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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写作的尝试

在国文课上作文,当然也可以说是写作的尝试,但是我在这里指的却是发表或投稿的文字。

我读到中学初年级,几个月后就陷入了经济的绝境。我知道家里已绝对没有办法,只有自己挣扎,在挣扎中想起投稿也许不无小补。但是不知道可以投到那里去。有一天偶然在学校的阅报室里看到《申报》的《自由谈》登着请领稿费的启事,才打定主意写点东西去试试看。那时的《自由谈》是由冷血先生主编,他自己每天在那上面做一篇短评,其余的文字大概都是靠投稿。

但是我有什么可以写呢?的确踌躇了好些时候。我上次不是和诸君谈过吗?我觉得写作在初学方面最重要的不外两点:一是写的技术,二是写的内容。这两点虽同是不可少的,但是第二点似乎比第一点还要重要。我这时在写的技术方面比较地有一些把握,但是因为经验的薄弱,观察的不深刻,实在觉得没有什么可写。于是我想个办法,到图书馆里去看几种英文的杂志,选译一些东西。这选译并不是什么长篇大文,只是几百字的短篇的材料,例如体育杂志,科学杂志等等里面的零星的材料,大讲其健康或卫生的方法,以及科学上形形色色的有趣的发明。这种材料在当时的《自由谈》是可以适用的,可是试了几次总是失败,好像石沉大海,无影无踪。但是我可以勉强抽出时间来的时候,还是试试看。有一天翻开报纸来,居然看见自己的文字登了出来,最初一刹那间好像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看着题目下的署名,的的确确一毫不差的是“谷僧”两字!(这是当时随便取的笔名。)这样陆陆续续地发表了好几篇,到月底结算稿费的时候,报上那个请取稿费的启事里,当然缺不了我的份!我便和我的弟弟同到棋盘街的一个刻图章的小摊上去刻了一个,拿到申报馆去伸手拿钱。心里一直狐疑着,不知到底能够拿到多少。不料一拿就拿了六块亮晶晶的大洋!如计算起来,一千字至多不过一块钱,但是我在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样计算过,只觉得喜出望外。我的弟弟比我年龄更小,看见好像无缘无故地柜台上的人悄悄地付出几块大洋钱,也笑嘻嘻地很天真地替我高兴。我们两个人连奔带跳地出了申报馆,一直奔回徐家汇。这在我当时买一枝笔买一块墨都须打算打算的时候,当然不无小补。但是钱到了手,却也就学了一点坏!回校的途中经过了一个卖彩票的店铺门口,和弟弟两个人商量一会,居然土头土脑地下决心掏出一块大洋买了一张彩票,后来这张彩票的结果和我最初若干次的投搞有着同样的命运!

不久我又发现了一个投稿的新园地——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学生杂志》。记得当时在这个杂志里投稿最多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杨贤江,当时他还在师范学校求学;一个是萧公权,他的底细我不知道,由他的文字里看出他似乎是四川人;一个便是我。我的文字虽常常也被采登,但我自己知道都不及他们的两位好,因此愈益勉力求进步,好像暗中和他们比赛似的。在这个杂志里所投的稿不像在《自由谈》上的只有数百字,一来就是几千字了。所写的内容,大概偏于学生修养方面的居多,这是我在当时的学生群中观察得来的材料(当时南洋公学的学生有千余人,这学生群还不算小),比以前译述健康方法和科学小品的内容又有不同,在组织材料和构思方面比较地多得一点训练。我从这里又得到一个教训,就是我们要写自己所知道得最清楚的事情,尤其是实践或经验中感到最深刻印象的事情。

但是我在《学生杂志》里投稿也不是完全顺利的,总是去了好几篇才登出一篇。登了一篇之后,好像替我打了一个强心针,再陆续写几篇去,登后再等着多少时候。关于好多没有采登的稿子,我当时并不知道,也没有想到这应该埋怨编辑先生,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稿子并不是篇篇都好。我当时虽一点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职业是编辑,但是说来奇怪,对于做编辑的苦衷,似乎已经了解。 l6Wqgb1ZthxDmjStqfyMl9q7NPdsaOwjdmLHLLqooGq+sCkqAOT/mYQiEU2J4/eA



六 新闻记者的作品

我在准备做工程师的学校里面——虽则还在中学——并不专心于准备做工程师,却分着大部分的心力看这样的书,翻那样的报,和准备做工程师的工作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这实在不足为训。就职业指导的原则说,应该赶紧设法掉换学校才是,可是我当时在这方面是个“阿木林”,想都没有想到,还是在暗中摸索着。

但是有一点却在小学的最后一年就在心里决定了的,那就是自己宜于做一个新闻记者。在那个时候,我对于《时报》上的远生的《北京》通讯着了迷。每次到阅报室里去看报,先要注意《时报》上有没有登着远生的特约通讯。我特别喜欢看他的通讯,有两个理由:第一是他的探访新闻的能力实在好,他每遇一件要事,都能直接由那个有关系的机关,尤其是由那个有关系的政治上的重要人物,探得详细正确的内部的情形;第二是他写得实在好!所以好,因为流利,畅达,爽快,诚恳,幽默。他所写的内容,和所用的写的技术,都使当时的我佩服得很,常常羡慕他,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做成那样一个新闻记者。想诸君也许还记得,远生就是名记者黄远庸先生的笔名。我当时对于他的为人怎样,完全不知道,但是在文字上认识了他,好像他就是我的一个极要好的朋友。后来他因反对袁世凯称帝而冒险南下,我已在中学里,对于他的安危,简直时刻担心着,甚至有好几夜为着这件事睡不着。他离开上海赴美国,途中还写了好几篇短小精悍,充满着朝气的通讯登在《申报》上,是我生平最倾倒的佳作,我正切盼着他能继续写下去,不料他到旧金山的时候竟被暗杀,真使我悒郁不欢,好像死了我自己的一个好朋友。

我以前曾经谈起在中学初年级的时候,对于先师沈永癯先生所借给我的《新民丛报》,也有一时看入了迷,这也是鼓励我要做新闻记者的一个要素。当然,那里面所建议的事情和所讨论的问题,和当年的时代已不适合,我只是欣赏那里面的锐利明快引人入胜的写的技术,所以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就无意再看了,可是增强了我要做个新闻记者的动机,那影响却是很有永久性的。

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同房间的同学有一位彭昕先生,他的国文根底很好,对于秋桐(即现在到华北去做什么委员,使国人为之齿冷的章士钊)所办的《甲寅杂志》看入了迷。他常常在我面前把秋桐的文章捧上了天,赞不绝口。平心而论,章士钊的现在行为虽令人齿冷,但在当时那一段时期的努力,却也有他的劳绩。我厌恶他现在的为人,同时我却要承认当时确曾经受着秋桐文字的相当的影响。我因为彭先生的入迷,也对于《甲寅杂志》加了特殊的注意,每期都从我这位朋友那里借来看。秋桐文字的最大优点是能心平气和地说理,文字的结构细密周详,对政敌或争论的对方有着诚恳的礼貌,一点没有泼妇骂街的恶习气。我很觉得这是现在我们应该注意的态度,——尤其是现在积极推动全国团结御侮的时候——不要心境过于狭隘,太不容人,我当时对于秋桐的文字虽不像我的同学彭先生那样入迷,但却也喜欢看。这对于我要做新闻记者的动机,也有相当的推动力。

其实也只有《甲寅杂志》能使秋桐令人敬重,后来秋桐反对“五四”运动的新文化,又办什么《甲寅周刊》,同样地用秋桐署名的文字,看了便令人作三日呕!关于这一点,我也许可以捏造一个原则,做文章和做人实在有着密切的关系。做了一个要不得的人,原来能写很好文章的,到了那时写出来的也要变成要不得的东西。这也许是因为好的文章不仅是有着好的写的技术,同时也离不开好的写的内容。而且还有一点似乎奇特而却也是事实的:那便是内容的要不得往往也要影响到写的技术,因为只有理直气壮的内容才写得好,否则扭扭捏捏,不能遮掩它的丑态! l6Wqgb1ZthxDmjStqfyMl9q7NPdsaOwjdmLHLLqooGq+sCkqAOT/mYQiEU2J4/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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