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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种厚重的色彩斑斓、光怪陆离的生活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流淌起来。那段日子回想起来,就像是一个极端坦诚而善良的天才美妙地讲述出来的残酷童话。现在,回味过去,我自己有时都难以相信一切竟会那样发生,许多事情我想辩解、否认,因为在这“一家子蠢货”的黑暗生活里有太多的残酷事情了。

但真理高于怜悯,要知道,我不是在讲自己,而是在讲那个压抑的充满糟糕印象的狭小圈子。这里,普通俄国人曾经生活过,至今仍然这样生活着。

外公家里,弥漫着人与人之间炙热的仇恨。这仇恨驱使着大人,连小孩也来凑热闹。后来从外婆嘴里我才了解到,母亲来的那些天,她的两个弟弟正坚决要外公分家产。母亲的突然回来,更坚定了他们分家的意愿,他们害怕母亲要回那份因为她“私自结婚”而被外公扣留的嫁妆。舅舅们认为这份嫁妆应该分给他们。除此之外,他们老早就为谁该在城里开染坊,谁该到奥卡河对岸库纳维诺村去吵个不停。

我们刚来不久,在厨房里吃饭的时候就爆发了一场争吵。两个舅舅猛地站起来,身子探过桌子,对着外公号叫,像狗似的龇着牙,浑身哆嗦。外公用汤勺敲着桌子,满脸通红,扯着公鸡嗓子喊叫:

“都给我滚!”

外婆痛苦得脸都扭曲了:

“分给他们吧,老爷子,你也落得耳根清净呢,分吧!”

“闭嘴,都是你惯的。”外公叫喊着,眼睛放着光,奇怪,他个子这么小,叫起来却如此震耳欲聋。

母亲从桌子旁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到窗前,背转身去不看大家。

忽然,米哈伊尔舅舅猛地抬手对着他弟弟的脸就是一下。对方大叫一声,一把扭住了他。两个人就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嘶叫着,呻吟着,咒骂着。

孩子们哭了起来,怀孕的纳塔莉娅舅妈绝望地喊叫起来。母亲搂着她,把她拖走了;快乐的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椅子倒在地上,年轻的宽肩膀学徒“小茨冈” 骑在米哈伊尔舅舅背上;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师傅,一个秃顶、大胡子、戴着墨镜的人,平静地用毛巾捆着米哈伊尔舅舅的手。

米哈伊尔舅舅伸长脖子,稀疏的黑胡子摩擦着地板,发出可怕的嘶叫声。外公围着桌子边跑边叫:

“亲兄弟,哎!亲骨肉!哎,你们两个啊……”

刚一开始吵架,我就吓得跳到炕炉子 上,惊恐地看着外婆用铜制洗手盆里的水清洗雅科夫舅舅脸上的血迹,他脸被打破了。他哭着跺脚,外婆语重心长地说:

“该死的,一帮野人,清醒吧!”

外公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上,对她吼道:

“老巫婆,瞧你生的这群野兽!”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婆钻到角落里,颤抖着号啕:

“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恢复理智吧!”

外公侧身站到她跟前,看着桌子,上面的东西全给打翻了,到处流着水。他悄声说:

“孩子他妈,你得看着他们,不然他们会折磨瓦尔瓦拉的,不会有什么好事……”

“够了,上帝保佑你!快把衬衣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她用手扶住外公的头,亲了亲他的额头;他个头小,把脸靠到她肩头上:

“看样子得分家了,孩子他妈……”

“得分家,孩子他爸,得分家!”

他们两个说了很久。起初还很友好,后来外公用脚蹭着地板,就像要打架的公鸡,指着外婆吓唬她,大声说道:

“我了解你,你比我疼他们!可是你的米什卡 是个伪君子,雅什卡 是个共济会员 !他们会喝光我所有的家产,光知道挥霍……”

我在炕炉上笨拙地翻了一下身,把熨斗碰掉了,它哗啦啦响着顺着炉梯滑下去,扑通一声掉到潲水盆里。外公一下子跳到炉梯上,把我拖下来,盯着我的脸,像第一次看到我似的:

“谁把你放到炕炉上去的,妈妈?”

“我自己。”

“撒谎。”

“没啊,我自己上去的,我害怕啊。”

他一下推开我,轻轻拍了下我的额头。

“跟他爸爸一个样!滚开……”

我高兴地从厨房跑了出去。

我看得很清楚,外公那双聪明锐利的绿眼睛在盯着我,我很怕他。我记得,我老是想躲避这双热辣辣的眼睛。我觉得外公很坏,他跟所有人说话都是在嘲笑人、欺负人,极力挑逗和激怒对方。

“喂,你们啊!”他常常感叹,那个“啊”音拖得很长,总是勾起我一阵无聊的打寒战的感觉。

休息时,喝晚茶的时候,外公、两个舅舅和伙计们从作坊来到厨房时,都十分疲倦,手被染上紫檀颜色,被明矾灼伤,头发用一根小带子扎起来,个个活像角落里的那些黑色圣像。在这个危险时刻,外公坐到对面,这让其他孙子很羡慕,因为他跟我要谈得多些。他身材匀称、棱角分明。他那绸子缝制的缎面圆领背心已经很破旧了,印花布的衬衫也揉皱了,裤子膝盖处的大补丁很显眼,但看上去比那两个穿着西式上衣和衬领、脖子上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要显得整洁和漂亮。

刚来没几天,他就要我学祷告。所有其他比我大的孩子都已经跟圣母升天教堂的助祭 学识字了。从我家窗户可以望到教堂的金顶。

教我祷告的是那个文静胆小的纳塔莉娅舅妈,她有着孩童般的小脸和清澈通透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她脑后的一切。

我喜欢目不转睛地长久地注视她的眼睛。她眯缝着双眼,转着脑袋,悄悄地,近乎耳语般:

“嗯,请你说:‘我们的天父……’”

如果我问“什么是‘雅科、热’ ”,她就胆怯地环顾四周,告诫我:

“你别问,越问越麻烦!就跟我读:‘我们的天父……’懂吗?”

这让我很不安:为什么越问越麻烦?“雅科、热”这个词含义不明显,我故意念走样:

“‘雅科、热’,‘雅、夫、科热’ ……”

但是面容苍白的,浑身似乎正在融化的舅妈还是耐心地,用她那始终断断续续的声音纠正道:

“不对,你就直接说:‘雅科、热……’”

但是,她本人和所有她说的话都不简单,这让我很恼火,妨碍我记住祷告词。

有次,外公问我:

“喂,阿廖什卡 ,今天做什么了?去玩耍了吧!我看你额头上有个青疙瘩。赚了个大疙瘩算不了什么能耐!‘我们的天父……’读熟了吗?”

舅妈悄悄告诉他:

“他记性不好。”

外公冷笑一声,快乐地抬起红眉毛:

“要是这样,那就该挨揍!”

然后又问我:

“你爸爸揍你吗?”

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我一声不吭,母亲说话了:

“没有,马克西姆没打过他,也不许我打他。”

“这是为什么呢?”

“他说,靠揍是教不出人来的。”

“他真是个大傻瓜,这个马克西姆死人。上帝啊,请宽恕我说他坏话!”外公咬字清楚,气愤地说道。

他的这番话让我很受委屈,他看出了这点。

“你干吗噘着嘴啊?瞧你……”

他摸了摸他那有些斑白的红头发,补充道:

“为那个顶针的事,周六我要抽萨什卡 一顿。”

“怎么个抽法?”我问。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外公说: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暗暗猜想:“抽”就是把送来染色的衣服“拆开” ,而“抽”和“打”显然是一个意思。打马、打狗、打猫。我见过阿斯特拉罕警察打波斯人,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打小孩的,虽然在这里舅舅们有时弹自己孩子的额头,有时弹后脑勺,孩子们对这些都满不在乎,只是摸摸弹肿了的地方。我不止一次问过他们:

“痛吗?”

他们总是勇敢地回答:

“不痛,一点儿都不痛!”

顶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这我是知道的。有一天晚上,喝了茶,还没吃晚饭之前这段时间,舅舅们和格里戈里师傅正在把染好的一块块布料子缝成一整匹布,然后往上面扣上一个个厚纸签。米哈伊尔舅舅想跟那个半瞎的格里戈里开个玩笑,叫九岁的侄儿在蜡烛上烧红师傅的顶针。萨沙用烛花镊子夹着顶针在蜡烛上烧得通红,悄悄放到格里戈里手下,然后躲到炉子后面。这时,外公恰巧来了,坐下就要开工,他往指头上戴那个烧热的顶针。

我记得我听见吵闹,跑到厨房时,外公正用烫伤的指头抓住耳朵,一边可笑地蹦跳一边吼叫:

“这是谁干的,你们这些异教徒!”

米哈伊尔舅舅俯身到桌子上,用指头拨弄着顶针,对它吹气;工匠若无其事地缝着布匹,影子跟着他巨大的秃头跳动着;雅科夫舅舅跑进来,躲到炉子背后偷笑;外婆在用擦板磨碎生马铃薯。

“这是雅科夫的萨什卡干的!”米哈伊尔舅舅突然说。

“你胡说!”雅科夫大吼一声,从炕炉后面跳出来。

他的儿子在角落里哭起来:

“爸爸,别信他的话,是他教我干的!”

两个舅舅对骂起来。外公马上消了气,往指头上敷上磨碎的马铃薯渣,然后一声不吭地带着我走了。

大家都说这是米哈伊尔舅舅惹出的事。我自然在喝茶的时候就问:

“该不该揍他和抽他?”

“当然该啦。”外公愤愤不平地说,斜眼瞟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把手朝着桌子上一拍,对我母亲吼道:

“瓦尔瓦拉,管好你的小狗崽子,否则我拧下他的头!”

母亲说:

“你来试试,敢动他……”

大家都不说话了。

她擅长说这种简短的话语,就好像这些话语会把人们从她身边推开,把他们抛得远远的,然后变得不足挂齿。

我很清楚,大家都怕母亲,甚至外公跟她说话都轻言细语的,跟对其他人不一样。对此我很是得意,在表哥们面前炫耀:

“我妈妈最厉害!”

他们都没反对。

但是,星期六发生的事情,动摇了我对母亲的看法。

星期六前,我也冒失了一回。

大人们巧妙地变换着布料的颜色,这让我很好奇:把黄布浸泡到黑水里,就变成深蓝色—宝蓝色;灰布在红色的水里用力一打,就变成淡红色—波尔多酒红色。就这么简单,可我就是不明白。

我想自己动手染点儿什么,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舅舅的萨沙,一个正经的小孩,他总是站在大人旁边很显眼的位置,对谁都很热情,随时准备为大家服务。大人们都夸奖他听话、聪明,但外公却斜眼看萨沙,说:

“这小子就会讨好!”

雅科夫舅舅的萨沙又黑又瘦,有双鼓起的虾眼,说话飞快,小声,急得上气不接下气,老是神神秘秘地四处张望,像是要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他的褐色瞳孔一动不动,但只要他一激动,就会跟着眼白一起颤动。

我对他很不爽,更喜欢低调的米哈伊尔舅舅的萨沙,这是个安静、带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和善意微笑的孩子,非常像他那温和的母亲。他牙齿长得不好看,全从嘴里伸了出来,上颚长了两排牙。这让他觉得很有意思,他常把指头放在嘴里,晃动着,试图拔掉后排的牙齿,谁想摸摸他的牙齿,他都会乖乖让他摸。除此之外,我就再没在他身上发现什么更有趣的东西了。家里挤满了人,但他还是很孤单,喜欢坐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傍晚时分就坐在窗前。跟他一起沉默还是不错的—紧挨着他坐在窗前,一言不发地待上一个时辰,看着红色的天空中寒鸦围绕圣母升天教堂的金色“洋葱顶”盘旋,忽高忽低,忽然,像一张黑色的网遮住了渐渐熄灭的天空,消失在某个地方,只留下一片虚空。看着这些,一句话都不想说,一种愉快的寂寞充满胸膛。

雅科夫舅舅的萨沙什么都能侃侃而谈,讲起来正襟危坐,像个小大人。他知道我想弄染匠手艺,建议我把柜子里过节用的白桌布拿出来,染成蓝色。

“白色的容易上色一些,这个我清楚!”他非常认真地说。

我拖出那个沉甸甸的桌布,抱着它跑到外面院子,刚把桌布的一个边缘放到装蓝靛的桶里,“小茨冈”不知从哪里向我飞奔过来,一把夺过桌布,用那宽大的手掌拧干,对着在门廊里看我干活儿的表哥大吼:

“快去叫奶奶来!”

他不吉利地摇晃着他那黑发蓬松的头,对我说:

“该轮到你挨揍了!”

外婆跑来了,号叫一声,甚至哭了出来,滑稽地训斥我:

“你这别尔米人 ,咸耳朵!真该把你举起来扔出去!”

然后,她劝“小茨冈”:

“还有你,万尼亚 ,你可别告诉爷爷啊!我瞒着这事,也许能蒙混过关……”

万尼亚在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

“关我什么事?我是不会说的,你可要盯紧点儿,别让萨沙说出去!”

“我给他两戈比。”说完外婆把我带进房间。

星期六,晚祷前,有个人把我领到厨房里;那里漆黑而安静,记得过道门和房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外是灰色浑浊的秋日傍晚,下着簌簌小雨。黑乎乎的炉门前,一个宽大长凳子上坐着气鼓鼓的和平时不一样的“小茨冈”;外公站在角落的水盆边,从水桶里捞起长长的树条,量量它们,一个挨一个地放好,在空中嗖嗖地挥舞着它们。外婆站在黑暗中,大声闻着鼻烟,嘟囔着:

“看你还乐得……捣蛋鬼……”

雅科夫舅舅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椅子上,用拳头揉了揉眼睛,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像一个老乞丐,拖着腔调:

“看在上帝分上,饶了我吧……”

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一个表哥一个表姐,肩并肩站在椅子后面,像木头人。

“先揍一顿再饶你。”外公说着,拿起一条长长的湿漉漉的树条握在手里,“快,脱掉裤子!……”

他平静地说着,不论是他的声音,还是萨沙在吱吱作响的椅子上的躁动,还是外婆脚步的沙沙声响,—都无法打破那低矮的熏黑的屋檐下、厨房昏暗中难忘的寂静。

萨沙站起来,解开裤子,脱到脚踝,用手提着,弯下身,跌跌撞撞走向长凳子。看他走路的样子,很难受,我的脚也在哆嗦。

但更糟糕的是,他听话地在长凳子上脸朝下趴下,万尼亚用一根大毛巾把他从腋下捆到凳子上,套到脖子后,俯身用黑黝黝的手握住他的脚根。

“列克谢 ,”外公叫我,“走近点!……听见没有?……你来看看怎样抽人……一下!……”

他手抬得不高,照着萨沙的秃头就是一树条。萨沙尖叫一声。

“你就装相嘛,”外公说道,“这一下不痛!这下才叫痛呢!”

这下落下去,萨沙身上立马出现一道火烧似的红肿的印子,他扯着嗓子哀号。

“不爽吧?”外公问,手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不乐意吧?这都是因为那个顶针!”

他一抬手,我胸中的一切也随之抬起来;他手一落下,我整个也跟着掉下去。

萨沙叫得尖厉刺耳。

“我不敢了,我不是说了桌布的事了吗?……我不是说过了吗?……”

外公平静地,像念赞美诗一样:

“告密不能免罪!告密的人得先挨一鞭子。这下打你是因为桌布!”

外婆向我扑过来,抱起我,喊叫:

“不给你列克谢!不给你,你这个恶棍!”

她用脚踹门,叫我母亲:

“瓦利娅,瓦尔瓦拉!……”

外公扑向她,撞倒她,把我抓过去,要抱我到长凳子上,我在他怀里挣扎,扯他的红胡子,咬他的手指。他号叫着,夹紧我,最后把我往长凳子上一扔,摔破了我的脸。我记得他那粗野的声音呐喊:

“绑起来!我要打死他!……”

我记得母亲那刷白的脸和圆圆的眼睛。她沿着长凳子跑来跑去,声音嘶哑地叫着:

“爸爸,不要啊!……交给我吧……”

我被外公打得失去了知觉,接着脊背朝上,趴在一间小屋里的温暖大床上,病了好几天。这个小屋子只有一个窗户,墙角一个装有许多圣像的神龛前,有一盏不灭的长明灯。

生病的那些天,是我这一生中重大的日子。在那些天里,我应该是长大了许多,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特别的事物。从那些天开始,我就开始不安地注意周围的人,好像我的心的外壳被剥掉,从此它就变得对所有屈辱和痛苦都有难以忍受的敏感,不论这些是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

首先,外婆和母亲的吵架让我吃惊。在狭窄的屋子里,漆黑而高大的外婆逼近母亲,把她推到墙角神像前,发狠地说:

“你为什么不把他夺过来,啊?”

“我被吓住了。”

“亏你还这么壮实!不害臊,瓦尔瓦拉!我这老婆子都不害怕!真不害臊!”

“别说了,妈妈,我恶心……”

“不,你不爱他,不可怜这个孤儿!”

母亲沉重地大声说道:

“我自己一辈子都是孤儿!”

然后,她们两个坐在墙角箱子上哭了很久,母亲说:

“要是没有阿列克谢,我早远走高飞了!在这个地狱没法活,没法活下去,妈妈!我无能为力……”

“你是我的骨肉,我的心肝!”外婆轻言细语。

我记住了:母亲并不强大,她跟所有人一样,怕外公。我妨碍了她离开这个她活不下去的家庭。这很让人伤心。不久,母亲果然消失了,去什么地方做客了。

忽然,像是从天花板掉下来,外公出现了,他坐到床上,用冰冷的手摸我的头:

“你好啊,老爷……你说话啊,别生气!……说话,怎么啦?……”

我很想踢他一脚,但一动就痛。他的头发似乎比原来还要红,脑袋不安地晃动着,发光的眼睛在墙上找着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山羊形甜饼、两个甜角、一个苹果、一串蓝色的葡萄干。他把这些东西都放到我枕头上,靠近我的鼻子。

“瞧,我给你的礼物!”

他弯下身,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一面用硬邦邦的小手(染成了黄色,尤其是弯曲如鸟爪子似的指甲黄得特别明显)轻轻抚摸我的头,一面攀谈起来:

“我当时是对你做得过头了,小子,我太暴躁了。你咬我,抓我,我也被惹火了。但是,你多挨些打也不是坏事,都会记在账上的。你要知道,自己的亲人打你,这不算屈辱,这是教训!不要让外人打,自己人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以为我没挨过打吗?我啊,阿廖沙,挨的打就算你做噩梦也看不到。我被人家这样欺负,就连上帝见了都会掉泪!我这个孤儿,叫花子母亲的儿子,后来终于熬出头,当上行会的老大,手下管了些人。”

他那干瘦而匀称的身板靠着我,开始讲他的孩童时代,话语沉重而有力,吐字轻松而流利。

他的绿眼睛炯炯有神,金色的头发快乐地立起来,他粗着嗓门儿,对着我的脸吹喇叭:

“你是坐轮船来的,是蒸汽机把你带来的,可我年轻的时候,是要靠自己的力量拉着驳船逆流而上。驳船在水里走,我沿着岸边走,赤脚,脚下是尖锐的石块和山上崩落的碎石,就这样从日出走到深夜!太阳烤着后脑勺,脑袋像熔化的生铁一般沸腾着,可是你还得弓着身子朝前走啊走,骨头嘎嘎作响,路也看不清,眼睛里满是汗水,心在哭泣,泪水在流淌。哎,阿廖沙啊,苦水自己吞啊!走啊走,又从纤绳滑脱,脸碰到地面—这还算值得庆幸;全身的力气都使完了,哪怕休息下也好,哪怕断气了也好!这就是在上帝眼前,主耶稣眼前,人们过的日子!……就这样,我的脚步丈量了伏尔加母亲河三次啊: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里,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也夫,到市集,—算起来怕有上万俄里 !第四年,我当上了纤夫头,给主人展示了我的才干!……”

他讲着,在我眼前,就像一团云朵迅速长大,他从一个干瘦小老头变成一个充满力量的人物,—他独自拖着巨大的灰色驳船逆流而行……

有时候,他跳下床,挥舞着双手,给我展示纤夫们如何拉纤,如何从船舱排水;他用低音吟唱歌曲,然后又利索地跳到床上,整个人都变得很惊奇,用更粗重的语气讲起来:

“嗯,但是,阿廖沙,在中途休息打尖的时候,夏天的傍晚,在日古利一带,在绿山下的某处地方,我们燃起篝火煮粥。这时,一个苦命的纤夫唱起心中的歌曲,大家也一起跟着唱起来,—浑身冷得起鸡皮疙瘩,仿佛整个伏尔加河流得更快了,就像一匹马直立起来,要直冲云霄!各种忧愁—都如同尘埃随风而逝。大家唱得带劲,有时,粥都溢出了锅;那个煮粥的额头就要挨长勺子:‘尽情玩吧,但要记住正事!’”

一些人往门里偷看了好几次,叫他,可我总是请求:

“不要走!”

他微笑着挥手赶他们走:

“到那边等一等……”

他一直讲到傍晚。临别时,他温柔地跟我道别,我知道了,外公既不凶恶,也不可怕。想起他那么残酷地抽打我,我已难过得流泪,但我不会忘掉这事。

外公的这次来访给所有人敞开了大门,从早到晚都有人坐在我的床边,想尽办法逗我乐;我记得,不是每次都能让我快乐、开心。最常来我这里的是外婆,她跟我同睡一张床;但这段日子给了我最鲜明印象的是“小茨冈”。他身材长成正方形,胸脯宽大,有一个长着鬈发的大脑袋。

这天傍晚,他来了,打扮得像要过节,穿着金黄的绸缎衬衫、丝绒裤子和轧轧作响的皮靴。他的头发发亮,浓眉下一双愉快的斗鸡眼和一绺年轻小黑胡子下的雪白牙齿,都闪着光。他那件绸缎衬衫,柔和地反射着长明灯的红光。

“你看,”他说着,抬起袖口,给我看那直到肘弯都是红色伤疤的手臂,“你看看这儿肿得!本来还要厉害呢,现在长好了不少。你不知道吧,你外公完全气疯了。我一看他要打你,就用这只手去挡,指望枝条折断,等你外公去取另一条的时候,你外婆或者你母亲就把你拖走!可是,枝条没有折断,用水泡过的枝条很有韧性!可你总还是少挨了几下吧,你看我挨了多少?我啊,兄弟,是个小滑头!……”

他笑起来像绸缎一样柔和,又看了看肿起来的手臂,说:

“我是那样可怜你,连喉咙都哽住了,我一看,不妙!他一阵猛抽……”

他像马一样打了个响鼻,摇晃着脑袋,开始跟我讲些事;我立刻觉得他很好接近,有着孩子似的单纯。

我告诉他,我很爱他,他令人难忘地直接答道:

“我也同样爱你啊,为这我才忍痛受罪,为了爱啊!你看我为别人这样做过吗?我呸……”

然后,他悄悄教我,不时转头往门口看:“下次要是你再挨打,记住,别紧缩身子,懂吗?你身子一缩,就会加倍地痛,你要把身子放松地舒展开来,要变得柔软,要像一碗粥一样地躺下!不要闭气,深呼吸,拼命叫喊,—你要记住我的话,这样才好!”

我问道:

“难道还要打我?”

“你以为不会吗?”“小茨冈”平静地说道,“那当然,会啊!等着瞧吧,会经常收拾你……”

“为什么呢?”

“你外公会找碴儿……”

他又关怀地开始教导:

“如果他从上往下打,也就是柳条直接从上往下落,那你就要平静而放松地躺着;要是抽打,就是柳条子打了后往回拉,要脱掉你的皮,那你的身子就要顺着柳条子转过去,明白吗?这样要好受些!”

他眨了眨黑色的斗鸡眼,说:

“这行道,我比巡警本人还要懂!我的皮肤,兄弟,被打得粗糙,可以缝手套了!”

我看着他那张快乐的脸,想起外婆讲的伊万王子和伊万傻子的童话。 YVH2xOyeLIilc+KmgRIhYVsLdOsRc3/2P0ijV7FsGHu1H7AKnZj8xVJxmZ8dWh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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