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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快开春的时候,舅舅们分家了;雅科夫留在城里,米哈伊尔搬到河对岸。外公在田野街 上买了一幢漂亮的大房子,楼下一层是石头砌的酒馆、一个有着舒适小房间的阁楼和一个通向山沟的花园,山沟里长满密密的光秃秃的柳树枝条。

“好多鞭子啊!”外公一边向我快乐地眨了眨眼,一边说。我跟着他沿着松软的、融雪的小路走着,巡视着花园。“瞧着吧,我马上要教你识字,到时这些鞭子正合适……”

整个屋子被租客占满,外公只在楼上留了一个大房间自住和接待客人,外婆和我住在阁楼上。阁楼的窗户朝着大街,每到傍晚和节日,在窗台上探过身子看那些醉汉从小酒馆踉踉跄跄地出来,摇摇晃晃地走着,叫喊着,不断摔倒。有时,他们被人像口袋一样扔出来,可他们还要去撞小酒馆的门;门一阵噼里啪啦、哗哗作响,滑轮发出刺耳的尖叫,一场打斗开始了,—从楼上看这些非常有意思。外公一早就去儿子们的染坊帮他们照顾生意;他晚上回来时,闷闷不乐,又累又气。

外婆在家做饭,缝补,在菜园子和花园里刨地,就像一个大陀螺,被一个看不见的鞭子抽得整天团团转。她嗅鼻烟,兴致勃勃地打喷嚏,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说:

“你好啊,可敬的人们啊,祝你们万寿无疆!喂,阿廖沙,我的心肝,我们过得多平静啊!感谢圣母,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

可我并没觉得我们过得平静;从早到晚,屋子里,院子里,女房客们乱哄哄地跑来跑去,女邻居们也是如此,大家都在急忙奔向某处,又老是迟到,唉声叹气,大家都在准备着什么,总在喊:

“阿库琳娜·伊万诺夫娜。”

阿库琳娜·伊万诺夫娜对所有人都温柔地微笑,对大家都细致、周到,她用大拇指把烟装进鼻孔里,小心翼翼地用红色的方格手帕擦干净鼻子和手指,说:

“防虱子,我的太太,要常洗澡,洗薄荷蒸汽浴;要是皮下生虱子,就舀一汤勺最干净的鹅油、一茶匙升汞、三滴重水银,放到茶碟上用破瓷片研磨七次,然后抹上;要是用木头勺子或者骨头来研磨,那水银就完蛋了;也不能用铜器和银器,—伤皮肤!”

有时,她若有所思地劝道:

“大娘,您啊,去佩乔雷修道院 找阿萨夫苦修士吧,这问题我没法回答您。”

她给人当接生婆,调解家庭纠纷,给小孩治病,背诵《圣母梦》 ,让女人们背熟“交好运”,给人们家务上的忠告:

“黄瓜自己会说什么时该腌。如果它停止散发泥土和其他异味的话,就可以腌制了。格瓦斯 要发酵才有味,才有泡沫;格瓦斯忌甜,你只要加点葡萄干就行,要是放糖,一桶只要一点点。酸奶子有各种做法:多瑙河口味、西班牙口味,还有高加索口味……”

我整天跟着她在花园和院子里转悠,跟着她到女邻居那里去,她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边喝茶,边聊着各种八卦;我好像长在她身上,这段时间,除了这位不安分的、不知疲倦的慈祥老太婆,我不记得还看见其他什么了。

有时,母亲不知从哪里来待一小会儿;她神态高傲而严厉,一双冷冷的灰色眼睛像冬天的太阳,看着周围的一切,然后又迅速消失了,没有留下可回忆的印象。

有次我问外婆:

“你会巫术吗?”

“呵,你还真想得出来!”她冷笑了一下,然后立刻沉思着补了一句,“我哪里行啊,巫术可是一门很难的学问啊。我可不识字,一个字母也不认识;瞧你外公多有学问,多神气,圣母可没让我变聪明。”

她给我讲了一段自己的生活经历:

“我其实从小也是孤儿,我母亲是个贫农,又是个残疾人;还在当闺女的时候,就被地主吓得够呛。有天半夜,她吓得从窗户上跳下去,半边身子骨摔折了,肩膀也伤到了。从那时起,她的右手,那只最管用的手,就萎缩了。本来那时她还是个有些名气的织花边的能手。这一下,地主老爷就不想要她了,让她走人,‘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可是少了一只手该怎么生活啊?于是她就四处流浪,祈求人们的怜悯,那时的人们比现在要有钱,也要仁慈一些,—可敬的巴拉罕木匠和花边女工,—都很棒!冬天和秋天,我就跟她一起在城里要饭,加百利大天使把宝剑一挥 ,赶走了冬天,春天降临大地,—我们继续走,走向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到过木罗姆、尤列维茨,沿着伏尔加河往上走,沿着静静的奥卡河行走。春天和夏天,在大地上四处流浪真不错,大地是如此亲切,青草像天鹅绒一般;至高无上的圣母把鲜花撒向田野,你也获得了快乐。心儿感觉天地很广阔!有时候,母亲微闭起蓝色的双眼,引吭高歌起来,—她那小嗓子不算有力,但很响亮,—四周的一切似乎在打盹儿,纹丝不动,都在听她唱。讨饭的生活还不错!我刚过九岁,母亲就觉得带着我四处乞讨有点难为情,她感到害羞,就在巴拉罕住下来了;她沿着大街挨家挨户乞讨,每逢节日,就沿着教堂台阶收集施舍。我就坐在家里学织花边,急急忙忙地学,希望快点帮到母亲;有时学得不顺,就流泪。也就两年多的工夫,你看,我学会了,而且闻名全城:只要谁要好的手活儿,就会找我们—‘喂,阿库莉娅 ,动动你的小织棒吧!’我也很乐意,就像过节一般!当然,不是我的技术好,而是母亲指导的好。虽然她只有一只手,自己无法干活儿,但是她会指导。一个好的导师比十个工人还宝贵。可我自满起来了:‘你啊,我说妈妈啊,你就别满世界要饭了,我一个人就能供养你!’可她却说:‘住嘴,要知道,这可是在为给你置办嫁妆攒钱啊!’不久,你外公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棒的小伙子,二十二岁,已经是驳船的工长了!他母亲把我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看出来了,我会做活儿,是乞丐的女儿,会很听话,行啊……她做面包圈卖,是个坏心眼的女人,还是别提了吧……哎,我们老是回忆坏人干吗?上帝会自己亲眼看到他们的,上帝看到他们,魔鬼喜欢他们。”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她的鼻子很滑稽地抖动着,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闪着光,让我感到很亲切,所表达的一切比言语还要明白。

记得是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我和外婆在外公的屋里喝茶;他身体不大好,坐在床上,没穿衬衣,肩上披着一条长毛巾,每分钟要擦一次,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声音沙哑。他那绿色的双眼变得浑浊,脸皮浮肿,变得通红,尤其那又小又尖的耳朵红得厉害。当他伸手去拿茶杯时,手可怜地颤抖,他温顺得不像他自己了。

“为什么不给我放糖啊?”他像个惯坏的孩子,撒娇似的问外婆。

她温柔而果决地回答:

“混着蜂蜜喝,这对你更好!”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很快吞下一口茶,说:

“你可要好好看着,我可不能死!”

“别怕,我会尽心看着的。”

“哦,哦!要是现在死掉,—就仿佛没活过似的,—一切都归于尘土!”

“你别说了,静静躺着吧!”

他闭上双眼,沉默了一会儿,咂着乌黑的嘴唇,忽然,就像被针扎到,他颤抖起来,大声问道:

“雅什卡和米什卡要尽快结婚;也许,老婆和新生儿会使他们收心,是不?”

于是,他就想城里谁家里有合适的新娘。外婆一声不吭,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我坐在窗边,望着城市上空红透了的晚霞,窗玻璃都被映红了,—外公因为我犯了某个过失不让我到花园和院子里玩。

花园里,甲壳虫围着白桦树嗡嗡叫着、飞着。桶匠在隔壁院子里干着活,附近有人在磨刀霍霍;花园后面的山谷里,孩子们叽叽喳喳,在茂密的灌木丛里到处乱跑。我很想得到自由,傍晚的惆怅涌上心头。

忽然,外公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本小巧的新书,用力往手掌上一拍,兴奋地招呼我:

“喂,小调皮,小鬼头,过来!坐下,你这个高颧骨。看这个字?这是аз。你念:аз!Буки!Веди!这是什么?”

“Буки。”

“对了!这个呢?”

“Веди。”

“乱说,是аз!看着:глаголь,добро,есть,这是什么?”

“Добро。”

“对了,那这个呢?”

“Глаголь。”

“对了,这个呢?”

“аз。”

“你安静躺一会儿吧,老爷子……”

“别管,闭嘴!这事对我正合适,要不我就会胡思乱想。快念,列克谢!”

他用热烘烘、湿漉漉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把书放在我的鼻子下面,越过我的肩膀,用手指戳着字母。他身上热烘烘地散发着醋酸味、汗味、烤葱味,弄得我差点透不过气,而他却火冒三丈,沙哑着声音对着我耳边吼:

“Земля(土地)!Люди(人们)!”

单词是熟悉了,但斯拉夫字符和它的意思不相符:“Земля”像一条虫子,“Глаголь”像驼背的格里戈里,“Я”像外婆和我,而外公身上则有着字母表中所有字母的共性。他老是赶着我念字母表,有时按顺序问我,有时打乱问;他那狂热劲感染了我,我也浑身冒汗了,放开嗓子大喊起来。这把他逗笑了,他抓住胸脯,咳嗽着,揉搓着书,嘶哑着嗓子:

“孩子他妈,你瞧瞧,他嗓子升得多高,啊?你个阿斯特拉罕打摆子的,你叫喊什么呀,啊?”

“是您在叫喊啊……”

我愉快地看看他,又看看外婆—她胳膊肘靠着桌子,拳头支着腮帮子,看着我们,轻声笑着,说:

“你们就再喊高声点嘛!”

外公友好地向我解释:

“我喊叫是因为身体不好,你是为什么啊?”

他摇晃着湿漉漉的脑袋对外婆说:

“死去的纳塔莉娅说他记性不好,这没对;谢天谢地,他记性跟马似的!继续念,翘鼻子!”

最后,他玩笑似的把我从床上推下来。

“就这样!拿着书。你明天一字不差地给我念一遍字母表,要是这样的话,我会给你五戈比……”

我伸手去拿书,他一把把我拉过去,沉着脸,说:

“你母亲撇下你在这世上受罪,小兄弟……”

外婆猛地一个寒战:

“老爷子,你干吗提这个啊?”

“本来不想说的,心里憋得慌……唉,多好的一个闺女,迷了路……”

他把我猛地一推。

“去,去玩吧,别去街上,就在院子里和花园里……”

我正想去花园。我刚一进花园,在小山丘上,一些小孩就从山谷向我扔小石子,而我也乐意以同样的方式还击。

“‘贝尔’ 来了!”他们喊叫着,一看到我就武装起来了,“剥他的皮!”

我不知道什么叫“贝尔”,但这外号并不惹我生气。一个人能打退许多人倒是一件愉快的事,看到你准确扔出的石子能迫使敌人跑到灌木丛里躲起来,也是很令人愉快的。这种战斗并没恶意,结束后也没觉得有什么委屈。

识字对我来说并不难,外公逐渐关注起我来,越来越少打我了,虽然,在我看来,应该比以前打得更勤才是:

我逐渐长大,胆子越来越大,更加频繁地破坏外公的规矩和指令,可他只是训斥我和扬手做出要打我的样子。

我暗想,或许,他过去打我是挺冤的。

有一次我跟他说起这个。他轻轻托起我的下巴,抬起我的头,拉长声音:

“什么……啊?”

他呵呵一笑,说:

“啊,你这个异教徒!你怎么能够算得清楚该打你多少下呢?除了我自己,谁能知道呢?走开,滚!”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注视着我的眼睛,又问道:

“你是精还是缺心眼,啊?”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好,那我告诉你:要学着精明,这要好些,至于缺心眼,—那就是愚蠢,懂不懂?绵羊就缺心眼。记住!去吧,去玩吧……”

很快,我就能按音节念赞美诗了;一般是晚茶后进行,每次都由我来诵读赞美诗。

“Буки—люди—аз—ла—бла;живе—те—иже—же—блаже;наш—ербла—жен.”我一面用指字棍在页面上移动,一面念出声,感觉无聊,就问,“圣人,这是说雅科夫舅舅吧?”

“我要弄你后脑勺一下,让你明白,谁是圣人!”外公气哼哼地打着响鼻说。可我觉得他生气其实也是出于习惯,做个样子,显示威严。

我几乎从没弄错过:过了一会儿,看来,外公是把我忘掉了,嘟囔着说:

“啊,在游戏和唱歌上他是大卫王,在做事上,他是毒辣的押沙龙 !会编歌,会说话,会讲笑话……哎,你们这些人!‘用快活的双腿蹦跳着玩’,能跳得远吗?瞧,—能跳多远?”

我没再读下去,倾听他说话,看着他那张忧郁的、焦虑的脸;他的眼睛眯缝着越过我望向某处,眼中透着忧郁的、温暖的光芒,我已经明白,此时,外公平素的严酷正在他体内溶解。他用那细细的手指嗒嗒地敲着桌子,染过色的指甲闪着光,金色的眉毛动弹着。

“外公!”

“啊?”

“讲些什么吧。”

“那你念啊,小懒鬼!”他嘟囔着说道,就像刚醒来似的,用手指揉了揉眼睛,“你就喜欢听八卦,不喜欢念赞美诗……”

但是我怀疑,他其实自己也喜欢八卦多过赞美诗;他对赞美诗烂熟于心,发誓每晚睡前高声朗读赞美诗的一节,就像教堂执事念日课一样。

我执着地求他,这老头渐渐软下来,对我让了步。

“那好吧!赞美诗会永远留在你身边,而我快到上帝那里接受审判了……”

他往老圈椅的毛料刺绣靠背上一靠,一直紧紧地压着它,扬起头,看着天花板,平静而若有所思地讲起旧事,讲起自己的父亲:

“有一次,土匪来巴拉赫涅抢劫商人扎耶夫,我祖父的父亲跑到钟楼上敲钟报警,土匪追上他,用马刀砍死了他,然后扔到钟下面。

“我那时还小,没看见这件事,也不记得了;我是从法国人那里开始记事的,那是1812年,那年我刚过十二岁。有三十来个法国俘虏被押到我们的巴拉赫涅,他们一个个都又瘦又小;衣衫不整,比要饭的穿得还差,浑身发抖,都冻坏了,站都站不稳。老百姓本想打死他们,可押送队不让,警备队来了,把老百姓赶回到各家院子;过后什么事没有,大家都混熟了;这些法国人都精明强干、足智多谋,也相当地快乐,时常哼唱起歌曲。贵族老爷们从尼日尼坐着三套车来看俘虏,他们来后,一些人骂法国人,举起拳头威胁法国人,另一些人用法语与他们亲切交谈,给他们钱和保暖的衣物家什。一个贵族老头用手蒙住脸,哭起来,他说拿破仑可把法国人害惨了!你看,俄国人多好,连贵族老爷都如此善良:对陌生人都能如此怜悯……”

他沉默了一会儿,闭上眼睛,用手掌理理头发,继续小心翼翼地唤起记忆。

“冬天,暴风雪掠过大街,严寒挤压着房屋,他们,那些法国人常常跑到我家窗户下找我母亲,他们敲着窗玻璃,喊叫着,跳着,要热面包,—她那时在烤白面包卖。母亲不让他们进到屋里,而是把白面包从窗户递出去,法国人把面包揣到怀里,面包才从火里出来,滚烫的,直接贴到身上,挨到心窝子,他们可真受得了—不可思议!很多人冻死了,他们这些人来自暖和的地方,不习惯严寒。我家菜园子有个浴室,里面住了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和一个勤务兵米朗;军官又瘦又长,皮包骨,穿着件女式斗篷外套,这外套长及膝盖。他很平易近人,但是个酒鬼;我母亲悄悄酿啤酒卖,他买了就喝个痛快,还唱歌。他学会了说我们这里的话,常常唠叨:‘你们这里不是白的,是黑的,凶恶的!’说得不好,但能懂,还真是这样:我们这上游地区不那么亲切,伏尔加河下游一带,要暖和些,过了里海,那就完全见不到雪了。这可是真的:不论是《福音书》,还是《使徒行传》里,甚至《赞美诗集》里都没有提到雪、提到冬天。耶稣就住那边……《赞美诗集》读完了,我们接着读《福音书》。”

他又不说话了,像在打盹儿;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斜着眼睛往窗外看,整个身子又小又尖。

“您讲啊。”我悄悄提醒他。

“啊,好的。”他颤抖了一下,开始讲,“我说这法国人!他们也是人,并不比我这些有罪的人差。他们时常喊我母亲‘玛达姆,玛达姆’,这是叫太太,太太,可这位太太能从粮站扛五普特 重的面粉袋子。她那蛮劲简直不像个女人,我二十岁前她能毫不费力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而我二十岁时还不错。那个勤务兵米朗很喜欢马:他常到各家院子串门,打着手势要求让他洗马!起初大家怕他这个敌人使坏,后来老百姓自己叫他:‘米朗,洗马!’他轻轻一笑,低着头,像头公牛一般走过去了。他头发棕红,大鼻子,厚嘴唇。他非常会遛马,还很会给马治病;后来,他到尼日尼做马医,再后来,他疯了,最后被救火队员打死了。军官在开春时生了病,在春天尼古拉节 那天静静地死去了:他一个人若有所思地静静地坐在浴室窗户下,头伸出去,断了气。我很可怜他,甚至还一个人悄悄为他哭了一场;他那么温柔,揪住我的耳朵亲切地说些法国话,没懂,但感觉挺好!人的亲切在市场上是买不到的,他本想教我法国话,但母亲不准,她甚至还带我去找神父,神父吩咐揍我一顿,并控告了那个军官。那个时候,小弟,日子不好过,你是没有经历过这些,别人替你受了委屈,你要记住这个!比如我,我就受过这样的……”

天黑下来了。夜色中,外公奇怪地长大了;他的眼睛放着光,像猫眼。他谈天说地时总是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若有所思,而一旦谈起自己,就热烈、语速快、顺带吹嘘。我不喜欢他谈他自己,不喜欢他常常发号施令:

“记住!这个你可要记住!”

他所讲的许多事我都不想记住,但这些事,即使没有外公的命令,也像令人疼痛的针一样,扎进记忆中。他从来不讲童话,只讲往事。我还发现他不喜欢别人提问,但我还是要不依不饶地问他:

“那谁更好些:法国人,还是俄国人?”

“这个怎么说呢,我又没看见过法国人在自家屋里怎么生活的。”他气愤地嘟囔着,又补充道,“在自己洞里连黄鼠狼都是好的……”

“俄国人好吗?”

“什么人都有,地主时期要好些,那时的人们都上了镣铐,现在大家都自由了,但却没有面包,也没盐!老爷们,当然不是慈善家,但他们足智多谋;这不是指所有的老爷,要是老爷人不错,你也会喜欢的!

“也有老爷是傻瓜,像个口袋,人家往里装什么,他就兜着什么!我们有许多硬壳子,乍一看,是个人,一了解,一个壳子而已,没有内核,内核被吃掉了。我们应当好好汲取教训,好好打磨自己的智慧,但又没有好的磨刀石……”

“俄国人力气大吗?”

“俄国人有些是大力士,但关键不在力气,而在灵活敏捷;不管你力量多大,总大不过马。”

“那为什么法国人打我们?”

“啊,战争是沙皇的事情,我们没法搞懂这个!”

我问拿破仑是个什么样的人,外公的回答令人难忘:

“他是个勇猛彪悍的人,想要征服全世界,想让大家过一样的日子,没有贵族先生,也没有官老爷,很简单—没有等级制度!只是名字各种各样,但人人权利都是一样的。信仰只有一个。这当然是胡扯:只有龙虾才没法分清楚,鱼就有各式各样的,鲟鱼跟鲇鱼不能合伙,小体鲟鱼不能跟鲱鱼成为朋友。我们这里也有过拿破仑这样的人:拉辛·斯捷潘·季莫菲耶夫和布加奇·叶米里扬·伊万洛夫 ,我以后再讲他们……”

有时他长时间默默不语地打量着我,眼睛睁得圆圆的,仿佛才发现我,这令人很不爽。

他从来没跟我谈到我的父亲和母亲。

谈话的时候,外婆不时走过来,长久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仿佛不存在似的,她会忽然用柔和得要拥抱的语调问:

“老爷子,还记得不,我们到木罗姆朝圣,那是多美好的事啊?那是哪一年呢?……”

外公想了想,详细地回答道:

“说不准,是霍乱流行之前 ,是在森林里抓奥洛涅茨人 那年。”

“那就对了,我们还怕他们呢……”

“就是。”

我问谁是奥洛涅茨人,他们干吗要跑到森林里去,外公不太情愿地解释道:

“奥洛涅茨人就是些庄稼汉,他们从官府、工厂、工作岗位逃跑了。”

“怎么抓他们?”

“怎么抓?就像小孩子捉迷藏:一些人跑,一些人抓、找。抓到就用树条打,鞭子抽;还要穿鼻孔,在额头烙印做标记,以示惩罚。”

“这是为什么?”

“为审讯。这个不是那么清楚,谁有罪,是逃跑的人,还是去抓的人,—我们弄不明白……”

“记得不,老爷子?”外婆又开始说,“大火刚过之后……”

外公凡事都认真,严厉地问道:

“哪一次大火?”

他们一回忆往事,就忘了我的存在。他们说话的声音不高,很平和,有时感觉像在唱歌,唱的是不快乐的歌,唱疾病、火灾、杀人、暴卒和巧取豪夺,歌唱疯癫乞丐和暴怒的贵族先生。

“经历了多少事,看到了多少事啊!”外公声音低沉地嘟囔。

“我们过得很差吗?”外婆说,“你想想,我生了瓦利娅后的那年春天多美啊!”

“那是在1848年,就是远征匈牙利那年 ;教父吉洪在孩子洗礼后的第二天就被拉去打仗……”

“然后就没下落了。”外婆叹口气。

“是啊,后来就没下落了!从那年开始,上帝的恩泽就像水冲着木筏子,流到我们家来了。哎,瓦尔瓦拉……”

“你打住吧,老爷子……”

他生气了,阴沉着脸。

“干吗打住?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些孩子都是不成器的。我们的心血到哪里去了?我和你都在想,把他们放到筐子里,可上帝却递给我们一个坏筛子。”

他突然大叫一声,浑身像被火烧着了,在屋里乱跑,痛苦地哼哼呀呀,骂自己的孩子,伸出又瘦又小的拳头,吓唬外婆。

“都是你纵容的,惯出一帮强盗!你这个老巫婆!”

他悲愤交加,含泪哀号,钻到角落里的圣像前,挥起拳头捶着那干瘦空洞的胸脯。

“主啊,我是比别人罪孽深重吗?为什么呢?”

他全身发抖,湿润的眼睛含泪闪着委屈、凶恶的光芒。

外婆坐在黑暗处画着十字,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劝他:

“哎,你干吗愁成这样?上帝知道该怎么做。是不是很多人家的孩子比我们家孩子好?到处都一样啊,老爷子,—吵架、打架,乱成一团。所有父母都在用眼泪洗清罪孽,不止你一个……”

有时候这些话语能让他宽慰,他一言不发,困倦地躺倒在床上,我和外婆悄悄地回到阁楼上。

但是,有一次,她又到他跟前说些宽心的话,他一翻身,挥拳照着她的脸就是啪一下。外婆踉跄着闪开,身子摇晃了几下,一只手捂住嘴唇,站稳了,低声而平静地说:

“唉,傻瓜……”

然后往他的脚跟吐了口血水,他举起双手,发出两声长长的号叫:

“走开,我要打死你!”

“傻瓜。”外婆又说了一次,一边离开房间;外公向她扑过去,外婆不慌不忙地跨过门槛,在外公面前关上了门。

“这个老不死的。”外公哼哼着,脸涨得通红,像炭火,手扶着门框,手指抓挠着。

我半死不活地坐在铁火炕上,不相信这亲眼所见: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了外婆,这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厌恶,这暴露了他身上的一种品行,一种没法容忍且让我崩溃的品行。他一直倚靠着门框站着,身上像是盖上了一层灰,变成了灰色,身子缩成一团。他忽然走到屋子中央,双膝跪下,没立稳,往前点了一下,一只手触到了地板,但马上又伸直了身子,捶着胸脯说:

“啊,主啊……”

我从火炕的热瓷砖上滑下来,就像滑冰似的,一下子就扑出去了;外婆在楼上房间走来走去,漱着口。

“你疼吗?”

她走到角落,往泔水桶里吐了口水,平静地说:

“没什么,牙齿完整,只是嘴唇打裂了。”

“他干吗要这样呢?”

她看了眼窗外的大街,说:

“生气呗,他啊,人老了,不容易,什么事都不顺……你就好好睡吧,别去想这些……”

我又问了些什么,但她不寻常地严厉地吼道:

“我跟谁说躺下睡了?这么不听话……”

她在窗前坐下,不时吸着嘴唇,然后不断往手帕上吐。我一边脱衣服,一边望着她,她黑色头顶上方的蓝色方格玻璃窗里闪烁着星光。街上静悄悄的,屋里黑黢黢的。

我躺下后,她走过来,静静地抚摸我的头,说:

“安静地睡吧,我下楼到他那里去……你别太可怜我,宝贝,也许,我自己也有过错……睡吧!”

她吻了我一下,就走了。我难过得受不了,我从宽大、柔软、暖和的床上下来,走到窗前,往下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在难耐的忧伤中发呆。 OfYeGI2744g+gddcF7+H8SOIFV940eTFtAFmUkZtLbODDyn8B8UTsmM6z53AYU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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