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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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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多九公闻唐敖之言,不觉点头道:“唐兄此言至公至当,可为千载定论。老夫适才所说乃就事论事,未将全体看明,不无执着一偏。即如左思《三都赋序》,他说扬雄《甘泉赋》‘玉树青葱’非本土所出,以为误用;谁知那个玉树却是汉武帝以众宝做成,并非地土所产。诸如此类,若不看他全赋,止就此序而论,必定说他如此小事,尚且考究未精,何况其余?那知他的好处甚多,全不在此。所以当时争着钞传,洛阳为之纸贵。以此看来,若只就事论事,未免将他好处都埋没了。”
说话间又到人烟辏集处。唐敖道:“方才小弟因这国人面黑,未将他们面目十分留神。此时一路看来,只觉他们美貌无比,而且无论男妇,都是满脸书卷秀气,那种风流儒雅光景,倒像都从这黑气中透出来。细细看去,不但面上这股黑气万不可少,并且回想那些脂粉之流,反觉其丑。小弟看来看去,只觉自惭形秽。如今我们杂在众人中,被这书卷秀气四面一衬,只觉面目可憎,俗气逼人。与其教他们看着耻笑,莫若趁早走罢。”三人于是躲躲闪闪,联步而行。一面走着,看那国人都是端方大雅,再看自己,只觉无穷丑态。相形之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紧走也不好,慢走也不好,不知怎样才好。只好叠着精神,稳着步儿,探着腰见,挺着胸儿,直着颈儿,一步一趋,望前而行。好容易走出城外,喜得人烟稀少,这才把腰伸了一伸,颈项摇了两摇,嘘了一口气,略为松动。林之洋道:“方才被妹夫说破,细看他们,果都大大方方,见那样子,不怕你不好好行走。俺素日散诞惯了,今被二位拘住,少不得也装斯文,混充儒雅。谁知只顾拿架子,腰也酸了,腿也直了,颈也痛了,脚也麻了,头也晕了,眼也花了,舌也燥了,口也干了,受也受不得了,支也支不住了。再要拿架子,俺就瘫了!快逃命罢!此时走的只觉发热,原来九公却带扇子,借俺搧搧,俺今日也出汗了。”
多九公听了,方才想起老者那把扇子还在手中,随即站住,打开一齐观看。只见一面写着曹大家七篇《女诫》,一面写着苏若兰《璇玑全图》 ,都是蝇头小楷,绝精细字。两面俱落名款,一面写着“墨溪夫子大人命书”,下写“女弟子红红谨录”;一面写着“女亭亭谨录”。下面还有两方图章,红红之下是“黎氏红薇”,亭亭之下是“卢氏紫萱”。唐敖道:“据这图章,大约红红、亭亭是他乳名,红薇、紫萱方是学名。”多九公道:“两个黑女既如此善书,而又能文,馆中自然该是诗书满架,为何却自寥寥?不意腹中虽然渊博,案上倒是空疏,竟与别处不同。他们如果诗书满架,我们见了,自然另有准备,岂肯冒味,自讨苦吃?”
林之洋接过扇子,搧着道:“这样说,日后回家,俺要多买几担书摆在桌上作陈设了。”唐敖道:“奉劝舅兄断断不要竖这文人招牌,请看我们今日背景,就是榜样。小弟足足够了!今日过了黑齿,将来所到各国,不知那几处文风最盛,倒要请教,好作准备,免得又去太岁头上动土 。”林之洋道:“俺们向日来往,只知卖货,那里管他文风、武风。据俺看来,将来路过的如靖人、跂踵、长人、穿胸、厌火各国,大约同俺一样,都是文墨不通;可怕的就只前面有个白民国,倒像有些道理。还有两面、轩辕各国,出来人物也就不凡。这几处才学好丑,想来九公必知,妹夫问他就知道了。”唐敖道:“请教九公……”说了一句,再回头一看,不觉诧异道:“怎么九公不见,又到何处去了?”林之洋道:“俺们只顾说话,那知他又跑开。莫非九公恨那黑女,又去同他讲理么?俺们且等一等,少不得就要回来。”
二人闲谈,候了多时,只见多九公从城内走来道:“唐兄,你道他们案上并无多书,却是为何?其中有个缘故。”唐敖笑道:“原来九公为这小事又去打听。如此高年,还是这等兴致,可见遇事留心,自然无所不知。我们慢慢走着,请九公把这缘故谈谈。”多九公举步道:“老夫才去问问风俗,原来此地读书人虽多,书籍甚少。历年中原虽有人贩卖,无如方到君子、大人境内,就彼二国买去。此地之书大约都从彼二国以重价买的。至于古书,往往出了重价,亦不可得,惟访亲友家如有此书,方能借来抄写。要求一书,真是种种费事。并且无论男妇,都是绝顶聪明,日读万言的不计其数。因此那书更不够他读了。本地向无盗贼,从不偷窃,就是遗金在地,也无拾取之人。他们见了无义之财,叫作‘临财毋苟得’。就只有个毛病,若见了书籍,登时就把‘毋苟得’三字撇在九霄云外,不是借去不还,就是设法偷骗,那作贼的心肠也由不得自己了。所以此地把窃物之人叫作偷儿,把偷书之人却叫作窃儿;借物不还的叫作拐儿,借书不还的叫作骗儿。因有这些名号,那藏书之家见了这些窃儿、骗儿,莫不害怕,都将书籍深藏内室,非至亲好友不能借观。家家如此。我们只知以他案上之书,定他腹中学问,无怪要受累了!”
说话间不觉来到船上。林之洋道:“俺们快逃罢!”分付水手起锚扬帆。唐敖因那扇子写的甚好,来到后面,向多九公讨了。多九公道:“今日唐兄同那老者见面,曾说‘识荆’二字,是何出处?”唐敖道:“再过几十年,九公就看见了。小弟才想紫衣女子所说‘吴郡大老倚闾满盈’那句话,再也不解。九公久惯江湖,自然晓得这句乡谈了。”多九公道:“老大细细参详,也解不出。我们何不问问林兄?”唐敖随把林之洋找来,林之洋也回不知。唐敖道:“若说这句隐着骂话,以字义推求,又无深奥之处。据小弟愚见,其中必定含着机关。大家必须细细猜详,就如猜谜光景,务必把他猜出。若不猜出,被他骂了还不知哩!”林之洋道:“这话当时为甚起的?二位先把来路说说,看来这事惟有俺林之洋还能猜,你们猜不出的。”唐敖道:“何以见得?”林之洋道:“二位老兄才被他们考的胆战心惊,如今怕还怕不来,那里还敢乱猜?若猜的不是,被黑女听见,岂不又要吃苦出汗么?”多九公道:“林兄且慢取笑,我把来路说说。当时我们谈论切音,那紫衣女子因我们不知反切,向红衣女子轻轻笑道:‘若以本题而论,岂非吴郡大老倚闾满盈么?’那红衣女子听了,也笑一笑,这就是当时说话光景。”林之洋道:“这话既是谈论反切起的,据俺看来,他这本题两字,自然就是甚么反切。你们只管向这反切书上找去,包你找得出。”多九公猛然醒悟道:“唐兄,我们被这女子骂了!按反切而论,‘吴郡’是个‘问’字,‘大老’是个‘道’字,‘倚闾’是个‘于’字,‘满盈’是个‘盲’字。他因请教反切,我们都回不知,所以他说‘岂非问道于盲’么?”
林之洋道,“你们都是双目炯炯,为甚比作瞽目?大约彼时因他年轻,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未免旁若无人,因此把你比作瞽目,却也凑巧!”多九公道:“为何凑巧?”林之洋道:“那旁若无人者,就如两旁明明有人,他却如未看见,既未看见,岂非瞽目么?此话将来可作‘旁若无人’的批语。海外女子这等淘气,将来到了女儿国,他们成群打伙聚在一处,更不知怎样利害!好在俺从不会谈文,他要同俺谈文,俺有绝好主意,只得南方话一句,一概给他‘弗得知’。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俺总是弗得知,他又其奈俺何?”多九公笑道:“倘女儿国执意要你谈文,你不同他谈文,把你留在国中,看你怎样?”林之洋道:“把俺留下,俺也给他一概弗得知。你们今日被那黑女难住,走也走不出,若非俺去相救,怎出他门?这样大情,二位怎样报俺?”唐敖道:“九公才说恐女儿国将舅兄留下,日后倘有此事,我们就去救你出来,也算以德报德了。”多九公道:“据老夫看来,这不是以德报德,倒是以怨报德。”唐敖道:“此话怎讲?”多九公道:“林兄如被女儿国留下,他在那里何等有趣,你却把他救出,岂非以怨报德么?”林之洋道:“九公既说那里有趣,将来到了女儿国,俺去通知国王,就请九公住他国中。”多九公笑道:“老夫倒想住在那里,却教那个替你管舵呢?”唐敖道:“岂但管舵,小弟还要求教韵学哩!请问九公,小弟素于反切虽是门外汉,但‘大老’二字按音韵呼去,为何不是‘岛’字?”多九公道:“古来韵书‘道’字本与‘岛’字同音。近来读‘道’为‘到’,以上声读作去声。即如‘是非’之‘是’,古人读作‘使’字,‘动’字读作‘董’字。此类甚多,不能枚举。大约古声重读‘岛’,今声轻读‘到’,这是音随世转,轻重不同,所以如此。”林之洋道:“那个‘盲’字,俺们向来读与‘忙’字同音,今九公读作‘萌’字,也是轻重不同么?”多九公道:“‘盲’字本归八庚,其音同‘萌’;若读‘忙’字,是林兄自己读错了。”林之洋道:“若说读错,是俺先生教的,与俺何干?”多九公道:“你们先生如此疏忽,就该打他手心。”林之洋道:“先生犯了这样小错,就要打手心,那终日旷功,误人子弟的,岂不都要打杀么?”
唐敖道:“今日受了此女耻笑,将来务要学会韵学,才能歇心。好在九公已得此中三昧,何不略将大概指教?小弟赋性虽愚,如果专心,大约还可领略。”多九公道:“老夫素于此道,不过略知皮毛,若要讲他所以然之故,不知从何讲起。总因当日未得真传,心中似是而非,狐疑莫定,所以如此。唐兄如果要学,老夫向闻岐舌国音韵最精,将来到彼,老夫奉陪上去,不过略为谈谈,就可会了。”唐敖道:“‘歧舌’二字是何寓意?何以彼处晓得音韵?”多九公道:“彼国人自幼生来嘴巧舌能,不独精通音律,并且能学鸟语。所以林兄前在聂耳买了双头鸟儿,要到彼处去卖。他们各种声音皆可随口而出,因此邻国俱以‘歧舌’呼之。日后唐兄听他口音就明白了。”
走了几日,到了靖人国。唐敖道:“请教九公,小弟闻得靖人古人谓之诤人,身长八九寸,大约就是小人国。不知国内是何风景?”多九公道:“此地风俗硗薄 ,人最寡情。所说之话,处处与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是甜的,他偏说苦的,明是咸的,他偏说淡的,教你无从捉摸。此是小人国历来风气如此,也不足怪。”二人于是登岸,到了城郭。城门甚矮,弯腰而进。里面街市极窄,竟难并行。走到城内,才见国人都是身长不满一尺,那些儿童只得四寸之长。行路时恐为大鸟所害,无论老少,都是三五成群,手执器械防身。满口说的都是相反的话,诡诈异常。唐敖道:“世间竟有如此小人,倒也少见。”游了片时,遇见林之洋卖货回来,一同回船。
走了几日,三人正在闲谈,路过一个桑林,一望无际,内有许多妇人,都生得妖艳异常。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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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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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些妇人俱以丝绵缠身,栖在林内,也有吃桑叶的,也有口中吐丝的。唐敖道:“请教九公,这些妇人是何种类?”多九公道:“此处近于北海,名叫呕丝之野。古人言这妇人都是蚕类。此地既无城郭,这些妇人都以桑林为居,以桑为食,又能吐丝,倒像鲛人泣珠 光景。据老夫愚见,就仿鲛人之意,把他叫作蚕人。鲛人泣珠,蚕人吐丝,其义倒也相合。”林之洋道:“这些女人都生的娇娇滴滴,俺们带几个回去作妾,又会吐丝,又能生子,岂不好么?”多九公道:“你把他作妾,倘他性子发作,吐出丝来,把你身子缠住,你摆脱不开,还把性命送脱哩!你去问问那些男子,那个不是死在他们手里?”
这日到了跂踵国。有几个国人在海边取鱼,一个个身长八尺,身宽也是八尺,竟是一个方人。赤发蓬头,两只大脚有一尺厚,二尺长,行动时以脚指行走,脚跟并不着地,一步三摇,斯斯文文,竟有宁可湿衣,不可乱步光景。唐敖因这方人过于拘束,无甚可观,不曾上去。
这日到了一个大邦,远远望见一座城池,就如峻岭一般,好不巍峨。原来却是长人国。林之洋自去卖货。唐敖同多九公上去,见了几个长人,吓的飞忙走回道:“九公,吓杀小弟了!当日我见古人书中言长人身长一二十丈,以为必无之事。那知今日见的竟有七八丈高,半空中晃晃荡荡,他的脚面比我们肚腹还高,令人望着好不害怕。幸亏早早逃走,他若看见,将我们用手提起,放在面前望望,我们的身子已在数丈之外了!”
多九公道:“今日所见长人并不算长,若以极长的比较,他也只好算个脚面。老大向在外洋同几位老翁闲谈,各说生平所见长人。内中有位老翁道:‘当日我在海外曾见一个长人,身长千余里,腰阔百余里,好饮天酒 ,每日一饮五百斗。’当时听了甚觉诧异,后来因见古书,才知名叫‘无路’。又一老翁道:‘老朽向在丁零 之北,见一长人卧在地下,其高如山,顿脚成谷,横身塞川,其长万余里。’又一老翁道:‘我曾见一极长之人,若将无路比较,那无路只好算他脚面。莫讲别的,单讲他身上这件长衫,当日做时,不但天下的布都被他买绝,连天下的裁缝也都雇完,做了数年方才做成。那时布的行情也长了,裁缝工价也贵了,人人发财。所以布店同裁缝铺至今还在那里祷告,但愿长人再做一件长衫,他们又好齐行 了。彼时有一个裁缝,在那长衫底襟上偷了一块布,后来就将这布开了一个大布店,回此弃了本行,另做布行交易。你道这个长人身长若干?原来这人连头带脚,不长不短,恰恰十九万三千五百里。’众老翁都问道:‘为何算的这样详细?’老翁道:‘古人言由天至地有如此之高,此人恰恰头顶天,脚踏地,所以才知就是这个里数。他不独身子长的甚高,并且那张大嘴还爱说大话,倒是身口相应。’众老翁道:‘闻得天上罡风最硬,每每鸟飞过高,都被吹的化为天丝。这位长人头既顶天,他的脸上岂不吹坏么?’老翁道:‘这人极其脸厚,所以不怕风吹。’众老翁道:‘怎晓得他的脸厚?’老翁道:‘他脸如果不厚,为何满嘴只管说大话,总不怕人耻笑呢?’旁边有位老翁道:‘老兄以为这人头顶天,脚踏地,就算极长了,那知老汉见过一个长人,较之方才所说,还长五百里。’众老翁道:‘这人比天还高,不知怎能抬起头来?’老翁道:‘他只顾大了,那知上面有天,因此只好低头混了一世。’又一老翁道:‘你们所说这些长人何足为奇?当年我见一人,睡在地下就有十九万三千五百里之高,脊背在地,肚腹顶天,这才大哩!’众者翁道:“此人肚腹业已顶天,毕竟怎样立起?’老翁道:‘他睡在那里,两眼望着天,真是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如此之大,莫讲不能立起,并且翻身还不能哩!’”
说着闲话,回到船上。林之洋卖了两样货物,并替唐敖卖了许多花盆,甚觉得利。郎舅两个不免又是一番痛饮。林之洋笑道:“俺看天下事只要凑巧。素日俺同妹夫饮酒存的空坛,还有向年旧坛,俺因弃了可惜,随他撂在舱中,那知今日倒将这个出脱。前在小人国,也是无意卖了许多蚕茧。这两样都是并不值钱的,不想他们视如至宝,倒会获利。俺带的正经货物,倒不得价。人说买卖生意全要机会,若不凑巧,随你会卖,也不中用。”唐敖道:“他们买这蚕茧、酒坛,有何用处?”林之洋未曾回答,先发笑道:“若要说起,真是笑话。”正要讲这缘故,因国人又来买货,足足忙了一日,到晚方才开船。
这日到了白民国交界,迎面有一危峰,一派清光,甚觉可爱。唐敖忖道:“如此峻岭,岂无名花?”于是请问多九公是何名山。多九公道:“此岭总名鳞凤山,自东至西,约长千余里,乃西海第一大岭。内中果木极盛,鸟兽极繁。但岭东要求一禽也不可得,岭西要求一兽也不可得。”唐敖道:“这却为何?”多九公道:“此山茂林深处,向有一麟一凤。麟在东山,凤在西山。所以东面五百里,有兽无禽;西面五百里,有禽无兽,倒像各守疆界光景。因而东山名叫麒鳞山,上面桂花甚多,又名丹桂岩。西山名叫凤凰山,上面梧桐甚多,又名碧梧岭。此事不知始于何时,相安已久。谁知东山旁有条小岭,名叫狻猊 岭;西山旁有条小岭,名叫鹔鹴 岭。狻猊岭上有一恶兽,其名就叫狻猊,常带许多怪兽,来至东山骚扰。鹔鹴岭上有个恶鸟,其名就叫鹔鹴,常带许多怪鸟,来至西山骚扰。”唐敖道:“东山有麟麟为兽长,西山有凤凰为禽长,难道狻猊也不畏麟,鹔鹴也不怕凤么?”多九公道:“当日老夫也甚疑惑,后来因见古书,才知鹔鹴乃西方神鸟,狻猊亦可算得毛群之长,无怪要来抗横 了。大约略为骚扰,麟凤也不同他计较,若干犯过甚,也就不免争斗。数年前老夫从此路过,曾见凤凰与鹔鹴争斗,都是各发他手下之鸟,或一个两个,彼此剥啄撕打,倒也爽目。后来又遇麒麟同狻猊争斗,也是各发手下之兽,那撕打迸跳形状,真可山摇地动,看之令人心惊。毕竟邪不胜正,闹来闹去,往往鹔鹴、狻猊大败而归。”
正在谈论,半空中倒像人喊马嘶,闹闹吵吵,连忙出舱仰观。只见无数大鸟,密密层层飞向山中去了。唐敖道:“看这光景,莫非鹔鹴又来骚扰?我们何不前去望望?”多九公道:“如此甚好。”于是通知林之洋,把船拢在山脚下,三人带了器械,弃舟登岸,上了山坡。唐敖道:“今日之游,别的景致还在其次,第一凤凰不可不看。他既做了一山之主,自然另是一种气概。”多九公道:“唐兄要看凤凰,我们越过前面峰头,只检梧桐多处游去,倘缘分凑巧,不过略走几步,就可遇见。”三人穿过峻岭,寻找桐林,不知不觉走了数里。林之洋道:“俺们今日见的都是小鸟,并无一只大鸟,不知何故?难道果真都去伺候凤凰么?”唐敖道:“今日所见各鸟,毛色或紫或碧,五彩灿烂,兼之各种娇啼,不啻笙簧,已足悦耳娱目。如此美景,也算难得了!”
忽听一阵鸟鸣之声,宛转嘹亮,甚觉爽耳。三人一闻此音,陡然神清气爽。唐敖道:“《诗》言‘鹤鸣于九皋 ,声闻于天’。今听此声,真可上彻霄汉。”三人顺着声音望去,只当必是鹤鹭之类,看了半晌,并无踪影,只觉其音渐渐相近,较之鹤鸣又更洪亮。多九公道:“这又奇了!安有如此大声,不见形象之理?”唐敖道:“九公,你看那边有棵大树,树旁围着许多飞蝇,上下盘旋。这个声音好像树中发出的。”说话间离树不远,其声更觉震耳。三人朝着树上望了一望,何尝有个禽鸟。林之洋忽然把头抱住,乱跳起来,口内只说:“震死俺了!”二人都吃一吓,问其所以,林之洋道:“俺正看大树,只觉有个苍蝇飞在耳边,俺用手将他按住,谁知他在耳边大喊一声,就如雷鸣一般,把俺震的头晕眼花,趁势把他捉在手内。”话未说完,那蝇大喊大叫,鸣的更觉震耳。林之洋把手乱摇道:“俺将你摇的发昏,看你可叫!”那蝇被摇,旋即住声。
唐、多二人随向那群飞蝇侧耳细听,那个大声果然竟是“不啻若自其口出”。多九公笑道:“若非此鸟飞入林兄耳内,我们何能想到如此大声,却出这群小鸟之口?老夫目力不佳,不能辨其颜色。林兄把那小鸟取出,看看可是红嘴绿毛?如果状如鹦鹉,就知其名了!”林之洋道:“这个小鸟从未见过,俺要带回船去,给众人见识见识。倘或取出飞了,岂不可惜?”于是卷了一个纸桶,把纸桶对着手缝,轻轻将小鸟放了进去。唐敖起初见这小鸟,以为无非苍蝇、蜜蜂之类,今听多九公之话,轻轻过去一看,果然都是红嘴绿毛,状如鹦鹉,忙走回道:“他的形状小弟才去细看,果真不错。请教何名?”多九公道:“此鸟名叫细鸟。元封 五年,勒毕国曾用玉笼以数百进贡,形如大蝇,状似鹦鹉,声闻数里。国人常以此鸟候日,又名候日虫。那知如此小鸟,其声竟如洪钟,倒也罕见!”
林之洋道:“妹夫要看凤凰,走来走去,遍山并无一只。如今细鸟飞散,静悄悄连声也不闻。这里只有树木,没甚好玩,俺们另向别处去罢。”多九公道:“此刻忽然鸦雀无闻,却也奇怪。”只见有个牧童身穿白衣,手拿器械,从路旁走来。唐敖上前拱手道:“请问小哥,此处是何地名?”牧童道:“此地叫做碧梧岭,岭旁就是丹桂岩,乃白民国所属。过了此岭,野兽最多,往往出来伤人。三位客人须要仔细。”说罢去了。多九公道:“此处既名碧梧岭,大约梧桐必多,或者凤凰在这岭上,也未可知。我们且把对面山峰越过,看是如何。”
不多时越过高峰,只见西边山头无数梧桐,桐林内立着一只凤凰,毛分五彩,赤若丹霞,身高六尺,尾长丈余,蛇颈鸡喙,一身花文。两旁密密层层,列着无数奇禽,或身高一丈,或身高八尺,青黄赤白黑,各种颜色,不能枚举。对面东边山头桂树林中,也有一个大鸟,浑身碧绿,长颈鼠足,身高六尺,其形如雁。两旁围着许多怪鸟,也有三首六足的,也有四翼双尾的,奇形怪状,不一而足。多九公道:“东边这只绿鸟就是鹔鹴。大约今日又来骚扰,所以凤凰带着众鸟,把去路拦住。看来又要争斗了!”
忽听鹔鹴连鸣两声,身旁飞出一鸟,其形如凤,尾长丈余,毛分五彩,撺至丹桂岩,抖擞翎毛,舒翅展尾,上下飞舞,如同一片锦绣。恰好旁边有块云母石,就如一面大镜,照的那个影儿五彩相映,分外鲜明。林之洋道:“这鸟倒像凤凰,就只身材短小,莫非母凤凰么?”多九公道:“此鸟名山鸡,最爱其毛,每每照水顾影,眼花坠水而死。古人因他有凤之色,无凤之德,呼作哑凤。大约鹔鹴以为此鸟具如许彩色,可以压倒凤凰手下众鸟,因此命他出来,当场卖弄。”忽见西林飞出一只孔雀,走至碧梧岭,展开七尺长尾,舒张两翅,朝着丹桂岩盼睐 起舞,不独金翠萦目,兼且那个长尾排着许多圆纹,陡然或红或黄,变出无穷颜色,宛如锦屏一般。山鸡起初也还勉强飞舞,后来因见孔雀这条长尾变出五颜六色,华彩夺目,金碧辉煌,未免自惭形秽,鸣了两声,朝着云母石一头撞去,竟自身亡。唐敖道:“这只山鸡因毛色比不上孔雀,所以羞忿轻生。以禽鸟之微,尚有如此血性,何以世人明知己不如人,反䩄颜无愧,殊不可解!”林之洋道:“世人都像山鸡这般烈性,那里死得许多?据俺看来,只好把脸一老,也就混过去了。”
孔雀得胜,退回本林。东林忽又飞出一鸟,一身苍毛,尖嘴黄足,跳至山坡,口中卿卿咋咋,鸣出各种声音。此鸟鸣未数声,西林也飞出一只五彩鸟,尖嘴短尾,走到山冈,展翅摇翎,鸣的娇娇滴滴,悠扬宛转,甚觉可耳。唐敖道:“小弟闻得鸣鸟毛分五彩,有百乐歌舞之风,大约就是此类了。那苍鸟不知何名?”多九公道:“此即反舌,一名百舌。《月令》‘仲夏反舌无声’,就是此鸟。”林之洋道:“如今正是仲夏,这个反舌与众不同,他不按《月令》,只管乱叫了!”忽听东林无数鸟鸣,从中撺出一只怪鸟,其形如鹅,身高二丈,翼广丈余,九条长尾,十颈环簇,只得九头。撺至山冈,鼓翼作势,霎时九头齐鸣。多九公道:“原来九头鸟出来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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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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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多九公指着九头鸟道:“此鸟古人谓之鸧鸹 ,一身逆毛,甚是凶恶。不知凤凰手下那个出来招架。”登时西林飞出一只小鸟,白颈红嘴,一身青翠,走至山冈,望着九头鸟鸣了几声,宛如狗吠。九头鸟一闻此声,早已抱头鼠窜,腾空而去。此鸟退入西林。林之洋道:“这鸟为甚不是禽鸣,倒做狗叫?俺看他油嘴滑舌,南腔北调,到底算甚么?可笑这九头鸟枉自又高又大,听得一声狗叫,他就跑了。原来小鸟这等利害!”多九公道:“此禽名叫鴗鸟,又名天狗。这九头鸟本有十首,不知何时被犬咬去一个,其颈至今流血。血滴人家,最为不祥。如闻其声,须令狗叫,他即逃走。因其畏犬,所以古人有捩狗耳禳之之法。”
只见鹔鹴林内撺出一只驼鸟,身高八尺,状似橐驼,其色苍黑,翅广丈余,两只驼蹄,奔至山冈,吼叫连声。西林也飞出一鸟,赤眼红嘴,一身白毛,尾长丈二,身高四尺,尾上有勺,其大如斗,走至山冈,与驼鸟斗在一处。林之洋道:“这尾上有勺的倒也异样。俺们捉几个送给无肠国,他必欢喜。”唐敖道:“何以见得?”林之洋道:“他们得了这鸟,既可当菜大嚼,再把尾子取下,作为盛饭盛粪的勺子,岂不好么?”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言驼鸟之卵,其大如瓮,原来其形竟有如许之大。这尾上有勺的,他比驼鸟,一个身高八尺,一个身高四尺,大小悬殊,何能争斗?岂非自讨苦么?”多九公道:“此鸟名唤鹦勺。他既敢与驼鸟相斗,自然也就非凡。”鹦勺斗未数合,竖起长尾,一连几勺,打的驼鸟前撺后跳,声如牛吼。
东林又跳出一只秃鹙,身高八尺,长颈身青,头秃无毛,撺至山冈。林之洋道:“忽然闹出和尚来了!”西边林内也飞出一鸟,浑身碧绿,一条猪尾,长有丈六,身高四尺,一只长足,跳跃而出。撺至山冈,抡起猪尾如皮鞭一般,对着秃鹙一连几尾,把个秃头打的鲜血淋漓,吼叫连声。林之洋道:“这个和尚今日老大吃亏。怪不得大人国的和尚不肯削发,他怕秃头吃苦。”多九公道:“原来跂踵出来争斗。他这猪尾,随你勇鸟,也敌他不过,看来鹔鹴又要大败了。”那边百舌鸟敌不住鸣鸟,早已飞回东林;秀鹙被打不过,腾空而去;鸵鸟两翅受伤,逃回本林。只听鹔鹴大叫几声,带着无数怪鸟,奔至山岗。西林也有许多大鸟飞出,登时斗成一团。那鹦勺抡起大勺,跂踵舞起猪尾,一起一落,打的落花流水。
正在难解难分,忽听东边山上犹如千军万马之声,尘土飞空,山摇地动,密密层层,不知一群甚么狂奔而来。登时众马飞腾,凤凰、鹔鹴也都逃窜。三人听了,忙躲桐林深处,细细偷看。原来是群野兽从东奔来。为首其状如虎,一身青毛,钩爪锯牙,弭耳昂鼻,目光如电,声吼如雷,一条长尾,尾上茸毛其大如斗。走至凤凰所栖林内,吼了两声,带着许多怪曾,浑身血迹,撺了进去。随后一群怪兽赶来,也是血迹淋漓,走至鹔鹴所栖林内,也都撺入。为首一兽浑身青黄,其体似麕,其尾似牛,其足似马,头生一角。唐敖道:“请教九公,这个独角兽自然是麒麟。西边那个青兽可是狻猊?”多九公道:“西林正是狻猊,大约又来骚扰,所以麒麟带着众兽赶来。”
只见狻猊喘息片时,将身立起,口中叫了两声。旁边撺出一只野猪,搧着两耳,一步三摇,倒像奉令一般,走到跟前,将头伸出,送到狻猊口边。狻猊嗅了一嗅,吼了一声,把嘴一张,咬下猪头,随将野猪吃入腹中。林之洋道:“这个野猪,据俺看来,生的甚觉悭吝,那肯真心请客?他的意思不过虚让一让,那知狻猊并不推辞,竟自啖了。原来狻猊腹饥,大约吃饱就要争斗了。”正自指手画脚,谈论狻猊,不意手中那个细鸟忽又鸣声震耳,连忙用手乱摇,那肯住声。狻猊听了,把头扬起,顺着声音望了一望,只听大吼一声,带着许多怪兽一齐奔来。三人吓的四处奔逃。多九公喊道:“林兄还不放枪救命,等待何时!”林之洋跑的气喘嘘嘘,弃了细鸟,迎着众兽,放了一枪,虽然打倒两个,无奈众兽密密层层,毫不畏惧,仍旧奔来。多九公道:“我的林兄,难道放不得第二枪么?”林之洋战战兢兢,又放一枪,好像火上浇油,众兽更都如飞而至。林之洋不觉放声哭道:“只顾要看撕斗,那知狻猊腹饥,要吃俺肉!无䏿国以土当饭,他是以人当饭!俺闻秀才最酸,狻猊如怕酸物倒牙,九公同妹夫还可躲这灾难,就只苦杀俺了!顷刻就到跟前,只要把口一张,就吞到腹中。这狻猊肚肠不知可像无肠国,但愿吞了随即通过,俺还有命;若不通过,存在里面,就要闷杀了!”
唐敖正朝前奔,只觉身后鸣声震耳,回头一看,狻猊相离不远,竟向身后扑来。不由手慌脚乱,无计可施,说声“不好”,一时着急,将身一纵,就如飞舞一般,撺在空中。众兽都向多、林二人扑去,二人惟有叫苦,左右乱跑。忽听山岗上呱剌剌如雷鸣一般,响了一声,一道黑烟比箭还急,直奔狻猊。狻猊将身纵起,方才躲过。转眼间又是一声响亮。狻猊躲避不及,登时打落山上。众兽撇了多、林二人,都来围护狻猊。只听呱剌剌、呱剌剌响亮连声,黑烟乱冒,尘土飞空,满山响声不绝,四处烟雾迷漫。那个响声如雨点一般滚将出来,把那些怪兽打的尸横遍地,四处奔逃,霎时无踪。麒麟带着众兽也都逃窜。
唐敖落下,林之洋跑来道:“妹夫当日吃了蹑空草,撺的高高的,有处躲避,竟把俺们撇了。幸亏俺有枪神救命。若不遇着枪神,只怕俺同九公久已变成狻猊的浊气了。”唐敖道:“当日小弟在东口山,手捧石碑,还能撺空,今日若将二位驼在肩上,大约也可撺高。无奈你们相离过远,狻猊紧跟身后,那里还敢迟延。舅兄只顾要将细鸟带回船去,方才被他这阵乱叫,以致众兽闻风而至,几乎性命不保。”多九公也走来道:“这阵连珠枪好不利害!若非打倒狻猊,众兽岂能散去?此时烟雾渐散,我们前去找那放枪之人,以便拜谢。”
只见山岗走下一个猎户,身穿青布箭衣,肩上担着鸟枪,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虽是猎户打扮,举止甚觉秀雅。三人忙上前下拜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请教尊姓?贵乡何处?”猎户还礼道:“小子姓魏,天朝人氏,因避难寄居于此。请教三位老丈尊姓?从何到此?”多、林二人把名姓说了。唐敖忖道:“当初魏思温、薛仲璋二位哥哥都以连珠枪出名。自从敬业兄弟兵败,闻得俱逃海外,此人莫非思温哥哥之子?待我问他一声。”因说道:“当日中原有位姓魏的,官名思温,惯用连珠枪,天下驰名,壮士可是一家?”猎户道:“这是先父。老丈何以得知?”唐敖道:“谁知壮士却是思温哥哥之子,不意竟于此处相会!”于是将名姓说明,又把当日结盟及被参各话细说一遍。猎户忙下拜道:“原来却是唐叔叔到此,侄女不知,万望恕罪。”唐敖还礼道:“贤侄请起。为何自称侄女?这是何故?”猎户道:“侄女名唤紫樱,哥哥名魏武。因敬业叔叔遇难,父亲无处存身,带领家眷,逃至此地。本山向有狻猊,常与麒麟争斗,伤损田苗,甚至出来伤人,附近居民屡受其害。向来虽有猎户,奈此兽极其狡猾,目力甚远,一闻枪声,即撺高逃避,非连珠枪不能捉获。因此聘请父亲,在此驱除野兽。历来打死狻猊不计其数。前岁父亲去世,虽将哥哥照旧延请,奈身弱多病,不能辛苦。若将此业弃了,无以为生。幸侄女幼年学得此枪,只得男装,权承此业,以养寡母。连日固众兽争斗,惟恐伤人,正要擒拿狻猊,不想得遇叔叔。方才狻猊紧在叔叔身后,我看着只管着急,不敢动手。亏得叔叔朝上一撺,方才得空放了一枪,若再稍迟一步,只怕叔叔性命难保。但是将身一纵,就能撺高,若非神灵护佑,何能如此?真是吉人天相。当日父亲临危,有遗书一封,命我兄妹日后投奔岭南,托叔叔照应。此书现在家中,就请叔叔过去一看,以便献茶。”唐敖道:“多年未见万氏嫂嫂之面,今在海外,自应前去拜见。不意思温哥哥今已去世,竟不能一见,好不令人心酸。”
当时三人同魏紫樱越过山头,向魏家而来。唐敖忖道:“我自到海外,凡遇各山异域,莫不上去流览。原想遵着梦神之话,寻访名花,谁知至今一无所见,倒与这些女子有缘,每每歧路相逢,却也奇怪。”不多时到了魏家,只见四处安设强弓弩箭。齐进客厅,魏紫樱进内通知万氏夫人同魏武出来,彼此见礼。唐敖看那魏武虽然满面病容,生的倒也清秀。魏紫樱把父亲遗书呈出。唐敖拆开,上面写的无非叮嘱俯念结义之情,诸事照应的话。看罢,叹息一番,将书收过。万氏道:“贱妾自从丈夫去世,原想携了遗书,带着儿女,投奔叔叔。因本地乡邻惧怕野兽,再三挽留,兼之家乡近来不知可还辑捕余党,惟恐被害,不敢前去。今幸叔叔到此。我家现在六亲无靠,故乡举目无亲,除叔叔外,别无可托之人。将来尚恳俯念丈夫结义之情,务望携带。倘能仍回故土,就是我丈夫在九泉之下,也感大德了!”唐敖道:“缉捕之事相隔十余年,久已淡了。日后小弟海外回来,自然奉请嫂嫂并侄儿、侄女同回故乡。况今日侄女如此大德,岂敢相忘?嫂嫂只管放心。”于是又问到日用薪水。原来此处民人因魏家父子驱除野兽,感念其德,供应极厚。每年除衣食外,颇有盈余。唐敖听了,这才放心。随将身边带着散碎银子送给魏紫樱,为脂粉之用。又嘱魏武带至魏思温灵前,拈香下拜,恸哭一场,辞别回船。
次日到了白民国。林之洋发了许多细缎、海菜去卖。唐敖来邀九公上去游玩。多九公道:“此处人烟甚广,地方富厚,语言也与我们相同。无如老夫与他无缘,每到此地,不是有事,就是抱病,今日叨光同去走走,却也难得。”一齐登岸。走了数里,只见各处俱是白壤。远远有几座小岭,都是一色矾石。田中种着荞麦,遍地开着白花。虽有几个农人在那里耕田,因离的过远,面貌看不明白,惟见一色白衣。不多时进了玉城,步过银桥,四处房舍店面接连不断,俱是粉壁高墙,人来人往,作买作卖,热闹非凡。那些国人无老无少,个个面白如玉,唇似涂朱,再映着两道弯眉,一双俊目,莫不美貌异常,而且俱是白衣白帽,一概绫罗打扮,极其素净。腕上都戴着金镯,手中拿着香珠,帽后拖着三尺长的大红穗子,身上挂着印花双飞燕的汗巾,还有许多翡翠、玛瑙玩器。所穿衣服,大约都用异香熏过,远远就觉芳馨扑鼻。唐敖此时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给 ,一面看着,一面赞不绝口道:“如此美貌,再配这些穿戴,真是风流盖世。海外各国人物,大约以此为最了。”再看两边店面,接接连连,都是酒肆、饭馆、香店、银局。绸缎绫罗,堆积如山;衣冠鞋袜,摆列无数。其余牛、羊、猪、犬、鸡、鸭、鱼、虾,诸般海菜,各种点心,不一而足。真是吃的、喝的、穿的、戴的,无一不精,无一不备。满街满巷,那股酒肉之香,竟可上彻霄汉。
只见林之洋同水手从绸缎店出来。多九公迎着问道:“林兄,货物可曾得利?”林之洋满面欢容道:“俺今日托二位福气,卖了许多货物,利息也好,少刻回去,多买酒肉奉请。如今还有几样腰巾、荷包零星货物,要到前面巷内,找个大户人家卖去。俺们何不一同走走?”唐敖道:“如此甚好。”林之洋随命水手把所卖银钱先送上船,顺便买些酒肉带去,自己提了包裹,同唐、多二人,进了前面巷子。林之洋道:“好了,前面那个高大门楼,想是大户人家。”走到门前,适值里面走出一个绝美后生。林之洋说知来意,那后生道:“既有宝货,何不请进我家,先生正要买哩!”三人刚要举步,只见门旁贴着一张白纸,上写“学塾”两个大字。唐敖一见,不觉吃了一吓道:“九公,原来此处却是学馆。”多九公看了,也吓一跳,又不好退回,只得走进。那后生见他们进来,先到里面通信去了。唐敖向多九公道:“此处国人生的清俊,其天姿聪慧,博览群书,可想而知。我们进去,须比黑齿国加倍留神才好。”林之洋道:“何必留神?据俺愚见,总是给他弗得知!”
三人进内,来到厅堂。里面坐着一位先生,戴着玳瑁边的眼镜,约有四句光景。还有四五个学生,都在二旬上下,一个个品貌绝美,衣帽鲜明。那先生也是一个美丈夫。里面诗书满架,笔墨如林。厅堂当中悬一玉匾,上写“学海文林”四个泥金大字。两旁挂一副粉笺对联,写的是:
研六经以训世,括万妙而为师。
唐敖同多九公见了这样规模,不但脚下轻轻举步,并且连鼻子气也不敢出。唐敖轻轻说道:“这才是大邦人物,一切气概,与众不同。相形之下,我们又觉有些俗气了。”走进厅堂,也不敢冒昧行礼,只好侍立一旁。先生坐在上面,手里拿着香珠,把三人看了一看,望着唐敖招手道:“来,来,来,那个书生走进来!”唐敖听见先生把他叫作书生,不知怎样被他看出形藏 ,这一惊吃的不小。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