哪里?”

“我仍在德行教书,没有别的事可做。”

他说,“教书很好,这是神圣的事业。我是一面诅咒军队,一面又依赖军队的堕落的人了!”

“客气客气,章先生是步步高升的。”

两人又谈了一些别的空话。于是王先生又问:

“章先生从那次战争以后,就没有和蕙姑来往了么?”

他心里突然跳了一跳,口里说:

“以后就无形隔离了,不知怎样,就无形隔离了!不知道蕙姑现在怎样?”

王先生说:

“现在?现在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时期,听说她那位姑母到处打听章先生的消息呢!也有几封信写到府上,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以后,她们疑心章先生是死了,她们天天哭起来。以后我也不知道。至于章先生升官的消息,我还是前天从友人那里听来的。”

他这时模糊的问:

“你没有去看过她们一回么?”

“没有,我也离开过杭州一年呢!”息一息又说,“假如章先生有心,现在还可以去找一找她们罢?大概她们都出嫁了。”

他一时非常悲惨,没有答应着什么话。以后又谈了一些别的,就分别了。

十三

这时,他不能不到蕙姑的家里去看一趟。他看一看他的表,时候已经八时,但他的良心使他非常不安,他就一直向蕙姑的家奔走来了。

他在她的门外敲了约有二十分钟的门,里面总是没有人答应。他疑心走错了,又向左右邻舍望了一望,分明是不错的。于是他又敲,里面才有一种声音了,“你是哪个?”

“请开门。”

“你是哪个?”

声音更重,听来是陌生的。他又问:

“这里是藐姑女士住的么?”

“是。”门内的声音。

“请你开门罢!”

可是里面说:

“你有事明天来,我们夜里是不开门的!”

他着急了,说:

“我姓章,是你们很熟的人。”

这样,门才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脸孔黄瘦的约三十岁的妇人。他们互相惊骇的一看,他疑心姑母不知到哪里去了,同时仍和以前一样,直向内走,立刻就遇见藐姑呆呆地向外站着,注视他。他走上前,疯狂一般问道:

“你是莲姑呢,还是蕙姑?”

“都不是!”

藐姑的眼珠狠狠地吐出光来。他说,狞笑的:

“那末你当然是藐姑了?”

藐姑不答。接着重声的问他:

“你是谁?”

“章——”

“谁啊?”

实在,她是认得了。他答:

“是你叫过一百回的章哥哥!”

“胡说!”

藐姑悲痛地骂了一声,涌出泪来,转向房中走了。他呆立了半晌,一时想:

“到此我总要问个明白。”

随即跟她到房内。藐姑冰冷地坐在灯下,脸色惨白。他立在她前面,哀求的说道:

“藐姑,请你告诉我罢!”

“什么?”

“你的蕙姊哪里去了?”

“哼!还有蕙姊么?你在做梦呢!”

“她哪里去了?”

他又颓丧的哀求着。藐姑凛凛的说:

“早已出嫁了!两年多了!”

“又出嫁了么?”

“谁知道你没有良心,离开了就没个消息。”

他一时也不知从何处说起,恍恍惚惚的呆立了一回,又问道:

“你的姑母呢?”

“早已死了!”

他随着叫:

“死了?”

“已经三年了!”

她垂着头答,一息又说:

“假如姑母不死,二姊或一时不至出嫁。但姑母竟为忧愁我们而死去了!姑母也是为你而死去的,你知道么?姑母临死时还骂你,她说你假如还活着,她做鬼一定追寻你!你昏了么?”

他真的要晕去了。同时他向房中一看,觉得房中非常凄凉了。以前所有的较好的桌子用具等,现在都没有了。房内只有一张旧桌,一张旧床,两把破椅子,两只旧箱,——这都是他以前未曾看见过的。此外就是空虚的四壁,照着黝黯的灯光,反射出悲惨的颜色来。他又看了一看藐姑,藐姑也和四年以前完全两样了,由一位伶俐活泼的姑娘,变做沉思忧郁而冷酷的女子。虽则她的两眼还有秀丽的光,她的两唇还有娇美的色,可是一种经验的痛苦不住地在她的全脸上浮荡着。他低一低头又说:

“藐姑,你必须告诉我,你的两位姊姊眼前的生活究竟怎样?”

“告诉你做什么?”她睁一睁她的大眼。

“假如我能帮忙的时候,我当尽力帮忙。我到现在还没有妻子,也没有家,是成了一个漂流的人了!”

藐姑抬起头来,呼吸紧张地说:

“告诉你,因为我姊姊的幸福,全是你赐给她们的!”喘了一口气,“大姊已经是寡妇了!姊夫在打仗的一年,因为逃难就死去。现在大姊是受四面人的白眼,吞着冷饭过生活。二姊呢,姊夫是一位工人,非常凶狠,品性又不好的,他却天天骂二姊是坏人,二姊时常被打的!今天下午又有人来说,几乎被打的死去!你想罢,我的二位姊姊为什么到这样?”

“藐姑,是我给她们受苦的了!”

“不是么?”

她很重的问一句。他说:

“那末你呢?”

“你不必问了!”

“告诉我,你现在怎样?你还不曾出嫁么?”

“我永远不想嫁了!”

这样,他呆了许久,又向房内徘徊了一息,他的心苦痛着,颠倒着,一时,他又走近藐姑的身前,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说:

“藐姑!请你看我罢!”

“看你做什么?”

他哀求而迷惑地说:

“藐姑,这已经无法了,你的两位姊姊。现在,我只有使你幸福,过快乐而安适的日子。藐姑,你嫁给我罢!”

“什么?你发昏了!”

她全身抖起来,惊怕的身向后退。而他又紧急的说:

“藐姑,你无论怎样要爱我!你岂不是以前也曾爱过我么?

我求你现在再爱我。我要在你的身上,使你有姊妹们三位的幸福,将你姊姊们所失去的快乐,完全补填在你的身上!你的房内是怎样的凄凉,简直使我一分钟都站立不住,我从没有见过姑娘的绣阁是如此的。藐姑,你再爱我。你用你自己的爱来嫁给我,也继续你姊姊的爱来嫁给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出嫁的理由,你还可以等待我。你很年青,你不该将你的青春失去。我忘记你的年龄了,但一计算就会明白,你少我八岁,我今年是,是,是三十岁。藐姑,你为什么发怒?你为什么流起泪来?你的面孔完全青白了!藐姑,你不相信我的话么?我可对你发誓,我以后是一心爱你了!藐姑,你爱我,我明天就可以送过聘金,后天就可以同你结婚,不是草率的,我们当阔绰一下,拣一个大旅馆,请极阔的人主婚,这都是我现在能力所能做得到的。你爱我,不要想到过去,过去了的有什么办法呢?抬起你的眼儿来,你看我一看罢!”

同时,他将手扳她的脸去,她怒道:

“你发昏了么?你做梦么?请你出去!”

他继续说:

“藐姑,你为什么怕我?你为什么如此对待我?我是完全明白的,我非这样做不可!我已得过你的两位姊姊了,我完全占领过她们;可是她们离弃我,从我的梦想中,一个个的漏去了!

现在剩着你了,我的唯一的人,求你爱我,以你十八岁那一年的心来爱我,不,以你十四岁那一年的心来爱我,我们可以继续百年,我们可以白头偕老。藐姑,我是清楚的,你为什么不答?你为什么如此凶狠的?”

“请你出去!”她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说爱我?假如你不说,我是不走的。”

“你要在深夜来强迫人么?”

“断不,我还是今天上午到杭州的,我一到杭州,就想到你们了。现在你不爱我么?你不能嫁我了么?”他昏迷了,他不自知他的话是怎样说的。

“哼!”

“藐姑,我无论怎样也爱你。你若实在不说爱我,我明天可以将你掳去,可以将你的房子封掉。但我终使你快乐的,我将和爱护一只小鸟一般的爱护你。你还不说爱我么?你非说不可,因你以前曾经说过的!”

“你不走出去么?”

“你想,叫我怎样走出去呢?”

“你是禽兽!”

同时,她一边将桌子上的茶杯,打在他的额上,一边哭起来。茶杯似炸弹地在他的额上碎裂开,粉碎的落到地下。他几乎昏倒,血立刻注射出来,流在他的脸上。可是他还是笑微微的说:

“藐姑,我是应得你打,这一打可算是发泄了你过去对我的怨恨!现在,你可说句爱我了。”

她却一边哭,一边叫:

“张妈!张妈!”

一边用手推他出去,他这时完全无力,苦脸的被她推到房外。张妈自从他走进来,就立在门边看,现在是看得发抖了。她们又把他推出门外,好似推一个乞丐一样。藐姑一边哭道:

“你明天将我杀死好了!今夜你要出去,我的家不要你站!”

这样,他就完全被逐于门外,而且门关上了。

十四

他被她们赶出以后,昏沉地在她们的阶沿上坐了一息。以后,他不想回到司令部去,就一直向湖滨走了。

现在,他一坐一走的将他和她们的关系全部想过了。这一夜,确是他八年来苦痛最深的一夜。血还是不住的流出来,似乎报酬他的回忆似的。这八年来的生活,梦一般地过去,他想,这好象一串罪恶。他看四年前的蕙姑,就是八年前的莲姑;而现在的藐姑,就是四年前的蕙姑。一个妹子的长大,恰恰替代了一位姊姊的地位和美,好象她们三姊妹只是一个人,并没有三姊妹。他计算,他和莲姑相爱的时候,莲姑是二十岁;他和蕙姑相爱的时候,蕙姑是二十一岁;现在的藐姑呢,正是二十二岁。她们不过过了三年,因此,他今夜还向藐姑求爱了!可是这时他想,他衰老了,他堕落了,以前的纯洁而天真的心是朽腐了!莲姑成了寡妇,蕙姑天天被丈夫殴打着,她们的前途是完全黑暗的,地狱似的!藐姑呢,她不要嫁了,她的青春也伤破了!在他未和她们认识以前,她们的美丽与灿烂是怎样的啊?人们谁都爱谈她们三姊妹,似乎一谈到她们,舌上就有甜味似的。那时她们所包含的未来的幸福是怎样的啊?她们的希望,简直同园丁的布置春天的花园一样;放在她们的眼前,正是一座异样快乐的天地。唉!于是一接触他的手,就什么都毁坏了!他简直是一个魔鬼,吸收了她们的幸福和美丽,而报还她们以苦痛和罪恶!

这样,他又想了一想;他低低的哭了。一边,又向草地上睡了一息。

他决定,她们的人生是被他断送了的,他要去追还她们,仍用他的手,设法的使她们快乐。

冷风吹着他的头,头痛得不堪,身体也发抖起来。于是他重又立起,徘徊了一息。东方几乎要亮了。

第二天很早,他头上裹着一扎白布,脸色苍白的,一直向藐姑的家走去。她的家没有一个人,门也没有锁,景象显然是凄凉。于是他又向藐姑的房内闯进去,脚步很响。

藐姑还睡着,身上盖着棉被,她并没有动,也没有向他看。

头发蓬乱的,精神很颓丧。她昨夜也整整哭了一夜,想尽了她的人生所有的灰色,但勇气使她这样做,她还是荣耀的。他呆立在她的面前,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藐姑止不住,向他问道:

“你又来做什么?”

他慢慢的说:

“请你恕我,恕我一切的过去。我要同你商量以后正当的事,你必得好好地答我。”

“答你做什么呢?”

她怒气的。他萎弱的说:

“你必得答我,我昨夜思量了一夜,我非如此做不可。”

“你一定要娶我么?你又来使我受和我姊姊的同样苦痛么?”

她说。同时在床上坐起来。他答:

“不,并不是。”

“你还想怎样做?”

他也坐下床边,眼瞧住她说:

“我要娶你的大姊。”

“什么呀?”

她十分惊骇的。他又说一句:

“我要娶你的大姊。”

“你以为我的大姊还和以前一样美丽么?你昏了!”

“不,无论美丽不美丽,我现在还是爱她。我当使用我的力量,叫你的大姊立刻和那家脱离关系。以后用我的手保护她,使她快乐。”

“你不知道我的大姊已经老了么?”

“没有关系,在我未死以前,她还应该得到快乐的。”

他悲哀的说了,两人沉默一息。一时,他又说:

“我也要使你的二姊和那位暴虐的工人离婚。”

“做什么?”

藐姑突然又惊骇了。他冷冷的说:

“自然也是这样。”

“怎样呢?”

“我娶她。”

“你也娶我的二姊?”

“是的,以后我也尽心对待她,使她快乐。”

藐姑冷笑了一笑说:

“你可以醒了!你不要再住在梦里了!你为什么我的姊姊以前等你迎娶的时候,你连影子都没有了,现在却要来娶她们?你或想她们还和以前一样,对你实说罢,她们都老了,丑了,她们也再不会爱你,她们只有怨你,痛恨你,诅咒你!”

他冷淡的接着说:

“我只要使她们快乐,我去追回她们的幸福。事实已经布置好要这样做了,藐姑,请你即速差一个人去,请你的两位姊姊,来,我们先商量一下,究竟愿意不愿意离婚。”

“你有这样的力量么?你能使我的姊姊离婚就离婚么?”

“我有的。”

“恐怕姊姊未必愿意嫁给你!”

“等待以后再说罢。总之,我这几年来,已有一万元钱的积蓄,我当分给你们三姊妹。”

“我不要你的,我发誓不要你的!”

房内静止了一息,他又说:

“藐姑,你为什么这样说呢?你为什么如此怒气对我?事实已叫我如此做,非如此做不可了。人生是为快乐而人生的,莫非你们三姊妹就忍受苦痛到死么?你们以吃苦为人生的真义么?

要吃苦,也不该吃这样的苦,这是由别人的指头上随意施给你们的。藐姑,你仔细想一想,有你的勇敢和意志,你应得幸福的报酬的。”息一息又说,“我呢,这是我的错误。我因为要求自己的快乐,竟把别人的快乐拿来断送了。现在,我想做一做,竭力使你的姊姊们快乐,愿意自己成了一位奴隶。你懂得我的意思么?我娶了你的离婚后的两位姊姊,我的名誉恐怕从此不能收拾了,但我不管,我曾经要娶她过的,现在就非娶她不可。

事实如此,我们也不必说空话了。”

说完,他垂下头去。她说:

“我不相信你的话,恐怕姊姊们也不相信你的话了。你自想,你四年前的态度比今日如何?你一离开我们,你就没有心思了。

我的姊姊是愿意离婚,但不愿再上你的当。离了婚,你就不会把她们抛掉么?谁相信你!”

他摇一摇头又说:

“藐姑,请你不要如此盛气罢!你相信我,赶快叫你的两个姊姊来,我当以我的财产担保你们。我锈了的心,昨夜磨了一夜,请你照一照罢。”

他苦痛的用手托一托她的颊,她也随即转过脸来,两人仔细地对看着。

十五

三星期以后,莲姑和蕙姑的脱离夫家的手续完全办好。当然,因为他使用了他的势力,法庭立刻判决了!一面又拿出两百元的钱来还给她们的夫家,好象赎身一样,夫家也满足,事情非常容易的办了。这期间,县长与师长们,却代他愁眉,奇怪,几次向他说,“给她们两百元钱就是;为你着想,还是不判决离婚好些。”而他却坚执的说,“为我着想,还是判决离婚为是,金钱是不能赎我良心的苦痛的。”

现在是一切手续办好的下午,在他的公馆内的一间陈设华丽的房内,坐着他和莲姑三姊妹。她们都穿着旧的飞上灰尘的衣服,态度冷淡而凄凉,精神也用的疲乏了似的。一副对于人生有些厌倦,从她们的过程中已经饱尝了苦味的景象,是很浓厚地从她们的脸上反映出来。年最大的一位,就是莲姑,这时坐在房角一把椅上,显然似一位中年妇人了。美丽消退了,脸上不再有彩霞般粉红的颜色,她的脸皮灰白而粗厚的,两边两块颧骨露出来,两颊成了两个窝。眼睛特别的圆大,可是炯炯的光里,含着前途的苍茫之色,不再有迷人的闪烁了。坐在旁边较小的一位是蕙姑,她很似做苦工的女工似的。脸比前瘦长了,下巴尖下来,额角高上去。两眼也深沉的,似乎没有快乐,从此可以瞧着了。藐姑坐在她们对面的沙发上,也异常憔悴,好象病了许久一般。脸比她的姊姊们还青白,完全没有在她年龄应得的光彩。她们没有一句话,沉思着,似从她们的眼前,一直想到极辽远无境界的天边。

在她们的前面的一张桌上,放着一只银质的奖章,一只金质的戒指。它们都没有光彩,似埋葬在地底许多年了一样。

他坐在桌子的对面,房的中央。两手支着下巴靠在桌面上,似乎一切思路都阻塞了,简直想不出什么来一样。他只有微微的自己觉着,他似乎是个过去时代的浪漫派的英雄。于是他慢慢的苦笑起来。随即,他抬头向莲姑问:

“依你的意思要怎样呢?”

莲姑也抬头苦笑的答:

“假如你还有一分真情对我的时候,请你送我到庵里做尼姑去。”

他又低下头去,一息,又抬起来,向蕙姑问:

“依你的意思要怎样呢?”

蕙姑也抬头凄惨的答:

“假如你还有一分真情对我的时候,请你送我到工厂做女工去。”

这样,他又静默了一息,向藐姑问:

“那末,你告诉我,你的意思要怎样呢?”

藐姑目光闪闪的答:

“我不想怎样,除出被男人侮辱的事以外,什么都会做,我跟我的两位姊姊。”

接着,他摇摇头说:

“我不是这样想,我不是这样想。”

于是他又站起来,用手去拨一拨戒指和奖章,吐了一口气,在房内愁眉的徘徊起来。 AFJ0hn5KRvxeKINpskDDjoHeIPlf9lRmB2SN4piMhVo44kxqm3z03NE2vHQpCVw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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