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七月二十四日)上午九时半到锡兰岛(Ceylon)西南端的哥伦坡(Colombo),停泊到当晚十一点钟开行。据船中有航海经验的人说,自六月至九月间,阿拉伯海,红海及地中海,都有西南飓风,闻者都有戒心,尤其是船上有晕船毛病的朋友,记者原也准备今天再忍受“废人”的生活,不料今晨五点半起身后,发现风浪并不怎样厉害,早膳后即往更高一层的无盖甲板上散步半小时,随着就在甲板的藤椅上展纸提笔写这篇通讯。
锡兰为印度南端的一岛,有“印度洋的真珠”(Pearl of the Indian Ocean)之称。据说是因为该岛的形式好像一颗大真珠,点缀在印度洋上面。但据记者就地图看来,并不像真珠,只仿佛一个上尖下宽的葫芦,该岛所以有这样一个绰号,不如说是因为该岛也以出产真珠著名于世。全岛二百七十五英里长,最阔处达一百四十英里,全岛人口约四百六十万人,大部分属辛赫利斯(Sinhalese)种族,肤色和印度阿三相似,有的简直漆黑一团,除此种土人外,印度人也很多,其余的还有马来人,摩尔人,欧人,华人,日本人等等。宗教有佛教,印度教,回教,基督教,天主教等,同时并存,寺庙随处可见,中以天主教最盛,西岸的渔民几乎都是天主教徒。该岛十六世纪时为葡萄牙人所占,一六五八年成为荷兰的殖民地,一七九五年始为英人所有。
哥伦坡为锡兰岛的首都及要埠,为锡兰总督驻在地。人口约三十六万,是欧亚航行必经的要道。该埠最热闹的区域为“炮台区”(Fort),新式建筑的官署,海关,洋行,讲究的旅馆菜馆等都在这区域内的几条街上,此外有所谓“本地区”(Pettah),就只有土人开的小商店,狭隘卑陋。但无论何区,都有个特色,那就是马路都很广阔平坦,交通便利。
佛尔第号停泊后。除了七个中国人外,我们的这一群还加入了一个俄人,一个意大利人,共为九个人。大家在该埠都没有熟友,未上岸前,这一队道地的“阿木林”都聚在近着吊梯的甲板上在人丛中东张西望地混着,正在窃窃私议地商量上岸的办法,凑巧有位李星枢君因商业事务由烟台到该埠暂住的,上船接友,偶遇着我们这队“阿木林”中的王君,他们是在烟台时彼此认识的朋友,他从王君知道了我,承他非常诚恳地来招呼我,原来他也是本刊的一位热心读者,说久就渴想见见我的,我们在国内无缘晤面,觉得在他乡无意中碰头,欣喜过望,于是我们这队“阿木林”的问题就连带解决了。由李君替我们雇了两辆汽车,陪伴我们环游全市三小时。先看真珠宝石陈列所,继而看到一个佛寺,这寺的建筑已有些摩登化,内部全是用花磁砖铺地,我们进去时,先在走廊上把各人的皮鞋脱掉(据说无论何人进去参观都要这样),大家只穿着袜子,毫无声响地鱼贯跟着一个引导的印人左弯右转地看着,这是大家未有过的经验,所以都耸肩相视而笑。墙上画满了一大幅一大幅关于释迦牟尼从产生后成佛的历史。这位赤着脚围着裙,上面穿着一件西装上衣的引导者,一步一步地用英语讲解墙上画中的意义给我们听。他的英语讲得很流利纯熟,这大概是他背诵得熟透了的一套。最后推门走进了一个房间,有一个十八尺长的佛身侧卧着,旁边还有一立一坐的形式,都大得有趣。此外在动物院中所见的有巨虎巨象及集队成群的各种各式的猴类。有一处是用水门汀建成的大坑,内有四五尺高的猴子数十只,投以甘蔗,即争夺狂叫扭打得穷形尽相,引人哄笑,我觉得我们人类中也何尝没有这样的怪现象,不过所取的方式不同罢了。
在该埠的华侨仅有二百余人,大多数是山东籍,做出售茧绸等生意的,他们都很困苦,没有力量开店铺,都是背着包好的货物,到四乡各处去兜生意,土人穷苦,无力购买,多靠西洋人的生意,因言语的不通和知识程度的低浅,往往和人家冲突,听说所遗的印象不大好。他国人在外经商,多有本国政府的保护及有计划的指导,我国在外的侨胞就只有盲人骑瞎马似的乱闯罢了。该埠日货畅销,英人图抵制,提高关税,我国侨胞些微的营业,亦蒙到殃及池鱼的影响。
美、德、法、意、日本乃至比利时、丹麦、芬兰、西班牙、暹罗等国在该埠都设有领事,我国没有,但却有一件奇特的事实,有粤人名林百全的在该埠售卖药材多年,因对英文比较能说,平日对侨胞的事务也很热心,英当局遇着有关于华人的事件,都和他接洽,侨胞有了事情,也到他那里去求助,于是在实际上他好像就代理了中国领事,但在中国政府也许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此处人民的装束很特别,无论男女,下半身总包着一条裙,上半身穿着一件西装的上衣,一面赤着脚,下身的裙都欢喜用红红绿绿花纹繁多的布料。有的男子满脸生着胡子,下面却包着红的花的裙子!就是苦力,在炎热中这条包裹着的裙子也是舍不得脱下的,这比我国人穿长衫的习惯更牢不可破了。
本地的一般人民都极穷苦,都过着牛马的生活。当欧战时,英人无力顾及,曾委托日本政府代治,日人特施小惠,以结欢土人,现虽交还,土人仍受着欺骗,怀念不置,据说他们恨英人,就只想日人来治,却从不想到自治!
(廿二,七,廿五,上午,
佛尔第号船上。由孟买发。)
记者于离开哥伦坡后的第二日(七月二十五日)写了一篇通讯,不料二十六日即风浪大作,大受晕船之苦。二十七日上午五时左右到孟买,大雨,虽头昏脑晕,仍欲上岸一游,八点便和周、郭、李诸君离船,海关就设在码头上,一上岸就看见成群结队的印度男女,有的是由船上下来的,有的大概是来迎接亲友的,妇女的衣服都有一大块披在头上,如同我们在上海所看见的一样,不过在此处所见的特别多,一排一排的坐在近墙的椅子上面,花花绿绿的绸衣好像展览会似的陈列着,还加上头面上和手上戴着的许多灿烂耀目的黄金首饰及装饰品等等。男的衣服,下身两腿裹着白布,上身穿着比寻常西装上衣更长的外衣,好像西装大衣的样子,这大概是他们的衣服一部分摩登化的结果,和哥伦坡土人的衣服摩登化又有些不同。海关上的上级职员当然是碧眼儿,下级及卖气力的苦力当然是当地的黑炭。这是各殖民地的一律现象。
我们四个人在海关上看了一阵,想雇车出发,又怕因人地生疏而大吃敲竹杠的亏,既而看见有注明政府注册,车上装有行程计算表的福特汽车,才决议一试,言明每英里八个安纳(十六安纳合一卢比,约华币一圆)。我们一路观览,一面却常常注视车上的行程表,只见一个一个卢比很迅速地增加上去!以牟利为唯一目的的事情原是造成欺诈的根源,虽有行程表按科学的方法志明所经的哩数,但开车的因我们不认得路,可故意兜远路,由此增加表上的数字。我们这几个孩子却也不很傻,看了几个地方之后,见着行程表上的记载已需要我们付出八个卢比的车费,预计归程,如再经他一番兜圈子,不但费用上不合算,而且时间上也不妥当(佛尔第号当天上午十一点半即开),便商得一计,对他说先把我们送到邮政总局,等我们将信寄后还要到许多地方去,他把我们很迅速地送到邮政总局,我们把信投寄后,和他开谈判,说即送我们上船,共付九个卢比,否则只照表上付八个卢比了事,不再乘他的车子,结果他很不乐意地答应了,在五分钟内由捷径把我们送到码头上。我们倘不掉这样一个枪花,也许要十倍的时间还不够,但假使没有行程表使我们知道卢比的数量,我们也许要始终蒙在鼓里,可见有一定标准的科学方法总比漫无标准的办法胜一筹。
孟买是印度的工业中心区域,这是大家知道的。道路广阔平坦,建筑大都是新式的洋房。我们经过一个美轮美奂的宏丽华厦的区域,开车的告诉我们说这是西人和本地富翁的住宅区域。不多时看到一个穷窟,一个小小的房间住十几个人,一切生活都在这龌龊不堪的小小房间内过着,这种命运当然只轮到本地土人和无产阶级。印度人口三万五千万,在印的英人现约十万人,俯伏于此十万英人势力之下的印人中,每日不能得一餐之饱的有三千万人,这种畸形的状况能维持得久远吗?
未到孟买前,在船上遇着一个印籍的机械工程师,他自称是个甘地的信徒,说“我们的两个民族同是不幸的民族”,对记者诉说了不少印人的苦况,记者问他最近甘地为解放“不可接触”的阶级而绝食,艰苦卓绝,虽可敬佩,但对印度民族脱离帝国主义的解放运动,有无新的策略,他所举的仍是我们素所知道的甘地“非武力抵抗”的那么一套。我说这么一套固有两种效用,一种是多少可以暴露帝国主义的罪恶,一种是多少可以鼓动一般印人的民族意识,但老靠这类“打我右颊,就以左颊”的玩意儿,要想脱离帝国主义的束缚,绝对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他说如能达到人人实行“不合作”主义,英人亦无法统治印度,我说这就等于“俟河之清”了。
二十七日午时船离孟买,上来了好几个印度籍的穿着宽大长袍身广体胖的神父和好几个身上穿满了绸罗和戴满了黄金首饰的印度贵妇人,令人回想到在孟买穷人窟和那位孟买工程师所告诉的种种苦况。
船开行后,风浪来势就异常凶猛,勉强坐在甲板上,好像在小学校里玩着“跷跷板”一样,身体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的晃着,巨浪打着船旁的声音就和在上海听着淞沪抗日血战时的大炮声一样。第二天(二十八日)风浪更大,我在卧室里闷得忍受不住,勉强到甲板上去坐着,则见没有一个别人,突然一个巨浪飞来,甲板上急流汹涌,倘若不是急急抓住船旁一根绳索,也许已和波涛为伍,《萍踪寄语》可提早结束了。从此以后,整整地三天三夜闷卧在房间里,虽有几个小小的洞口通到船顶上引进一些空气,还是郁闷得不了。头二等的甲板高,可不受巨浪的袭击,“经济二等”舱的甲板低,此时便无法行动了。空气这样东西总算是取之无穷用之不竭的了,但有时也和金钱的多寡脱离不了关系!
在这三天里面,脑子就时时要破裂似的,就是同行中向不晕船的朋友,也说除了没有严刑拷打之外,和坐牢没有什么分别。就是出声如雷鸣的朋友,也只好守口如瓶了。直至七月三十日的下午才渐渐逃出了难境,据说只有四月或五月这一路的海面较平静,此外都不大可靠。朋友里面颇有人赞美海行之乐,我却一点不能欣赏,就是风平浪静,在船上一住二十三天,也单调得可厌(法国船或英国船要三十几天,德国船要四十几天)。将来回国时,如西比利亚铁路走得通,我决由陆路回来(由莫斯科到上海只须两星期),印度洋和阿拉伯海不想再领教了。
(七月三十一日上午,佛尔第号船上。
八月三日到苏彝士付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