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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次见到叶夫根尼·叶夫图申科是在一九六〇年的冬天,那时的莫斯科有许多新鲜的声音从诗歌界传出。当时斯大林还未受到当局的批判。人们时不时地还能看到他的雕像。但无论是斯大林的雕像、肖像,甚至名字,人们都会尽力避免。只有在亲友小圈子的闭门谈话中,人们才会提到斯大林时期的集中营,但可以感知到的是,似乎每个人都在私下里打探消息,以求从虚假中抽丝剥茧,择取真相。

知识分子愈发意识到空洞的氛围,因为他们在此氛围中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在与我的会面中,我的这些新朋友有时好像是首次打破长久以来笼罩在他们身上的恐惧:与一个陌生人来往,回溯过去并坦诚相见。当时的气氛非常好,同时也充满了一种不确定的模糊希望。

那时候叶夫根尼·叶夫图申科在莫斯科文学圈已非常著名,但无论是西方还是苏联的普通民众对他的面孔与性格依然一无所知。在我的这次旅程之前,我在文学杂志上读过他的一些诗歌。这些诗非常大胆,摆脱了年少轻狂的那种特殊味道——像一种荡来荡去、欢快的诗歌纪实,完全摒弃了苏维埃生活的俗套。

在我到达莫斯科之后,我很快利用我父亲与他的熟识,和他通了电话。我邀请诗人某天下午来喝茶,并提到我父亲想要一本有他签名的诗集。叶夫图申科在电话中非常友善,并接受了我的邀请。但是我听得出来,他认为我父亲的愿望很天真。“奥丽嘉·瓦吉莫芙娜 ,”他说,“很明显您是刚到莫斯科吧。在我们国家,诗集从来都是一上市就被哄抢一空。比如我最近的一本诗选,两天内两万本诗集就卖完了,一本都没剩下。但是,我会背诵几节我最新的诗给您听。”他暖心地说。

我当时住的酒店在莫斯科市中心,四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在灰暗而又硕大无比的“大都会酒店”,我住的是一套维多利亚风格的套房。房间里的墙壁镶嵌着装饰板,窗帘好几层,完美地印证了一个传播很久的传闻:外国人和他们的客人在大都会酒店会面时会受到服务人员特别注意,甚至被监听。但是当叶夫图申科下午一到达,脱下外衣,掸下他灰色的阿斯特拉罕皮帽上的雪,并向我展示了他给我的礼物——一大束温室丁香花的时候,我昏暗的套房立刻就变得明亮起来。

叶夫图申科是一位个子很高、长着一头浅金色头发的年轻人,与他修长健硕的身材相比,头部显得略小,一双淡蓝色、带着笑意的眼睛,挺拔的鼻子在圆脸上很显眼,他展现的一种开放气质在莫斯科当时的氛围下令人吃惊。周围压抑的环境完全没有影响他,落座后便开门见山地与我聊起了俄罗斯诗歌。他谈了他自己,谈了二十年代的伟大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还有大量的时间花在了讨论近现代的苏联诗人。我很快意识到他对同辈诗人不吝溢美之词;他提了许多诗人的名字,赞美他们的诗,甚至整段朗诵了一些作品。“沃兹涅辛斯基( Voznesenky )和阿赫玛杜琳娜( Akhmadulina )是我们中最有潜力的诗人,”他说,“阿赫玛杜琳娜继承了俄罗斯女性诗人最好的传统,即以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为代表的高雅、纯粹的抒情诗传统。她是我的夫人,”他笑着说,“您一定要见见她。唉,我自己则属于另一类没什么贵族气的诗歌传统。我的文字一般都与时事相关,带有强烈的情感色彩——这就是我的本事,当我有感而发时,我能在纸上立刻鲜活地重现我的情感。”说话的时候,叶夫图申科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房间内各式各样的软垫扶手椅被他轮番换着坐,最终坐在了一把深蓝色的天鹅绒长椅上,他的一双长腿交叉着向房间的中央伸开去。但很快,他又站了起来,背诵起他自己献给马雅可夫斯基众多诗歌中的一节:

是什么摧毁了马雅可夫斯基,

并将一把左轮手枪放到他手里?

对他以及他洪亮的声音与高贵品质而言,

倘若生前能享受些许宽厚就好了,

——活着的人真是一种累赘

宽厚只留给安然死去的那些人

在这间宽敞的客厅里,一盏台灯是唯一的光源,他的每个微小动作都被放大成为墙上巨大阴影的舞蹈,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景象。他朗诵时,圆形的脸和高高的颧骨与他尖锐的侧影形成了令人好奇的反差,他修长的手,时而大开大合比划出如同标点的节奏。他的朗诵有着表演的色彩,他响亮的声音为诗歌带来生命,情感又掩饰了它们偶尔的纤弱。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投向远方,给我造成一种错觉,仿佛我是礼堂里一排又一排全神贯注听众中的一员。

他背诵了一首他特别喜欢的老诗人扎博洛茨基( Zabolotsky )的《一个丑女孩》诗中的一长段,与叶夫图申科献给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有着类似的主题:在日常生活中恳求更大的同情与慈悲。他坐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热情洋溢、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让人们的生活恢复温暖。只要做到这一点就可以拯救我们和整个地球。俄罗斯人已经经历了太多苦难。现在是我们对此应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创造一种善意的社会氛围,让人们打开心扉并绽放自我。如果我们不开始做这些,怎么能补偿过去的不公、愚蠢与鲜血?我们的共产主义社会并不会阻止这样的百花齐放,恰恰相反;但我们确实要战胜内心的恐惧。有许多诗人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他们的灵感已经不受阻碍了:这个时代的所有伟大主题都是他们的。小说家的境遇要更困难些。俄国小说经历了多年令人窒息的严格审查,诗歌因为可以更简单地通过口头传播,受到的影响小一些。但是我们这一辈还是涌现出了一些有前途的小说家:杜金采夫( Dudintsev )的《新年故事》代表着他已经同其《不是单靠面包》的那个年代相比,更加成熟了。还有尤里·卡扎科夫( Yury Kazakov ),他的作品您应该马上去读。我认为他是年轻一代作家中最好的。他让自安东·契诃夫以来的同情与悲悯的传统俄国主题焕然一新。”

叶夫图申科期望我能理解,或者对他的信念感同身受,但他又不屑于在他滔滔不绝充满老旧式暗喻的论述里做更多细节上的解释。他的雄辩之才并没有让他在对话礼仪的繁文缛节上浪费时间。他身上有着一种追求真理的冲动,在这一点上,他让我想到了纽约的“垮掉一代”。“我们现在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我们以共产主义的名义,从我们自己身上,从他人身上在追寻真理。我们通常在单纯的人身上更容易找到真理。”他又补充讲到一个传统的俄罗斯信念,“真理如纤弱的植物。它熬过了一个严冬,现在是生长的时候了。”

叶夫图申科对老一代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学识广博感到着迷。“这种博学的精神,世界要想延续,一定要有这种精神。”他提到新一代知识分子在苏联的诞生:“这就像用手掌去抓水流,”他说,“大部分的水都流失了,总会有一小部分留在手心里。这样的事情现在就在发生。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总归会保住一点点与主流不同的水,但日渐汹涌的主流是我们主要的担心。苏联政府已有能力将众多好作品向广大人民开放,这也给了我们对俄罗斯未来的信心……”

在我看来,我们的交谈有时像某种道德剧,而整个交谈过程中,叶夫图申科为一个有活力、净化过的苏联代言,而我则代表西方的立场。他希望回到可以探寻统一观点的问题上,以便确保俄罗斯以及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幸福和平。我有种感觉,他是想通过我把他的这种声音传达给西方的知识分子。他对西方知识分子的生活表现出极大的好奇,比如在绘画与写作上的最新潮流与运动,问了许多有关“垮掉派”诗人和纽约的“行动派”画家的问题。

茶水上来的时候,我们的话题转到了诗歌在现代俄罗斯生活中扮演的特殊角色。叶夫图申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庞大的人群在那里着迷一般聆听年轻诗人朗诵的情景,还有五万本诗集在一天之内售罄(在计划而不是需求下来之前不得重印)的情景。我在这次共同品茶之前从未听说如此健谈的叶夫图申科。在政治环境正在解冻的这个时刻,叶夫图申科也在努力扩大诗歌,准确来说是带有他个人色彩的诗歌的影响力。在当时而言,用文字表达一群人长期封闭感情的能力对他来说是一种新鲜的发现。随着叶夫图申科和其他年轻诗人的公开朗诵活动越来越多,诗歌刚刚开始成为全俄罗斯诚实守信的载体:就像一枚嵌入老套想法与行动铁板体系中的楔子。

叶夫图申科正在成为一个全国性的象征:斯大林主义在诗歌层面开始消解的象征。在我和他的谈话尾声,我明白,我听到了一种很有说服力的声音,一位能代表那整整一辈的代言人。这是一位比生活本身更高大、更闪光但又符合传统浪漫主义定义的英雄:叶夫图申科效仿了马雅可夫斯基,或者只是在表面上模仿了马雅可夫斯基,一位耀眼、无产阶级的年轻革命诗人。他风格中显著的直截了当让他的声音有了额外的分量,哪怕那种夺人眼球的特质有故意和做秀的味道。叶夫图申科具有在现实生活中即兴表演的才能,就像他具有即兴创作诗歌的能力;当他愿意的时候,他可以在一个下午的时间完成一首指定主题的诗歌创作。

我记得我接下来与他的多次碰面,他的想象力之丰富令我印象深刻。经常处于众人注意焦点的位置让他能够本能地意识到不同情境和具有刺激性的现代主题中的戏剧性,并热情地抓住它们,以一个诗人,或是一个演员来进行带有他个人色彩的表达,为稍纵即逝的主题打上印象深刻的印记。叶夫图申科承认热衷于表演,还认为与“高贵地演绎出了他的人生”(引自帕斯捷尔纳克翻译的《哈姆雷特》)的帕斯捷尔纳克热衷表演有关,只不过他的表演比帕斯捷尔纳克的表演更加清醒与考究。那个冬天的晚些时候,我们访问了列宁格勒,普希金的城市,在朋友们的香槟酒会上,叶夫图申科为伟大、光辉的普希金献上了祝酒词:“向有着和雪与香槟一样美好的普希金致意……”一年后,我在纽约的一个学术招待会上又见到了他,听到了他在朗诵自己那首轻松又乐观的诗《自行车上》之后,见证了他回答许多尖锐的政治问题,并成功地用他文雅的机巧让一群坚定的反苏听众哑了火。在“无忧无虑”的一九六二年的春天莫斯科的一辆出租车上,叶夫图申科朗诵了他的《“垮掉”独白》,我们一行四人在前往莫斯科艺术家工会的路上,得益于当时放松的政治气氛,叶夫图申科的朋友、画家尤里·瓦西里耶夫( Yury Vasiliev )将做一个关于艺术实验的讲演。《“垮掉”独白》如电击般触动了它的五位听众,包括出租车司机。“我必须在保证我的乘客安全的情况下才能享受艺术”,他说着把车暂时停在了人行道旁。并非特别复杂的俄语韵脚被他演绎得精彩绝伦:

……二十世纪让我们惊愕不已

谎言像税赋一样沉重

仿佛蒲公英的种子

思想轻轻一吹就散开

我们的手欢笑般鼓掌

我们的脚乐滋滋舞蹈 UP99kpWFWezf3Ts2/CnljRB1x0kx04m6/MrXjBgjYFJzaR4iJOc2lMS77NlJm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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