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疆场

田承嗣在攻取相卫等州后,实力大增,朝廷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如朝廷当时仍然优容羁縻,势必会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其他藩镇必将效仿,朝廷威严将不复存在。因此,朝廷迅速任命华州刺史李承昭为知昭义留后,表明态度,绝不承认田承嗣吞并相卫的既成事实。

当时,成德节度使李宝臣与淄青节度使李正己也上表请求讨伐田承嗣。两人虽然为大镇节帅,各自拥兵数万,转制一方,却一直被田承嗣轻视,因此怀恨在心。李宝臣更是与田承嗣有杀弟之仇。当年李宝臣之弟李宝正娶了田承嗣之女,夫妻俩居住在魏州。这本是加强两镇关系进行的政治联姻,却没想到在一次马球比赛中,李宝正胯下之马突然间受惊,奔马失去控制,与田承嗣之子魏州刺史田维的马相撞,导致田维坠马,后不治身亡。田承嗣震怒之下,将李宝正囚禁起来,并将此事告知李宝臣。李宝臣连忙派人道歉,称自己管教无方,又送了一根木杖给田承嗣。李宝臣的本意是让田承嗣用木仗痛打李宝正一顿出气即可,没想到田承嗣因痛失爱子,竟下狠手,将身为田家女婿的李宝正杖毙。

李宝臣本名“张忠志”,也是凶悍之人。他出身于内附范阳的奚族,以善于骑射闻名,后因骁勇善战被安禄山收为养子。安禄山发动叛乱后,李宝臣曾率骁骑十八人劫持太原尹杨光翙,唐军赶来的追兵有万余人,竟然不敢相逼,由此可见其勇武。在归降朝廷后,他割据恒、定、易、赵、深、冀六州之地,拥兵5万,号称雄冠山东。作为安禄山的养子,安史之乱结束后,不少叛军余孽投入其麾下,其中包括大批骑兵,使得成德镇的骑兵力量当时最为强大。

李正己的淄青镇则辖淄、青、齐、沂、海、密、登、莱、棣等州,也是当时有数的雄藩。他所割据的地域“齐带山海,膏壤千里”,不但农业发达,物产丰富,所产丝织品也十分著名,号称“天下绢以北海(青州)为最佳”。淄青镇由南渡的平卢镇将士建立。这支军队早先驻扎在东北边境,长期与奚、契丹等部族作战,之后又与安史叛军在中原血战多年,都是百战之余,战斗力也颇为强悍。李正己本人也是骁健有勇力之人,连强暴恣横的回纥都被其降服,在其面前“不敢为暴”。他也一手开创了李氏家族割据淄青50余年的基业。

田承嗣之所以轻视李宝臣、李正己,应该是认为他们两人都是后辈,虽有勇力但少智慧。当田承嗣本人是方面大将之时,他们两人不过是偏裨将校,现在虽为一镇节度,但还是无资格与其平等交往。当时在世的人物中,他唯一佩服的只有郭子仪一人。一次郭子仪派遣的使者来到魏州,田承嗣接见时向西跪拜,并说:“这膝盖好久没有下跪了,今日却为郭令公屈膝。”

章怀太子墓壁画《狩猎出行图》

大历十年四月,朝廷见得到了成德、淄青等藩镇的支持,认为平定魏博指日可待,遂下诏贬田承嗣为永州刺史,并调兵遣将。朝廷命河东节度使薛兼训率领马步军1.5万人赴邢州随李承昭调遣;命成德节度使李宝臣精选骁雄马步3.2万人屯深、冀、贝等州;命幽州节度使留后朱滔率马步军2.5万人进逼沧、瀛等州;命淄青节度使李正己率所管马步3万人北临德州、博州;又命淮西节度使 李忠臣、永平节度使 李勉、汴宋节度留后 田神玉并河阳、泽潞等道兵马共6.5万人直据淇园。

朝廷名义上出兵16.7万人,在兵力上占据明显优势,但是各路之间本就矛盾重重,加上既无统一指挥官,也无朝廷禁军呼应压阵,只寄希望于各镇节度为其殊死效命,实为隐患。成德、幽州等镇本就是“名曰王土,实为异域”的割据势力,他们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保存并扩展自身实力,而不是为朝廷火中取栗,因此极容易因自身利益关系而产生动摇。

不过,讨伐大军最初还是进展颇为顺利。在朝廷的多路进攻之下,田承嗣东支西绌,狼狈应付,陷入损兵折将、领土日蹙的不利境地。

五月,田承嗣部将霍荣国慑于讨伐军的声势,率部以磁州归降。不久后,李正己也率军攻克德州,李忠臣则统率永平、河阳、怀、泽步骑4万进逼卫州。针对讨伐军的进攻,田承嗣于当年六月发起反击,其战略是先击破战斗力最强的成德镇后再挥师南下,于是派遣原昭义大将裴志清攻打冀州,没想到裴志清见讨伐军势大,自度无法取胜,刚到冀州便率部投入李宝臣的怀抱。田承嗣在大骂裴志清反复小人之余只得亲自出兵围攻冀州,李宝臣则派遣麾下高阳军使张孝忠率领精骑4000为先锋急援冀州,李宝臣本人则率大军紧接其后。张孝忠小名“阿劳”,也是当年安史叛军中有名的勇将,以谨重骁勇著称,其所率4000人更是成德军中的精华。两军相持期间,田承嗣登高远望,见张孝忠军军容整肃,叹曰:“张阿劳在焉,冀州未易图也!”只得在焚烧辎重后撤军返回魏州。

在挫败田承嗣北上进犯的企图后,李宝臣与李正己两军会师于枣强,并进围贝州,田承嗣出兵相救。两军最初相持不下,却不想成德、淄青两镇突然退兵。起因是成德与淄青两军为激励士气,各自打开仓库犒赏三军,但是成德将士得到的赏赐较淄青为多,淄青将士多有怨言。李正己害怕引发兵变,匆忙率军撤退,李宝臣见其撤退,也引军而去。卫州城下的淮西节度使李忠臣见成德、淄青两镇撤军,也放弃围攻,弃垒避战,在南渡黄河后屯兵于阳武。李宝臣自贝州撤军后,又与朱滔合兵攻打沧州,但守将田庭玠守御有方,成德、幽州两镇又未全力进攻,沧州城屹然不动。

更加严重的是,当时李宝臣已有玩寇之心。这事的起因是代宗皇帝见李宝臣立下功劳,便派宦官马承倩带着诏书前来慰劳。马承倩认为成德天下雄藩,自然能得到不少好处,但是李宝臣只是在他临走前送了100匹缣。马承倩大失所望,嫌这份程仪太薄,大骂李宝臣后将这些缣丢到路上。李宝臣得知后又羞又恼,麾下兵马使王武俊趁机进言道:“现在主公在军中刚刚立下功劳,竖子就敢这样放肆。一旦魏博平定,成德势单力薄,到时候天子以一封诏书召主公到宫阙下,主公就是一个匹夫,任人揉搓,还不如现在放田承嗣一马。”意思很明确,如果魏博倒下,朝廷下一步削藩势必指向成德,李宝臣听后若有所思,自此便对讨伐三心二意。

王武俊也是成德著名的勇将,“燕、赵间共推张阿劳、王没诺干,二人齐名。没诺干,王武俊也” (《新唐书·列传第七十三》) 。不过,张孝忠在安禄山麾下便已是大将,常为先锋作战,与李宝臣为同僚,而王武俊当时则是李宝臣麾下的裨将,最初地位不高,在《李宝臣纪功碑》中仅排名第三十位。其职务则不过左厢马军十将,位在兵马使之下。在辛忠义、卢俶、许崇俊、张南容、张彭老等二十余名骨鲠大将被李宝臣诛杀后,他方才脱颖而出。

当时虽然诸道兵四合,但是成德、幽州、淄青等藩镇明显未出全力,而效忠朝廷、能奋力拼杀的只有河东、昭义两军。于是田承嗣判断,一旦击退两镇,其他藩镇势必退兵。田承嗣命令侄子田悦会同大将卢子期急攻磁州,以便攻占这一战略要地后堵塞太行诸陉,阻止官军东出。在魏博大军的进攻下,磁州“城几陷”,宣慰使韩朝彩固守待援。朝廷深知磁州的重要性,也急令各镇发兵救磁州,于是河东节度使薛兼训以万骑驰援磁州,屯于西山。昭义留后李承昭率领神策军及射生军进入河东垒,与薛兼训所部会师。成德、幽州两镇也在朝廷催促下各自遣兵来救。

讨伐田承嗣反叛示意图

卢子期所部魏博大军此时正屯于东山,与朝廷援军对峙。见各路援军会合,李承昭便调兵遣将,命成德、幽州两军沿着东山行进包抄卢子期所部后路,自己则率昭义、河东两军“闭壁以骄贼”,吸引魏博军出垒相战。卢子期见李承昭闭垒不出,以为他胆怯无能,遂率军出战,以步骑万人“环承昭壁”,又“以兵四千乘高望麾而进” (《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三十五》) 。河东军大将刘文英、辛忠臣等率部殊死血战,魏博军迟迟不能攻克其防线,此时成德、幽州两军也绕至卢子期军后发起了进攻,卢子期被前后夹击,只能解围而去,退守至附近高原地带再次结阵,向田悦部会合。李承昭见战机成熟,便率主力出壁垒,与诸将共同夹攻,最后在临水畔大破卢子期所部,此战共斩首9000级,获马1000匹,俘虏卢子期以下将士2300人,缴获旗纛、器甲、鼓角20万。临水之战后,讨伐诸军乘胜向磁州城进发,至日暮时分来到离城十里处扎营,并点燃烽火向守军传送援军已至的消息。得知援军到来,磁州城内士气大增,韩朝彩立即派遣手下精锐出城直冲魏博大营,魏博军猝不及防,被斩首500人。田悦害怕在城下被内外夹击,于是趁着夜色率军撤退。魏博军此次撤军十分匆忙,讨伐军进入其营地时,发现魏博军丢弃的旗幕铠仗多达5000乘。

卢子期被俘后,成德大将王武俊将其押送至李宝臣军营。当时李宝臣正率军猛攻洺州,于是便将卢子期押至城下,洺州守将见卢子期被俘,失去战意,率部出降。之后李宝臣又引军复攻瀛州,瀛州亦降。攻克两地后,讨伐大军得兵1万、粟20万石。卢子期则被送至京师献俘,被天子下令斩首示众。

这是此次战役的第一阶段,讨伐大军先后攻克磁州、德州、洺州、瀛州等地,歼灭魏博军约3万人,形势可以说是一片大好。当时的代宗皇帝无疑是踌躇满志,只待讨伐大军攻入魏州,将田承嗣老儿献于阙下的日子来到。

但这一梦想很快变成泡影,田承嗣虽然在战场上败北,但在心战上却取得了大捷。针对诸镇各怀鬼胎的局面,田承嗣成功筹划开展了一系列心理战。

对于淄青李正己,田承嗣利用其狂妄自大的心态开展攻心。他释放了原本被关押的李正己派来的使者,并将魏博镇的户口、甲兵、谷帛等数据整理成册,称希望由该使者交付给李正己。他摆出一副托孤姿态,低声下气道:“我田承嗣今年已经86岁(实际年龄刚过70岁),死期已然不远,几个儿子都不成器,侄子田悦也没什么本事,现在我魏博镇所有的一切,今后都将归你家主公所有,又何劳你家主公派大军前来攻取呢?”在送别使者时,田承嗣又做足姿态,“立使者于廷,南向,拜而授书;又图正己之像,焚香事之” (《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二十五》) 。骄狂的李正己信以为真,于是按兵不动。河南诸道兵马见此情形,也逗留不进。田承嗣就此用只言片语便解决了南路威胁。

对于成德李宝臣,田承嗣则利用其贪欲,激发其吞并幽州的野心,引发了一场火并。田承嗣知道李宝臣祖籍范阳,心中必有夺取范阳衣锦还乡的念头,于是在一块石头上刻上“二帝同功势万全,将田为侣入幽燕” (《资治通鉴·卷第 二百二十五》) 的铭文,并派人偷偷将其埋在李宝臣领地内。铭文的意思是谁与田承嗣结盟,便可以入主幽燕之地。几天之后,田承嗣派遣一名望气士来到石头被埋藏的地点,对附近诸人宣扬这里发现了王气。消息传到李宝臣处,他先是半信半疑,但还是派人去挖开了埋藏点。看到铭文后,李宝臣不免心动。田承嗣趁热打铁又派去一名说客,说客对李宝臣说:“现在您与朱滔合兵攻打沧州,即使拿下,这地方今后也是朝廷所属,又不会归您所有。如果您放弃攻打魏博,我愿将沧州贡献给您,并跟从您攻取范阳,实现您的夙愿,到时候您派骑兵为前驱,我率步兵在后,两人同心合力,还有什么地方不能攻克呢?”李宝臣听后大喜,便与田承嗣密图范阳,田承嗣此时也陈兵境上,做出一副随时准备追随李宝臣北上的样子。

李宝臣虽然被田承嗣耍得团团转,但其用兵还是颇有一套的。他对朱滔使者说:“闻朱公仪貌如神,愿得画像观之。”朱滔不知所以,将画像送了一张过去。李宝臣将其置于射堂之上,与诸将共同观赏,使部下都熟悉了朱滔的相貌。其后,李宝臣选2000精骑连夜出击,并在出战前训示将士:“取貌如射堂者。” (《资 治通鉴·卷第二百二十五》) 此时朱滔正驻军于300里外的瓦桥关,根本没想到成德军会反戈一击,只得狼狈出战,在成德铁骑的冲击下,幽州军大败。李宝臣准备乘胜追击一举攻取范阳,但朱滔临行前曾命雄武军使刘怦为留守。刘怦为人谨慎,防备严密,李宝臣无懈可击,又不敢孤军深入,只得放弃这一计划。

田承嗣在听说成德、幽州两镇交兵后,立刻引军南还,并派人对李宝臣说:“河内有警,不暇从公,石上谶文,吾戏为之耳!” (《旧唐书·卷一百四十六》) 李宝臣方才知道受骗上当,但此时已与幽州交恶,只得惭怒而退,并以张孝忠为易州刺史,命其率领精骑7000以防备朱滔的报复。

通过攻心,田承嗣将李宝臣、李正己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费吹灰之力便连退两路大军,可见他平常对两人的轻视还是有依据的。当时朝廷的讨伐大军只剩下河东、昭义两镇,势单力孤,李正己还屡次为田承嗣上表,“乞许其自新”,代宗无奈之下,只得于大历十一年(776年)二月下诏“赦承嗣罪,复其官爵”,既往不咎,希望他能悔过自新。 (《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二十五》) 就这样,朝廷讨伐魏博的第一场战争草草收场,此前的战果全部葬送。这场战事极大地改变了河北的藩镇格局,原相卫镇因解体而不复存在,而魏博、成德、幽州三镇版图各有所扩大,朝廷“制分河北诸州”的计划就此破产,河朔三镇割据的局面至此基本形成。 hwmo3KsP+Jdd+f+/j4Glpag+spFL7DnhED1xokwu6u/NEkxsOfal167K4cPguk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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