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在七月十九日夜里十一点钟偕同旅行团自列宁格拉乘火车向莫斯科进发。我们这一大班人塞在三辆车里面,因时间已不早,大家上车后,都纷纷往木榻上躺下来,准备睡觉。我向四周略为张望一番,知道我们所乘的是所谓“硬车”。还有一种比较讲究的叫做“软车”。“硬车”大概等于我们的三等;“软车”等于我们的头二等。“软车”如何“软”法,此时尚未见到;此时所看见的只是“硬车”,请先说些“硬”的吧。这“硬车”和我们的三等车不同之点是:我们的只有坐位,晚上不能躺下来睡;他们却每人有个木榻,木榻上并有毛毯,棉垫,白布单,枕头等物,在夜里可以躺下来睡。各木榻的布置是分上下铺的,车内有墙壁隔开分为若干节,每节内有六个铺位。那夜上车后,各人随意碰着一个铺位就往上躺,我那节内六个人,四个美国人,其中有个叫希尔,有个叫伯尔,和我特别要好,还有一个是竭诚拥护资本主义的黑博士奈逊。第二天早晨八点钟车到莫斯科,我们在六点半就醒了,希尔、伯尔和奈逊大辩论;前两位是信仰社会主义的,很替受压迫的黑人抱不平,把黑人的解放问题和美国的革命问题连在一起研究;后者却是满意于美国的现制度,反替死硬派的白种人辩护、开脱,同时替黑人表示种种的满足,大家闹做一团。伯尔年才十八岁,年少气盛,火气直往上冲,几至动手打起来,经我力劝始罢。后来黑博士走开,我劝他们两位以后不要再对黑博士白费口舌,作无益的辩论。我说辩论真理或问题,最小限度也有两个先决条件:(1)有探求真理的诚意;(2)对所辩论的真理或问题有相当的基本知识。如今这位黑博士一味固执成见,只管说他的,对于他们两位所举的事实,简直没有听,也不愿听;而且一脑子装满了帝国主义麻醉民众的奴化教育,对于新社会科学的书一本没有看过,一点都不懂(这是听了他的高论而可断言的),我敢说他对于社会主义的内容固然莫名其妙,即对于资本主义的实质也何尝明白?既无所知,又不肯学!这种人正是高尔基所谓“只有坟墓能解决他”!
这个“黑白辩论会”刚结束,大家欢呼莫斯科到了!
老莫斯科——市侩、贵族、地主和牧师们的莫斯科——过去了;新莫斯科——劳动者城的莫斯科,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努力于社会主义建设的中心“实验室”的莫斯科——涌现着出来!
我们一同往暑期大学,各人把东西放在所派的房间里(系大房间,十一二人住一个房间),略事休息,午膳后即偕众同乘特备的公共汽车环游全城三小时,先作一“鸟瞰”。关于较详的情形,当分别另篇叙述,本文里只能略述“鸟瞰”所得的大概。
最使我们注目的,是随处都可看见仍在继续建造中的道路,仍在继续建筑中的房屋,仍在继续布置中的公园和草地。
我们的公共汽车所经过的是树荫夹道的广阔平滑的柏油马路,这在西欧其他各国似乎是不足希罕的。但我们如想到西欧各国的好马路只见于布尔乔亚所居住来往的区域,非整千整万的劳动者所居住来往的贫民窟所能梦见;又想到十月革命后的路政和帝俄时代的天渊之别的大差异:所得的观感便不同了。在帝俄时代,莫斯科劳动者所荟萃的区域只有狭隘肮脏的烂泥路,行人道当然是没有;只于城市的中心区域有寥寥几条号称时髦的马路,那只是专备贵族们,地主们,和资本家们所用的,非大多数劳动者所敢问津,所以在当时并不觉得不够!而且街道多弯曲杂乱,改造艰难,因为要改造便须受有势力的地主们的竹杠和阻挠。在革命后,这种竹杠和阻挠都一扫而光了,街道依新计划而开直推广者不少。据统计所示,一九三一年中新筑的马路达六十五万余方米达;一九三二年中新筑的马路在一百万方米达以上。在建筑道路的工人里面,也用“社会主义的竞赛”,加速度地替他们自己的首都建筑更多的更好的道路。他们希望在第二个五年计划终了时,莫斯科的街道都光滑得像镜子一样。
其次讲房屋。世界上各著名的“文明”(?)首都都免不掉贫民窟的点缀,而这些“窟”内的贫民又大都是劳动者,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莫斯科吧——至少在目前。这在帝俄时代,也是莫斯科的特色!在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前,莫斯科的贫民窟的破屋,每屋有四五间用破板隔着的狭隘黑暗龌龊潮湿的“斗室”(“Cell”)里面堆塞着贫民三十四万余人!每个“斗室”里塞满着已娶的和单身的,儿童和成人,未病和已病的,堆塞在一起,有无床铺当然顾不到,箱子上地上随处都睡,把破烂的衣服蒙在身上当被窝。有这“斗室”塞塞的,在当时的普罗列脱利亚还算是幸运的了,还有无数无家可归的,便在夜里钻到“贫民旅店”里的地上去占得一个睡的地位(这种“贫民旅店”英文称“doss house”,大抵费几个铜板租地上一个躺身的地位宿一夜,这地上当然拥挤着许多贫民,像猪栅狗栏一样,称为“旅店”,当然还嫌过于文雅)。现在不同了,在许多林立着的工厂附近,你可以看见一座一座的钢骨水泥新建四五层高的新式住宅——劳动者的住宅——有许多玻璃窗引进充足的阳光和空气,阳台上排着花草,玻璃窗上挂着窗帷。
此外我们看得最多的是莫斯科的“绿化”。这里增加了一个公园,那边增加了一块草地。在许多马路上时时可遇到一个三角形或是一个四方形的草地,上面种有花草,排有长椅。有许多是已布置好的,有许多是正在布置中的。要使莫斯科绿化,这也是莫斯科的工人所积极努力的一件有趣的事情。在老莫斯科时代,有的是大众所无从问津的私家的花园,一般平民所能享到的“公园”只是若干坟地,和死人共享,也许是揩死人的一些油!一九二五年,莫斯科的草地便比老莫斯科加了一倍,后来进行更积极,特别组织了一个栽植委员会,计划于一九三二到一九三四年的三年间,要使莫斯科增加三千赫脱(hectare,每赫脱约合两个半英亩)的草地,即再增加一倍,他们要努力把莫斯科做成一个“花园城”。
莫斯科的电车的拥挤,我们是已早闻大名的,但是说来似乎很奇!在帝俄时代,电车很少,而却不拥挤;在革命后,电车增加,反而拥挤!(在帝俄时代,莫斯科电车轨不逾二七五公里,电车约八百辆;现在电车轨约有四六○公里,电车二○○○辆。)我们在这第一天就看见电车还不免拥挤的情形,虽则有人说已不及从前拥挤得厉害。在革命前车少反而不挤,在革命后车多而挤起来,此中秘密一经说穿了,却也很平常。原来在革命前,只于布尔乔亚的区域有电车道的铺设,以增加他们的便利;在那些拥挤不堪的工人区域,根本就没有什么叫做电车。在当时电车上定有一条规则,说衣服不整洁或身有令人厌恶的臭味的人,一经卖票员或其他乘客指出,即须遵命下车。这当然是拒绝当时劳动者乘车的好方法。其实这个妙法用的机会也还不多,因为当时的劳动者每天只赚四五十个戈比,那有力量每天拿出一二十个戈比来坐电车?他们大概只在放假的日期,偶尔乘乘电车,作为一种有趣的玩意儿,好像他们的子孙在现在的莫斯科,偶尔试乘飞机,视为一种偶尔为之的有趣的玩意儿一样!
我们的车经过真理报馆前面的时候,看见正从该报馆里出发的四人一排的长队,有男的,有女的,有二三百人之多,步伐整齐,精神抖擞,边走边唱歌,我们询问招待员,才知道这些都是该报馆的工人,于工余集队到运动场去的。数百男女工人成群结队,边走边唱,歌声和步伐声相和,我们在这天遇着好几起。他们那种振作的精神和态度,很引起在车内的一群“孩子们”的兴趣和注意:在车内忽而听见这里有一位男朋友笑着喊道:“看!那边又有一队来了!”忽而又听见那里有一位女朋友笑着喊道:“看!那边又有一队来了!”这些队伍走近我们的时候,我们停车让他们过去,他们看我们的模样,知道是来观光的旅客,都欣欣然笑容可掬地举手对我们欢呼,我们也争相举手欢呼相应。我心里想,这些在别国都是贫民窟的人物,这里是别有天地啊!
这天我们所经过的地方,也引起我们特殊注意的,当然还有红场(Red Square),克伦姆林(Kremlin),和列宁墓等,但此时只从外表看看,所以想等到后来有过较仔细的观览后,再作详细叙述。
(一九三四,十二,廿八,下午。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