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自八月十日到罗马以后,中间经过意大利的那不勒斯(Naples),比萨(Pisa),热那亚(Genoa),米兰(Milan)各城,八月十七日离开意大利而入瑞士,今天(八月十九日)已在瑞士的首都百伦(Berne)了,在此十九日中未曾写成一篇通讯,这不是我偷懒,却是因为这次游意大利是临时加入一个小小的旅行团体同行的,这在上次通讯里曾经提过,白天偕同各人疲于奔命,夜里吃过晚饭洗个澡便到了十点钟以后,第二天又须起早再奔,简直没有容许提笔的时间和精神,团体行动不得不一致,这在有特殊的职责的人方面(例如我负有为本刊通讯的职责),却不无一些困难。自从今晨这小小旅行团的其他团员都在瑞士的沮利克(Zurich)动身往德国去,记者和他们分途后,便孤零零地一个人独向瑞士的首都进发了。提笔作此通讯时,是刚到的夜里,在百伦的一个旅馆的一间小房间里很静寂的灯下写的,但是通讯的内容却不得不从罗马补叙起来,请先谈谈表面辉煌的罗马和穷相毕露的那不勒斯——所谓表面和里面。
我们八月十日夜由佛罗伦司到罗马已十一点半了,大家匆匆睡觉,第二天早晨,我们正要走入餐室早餐时,有一位妙龄女郎迎上来用英语向我们道早安,并请我们告诉她应在特备的表格上填注的事项,这在国外各处旅馆原是常事,但此处令我注意的有几件事:(一)这个女子英文说得很流利,后来听我说同行的朋友会德语,她又用很流利的德语询问他们,我和她略谈之后,才知道她是瑞士籍,能英德法意四国语言,她办事精明干练,待人温和诚恳,后来知道旅馆的一切都由她主持,大概是女经理,我问她意大利妇女职业的情形,据说在欧洲各国还算落后;(二)表格上所填注的事项,除寻常所有的如姓名国籍职业及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等等之外,颇奇异的是还要问各人父亲的名字和母亲的姓名,我就只知道我的母亲是浙江海宁查氏,她有什么名字,我始终不知道,只得临时替已去世了二十几年的母亲取个新名字,再把它译成洋文了;(三)据这个女经理说,这种表格,警察厅里每隔三小时就派人来查,尤其查得苛细的是俄国人,他们的防范情形,可以概见。
罗马曾做过煊赫一时的罗马帝国的都城,后来又做过教皇的“精神帝国”(“spiritual empire”)的都城,自一八七一年来一直是意大利国的首都,它在路政上建筑上古迹上的雄伟,那是不消说的。但我们到了现在意大利的首都,总连想到所谓“法西斯”,这时意大利法西斯十周纪念展览会还未闭幕(连开三个月),而且因为受了一部分火车费三折的“优待”,依他们的规定,须将火车票拿到展览会打个戳子,表示确已到了罗马,并且看了展览会。到罗马如不将火车票盖印,原有“优待”尚须取消。(买来回票固受此拘束,我们买通票的也一样。)经他们这样殷勤劝导,所以我们第二天就费了半天的工夫去“览”它一下,到了之后,拿出火车票打戳子,才知道还须付二十五个列拉(Lira),等于华币十块大洋了。三折“优待”的名词多好听,却临时加上这样一个竹杠,记者原想来看看的不打紧,同行中有因贪这“优待”而移尊就教的,都大呼其触霉头!
“竹杠”不在乎,尤感到惘然的是“览”了以后的一无所得。我所特别注意的是他们究竟替意大利人民干出了什么成绩,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希望人去“览”,但却一些“览”不出,原来他们只不过按年把该国法西斯一党发展中的杀人照片,“烈士”照片,所用的刺刀旗帜等等,陈列出来,尤多的当然是他们的老祖宗墨索利尼的大大小小各种各式的照片。墨索利尼曾在米兰做过《意大利人民报》 (“The People of Italy”) 的主笔,在这展览会里,特把他当时主笔办公室的椅桌器具照样排列成一室,并把当时的这个报纸一张放大到好像一面墙壁似的陈列着。据墙上所贴的说明,在一九二○、一九二一、一九二二的三年间,墨索利尼就在这小小的一间主笔办公室里对党员发号施令。
意大利的法西斯所欲维持的是什么,所拥护的是什么,这是我们所知道的,但记者在国内时承友人介绍一位据说在意大利多年而对于法西主义富有研究的某君,姑往访向,两次才见到,他满口赞美墨索利尼,尤其赞美意大利没有工潮(?),为欧洲各国所不及。他并说墨索利尼曾说厂主靠工人(他不承认有资本家这个名词),工人也靠厂主,没有厂主靠谁养他们!记者花了八个列拉(两块中国大洋)坐了一辆汽车去看他,回来时不愿再花冤枉钱,只得难为了这两条不幸的腿了!
意大利的舆论界当然是无可说,这就是那位对墨索利尼五体投地的法西主义专家也承认的。
罗马的胜迹不少,费十几天也许才看得完,我们只能择其尤要的几处看看。斗兽场颇近,是走去看的,这残垣破壁的罗马斗兽场,我们在相片上,乃至在小学教科书上的插画里,早已领教过,所以见面时如老相识,的确古色绚烂,不过想到从前把俘虏放入,一任狮子乱咬,坐而围观者相顾而乐,残忍之至!此外最雄伟的是圣彼得教堂,近三百尺高,里面全用大理石造成,雕刻极美。最有趣的是在城外看了一个教堂下面的二千年前用石造成的长达半英里的地窖,由一个天主教的和尚燃着油把领导我们下去看,我们各人付了三个列拉,各燃一根小烛拿在手里,跟他下去,里面曲折黑暗,如入山洞,左右还有不少黑暗的小洞和大窟窿,据说是当时异教来残杀天主教徒,特在教堂的下面造好这种大地窖,以备各教徒遇难时藏身之用,但仍时被发现,横被追入残杀,现在还得见不少遗下的头骨和骷髅。窖内冷气袭人,满目惨象,烛光晃晃欲灭,同行的周君说还看见“鬼火”(磷火),他急避而不看,我的后面先前还有人,后来回顾就只阴森森的一团漆黑,大家踉踉跄跄地好像游了一次“地狱”!罗马城内看不见乞丐,但我们到城外便遇着,有一个男乞丐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对我们哀诉家有子女六人,作手势表示由小而大,嗷嗷待哺,这也好像堂皇的教堂下面有着黑暗的地窖。
我们八月十三日晨八点钟由罗马乘火车往意大利南方的名城那不勒斯,直坐到下午三点钟才到,大家被火车震荡得头昏脑胀,到了之后,就瞥见街道的龌龊,瘪三的众多,尤妙的是我们原选定了一个旅馆,忽被一个瘪三式的旅馆接客把我们引到那个旅馆门口,用意大利语和该旅馆中人鬼头鬼脑的掉我们的枪花,该旅馆中人便藉口房间已满,不肯容纳,于是由这位瘪三接客引导我们这一群疲顿不堪的孩子穿过了许多贫民窟,街道的龌龊不用说,房屋的破烂肮脏也不亚于在印度孟买所见的贫民窟,尤其令人注目的是街头巷尾拥满了蓬头垢面形容枯槁衣鞋破烂肮脏的大大小小的男女孩童,跑来跑去闲荡着,有的就向我们求乞。最后那位瘪三接客把我们引进一个走了不少曲折黑暗的弄子而达到一个小旅馆,房间全数不过两三间,有的房间里妇女伸出头来向我们望,一看就知道不是“好路道”,我们都怕进了盗窟,赶紧提着衣箱向外跑,另寻一个旅馆住下。大家都喊倒霉,但我却获得机会看看“里面”的那不勒斯。第二天我们里面有两位在街上散步,到一处就有人来“拉皮条”,说附近就有美丽的女子,要不要,只须两个列拉(等于华币半元)就可以……他们两位究竟不敢领教!
那不勒斯城的本身不过尔尔,它的著名是附近该城的古迹名胜,尤著的是由地下挖出的二千年前被火山湮没的磅贝意古城(Pompeii)和湮没这个古城的有名火山佛苏维哀斯(Mount Vesuvius)。我们因时间及经济关系,火山仅在远处望望(近四千尺高)。磅贝意古城,我们却费了差不多一个整天的工夫,乘了火车到该处地去看了一番。该城在两千年前是个很繁盛的城市,居民有两万人,纪元前七十九年的时候,久已静默的火山忽而大爆发,将全城湮没至十五尺之深,后来又加深至二十尺,直至一千八百余年后(一八六○年)才被发现掘出一半,我们才有机会在这两千年前的古城里东奔西窜着参观凭吊。全城的屋盖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石铺的街道和砖石造成的大小房屋的围墙,还有几个遗下的全身尸骨,纵横卧着,现在有屋盖和玻璃大窗,把他们的遗骸保存在里面。
我们游完古城后,饿得慌了,就在附近的一个餐馆里补吃午饭,被大敲竹杠,每人被敲了二十个列拉(华币五元)。各游客吃的时候,还有两个意大利人毫不征求同意的向各桌客人大弹其不入耳的“孟德林”,而且大唱其不入耳的怪腔调;他们猜你是何国人,便向你唱何国的国歌。后来我们发现他们向着我们唱的是日本国歌,他们来讨钱时,有人主张不给,后来申斥了他们几句,说我们是中国人,不要瞎唱日本歌,他们为着几个钱的缘故,堆着笑脸答称“是!是!”仍给了他们几个列拉。
(我们在八月十五日又离开了那不勒斯,到意大利西部的比萨。
廿二,八,二十,脱稿于伯尔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