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暑期大学常于夜里请人演说,七月廿八夜里请到的是一位道地十足的老农夫(名叫George G. Mc Dowell)。别的夜里来演说的有的是文化机关的领袖或教授,有的是教育家或工程师,但似乎总不及一位老农夫更能引起我们的注意,有一部分也许因为这位老农夫是于十二年前由美国“移植”到俄国的,他原是个美国人,而这次暑期大学的学生又以美国的男女占最大多数,在他们算是“老乡”,兴趣当然更浓厚,所以这天夜里虽在一个最大的讲堂里,仍拥挤得水泄不通,窗户上及墙角墙边的地上都坐满了人。
在台上做主席的是美国的大学教授(同时也是此次暑期大学里的一个学生),听众是若干男女专家和若干男女大学生,而巍然对他们演讲的是一个农夫,这也许只在苏联看得到的一幕趣剧。这位农夫却受着全体听众的深深的敬重,因为他在苏联十年来,尤其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集体农场积极进行以来,他在这运动中努力奋斗,于艰苦困难中打出新天地,在农业的改进上有过特殊的贡献,现在已被视为农业专家之一了。这位发已斑白,年龄至少在五十以上的老农夫,从八点起开始演讲,后半段是回答各人的问句,前后不断地共达四小时之久,第一个主席罗伯博士做到一半,觉得倦了,换上第二个主席塞尔逊博士,而这位老农夫却仍然精神抖擞,态度安详地,唱他的独脚戏,而且没有一秒钟不吸住全体听众的注意。他能继续吸住全体听众的注意,固然由于他所说的都是他的亲切经验语,而我尤其感到兴趣的,是他仍然不失他的老农夫的老老实实诚诚恳恳的态度——也许可说是土头土脑得怪可爱的模样。
他所讲的内容,简单说来,大概可分三点:第一点是谈他十年前初到俄国的时候,俄国农夫只有种种迷信,不知科学为何物。例如遇有旱灾,他们只希望由牧师们在田上洒几滴的“圣水”可以救救他们的苦命!又例如乡下土老儿饮了沟里的污水,发生疠疫,他们又相信牧师们的说教,说这是天灾,用来惩罚他们的罪恶的!死的人越多,牧师的话越被觉得是有道理!第二点是关于训练人材的艰难,因为大规模的农业改进的计划,需要大量的农业人材,而农夫的原有知识程度却太幼稚,欲使于短时期内习于机械的运用,很不容易。但因有了精细的计划,和忍耐的努力,这个难关居然打通,现在这项人材已足够了。第三点是对农村里所潜伏的反革命势力的搏斗。俄国老农囿于旧习,反对集体农场的办法,加以富农余孽的暗中煽动诱惑,想出种种破坏的阴谋。但后来因为集体农场的办法在事实上确能给与更多的农产品,当时正在缺乏农产品时代,农产品较金钱为尤可贵,所以也渐渐地表同情于新法了。
他讲完之后,大家提出了不少问题请他解答。这个老农大概耳朵已不大行,每个问题提出后,都由主席就近向他申说一次,他非常仔细地倾耳静听着,随后便对准了问题回答。现在只撮述几点如下:
(1)妇女在集体农场里的工作,效率和男子的一样,而且妇女心细,易受训练,在训练方面所得的效果比男子的更好。(大家听到这里,在听众里的妇女们都欣然相顾而笑,有的还对她们特别要好的男友做鬼脸!)
(2)在平日,农场工作也定为八小时,但在播种和收成的时候,则不能呆定时间;但工作者知道不是替他人做牛马,故对工作的态度和资本主义社会里的雇农不同。
(3)工作最忙时,每人分两班前后替换工作,每班约十小时,大多是关于运用机器曳引机(tractor)的工作。
(4)每五千“赫克特”(hectar,每个赫克特约合两个半英亩)需要四百八十至五百农夫工作,因机器虽在积极增加,仍不足够,故仍有用手工的。普通这样大的区域需要四百农夫。
(5)农夫分队工作,有突击队实行“社会主义的竞赛”。
(6)“机器曳引机站”(Machine and Tractor Station,又简称 M. T. S.)的设立,和农场的集体化及富农的清除,有很重要的关系。大规模的农业非机械化不可,该站的重要的使命便是把机器曳引机供给许多贫农和中农,使他们的生产力增加,农产品的收获随之增加,富农余孽的破坏阴谋无从发展。该站除供给机器,代修机器,还负有组织新的集体农场的责任。这种机器曳引机站和集体农场的关系是由共订合同而成立的:主要之点是该站同意于供给机器,训练农夫如何运用机器;在集体农场的农夫方面则同意于获得收成后,依收成多寡,缴纳相当比例的农产品。
(7)机器曳引机站和国营农场都设有“政治部”,因在一九二二年时有反革命分子潜入农村组织,阴谋破坏,故特设此部,在农民间实施政治教育,使受社会主义的训练,并为农民图谋种种利益,代为解决种种困难问题,由此巩固集体农场的组织,推进集体农场的建设。
(8)已集体化的农场有三种:(a)集体农场(Collectivefarm),在这里面,基本的生产工具,如劳力、土地、机器和工具、牲口,关于农场的建筑,都社会化;但连着住宅的土地(小的果园和种有菜蔬的地方)、住宅,一部分的供给牛奶的牛,和猪、羊、鸡鸭等,仍归各农夫自有。(b)国营农场(Statefarm),这里面的农夫受国家雇用,做工会的会员,和工厂里的工人一样。(c)农业公社(Aricultural Commune),在这里面,生产工具和分配都社会化,农民住的是公社的房屋,吃的在公社的食堂,一切都混合在公社里。这在性质上比集体农场更革命化了。(记者按,第一种最多,现约有二十万这样的农场,其耕地面积已占全国百分之九十;第二种次之,约有五千;第三种最少。)
(9)这样新社会里的工会组织既是由处在主人翁地位的工人自己造成的,故只知道协助解决问题,决无罢工或有意为难的事情,这和其他国家里的工会组织站在对立地位者不同。各工会负有照顾全体会员的责任。例如工会会员每年有两星期或更多的例假,工资照给,这工资就是由工会向有关系的生产机关收取的。这位农夫说到这里,顺便提到一个有趣的例子,在他所工作的农村里面,有一个女子专门养猪,养得又大又胖,工作成绩优越,得到六个月假期的奖励。(记者按:在这种假期内,大抵都由工会免费送到名胜的地方,如克里米亚山水名胜之区,去游玩休养。)大家听到此事,哄堂大笑,尤其因为那位老农讲得津津有味,现出他不胜羡慕之至的神情,嘴里还舐舌有声,好像舐着了什么好味道。养猪似乎是小事,但在这样新社会里替社会养出了好猪,即是对社会的贡献,所以值得社会的答谢和奖励。
(10)有人问美国有意销毁农产品以求价格的抬高,因生产过剩的原故;将来苏联的农产品也许也要达到生产过剩的时候,会不会有同样的毛病?那老农答得倒也简单了当,他说绝对不会,因为在社会主义的社会制度之下,那时尽可缩短工作时间,多多余出时间来享受文化的幸福——总之你如看见了这位老农的那副神气,无疑地知道他对于现在的工作有着浓厚的兴趣,对于未来的希望有着无限的乐观。
(11)还有一个问题也引起许多人的询问和注意,那便是有好几个美国人看见这位美国“移植”来的老农那样“得意”,问起以后如再有美国农夫想来,可不可来?这老农说目前已不需要,因为一则已有训练过的许多人材,二则房屋仍不够用。我看那些美国人的意思,简直觉得来做这样的一个农夫,都是一件莫大的幸事,大有求之不得的感慨。这个感慨的后面,当然伏有号称“金圆帝国”的失业队伍日增的背景。
这个老农那夜大概是因为“大学校”敦请他来演讲,不但衣服穿得特别整洁——上身穿着一件黑哔叽的外衣,领结也打得很像样,下身穿着一条密色有条文的法兰绒裤子,都是很新的,大有大学教授的派头——而且还在衣领前面左边挂着一块在苏联视为殊荣的“列宁奖章”。这奖章看去似是古铜制成的,上面镌有列宁的半身肖像,像后的底面(仍在同一面,不是后面)还有工厂烟囱等等表示努力建设的意思。听众最后并注意到他身上挂着的这一块小东西,也来问他一问,问他得到这个奖章,享到什么利益?他很高兴地很慎重地把这块小东西拿下来给大家看,一面说他只知道努力工作,原未想到有什么奖品,不料忽然有一天有一个工伴来告诉他,说在他工作的那个农村里,经众意决定他应得到这样一个奖品,他因事出意外,又欣慰,又惭愧,他的俄文还不很高明,据他的俄妻(到俄后娶的)将规章里所说的告诉他,有这奖章和所附的证书(像袖珍日记薄的式子),其利益大概如下:(一)每月领得三十罗布的奖金;(二)每年可作两次免票旅行,一水一陆(轮船或火车);(三)住旅馆,得到百分之十至三十的优待折扣;(四)遇着买火车票或船票等事,别人在“尾巴”上依次立着等候,他可先跑到前面去。
夜里十二点钟已打过了,主席宣告散会,大家散后,还有二三十个男女围着这个老农问这样,问那样。
(一九三五,一,廿五,晚。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