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鸣完全没想到,他第一次打夏唯安电话的时候,她正惊险地逃出一个骗子窝点。
她是因为找工作被拉过来的,拉来一看,是个位置偏远的地段,一间看起来像是被荒废很久的大房子里,面试她的居然是三个身形粗壮的大汉。
她当时就惊了,借口上厕所,掰开窗户跑了出来。
她刚从窗户里爬出一半,探头就看到一张目瞪口呆的脸,吓得她一哆嗦,手机没抓牢,掉了回去。
然后自此就错过了两人联系的机会。
本来她是想要捡的,可惜有人听到动静追了过来,她只好跳出窗外,噔噔噔地跑了。
那个吓了她一跳的人也跟在她屁股后面跑,两人随便拣了一条路没命似的窜,总算是逃了出来。
死狗一样地瘫在地上,夏唯安想哭:“妈呀,亏大了!工作没找到!手机也丢了!”
和夏唯安一起逃出来的是个清秀男生,年纪瞧着也不大,样子却比夏唯安狼狈多了,头发上顶了一坨坨五颜六色的不明物,衣服皱巴巴的,浑身上下冒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酸臭气。
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潜伏着才逃出来的。
听到夏唯安这么说,他有气无力地扑腾了一下:“能逃出来就好啦,还心疼什么手机呀?”休息了一会儿,有点力气了,他爬过来,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哎,壮士,你怎么那么猛啊,窗户都能掰得弯?”
夏唯安大大咧咧地说:“无他,唯手熟尔。”
想她有时候出门,看到好柴火又没带刀,怎么办?拿脚踹用手劈,真的是唯手熟尔。
再说了,那窗上的铁栏杆早就老化了,掰开不用费太多力气。
她一点也没吹牛,但那个清秀小伙显然不觉得,“啧啧”两声,看她的眼里都在冒星星。
两人聊起被骗的经历,过程都差不多,都是在网上看到招聘广告,然后被带了过来。不过男孩子知道的比夏唯安还是要多一些的,他说:“我昨天来的,来了后就不让走,说回去收拾东西也不行。长得好的给送到一间房里,长得不太好的在另一间,不知道他们要干吗,反正吃饭上厕所连洗澡都有人守,哪家正规公司这么干啊?必须跑!”
他个子虽然高,但是瘦,动作也灵活,趁着天黑看守的人不备逃掉了,因为不熟路,也不敢跑远,就躲在厕所外面那个大潲水桶里,想等天亮了再走。
他心倒是大,在里面还睡了一觉,醒来准备跑路,就看到夏唯安龇牙咧嘴地在掰窗户栏杆。
“你真的好厉害啊!”他说完,还不忘感叹一下。
两人集合了一下信息,夏唯安说:“不知道他们骗了人来是要干什么,得报警啊,里面有不少人呢。”
她手机掉了,就把目光看向男孩子。
男孩摊摊手:“没有,被搜走了。”
于是想报警都报不了,夏唯安站起来举目远眺,他们这会儿在山里头,哪儿哪儿都是树,就不远处有一条盘旋的公路,两人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也没见有一辆车或者一个人路过。
最后,他们是一路摸索着躲躲逃逃走下山的,被人送到派出所报完案后坐在外面走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再没有比他们更惨的了。
报警的后续不太好,夏唯安逃跑的动静太大—也可能是那些人被那两根硬生生给掰弯的铁栏杆给吓到了,夏唯安一逃,他们根本就没怎么追她,将房间里面一收拾,跑光光了。
被带去那儿面试的人也一个没找着。
那地方本来就荒僻,警察过去搜检的时候,那栋楼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要不是他们有两个人,且都是一副逃荒的模样,几乎要被认定是在报假警了。
夏唯安人生第一次和警察叔叔打交道,没想到是遇到这样的事。
两人走出派出所,还在猜那些人骗了人去是要干什么。
那男孩子说:“还分长得好长得不好,是搞那种不要脸的项目吧?”
夏唯安:“我觉得像是贩卖器官的,长得好的割脸,不好的就挖肾。”
男孩子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他觉得夏唯安十分敢想,夏唯安识途老马似的:“这有什么,我天天在酒楼里洗盘子,没事就跟着老板娘看社会新会,里面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有啊!”
男孩子惊到:“你还洗盘子?”
“嗯。两天前是这样的。不过现在不是啦,那里的厨师长借口教我厨艺,对我动手动脚,被我淋了一盆刚出锅的酸辣汤,”她耸耸肩,“我就被老板炒掉啦。”
男孩子:“……”
他拱拱手,惊叹:“感觉壮士你真的是好厉害的样子!”
夏唯安很淡定:“还好。”然后长吁短叹一声,“就是……唉,今天又白忙活了,手机还丢了。”她说着站在大街上放眼往四处一看,见派出所门口那儿有个窄浅的巷子,上面还有一点遮雨棚,心觉甚好。
她问男孩:“你知道坐什么车回去了吧?”
男孩说:“知道,刚已经跟警察叔叔问清楚了。”
夏唯安说:“那就好。你路上小心。”
男孩看她不动,有些奇怪:“你不走?”
夏唯安指指那条巷子,说:“我打算今晚上睡在那儿,能遮风能挡雨,还有警察叔叔保驾,挺好。”
男孩无语,问:“你是不是吓到了啊?”还非要睡在警察叔叔眼皮子底下?
夏唯安挺平静地说:“没有啊。我这两天都是随便睡的,哪里方便睡哪里,我觉得这儿挺方便的啊,就不走了。”
男孩:“……”
这年头还有人露宿大街?他真是无法想象。
尤其是,对象还是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少女。
他问:“你搞笑的吧?”
夏唯安说:“没啊。”低头从自己随身的包包里取出一包东西,“看,我的简易睡袋,花了我一百块钱呢,不过还好,比住宾馆便宜。”
男孩子彻底无语。
半晌,他说:“你要是真没地儿去,就跟我走吧。我那儿还有位置,你可以睡几天。”
夏唯安看着他。
男孩子被她看得有点脸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子,睡在大街上不是很合适。”
夏唯安问:“那你要我给你什么?”
她这一年多在外面,认清了一个事实,凡是别人无端给予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男孩挠挠头:“我能要你什么呀,就是正好方便呗。再说了,今天也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我可能就被那些人给抓住了,然后还不知道给送到什么地方去。”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突兀,他很认真地解释说,“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就你那徒手掰弯铁栏杆的力气,轻轻松松就可以把我灭啦。”
夏唯安听了很心动。她并没有兴趣自虐,露宿街头真的纯粹是为了省钱。她天不怕地不怕,自觉一两个男人也奈何不了她,晚上寻个角落窝一宿,比付钱住宾馆划算多了。
如果能有免费的地方住自然是更好了,她也不贪便宜,大不了她勤快一点,总不会让人家感到不值的。
于是,她点点头:“那好吧,谢谢你啦。”
两人上了公交车,路上才想起要问对方姓名,那男孩子说:“我叫艾满江,你呢?”
“夏唯安。”念了几遍“艾满江”这个名字,她说,“你的名字挺好听的,艾满江,爱满江,有爱满江。”
艾满江谦虚说:“还好啦。你的名字也挺有意思啊,夏唯安,唯愿人平安,应该是这个吧?”
夏唯安点头。
再一问年纪,艾满江比她大,但也才二十一岁而已。
艾满江是维吾尔族人,来这儿才一个多月。他是投奔叔叔来的,叔叔做点小生意,因为他的到来,特意在河东租了一套房子。
“我叔叔这几天都在外地,所以在他回来前,你都可以住在这儿。”艾满江一边开门,一边说。
夏唯安再次道谢,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屋内,这一片都是出租屋,一套三房一厅或者四房一厅给切割成了一块一块。
艾满江和他叔叔租住的是其中比较大的一块,一房一厅,加起来二十个平方米,带有一间小小的卫生间和厨房。
房间陈设简单,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具再无其他,不过堆得乱糟糟的。艾满江很不好意思,一路都在塞塞塞,换下来没洗的衣服、袜子、吃剩的零食袋、随便丢的充电线什么的,到处藏胡乱塞,勉强腾出个地方:“累了吧,先坐下休息休息。”
夏唯安笑了笑,放下包包开始卷衣袖:“没事,我帮你收拾一下。”
她说:“我很能干的,保证你收留我不会觉得吃亏。”
艾满江忍不住笑:“你不能干我也没觉得吃亏啊。”想想这话不妥当,脸都红了。
夏唯安却是没甚感觉地开始忙活了起来,她把艾满江塞进去的东西又取回来,一样一样捋清:“这个衣服是要洗的吗?这个呢?这个还要吗?”拿桶子把脏衣服收拢,又将家具一一摆好,然后让他找了个大垃圾袋,把该丢的丢,还有用的都整理好放在一处。房间本就不大,她也确实能干,收完东西再扫地拖地,速度奇快,他都不用怎么插手,就看她忙,忙完一看时间,也就用了一个小时多一点而已。
房间却整个变了一个样。
艾满江再度满脸星星眼地看着她,双手抱拳:“壮士,请受我一拜,你真是太厉害啦!”
夏唯安摆摆手。
夜里艾满江本来要她去睡房间的,她没让,在客厅一角铺好睡袋,仍要歇在睡袋里。今日过得惊险,两人都已累极,看她实在坚持,艾满江只好随了她的意。
夏唯安睡得特别放松,在桥洞和公园都能将就后,有个房间的角落给她,已经算是天堂了。
她年轻,莽撞地在这个城市里求生,总坚信困难只是一时的,所以连焦虑都很浅。
第二日醒很早,去外面熟悉环境的时候顺便给艾满江买了早餐,两个素菜包子、一杯豆浆,夏唯安说:“我看很多人在买,所以应该还好吃吧。”
艾满江没心没肺的,问她是哪家店,听完点头说:“那家啊,是挺好吃的,我也经常去买。”
两人吃完早餐,夏唯安收拾,艾满江跟在她后面,问她:“你今天干什么去呀?”
“找工作。”
“我也要找工作,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行啊。”
于是一起出门,网上他们是没打算再试了,他们很怕会再遇到昨天那样的事,而真正好些的企业不是看学历就是看经验,他们两个,一个才出社会,一个倒是在社会混了一年了,可她统共就做了两份工,一份是流水线上的零件拼接员,一份是传菜员加洗碗工。
简直是两张白透了的纸,不懂要做什么想做什么,简历胡乱投,基本连面试的机会都捞不到。
他们连着在人才市场晃了两天,基层的工作还挺好找的,但是大多都不包吃住,或者是包工作餐不包住,而包吃又包住的多是餐饮业,可惜夏唯安在里面待了近一年,除了做厨师,别的,她已经不想再做回去了。
艾满江问她:“为什么你不想进餐饮业?”
“因为没前途。”她以她浅薄的知识瞎评价,还说得一本正经的,“我打听过了,餐饮业里面工资最高最有前途的是厨师,可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她就是因为想学厨艺被厨师长骗,然后借教学为名对她动手动脚才反抗出来的,“其他的服务员,就是做到店面经理,工资也就那样,而且店面经理也不可能一年两年就混出头。”
她这话很容易让人觉得眼高手低,但是没办法,她缺钱。
艾满江咬着雪糕,跟着她在人群里穿梭,问:“那你想要多高的工资啊?”
夏唯安停下来想了想,细长的手指点在下巴上,说:“我有力气,不怕吃苦也不怕累,努努力至少能月入一万才是我的梦想啊。”
艾满江:(⊙_⊙)!
他觉得夏唯安好敢想。
偏偏有人不这么想。两人正说着,忽然有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嗨,两位,你说你想月入一万?那来我们这儿吧,月入一万不是梦。”
夏唯安和艾满江闻言望过去。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晏宁,当时她就坐在不远处的一个招聘摊位前,微微含笑,冲他们招了招手。
夏唯安后来和晏宁说自己见到她的第一印象:“一身正气、双目凛然,特别靠谱。”
晏宁十分得意。
当然夏唯安后来知道这都是假象。晏宁就是个修了千年道行的老妖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坑蒙拐骗忽悠人是个中好手。
像这会儿,他们两个就被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我们公司可是行业翘楚,CCTV上榜品牌,很有实力的!然后老板也特别有想法,敢用新人也喜欢用新人,为什么?因为很多时候,什么都不懂的人才好学,才好教,他们有朝气有激情,敢冲敢闯,反倒那些有经验的畏首畏尾、墨守成规,轻易不敢打破规则。”最后总结一句,“一个企业要创新,还是得用新人哪。”
新人艾满江给她鼓动得满眼放光,一脸通红,正了正衣领,问:“那你看,我可以吗?”
夏唯安倒还记得问她:“你们招的是什么职务?”
“销售助理啊,预备干部。”
“所以就是销售员,是吧?”
“啧,什么叫就是?看不起销售员了是吧?知道乔·吉拉德吗?全球著名的推销大师,上了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还有弗兰克·贝特格,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推销员,他的名言就是,成功不是用你的地位来衡量的,而是你克服的障碍,以及创造的财富……哦,国外的没听过是吧,国内的你们肯定知道,牧晓奕,打工女王,也是最有名的销售大师,时薪上百万,牛吧?关键她还是个女的,入行的时候学历也不高,中专肄业,两年就达到了年薪百万,颤抖吧新人们!”
两只新人一脸愣怔!
晏宁喝了一口水,钩钩手指:“有兴趣加入我们了吗?”
两只小脑袋忙不迭地点点点。
然后当即就办入职。
“不用再复试面试什么的了吗?”他们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了哩。
晏宁说:“没那么麻烦,反正入职后还有培训的。”
夏唯安被老肥刘坑过,一听有培训就立马警惕地问:“培训要收费吗?”
晏宁笑:“培训收什么费呀,都是免费的。”
夏唯安:“那你给我写个条儿,就写,所有培训都不收费。”
她这会儿渐渐清醒了,想起自己不可能在艾满江那儿久住,也明白她更不可能长期露宿在外,又问:“你们那儿包住吗?”
吃就不强求了,反正怎么也能对付一餐,花不了多少钱,关键是住,这儿租房是真贵呀,一间小小的刚够放张床的房间,都得大几百,她心疼!
晏宁啧啧嘴,仔细看了她两眼。后来两人熟了,她特别无情地嘲笑夏唯安说:“知道吗,那时候你和艾满江就像是两只纯洁的小猪崽,脑门上一左一右刻了俩字:好骗!”
晏宁对夏唯安这只小猪崽尤其满意,不仅仅因为她单纯好骗,还因为她漂亮,是那种一眼可见的美,明丽清纯却不带有半点攻击性。
把夏唯安招进去,她就可以脱身了。
所以,晏宁一边给她写保证条,一边问:“你没住的地方?”
“嗯。”
“实在没有,我可以跟老板申请,让你住在办公室,就当是帮忙守夜了,还能省个保安钱呢。”可是看着已然兴奋起来的夏唯安,看着她明亮纯净的眼睛里那毫不掩饰的感激与感动,晏宁仅剩的那点良心起了作用,说,“当然,一开始肯定是不能的,你得做出些什么让公司信任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的,她就说,“在此之前,我那儿还缺个伴,你可以住在我那儿……要住吗?”
“要钱吗?”
“不要你钱,就当是我好心收留你啦。但是,不许影响到我!”
后面的夏唯安都听不到了,她只听到那一句“不要钱”,然后当时就剩一个感觉:好人哪!
“我会报答你的。”她说。
晏宁完全没把夏唯安的这句话放在心上,事实上当时她都完全没把夏唯安这么个土妞放在眼里,她存着的良心也很有限,让夏唯安住她那儿是因为她最近烦不胜烦,很需要一个挡箭牌。
她们老板是个隐藏的色鬼,晏宁吊着他胃口,本来一直挺好,这不,老板娘生娃不方便监管他了,死老板就有些忍不住,好几次旁敲侧击要去她那儿喝茶,晏宁感觉理由都快让她找尽了。
帮夏唯安,纯粹是顺带的。她还没找好下家呢,暂时得跟色鬼老板周旋一下。
夏唯安却并不知道这些,她真心觉得晏宁好,和晏宁约定了明天先去公司看看然后再搬过去,他们就离开了人才市场。
回去的路上和艾满江说起晏宁,夏唯安说:“晏小姐真是人美心善脾气好,我超喜欢她。”十分满足地宣布,“倒霉这么久,我大概是否极泰来,要改运啦!”
艾满江在边上一个劲地点头附和。
第二天夏唯安背上自己的全部家当—一个背包,和艾满江按照晏宁给的地址找过去。
新公司在桥南一个大的建材中心,两个穷鬼没手机也没钱打车,靠两条腿在里面差点转晕了,才总算找对地方。
晏宁已经等他们好久了,她和一个男人坐在门口喝茶,看到两个小新人蒙头蒙脑地走过来,忍不住笑,和身边男人说:“哎呀,我昨天挑的两颗小白菜来了。”
还是鲜嫩嫩的小白菜,便是糙衣布服举止又憨又土也挡不住身上那股子朝气蓬勃的新鲜劲儿。
男人望了一眼,笑:“这么嫩,能做事吗?”
“呵,就狗头那抠劲儿,能做事的他也留不住啊,没看我们店里的人都要走光光了吗?快滚,别耽误我接待新员工!”
男人嘻嘻一笑,走了。晏宁跟着站起来,冲已经到近边的夏唯安和艾满江说:“嗨,两位,你们迟到了哦,不过依然诚挚地欢迎你们加入圣弗莱门窗这个大家庭。”
嗯,晏宁所在的公司就是个卖门窗的,老板姓苟,江湖人称“狗头”。
公司里现有人员四个,老板狗头,兼职业务经理,设计师晏宁,兼任了办公室主任,还有销售助理也就是业务员两名,晏宁手往前一指:“就是你们两个。”
被指的夏唯安和艾满江两个:“……”
晏宁一本正经地忽悠:“当然了,本来还有一个业务员的,但他马上要走了,所以就不把他算在其中了。”
夏唯安问:“走?去哪儿呀?”
晏宁面不改色地说:“自然是往上走,他业务能力出色,被调去总公司当区域经理去啦。”又哄两人道,“你们也有机会的,只要能力够。还有,也别觉得我们这儿人少,人少才容易出头,才能赚得多。”
这话深得夏唯安心意,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立马心甘情愿地钻坑里了。
老板狗头没来,培训是晏宁做的。介绍了公司的一些基本情况后,她捧出几本厚厚的产品目录:“来,先认识认识公司产品,都记熟了,不懂的再问我。”
于是两人就捧着册子记,产品型号、材料厚度和宽度、用的五金、设计的轨道……店里放的有样板,夏唯安记性好,记起来并不觉得难。
艾满江就惨了,他是个维吾尔族人,或许对奶山羊、黑山羊、小尾寒羊、青山羊什么的如数家珍,对这些什么门什么窗什么顶固、摩登、斯力高,五毫十毫厚……生不如死。
他又好学,不懂就去问晏宁,问得晏宁都暴躁了,说:“你的脸怎么跟你的脑子这么不配套呀,就这点东西你也能记混成这样?”
艾满江可怜巴巴地缩回去,苦兮兮地和夏唯安说:“晏宁姐恼了,她不会不想要我了吧?”
夏唯安看了眼坐在外面玩手机的晏宁,说:“不会的。”把手里的册子放下,“我教你,其实很容易记的。”
一个小时后,夏唯安都忍不住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艾满江缩着脖子,小小声地问:“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哪?”
夏唯安没答,问他:“你真是大学毕业?”
“嗯。”他挺了挺胸膛,“虽然是大专,但真的也是大学啊,我不骗人的。”
夏唯安没话说了。艾满江察言观色,不由得沮丧地说:“我不会真的不适合出来做事吧?我达大和阿帕(注:维吾尔族称呼,爸爸和妈妈)可是对我充满了信心的,出来的时候,还卖了一头羊给我当路费。”
夏唯安听了叹气:“我妈也是卖了一头猪给我做路费,可惜都一年了,我还是没混出个样子来。”
因为和艾满江有这样“共同”的经历,夏唯安对他就多了些耐心,颇多照顾。那时她真以为艾满江和她家一样穷,直到很多很多年后,艾满江请她去他家乡玩,看着那满山满谷都属于他家的羊群,她默默地算了一下账,默默地把那些年对他的怜惜和同情丢到背后喂了狗。
两人一顿叹,外面的晏宁听不下去了,手机一拍,走进来说:“行了,别卖惨了,多大点事,记不住就再记呗。该吃饭了,为了让你们感受到公司的温暖,今天中午我请吧。”
于是两只正同病相怜着的小可怜瞬间被治愈了,跟着晏宁去感受她给的温暖。午饭吃得其实很简单,就是附近的一家拉面馆,但味道不错,至少有辣椒,很符合夏唯安这个嗜辣人的口味。
倒是艾满江有些挑剔,一边吃一边说:“哎,这个羊肉不正宗,面也没拉好,太粗了,糊了糊了……”
晏宁和夏唯安当没听到,他啰唆多了,夏唯安就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艾满江茫然地看向她,问:“你踢我干什么呀?”
夏唯安正经脸:“啊,不好意思,脚滑。”
晏宁忍笑。后来她去买单,听到夏唯安在后面偷偷教育艾满江:“别人请你吃东西,你挑什么呀?”
艾满江问:“不好吃也不能说?”
“当然!好吃就多吃点,不好吃就少吃点,挑三拣四的,别人会觉得你没礼貌……”
两人叽叽呱呱。
晏宁觉得夏唯安这个人,虽然年纪不大,但还是挺懂事的。
然后就听到她又补了一句:“这样以后就没人愿意请你吃饭了。”
晏宁:“……”
三人吃完回去,老板狗头已经到了,明明夏唯安和艾满江站在一起,他却只看到夏唯安,狭长的眼睛里泛着惊喜的光:“哎呀,阿宁,这就是你招回来的咱们的新员工?看起来很优(漂)秀(亮)哦!”
晏宁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虽然晏宁嫌弃死了自己老板,但夏唯安和艾满江对他的第一印象还好,主要是他那人长得还不错,瘦高个,细细的眼睛,笑起来很和善,也不太显年纪。
听他说话感觉脾气很好的样子,没什么老板架子。
夏唯安和艾满江恭恭敬敬地问好。听到艾满江的声音,狗头才记起晏宁是招了两个,忙说:“哎呀,这还有一个。你好你好。”很热情地同艾满江握手,然后又来握夏唯安的,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看起来都是很正常的交际。
晏宁却瞧得冷笑不已。
下午狗头没出去,坐在一边看晏宁教他俩如何应付客户,他招呼晏宁:“把我桌上那份材料拿过来,你就实际做给他们看,我瞧着他们两个都聪明得很,能领悟到的。”
晏宁拖长腔调“喔”了一声,将那份常规的培训手册收起,去拿了老板点名要她拿的材料出来—那是老板花大价钱买到的一些极有实力的潜在客户的资料,就是她也不给随便看的,现在却让她拿出来给这些新人教学用。她对夏唯安说:“看,老板多信任你们呀,你可得好好干。”
说的是“你们”,却只要求一个“你”好好干,话里讽刺意味十足,可惜只有她自己才懂,狗头还扔了她一个“你很懂事”的眼神。
推销电话是很难打的,一般人接到电话第一反应就是“又是推销的,烦死了”,被挂电话是常事,晏宁也常遇到这样的事,她有心要走,本不想在老板面前卖弄,可更怕把新来的两个吓走,便使出浑身解数,和他们说自己的“专业”总结,说是给客户打电话要“一娇二利三会吹”,所谓的“一娇”就是声音要娇,能吸引住人;“二利”就是感觉要利,说话要利,懂得投其所好,客户喜欢就多撒些娇,多套近乎,套得像亲人一样了,生意也就来了;“三会吹”就是要会吹广告会吹自己会吹捧客户……
艾满江和夏唯安目瞪口呆地看着晏宁扭转乾坤,一客户本来听到她说是卖门窗的就要挂电话的,硬生生被她娇滴滴一声“赵哥,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嘛,人家打这个电话也是很要勇气的呢”,然后那个赵哥多应了她一句,两人就麻利地聊了起来,最后竟约了哪天上门,然后哪天哪天一起吃饭。
余下三个:“……”
狗头“啧”了一声:“没想到宁宁你还有这本事啊。”
晏宁表现嗨过头,闻言打了个响指,笑得风情万种。
夏唯安咂咂嘴,总觉得晏宁教的这些不是正道。
艾满江则弱弱地举起手:“那个,我怎么办?”他虽然只有二十一岁,但也是大丈夫呢,让他跟人撒娇,他不能想象,“我跟我家达大和阿帕都不撒娇的。”
“那就让你的声音好听起来,尽量让它醇厚、温暖、低沉、有力量!”晏宁又看着夏唯安,“至于你,就要有多娇就让它多娇,有多嫩就让它多嫩。”
她教夏唯安如何更好地嗲声嗲气讲话,夏唯安和艾满江还好,狗头是听得狼血沸腾。趁晏宁去上洗手间,他跟在后面,在夏唯安和艾满江不断重复的“喂,你好”中将晏宁堵在半路,强行给了她一个壁咚:“撒娇给我看的,嗯?”
晏宁十分想赏他一记狗头砍,为了钱,忍着。
“是啊。”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有奖赏吗?”
“有,今晚去陪你!”
晏宁摇头:“才不要!你一直不发奖金给我,我都交不起租了,哪有地方给你陪啊?”
“奖金嘛,总会给你的……不如今晚我带你去个更好的地儿?你那破地方,不住也罢。”
晏宁惊喜:“老板要帮我重新租个房子吗?”
“呵,倒不用租,酒店不就很好了吗?”
晏宁:好气哦!
她翻了个白眼推开他,他还以为晏宁默认了!
因此晚上狗头兴冲冲地说要请吃饭,晏宁假假地笑着说:“哎呀,老板真大方。”实在忍不住吐槽,“我这算是沾了新人的光吗?”
她来公司这么久,就没见老板主动说要请吃饭,就是想泡她,也是叫的外卖,美其名曰“省事”,那外卖钱还要从她工资里扣!
老板闻言转头,拿手指点着她,一语双关地说:“别吃醋哈,你劳苦功高,晚点我单独奖赏你。”
晏宁奓毛,暗搓搓地卷袖子:走人!必须走人!这个月拿到工资就走人!
当然,也不能指望这回狗头同志就有多大方,他就是请客,请的也是大排档。
别想多了,不是那种摆着羊肉串、放着大盆大盆的香辣蟹和小龙虾的大排档,而是,呵呵,狗头同志指着一锅锅冒着热气的“串串香”说:“来,管饱。”
晏宁&夏唯安&艾满江:“……”
三人被喂了一肚子白菜、豆腐、土豆片,更让人抓狂的是,他们还得对老板感恩戴德,得不断地强调:“老板你真好,老板你棒棒哒。”
一万万个白眼翻起来。
艾满江是个耿直的孩子,其间见老板拿的是一色的素菜,还问:“老板,你是不是吃素啊?”
晏宁憋笑差点憋昏厥。
就这样,死狗头还想泡她,在桌子底下悄悄捏她的手!
晏宁任他捏,就当被狗挠了一爪子。等他捏得忍不住了,她笑得勾人:“老板,新招来的小哥哥小姐姐说没地方住,我不愿意公司错失人才,就好心先收留他们一段时间了,让他们住我那儿……你看我对公司这么尽心尽力,是不是得给我加工资啊?”
为了逼退死老板,她把艾满江都扯进来了,还好,那两只虽然一脸疑惑,却没拆穿她。
狗头老板完全没有听见她要加工资的那一句,只用一种看负心汉的眼神看着她,眼看着晚上干不了啥,连送都不送,随便找了个烂理由就跑了。
晏宁看透他,也无所谓,艾满江和夏唯安是从没期待过,因此也没感觉。
送艾满江上了公交车后,晏宁带着夏唯安回了她住的地方。
晏宁好享受,租住的房子比艾满江叔侄俩的强多了,是一套独立的二居室,虽说房子不那么新了,但周围环境尚好,没有那么鱼龙混杂。
不过也没有电梯,且她住在最高层,那楼梯略陡,每次爬回家,晏宁就气得发狠:“下次一定要换个有电梯的!”
进门后,她告诉夏唯安:“你住那个房间,本来呢,那是房东存东西的地儿,不准住人的,我也只想着让你在客厅里打个地铺就行了,不过谁让我喜欢你呢,昨天求了房东一晚上,他同意你住到那间房去。这么一来,你就不算借住,算咱俩合租,我也不欺负你,每个月,你给我八百块,怎么样?”
夏唯安:“……”
说好的不要钱,是好心收留呢?
夏唯安背起包,转身就要走。
“哎哎哎,回来回来!”晏宁叫住她,“我给你求得那么辛苦,你居然不领情?”几乎跳脚,“五百块钱,不能少了!你去外面找找,哪还有这么便宜的房子?”
夏唯安闷声闷气的:“我没钱。”
她是真没钱,要开学了,她把她身上全部的钱都寄回去给弟弟妹妹读书,当时还想着很快就发工资了,不会没钱用。
结果冲动之下把厨师长烫伤,她被老板赶出来,要不是她豁出去耍狠,一分工资都拿不到。
可就算到最后,她也只是拿到一半而已。
这一半她也还得寄回去……她爸爸不听劝,身体还没好全就要做事,把原来伤到的腿又给扭到了,得检查得用药。
她没想要占晏宁的便宜,晏宁今日帮她的,她总会在以后还回去,可是现在,五百块钱对她来说,真的是巨款了。
她说完闷头又要往外冲,晏宁咬牙:“四百?三百?两百?哇,夏唯安算你狠,这钱我帮你贴,行了吧?”
真让夏唯安走了,她拿什么应付狗头啊?
夏唯安已经走出门口的背影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看着晏宁。
十九岁的女孩子,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声音带点微微的抖,她说:“晏宁姐,我会报答你的。”
晏宁翻白眼:“我稀罕你报答!”气得拿手扇风,“喵的,你怎么那么抠啊?两百块都舍不得?”
夏唯安低声:“两百块我能吃用一个月了。”
晏宁以为她在开玩笑,直到后来,见她早餐一个馒头,中餐两个馒头,晚上一个馒头,一天三餐都是馒头馒头馒头,晏宁不由得问:“你这一个月都用不到两百块吧?”
夏唯安很心疼地说:“用得到的。”掰着手指头给她数,“总要买点生活用品的,还要坐车,天气太热,有时候还总要买点水。”长叹一口气,“城市里活着真是太不容易了,什么都要用钱买,连卫生巾都比我们乡下的贵一些。”
晏宁不相信她有那么省,捏了捏她白皙的脸:“瞧着你不像这么省的人啊,看这脸上,细皮嫩肉的,又红又润。”
哪有半点营养不良的样子?
夏唯安很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一直在酒楼上班。”
酒楼里别的不说,伙食是真的好,所以这也是夏唯安特别想要做厨师的原因—工资高,还管吃好吃饱,天底下再没有比厨师更好的职业了。
可惜没人教,她又没钱去学。
晏宁彻底无语了。
也是打从认识了夏唯安,她才总算明白了什么叫贫穷,什么叫作节俭。
夏唯安能省到什么地步呢?所有能用力气解决的事情,绝对不花钱。
比如说买煤气,一般晏宁都是让师傅直接送上楼,然后额外给五块钱上楼费。夏唯安住进去第三天,煤气没有了,夏唯安就跟个汉子似的,直接上冷水洗,晏宁讲究些,拿热得快烧了一点水。因为很不方便,所以一大早,晏宁起床就叫夏唯安:“帮我给送煤气的师傅打个电话,叫送罐煤气来,号码你自己翻。”
夏唯安“哦”了一声,拿起她的手机一边翻一边问:“现在煤气什么价?”
“嗯?不知道,一百块钱左右吧,再加五块钱上楼费。”
夏唯安瞬间惊诧了:“送上楼还要收费?”
晏宁嗤笑:“当然了,这年头有白做工的吗?”
“那要是我们自己搬呢?能省下那五块钱吗?”
“能。”晏宁从镜子里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但是你去搬吗?”
夏唯安说:“我去!”撩起袖子问她,“在哪里搬?”
晏宁被她气笑了,随口说:“你这么能怎么不直接去气站呢,能省更多。”
夏唯安问气站在哪儿,晏宁没好气:“我哪知道?”
结果当天中午,夏唯安休息的时间噔噔噔跑出去不见人影,再回来时一身臭汗,头发都湿透了,不过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里亮得惊人,走到她面前十分兴奋地说:“晏宁姐,我把煤气提回去了,直接在气站充,真的便宜很多哎。”
晏宁问:“便宜了多少?”
“十块!”
晏宁:“……”
晏宁觉得她病得真的不轻,扭头和艾满江说:“哎,这人你认识吗?哪儿来的?”
艾满江一脸迷茫:“她是夏唯安啊……”
晏宁说:“我知道她是夏唯安。”指着她暴跳,“但你是从钱眼里钻出来的吗?省这个十块钱有鬼用啊?有那时间和力气省下那十块钱,早就可以想办法多赚个百块千块了好吗?”
艾满江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点头。
唯夏唯安一刀戳在她心尖尖上,说:“可是晏宁姐,这都几个三天了,我也没见你拿下一单,赚到百块千块啊……能省一点才是一点。”
公司基本工资是浮云,他们都是靠提成活的,没有新订单就代表没有钱。
晏宁看着夏唯安,好想一口咬死她。不过她是晏小姐,优雅迷人八风都吹不动的晏小姐,所以她只是冷笑着喷了夏唯安一句:“你知道个屁,干我们这行的要是天天都能拿到单,那钱还是钱吗?听过一句话吗,所谓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懂?”
夏唯安和艾满江使劲点头,表示懂了。
不过干这一行,单是真的不好拿,尤其夏唯安这样的新手,手上没有半点资源,想要拿到订单,实在是超级难。
市场竞争又大,建材中心好多家同类产品,上门的客户往往还只走进建材中心的大门,就已经让猫在那儿守着的人拖走了。
所以夏唯安这几天除了打电话,就是在门口发传单守客,电话没进展,守客也很难守到,老业务员欺生人,她就是长得再漂亮,可在利益面前,仍是敌人。
如此,她这几天颗粒无收。
夏唯安缺钱,心里早就隐隐上火了,听到晏宁这么说,只好又按捺了下来。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想赚大钱总是要先投资的,她想要让自己的工资涨上去,前期必须学习和积累。
于是别人抢客排挤她,她也不跟人争,只默默地在一边学习他们应对顾客的诀窍,然后夜里回去了,一个人默默地练习,把心得都记下来。
不知道老天是不是真的开始眷顾她了,夏唯安入职将近三个月后,她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顾客,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订单。
还是个大单。
接到那个单实在是桩意外,夏唯安能做成纯粹是捡了个漏。
话说那天天气奇好,夏唯安像往常一样揣着一沓宣传单守在门口。她这段时间经常帮人跑腿,偷摸地许人家好处,所以好歹也是有了联盟的人,已不必像往常那样被赶到角落里去“种蘑菇”。
偶尔还会有人叫她:“哎,夏唯安,这个客人想要买门窗。”
然后,她也能分到一两个客人,虽说质量可能不那么好—购买力不大对品牌的挑拣度却十分高,但好歹不会一条冷板凳坐到底了。
那时建材中心正准备搞什么“百家联盟”,然后那两天就是预演,抢客比往常更加激烈,有时候夏唯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大家蜂拥着围上去,然后又蜂拥着退下来,她在后面,茫茫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夏唯安捡漏的那个客人是一个人来的。那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伯,身材瘦削,脸色黧黑,穿一套半新不旧的衣衫,还不太合身。
旁人问他:“大爷,家里是新房子要装修吗?”
老伯搓着手笑得特别朴实:“是啊。”
“房子有多大?”
老伯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挺小的。”
“位置呢?”
“唉,位置也不太好。”老伯一副愁死人的样子。
那些人开始还热情得很,领着他这家看看那家看看,看完了他这也觉得“怎么这么贵”,那也觉得,“实在是太贵了”,和他说材料,他头摇到天边去了:“看着还没俺们乡里拿木板子自己打出来的结实哩。”他又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连对话都难,最后大家都不太搭理他了,进了店也是随随便便应付他两句,暗地里也没少嘲讽他土气,没钱还什么都不懂。
夏唯安一开始没什么机会接近老伯,后来大家都不理他,反倒是她,见他天天来看建材,她遇到了总会打声招呼:“大爷,今日想看些什么?门窗要买吗?”
老伯笑着摇摇头,背着手自己四处转悠。
百家联盟活动开始后,大家每天都有了任务—便是不卖出自己家的,也得帮联盟店里拉客人,都是算提成算任务的,完不成还有惩罚。
人人都像打了鸡血似的,一天天斗志昂扬,看到一个客人进来,就像是挖到一窝宝,哪个客户下了单,其他人立马群起而攻。
夏唯安没有手机,共享不了信息,也就没办法掌握到实时情况,因此落后不是一点两点。晏宁在店里弄了个公告牌,每天在上面抄写任务排行榜,前十名和后十名,夏唯安和艾满江,天天在最后两名挂单。
然后天天大早会的时候,夏唯安和艾满江就被罚冰水淋头,学狗叫一百遍。
他们俩长得又不差,于是成了建材中心一景。
这样的大环境下,老伯这样没钱的“野生客”,更是没有人愿意去理会了。
夏唯安遇见他,也只是例行问候而已。直到那天,老伯逛着逛着居然摔倒了,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当时看热闹的人多,上前搭把手的却少。因为他是在一家卖瓷砖的店门前倒地的,那店里的人竟然叫:“哇,这老头天天来转悠,不会是找碰瓷对象的吧?看到我善良所以碰到我门前来了?”
最后,竟是关门不理了。
夏唯安过来的时候,老伯躺在地上,嘴唇发白脸发青,面色已经很难看了。
她也没想那么多,直接走上去扶起他,问:“大爷,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旁边人都在看戏,等着她被讹诈,有人断言:“这个夏唯安,不被讹上几千块怕是脱不了身了。”
她如今在建材中心也是穷出名来了,当即有人笑:“还好啦,就她那穷样,老头怕是一分钱都难拿到的。”
忙着拉生意的时候还有热闹可以看,其乐无穷。
夏唯安隐隐也感觉到了他们目光里的恶意,此时却是顾不上了,天气热,地表温度高,老伯躺这么会儿,就已经被烫伤了。
老伯意识已然有些不清,根本没法回答她的问题,她想了想,抱起他就往医院跑。
有看不过眼的朝她喊:“夏唯安,你傻呀,人家指不定就是碰瓷的呢,你送去医院不是让他碰得更深吗?”
她理也没理。
医院离得不算远但也不近,直线距离约莫是三公里,她生生把人抱过去的,还是一路小跑着。
缴费的时候才发现麻烦大了,她没钱啊!她转身就从老伯兜里翻,还好还好,他带了现金,且不少,两三千块呢。
夏唯安从中取了一千,帮忙缴了费用。她还从老伯的兜里翻到一部老人机,里面仅存了两个号码,“老伴”和“我儿”。打了“老伴”的电话,没有接,然后又打了“我儿”的电话,电话接通了,是个年轻的男声,听夏唯安说了经过后,又急又无力,恳切地说:“谢谢你,我现在还在外地,会尽快安排人过去,麻烦你再帮忙看一会儿。”
夏唯安大大咧咧地说:“好啊。”
好在老人没大事,中暑外加晒伤,多休息就好。
老伯的儿子安排的人很快来到,到时老人都还没醒来,来人向夏唯安道了谢,她也就回去了。
她抱着一沓传单继续守客人,别人笑问她:“没被讹?”
她摇头。
“那你运气挺好。”
她很认真地说:“你们把人心想太坏了,不是所有摔倒的老人都是有恶意的。”
他们都嗤之以鼻,夏唯安也没再说什么。第二日第三日那老伯没再出现,所有人都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第四日,老伯却直接找到了夏唯安的店里。那天,夏唯安又受罚了,艾满江在前一天成功谈成了一单,所以最后一名就成了夏唯安,本来给两人准备的冰水全淋了她一个人。
老伯进门的时候,夏唯安正顶着个揉得像鸡窝一样的头被晏宁训,忽地看到老伯,两人都望过去。
“可算找到你了。”老伯笑,很真诚地对夏唯安表示了一番感谢,然后说,“你这妹子很不错,我打算装修用的材料就找你订了。”
夏唯安有种天上突然掉馅饼的感觉。
晏宁立马把她夸成一朵花:“那是,安安可是我们店里最优秀的员工,又努力又上进又心地好,您老真是太有眼光啦……”话尾一转,“请问您的房子在哪个位置?”
老伯从包包里翻出一张图,上面有面积和地址。
晏宁看了一眼,捂住心口:“不是说您家房子不大?”
老伯搓搓手,表情十分诚恳:“是啊,也就两百多平方米呢,比我想象中的小多了。”
“地段也不好?”单门独栋的别墅区,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贵,一般人想买都买不到好嘛!
老伯还叹气:“是啊,偏了点,地方又大,出个门都有些难。”
晏宁和夏唯安沉默了会儿,前者问:“那您打算花多少钱装修?”
“我儿子给了我五百万,我总觉得少了点,材料和人工都好贵啊。”
夏唯安:!!!!!
晏宁:!!!!!!
放着,这个生意我来!
夏唯安觉得那天天上不光掉了馅饼,还是个黄金馅儿的,老值钱啦!
晏宁瞬间更新了排行榜,夏唯安从倒数第一跃居为顺数第一,其完成额让一众老鸟仰望。
某日早会的分享仪式上,夏唯安一本正经地说:“人还是要多做好事的。”
众人:“……”
虽然拿了第一,但夏唯安在狗头那里也并没有做多久,更没实现自己月入一万的梦想。
一个半月后,老伯订的门窗到货,安装的时候夏唯安去帮忙验收,一不小心发现了狗头的猫腻—他以次充好,拿本地加工的冒牌货充圣弗莱品牌,欺骗客户。
只能说,夏唯安学得太好了,艾满江是和她一起去的,他就完全没看出来,哪里冒充了。
夏唯安没让老伯签单:“货可能有点问题,暂时先不收货。”
老伯看着她:“怎么了?”
艾满江也蒙蒙地望着她。
夏唯安没解释。走的时候,她又仔细重新核对了一遍货品上的标记,最后确定,这些送过来的东西,确实不是她看到的真正的圣弗莱品牌的。
那时候她心里还是怀着很大的期望是货送错了,结果回去和晏宁一说,晏宁立刻问她:“你跟客户说实话了?”
夏唯安摇头。
晏宁就“哦”了一声,低头继续涂她的手指甲,一边涂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事你别管,安安心心等着拿你的钱就好。”
“什……什么意思?”
晏宁笑了一下,夏唯安入职后表现不错,外能拉单,内能把店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狗头对她十分满意,这段时间有空就拎着她出去跑,安的什么心思简直是昭然若揭。
以至于都不怎么骚扰晏宁了,昨天她试探着提了辞职,狗头同意了,且还答应,属于她的奖金会在月底分账时一分不少都发给她。
现在离月底就只有七天了,她很快就可以解脱了。
晏宁因此心情特别好,伸出十指看了看,不经意间瞄见夏唯安,嗔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放心吧,货没问题,一般的客户根本就看不出来。”
夏唯安的声音有些飘:“看不出来就可以作假吗?”
“那也和你没关系。”晏宁放下手,背靠着沙发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夏唯安,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无非是觉得这样不地道。可我告诉你,哪行哪业都这样,不唯独狗头。你年纪小,见识少,姐姐我呀好心劝你一句,这事你就当不知道,也别觉得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横竖那窗户也不算太差,装上去,死不了人。”
夏唯安:“……”
夏唯安在床上躺了一晚上,她本来是挨床就睡着的人,结果那晚却生生把自己熬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敲晏宁的门。
晏宁脸上还贴着面膜,气冲冲跑过来开门:“夏唯安你最好给我个理由,否则我……”
“我打算和客人实话实说。”
晏宁余下的话就生生憋回了肚子里,手指头指着她:“你你你……你说啥?”
夏唯安面色平静,仍旧是那副小天真的样子:“我不想骗人。”
尤其是老人那么相信她。他本来是没看上圣弗莱的,是因为她,他才会选择这个品牌。
晏宁喷:“夏唯安,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破坏规则?你会被整个行业排斥你知不知道?好,就算你不想再在这行混了,那你的钱呢?你奖金可是一分都还没到手呢,你都不打算要了吗?”
夏唯安说:“要啊。但是,我更想要一个心安。”
晏宁:“……”
晏宁几乎要吐血,夏唯安觉得自己更是想要吐血。
她曾经对这个行业是满怀期望的,虽然她以前在销售排行榜上老垫底,但是她看到了排行在前面的那些人的收入,那是她向往的,也是笃定可以靠自己努力得到的成绩。
她也喜欢这个行业的氛围,那种鲜活的、积极的精神面貌,是完全和工厂、酒楼不一样的。
可是现在,她看到了什么?
以次充好、以假充真,欺骗客户!
夏唯安坐在那里生闷气,晏宁本来不想理她的,可是见她这样,还真怕闹出什么事来自己也跟着倒霉,只得努力劝:“这事儿你其实完全可以当不知道,因为客户如果没有发现,那就万事大安,他们如果发现了,那也有老板自己顶着,你拿你的钱就好。”
夏唯安没说话。
晏宁劝得烦了,就干脆说:“你那么较真干什么呢?各行各业的潜规则多了,告诉你啊,生气不来的。”她总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还说夏唯安,“你就是太死心眼了,长这么漂亮,不好好利用自己的资本,天天累得跟狗一样和人出去抢单,至于吗?”
夏唯安抬头看着晏宁,什么都没说。
这会儿,她没力气和晏宁说话,那种失望劲儿,快要淹没了她。
等到老板过来,晏宁也拉不住夏唯安了,夏唯安冲到狗头面前:“老板,我有事要和你说。”拉着他就往里面一点走。
她还记得注意影响,实在是,对这个老板还怀有一点期望。
年轻女孩的手,白白的、小小的,哪怕掌心有些薄茧,可胜在新鲜啊。
狗头心怀荡漾,刹那间废料填了满脑子,反抓着夏唯安的手轻轻捏了又捏。
夏唯安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避着人了,她抽出手直通通地问:“老板,今天送过去那批门窗,不是我们圣弗莱品牌的,你知道吧?”
狗头:“……”
他挑了挑眉,伸手在她额头点了点:“瞎说什么呢,怎么就不是啦,下次再乱讲,我罚你的哦。”
夏唯安根本没有听出狗头话里的警告加提点之意,避开老板的手,特别认真地说:“我没有乱说,我仔细验过的,主材上没有圣弗莱暗藏的标志,就连配件都不是按照产品标识的给的,都是杂牌的……老板,是厂家那边发错货了是吧?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即跟厂里反映,召回那批产品啊?”
狗头这下是真的恼了,敛了笑意问:“你已经跟客户说了?”
“还没有……”
“那就好。”狗头又笑起来,手轻轻抚上她瘦削的肩头,隔着衣服捏了捏,衣服有些劣质,摸起来手感不大好,他“咳咳”了两声,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小夏哪,这两个月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辛苦了,明儿我太太回来,让她帮你把奖金全都结了,你呀,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这剩下的事,你也不用管了,我会亲自安排,怎么样?”
夏唯安沉默。
她不笨,她听出了老板话里的意思,按在她肩上的手又重又热,她掸开他的手,再次问:“那老板会召回那些货吗?”
她盯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清亮的瞳孔显得纯真又无辜。
她年轻,皮肤本就极好,紧致光滑,哪怕没有那么白,可仍然满满都是胶原蛋白,尤其是这会儿,她因激动颊边透出淡淡的红,鲜嫩得仿佛一掐就能出水。
狗头是极讨厌这种不识眼色的人的,可是看着这样的夏唯安,他硬是半点也恼不起来,心里头的小猫爪子不停地挠啊挠,他就真的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凑近了,在她耳边说:“小小姑娘,那么认真干什么?不如今天晚上老板我请你吃饭,咱们再好好聊一聊……”
成年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夏唯安突然就想起一年多前的夏天,那时候,也有个男人曾挨得她这么近。
她一下就明白了狗头的想法,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喷在她脖子上,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沉默了会儿,她仍是问:“那谈完了,那些货,能召回来吗?”
她实在是太想好好解决这问题了,老伯家里不缺钱,从他后来订购的东西就能看出,圣弗莱肯定不是他最开始的选择。
所以,他是为了感谢她,才特意找到她。
但是,她却没有办法好好回馈这份感激。
夏唯安心里难受得很,所以如果陪老板吃个饭聊个天,温顺一点就可以把错误纠正过来,那她是不介意的。
只是她的坚持最终还是让狗头不耐烦起来,他“啧”了一声:“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打算让晏宁来“开导开导”她,所以说完,他就转身准备出去。
夏唯安在他身后说:“老板你要我别管,是打算将错就错对不对?”
狗头不得已回过头,看着她。
夏唯安说:“你根本没打算召回它们吧?”
“吧”字落音,她越过他,先他往外面走,步伐凛冽,让人不难看出她的决绝。
狗头惊了一下,问:“你干什么去?”
夏唯安边走边说:“我去找老伯,告诉他实情。”
“你疯了!”狗头气急,大步上前拉住她,“夏唯安,你是不是有病啊?那些东西不是圣弗莱品牌的又怎么样?门窗而已,用了又不会死人,也不会烂,它放在那里,是不是品牌关系很大吗?”
太过震惊了,夏唯安有些失语。
她没有想到,狗头身为老板,居然是这种思想。
做了几个月了,也帮着盯了好几回货,她知道,不是所有的客户得到的都是假货,狗头之所以敢对老伯这么做,无非是觉得,对方是个老人,而且还是个有钱的老人,他欺的,是老伯什么都不懂而已。
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夏唯安很平静地说:“老板,它是不会烂,大概质量还不错。”本地自加工的门窗,成本低一倍还多,但是质量,还是过得去的,“但这是诚信问题,以次充好,以假乱真,这样的钱,我不会赚。所以如果你不召回的话,那我是一定会和他说的,能不能接受,怎么样接受,是老伯的事。”
她侧身,又要走,被狗头厉声喝住:“夏唯安,你知道你这一走,会是什么下场吗?”
她慢慢停住。
狗头说:“你会一分钱都拿不到!不但如此,我会让你在这个行业完全待不下去。”
又是这样的威胁,夏唯安简直鄙夷,狗头老板的气势,和当初那个谢子鸣,相差的何止是云泥?谢子鸣她都不怕呢,何况一个卖门窗的狗头。
她理也不理,仍往外走,显然是并不受他这要挟。
狗头气死了,就没见过这么犟的。他还要拦,却被夏唯安捉住他的手,用力往后一扳,疼得他“呀呀呀”地往下缩了好几寸。
于是形象再维持不住了,狗头大叫:“晏宁,关门报警!夏唯安偷东西打人,我要送她坐牢!”
晏宁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在偷听,听见这一喊,急急忙忙跑过来,正好迎头赶上夏唯安。
在狗头叫出那一声的时候,夏唯安再次停住了脚,立在那儿望着又疼又气浑身发抖的老板。
晏宁也不知道这家伙居然这么犟,眨眼间就和狗头顶起来了,上前拉住她,小声说:“你傻呀,你和他对着来干什么呀?”
夏唯安回头看了她一眼,挣开她的手,又走回到狗头身边,望着他:“你准备告我什么?”
“偷东西!店里丢了十万现金,是你偷的!被我们发现还打人试图逃逸!呵,夏唯安,你去说呀,说完了,信不信,你也完了?”
狗头得意扬扬:“我大舅子是这个片区的派出所所长,你要是识趣,就乖乖地闭嘴听话,否则,分分钟我把你送进监狱!”
夏唯安再次沉默,就在狗头和晏宁以为她要改变主意的当口,她从袋子里掏啊掏,掏出一部老人机—这是她赚钱才买的,解开锁,她在键盘上摁了两下,她和狗头的对话,十分突兀地从里面蹦出来。
夏唯安:“老板,今天送过去那批门窗,不是我们圣弗莱品牌的,你知道吧?”
狗头:“瞎说什么呢,怎么就不是啦,下次再乱讲,我罚你的哦。”
……
老人机别的不说,录音质量很过得去,播放出来的声音真是特别大,在这由各式门窗组成的内室里,嗡嗡回响。
“你居然敢录音?”狗头声音都扭曲了。
“对啊。”夏唯安点头,神色平静得不得了,仍带点懵懵懂懂的味道,“我找你之前就打算好了的,如果你不肯承认,那就想办法让你承认。老伯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本来呢,我很感激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所以我刚刚是打算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召回产品,那我就去和老伯说出实情,求他降低价格,接受它们。”她说着扬了扬手机,“不过现在,大概谈判要破裂了,您要送我进监狱呢,但是在我进监狱之前,如果您太太听到这段录音,她会怎么想啊,您当所长的大舅子他又怎么想?”
晏宁&狗头:“……”
两人都一起惊呆了。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夏唯安会来这一手,实在是……实在是她看起来傻乎乎的,就知道傻做事,还时不时往外冒傻气。
谁知道她居然还会在谈话前偷开手机录音,并且反过来拿这个威胁人呢?
惊过之后,狗头更是差点吐出一口血,他脸色狰狞,叫晏宁:“把那手机砸了!我给你三倍的奖金!”
说完,他自己也扑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