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和诸君所谈的,可以说是关于美国农业和农民生活的鸟瞰,现在要略再谈谈访问农民领袖的情形。
我于七月十六日下午和纪因及赛意离开了明尼爱普利斯,于当日下午八点钟到南得可塔州东北角一个小镇叫做克勒尔城(Claire City),再到离开这个小镇约二英里的一个小村里面去,访问一个农家姓乌华斯特的(Walstad)。美国小农村里的房屋是零星散布在农田中的,很不容易找。幸而住在小农村里的居民大概因人家不多,彼此都是相识的,所以在途中问了几次路上的行人,由他们的指示,在田陌间转了几个弯,由赛意下车去问了几家,就找到了乌华斯特的家里。说来有趣,这个农家的全体都成了最前进政党的热心分子,一父两子和两个媳妇都成了农民运动中的健将!他们当然都加入了联合农民同盟。大的儿子有三四十岁了,名叫克勒伦斯(Clarence)。我们到的时候,正看见克勒伦斯在房间里的一架油印机上大印其印刷品,预备发给本村各农家的。他的妻子也在旁边帮忙。他们和我们大谈了许多有名无实的“农民救济”的种种黑暗内幕。不一会儿,他们的老父由田间回来了,他的弟弟也由田间回来了。老父名叫康特(Kunt),六十几岁了,弟弟名叫纠利爱斯(Julius),年龄看去有三十几岁,克勒伦斯没有子女,纠利爱斯却有着一大群小把戏,大概有五六个,由两三岁到六七岁,庭院里和饭厅上(同时也就是客厅)都被他们吵得怪热闹。老父喜欢说笑话,顾盼这些孩子们笑着说,你不要看不起他们,这些宝贝都是未来的青年党员啊!他听说我们都是由纽约来的,那是很远的地方,他又说笑话,说:“你们从那样远来,到底是不是反动派弄来的奸细,我真有点担心!”当然,这只是说笑话,有柯勒尔的介绍,他们不会疑心我们是什么奸细,全家都十分殷勤地招待我们,特别烧了好菜请我们吃晚饭。夜里把小把戏们挤到一只床上去,留出一个床来给我们过夜。
康特很感慨地告诉我们,说他数十年的血汗积蓄,原来已有了二三万金圆存在银行里面,后来因银行关闭的狂潮,完全丧失,一无所有,他的妻死了,现在就和两子同居,分受一点有名无实的所谓“救济”。他说他们所住的这个小村里有七八百人口,农民苦干得像奴隶一样。在以前繁荣的时代,一个勤俭自守的农民还可有数百元或数千元储蓄在银行。那时地价一天高一天,每亩地价约达一百二十五金圆。但是一九二九年以后,地价竟跌到每亩二十金圆,现在虽有一部分农民仍糊里糊涂,仍想靠苦干来挽回厄运,但是已有一部分农民觉悟,认为非联合起来抗争是无济于事的。这位老农不但认识正确,而且对于革命理论也谈得头头是道,听说他的书也看了不少,我和纪因及赛意都为之惊叹。
纠利爱斯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你看他穿着农民工作的衣服由田间回来的时候,似乎有些土头土脑的样子,但是你如开口和他谈谈,便知道他一点也不土!原来他也是农民运动中最英勇的一个分子。当夜刚巧在附近农村的一个小学校里(就只有一个房间的小学校)约了几个农民开会,我们也乘着这个机会跟他去看看。他有一辆蹩脚的福特旧式汽车,开起来在马路上隆冬隆冬响而特响,他一面开车,一面告诉我们,说有人喜欢称道美国农民有汽车,这个破烂的车子就是一个标本,坏了没有钱修理,连汽车号牌也没有钱去付捐。我问没有汽车号牌,如果被查了出来,要不要被罚。他说在这样尴尬的时代,那里顾得许多!他并说在乡间人少,大概可以混混;偶然开到城里去买东西,只得设法把车子停在警察看不见的地方,有的警察虽看见了,也马马虎虎。他用很滑稽的姿态和口气说着,我们听了都不由得大笑起来。
我们在路上隆冬隆冬了好些时候,在黑暗中已到了准备开会的小学校。已有几个人先到了,都暂在小学校的外面空地上等候着。一阵一阵地有农民开着车子源源而来。车子都不比纠利爱斯的高明,有的只是陈旧不堪的货车,隆冬隆冬的声音就更大。有许多农民连田间工作的衣服都来不及换,就那样穿在身上来赴会。人都齐了,同进小学校里去开会。到会的约有三四十人,有三个女的。纠利爱斯也起来发表意见,他立到讲台上去,居然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小时的话,说得很有条理。他不但能演讲,而且在行动上也很英勇。本村有农民因银行逼债,要把他全家驱逐出屋,纠利爱斯等特招集多数农民出来阻止。这农家虽赖群众的力量,仍得暂时住着,但是纠利爱斯却大受反动派的嫉忌,曾经被绑去毒打过一顿,可是他的热心于农民运动,仍然是很积极的,并不因此而有一点退却。他在不久以前也曾被推举加入美国农民代表团去参观过苏联。据说当时有十六国的农民共派一百六十个代表去苏联视察,美国也是其中的一国。他回国后还写了一本小册子出版,报告他在苏联的见闻。我问起他对于苏联的感想,他回答得颇为有趣,他说:“我在那里看不见像美国这样在饥饿线上打滚的农民生活。我在那里也看不见有人把农民从他的家里驱逐出来。我在那里也看不见有农民常常惴惴恐惧要失掉他的家和农场。我在那里也看不见有剥削者和被剥削者。我在那里所看见的只是工人和农民为着他们自己的国家努力工作着,他们所造成的结果就是他们自己享用得到的。”
我们在乌华斯特家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之后,康特告诉我们,说隔壁村里有两个大学女生,是由东部来到农村里帮助农民运动工作的。等一会儿,她们两位因也听见我们到的消息,虽素不相识,却乘着她们自己的很讲究的汽车来看我们了。她们原来是同胞姊妹,一个叫白黛,一个叫琼恩,年龄都在二十左右,生得非常娇美。一个还在大学求学,一个已毕了业在纽约新闻界任事。她们都出身富有之家,同时加入了最前进的政治组织,对于农民运动有着非常的热忱,乘着暑假时期,自备了一辆汽车,同到农村来尽义务的。她们常常用着自己的汽车替农民团体分送印刷品,或接送较远地方赴会的农民。美国青年活泼健谈,有她们来,我们这一群突然增加了更愉快的空气。她们当天下午还要到附近各村去散发印刷品,我们三人也加入她们的那辆非常讲究的汽车去帮了半天的忙,午饭和晚饭都同在一个附近的小菜馆里面吃。这两个女青年对于中国的民族解放运动也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深刻的注意,向我探问了许多话,那种热诚是很可佩的。美国的男女青年为着革新运动的推进,情愿尽义务来干,像这两个妙龄女子,也是一个例子。
我们当晚八点后离开这个小农村,行到十二点钟,在一处“木屋”里歇息一夜。这个“木屋”是我随便创译的,原文是cabin,是一个一个小的木屋,用木板造成的,每个木屋只有一个或两个房间(大多数只一个),往往在一个路旁的草地广场上建造一大群这样的木屋,四面用竹墙或其他式样的矮墙围起来。除了我以前曾经提及的人家出租给旅客的房间外,这类木屋也是预备给旅客住的,里面有着床榻及简单椅棹的设备,并另有一个木屋装有新式浴盆及抽水马桶等,以备旅客使用,价格比旅馆便宜。美国农民住宅还多数没有电灯,没有浴室和抽水马桶等等卫生设备,乌华斯特的家里也这样。我们几个人到了这木屋里,愉快地洗了一个澡,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七月十九日)八点钟,我们又上征程了,直开到夜里十点钟,又到同州的另一个小村,叫做雪菲尔德(Sheffield),那里有个农家姓爱尔斯(Ayres)的,是柯勒尔介绍我们去访的第二个农家。乌华斯特那里是种麦,爱尔斯却偏重在畜牧,尤其是牧羊。屋子也不同,前者所住的是一般的平屋,后者所住的却是旧式的木屋,他们叫做log cabin,里面虽分有几个房间,外面看过去却好像是一根一根树木叠成的,至少墙上是有着这种的样子。里面地上虽铺有漆布的地毯,但是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没有浴室,没有抽水马桶,却和乌华斯特那里一样。我们到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主人姓爱尔斯,名轰默(Humer),很殷勤地出来招待我们,和他的妻子和唯一的女儿陪我们同用晚餐以后,又同在木屋的门外,围坐在地下谈到深夜才睡。我们三个人就在他的客厅里搭着三架帆布床睡。第二天因为要赶路,黎明即起,看他起来亲手在牛旁捏新鲜牛奶给我们喝。轰默年约四十来岁,也是农民运动中的前进分子,境遇似乎比乌华斯特略为好一些,所以他的妻子和十四岁的女儿都穿着得比较讲究些,也有一辆福特旧式汽车,虽也并不高明,但比乌华斯特的好得多了。他用着自己的汽车陪我们去看了好几个畜牧场,并带我们去另一个农家里去吃中饭,参观他的家庭,那人家有三个成年女儿,她们和轰默的女儿都成了前进政党的青年党员,对于我们都格外有着同情的态度。轰默对于AAA减少畜牧数量的办法,也深致愤慨。他是第一次看到中国人,他的家属也是第一次看到中国人,但是他们待我的诚恳殷勤而又自然,却好像是老朋友一样。轰默更非常健谈,而且诙谐百出,令人绝倒。据他告诉我们,那个区域还多少保存着最初移民时的习俗,遇有争执的事情,彼此打一架;谁的膂力强,打得赢,谁就占便宜,什么法律不法律,还不大通行!我们看见轰默的体格魁梧,都想他一定也是一个好打手!他的那个爱女虽只十四岁,生得非常健康美,好像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将来大概也是一位女打手吧!
我们于七月二十日的下午五点钟和他们握别,当夜十一点钟开到外屋明州西北部的一个小镇叫可地(Cody),又在“木屋”里过夜,第二天早晨(廿一日)六点钟即起程,直驶世界最著名的最大公园——黄石公园(Yellowstone National Pa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