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在下近来体验所得,深觉我们倘能体会“消极中的积极”之意味,一方面能给我们以大无畏的精神和勇往迈进的勇气,一方面能使我们永远不至自满,永远不至发生骄矜的观念。
孔老夫子是我国历史上的一位伟人,他视富贵如浮云,是何等的消极!据他的一位很刚强的弟子子路说,他明明是“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又是何等的消极!但是他却不赞成当时长沮和桀溺(均与孔子同时的隐者)一流人的行为。他自三十五岁起由鲁国往齐国,周游列国,仍冀于无可为之中而或可获得多少的结果,一直奔到六十八岁才回到鲁国。孟子说他“三月无君则皇皇然”,则又何等的积极!
无论何人不能不承认孙中山先生是我国近代史上的一位伟人,据他自述:“……虽身当百难之冲,为举世所非笑唾骂,一败再败,而犹冒险猛进者,仍未敢望革命排满事业能及吾身而成者也……”以孙先生的眼光与魄力,在当时还是“未敢望革命排满事业能及吾身而成”,其消极为何如?但是“未敢望”尽管“未敢望”,却能于“一败再败”之余“而犹冒险猛进”,其积极又何如?
以“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为背景,以“未敢望及吾身而成”为背景,可以说是以消极为背景;以消极为背景的积极进取,不知有所谓失望,不知有所谓失败,因为失望和失败都早在预期之中,本为常例,不是为例外。世之不敢进取者无非怕失望,无非怕失败,以消极为背景的积极进取既不怕什么失望,也不怕什么失败,则明知向前进取尚有上面所谓“例外”者可得,坐而不动则永在上面所谓“常例”者之中,两相比较,还是以进取为得计;况且进取即不幸,至多如未进取时之一无所获,则本为消极的意料中所固有,静以顺受,无所怨怼。所以我说“消极中的积极”能给我们以大无畏的精神和勇往迈进的勇气;只有不怕失望不怕失败的人才有大无畏和勇往迈进的精神。
我个人对于人生就以消极为背景,我深信有了以消极为背景的人生观,然后对于事业才能彻底的积极干去。我记得陈畏垒先生在他所做的《人生如游历的旅客》一文里有这样的几句:“我们此地不能讨论到世界的原始和宇宙的终极,但是我们每一个小我的人生,所谓‘上寿百年’,年寿上是有限制的,古人说‘视死如归’,虽没有说归于何处,而大地上物质不灭的原则是推不翻的,我们不必问灵魂的有无,我们可以说我们最后的归宿便是形体气质一一仍归于所自生的世界。宗教家言所谓来处来,去处去,我们要改为来处来,还从来处去。承认了这一个前提,那么我们自少而壮而老这一段生存的时间,岂不是和‘旅行’没有两样?”我完全和他表同情,我所以对于人生以消极为背景,也是因为感觉“每一个小我的人生”在“年寿上是有限制的”,“我们最后归宿”都不免“形体气质一一仍归于所自生的世界”。有了这样的感觉,我们便应该明澈的了解:我们所能做的事只有竭尽我们的能力,利用我们的机会和“生存的时间”,能力社会或人群做到哪里算哪里,决用不着存什么“把持”或“包办”的念头。再说得明白些,有一天给我做,我就欣欣然聚精会神的干去;明天不给我做,也不心灰,也不意冷。为什么呢?因为我想得穿了,我横竖要“仍归于所自生的世界”,我只能有一日做一日,有得做便做,没得做便找些别的做;我做了三十年四十年,或做了数天数年,在人类千万年的历史上有什么差异?如能给我多做几年或几十年,只要我做得好,在此有得做的时期内,已有人受到我的多少好处;做到没得做的时候,要滚便滚。有了这样的态度,便能常做坦荡荡的君子,不至常做长戚戚的小人;不但失望失败丝毫不足以攫吾心,就是立刻死了(奋斗到死,不是自寻短见的死),也不算什么一回事。
反过来想,就是有些成就,以我们在“年寿上是有限制的”“一个小我的人生”,其所作为在人类千万年历史上的事功里,所占地位之微细或犹不及沧海之一粟,只有尽我有涯之生向着无穷尽的路上前进,做多少算多少,有何足以自傲之处?所以我说“消极中的积极”能使我们永远不至自满,永远不至发生骄矜的观念,因为只有能把眼光放得远的人才能“矫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荣无遽欣,患难无遽憝”。(曾文正《不求》诗中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