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传说中唐尧、虞舜和夏禹的时代,基本上还处在原始氏族制度的末期,那时社会生产力不高,个人的生产品大都仅足个人之所需,供他人剥削的剩余部分还不大。所以,当时的氏族酋长的生活情况,与普通人民无多大区别,酋长亦须在田中从事生产劳动。我们且看看尧、舜、禹当时的生活:
尧有天下,饭于土簋,饮于土铏。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
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滨,渔雷泽。
(大舜)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
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
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锸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
尧、舜、禹的卑宫室和亲自耕稼,实因当时是氏族公社制度,生产力低,产品贫乏,所以,他们虽身为酋长,仍与人民共同生活、共同劳作,在生活上与一般平民差距不甚显著。
《尚书·尧典》和《史记·五帝本纪》等叙述尧、舜、禹时的王位更替,是实行一种“禅让”制度。据说唐尧不将帝位传给他的儿子丹朱,而咨询四岳(姜姓)。四岳推举虞舜为继位人。舜经受各种考验后,摄位行政。尧死,舜正式即位。舜也照样不传给他的儿子商均,而选出禹来摄行政事。舜死,禹继位。禹在位时,本来也不传其子启。当时众人举皋陶为继位人;不久,皋陶死,又举皋陶子伯益为继位人(似乎已有父死子继之意)。禹死,其子启夺伯益位自立,禅让制度至此废止。
《尧典》的著作时代不会早于春秋、战国,但其中一些术语和制度,合于甲骨卜辞的不少,可见其史料价值,不能忽视。其中关于禅让的故事,也见于孔子以来的诸子百家。尤其是儒、墨两家对此极为称道。首先看看儒家的记载: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
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与之。……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命也。
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尧授能,舜遇时,尚贤推德天下治……舜授禹以天下,尚德推贤不失序,外不避仇,内不阿亲,贤者予。
墨子也盛道尧、舜的禅让:
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
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滨,渔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
战国末年韩非子说:“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 实际确如韩非子所言,儒、墨两家同称颂尧、舜的禅让,不过,都是根据自己思想的本体去推衍其内容。儒家主张仁政,所以说他们之所以实行禅让,是为民求贤。墨家主张节约,提倡生产,所以特别强调其亲身参与劳动,与平民无别。这都是借尧、舜禅让的故事,以证实其学说的正确性。
战国时其他各家,如道家 、法家 、杂家 等,亦莫不皆有关于尧、舜禅让的记述。可见尧、舜的禅让制度,是晚周人一致的传说,必有部分史实根据,而不会完全出于向壁虚造。
但是,尧、舜、禹的“王位”为什么不像后世帝王那样,以自己儿子作为继承人,而是这样大公无私地让位给其他的圣贤呢?后世儒家说什么由于尧、舜、禹是“圣人”,其子丹朱、商均为人不肖,故传贤而不传子。我们今天对这种说法绝对不能轻易相信。从社会发展的规律上看,当时还属于原始氏族社会,生产资料是公有制,人们的私有观念还比较缺乏,把首领的职位视为绝对私有的想法还未产生。当时固然已是父系氏族社会,并且已经到了末期,但是,过去母系氏族社会的一些旧传统不是一下子就能铲除干净的。在母系氏族社会里,儿子属于他们的母亲的氏族,儿子与父亲不属于同一个氏族。父亲的财产或职位,当然不能传给异族的人。父亲死后,其财产和职位只有另从父亲的氏族内选举继承人了。所以,各地母系氏族社会里,酋长的更替都是通过氏族成员民主选举产生,而不可能实行传子。尧、舜、禹是在父系氏族社会时代,可是这种旧传统仍在继续。这就是古代传说中“大同”社会的“选贤与(举)能” 的制度,也是传说中的“传贤”或者“禅让”制度。
在原始氏族制的末期,部落战争已具有掠夺财产的性质。当时有一些军事首长或氏族部落首领的权力和财富迅速增大。他们逐渐由氏族成员的公仆,变成为特殊的显贵。首领职位的继承已不再是氏族会议民主选举产生,而多少是由首领利用职权,把占有的职位当成私产,设法辗转地传给自己的儿子。恩格斯分析这种情况时说:
掠夺战争加强了最高军事首长以及下级军事首长的权力;习惯地由同一家庭选出他们的后继者的办法,特别是从父权制确立以来,就逐渐转变为世袭制,人们最初是容忍,后来是要求,最后便僭取这种世袭制了;世袭王权和世袭贵族的基础奠定下来了。
恩格斯的这种分析完全符合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的情况。
尧、舜、禹禅让的传说,恐怕正是处在这个由民主选举到王权世袭的过渡阶段的产物。因而,周、秦诸子虽然大都认为尧、舜、禹是实行禅让制,可同时在晚周人中间也流传着与此完全相反的“篡夺”的传说。如《韩非子》就有这样的记载:
奸臣愈反而说之曰:古之所谓圣君明王者,非长幼弱也,及以次序也,以其构党与、聚巷族,逼上弑君而求其利也。彼曰,何知其然也?因曰: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
尧为人君而君其臣,舜为人臣而臣其君,汤、武为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誉之。
关于“舜逼尧”,又见于战国时人所写的史书《古本竹书纪年》:
尧之末年,德衰,为舜所囚。
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
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
从《山海经·海内南经》称尧之子为“帝丹朱”,可证尧之子丹朱曾一度继父位为帝。总之,《韩非子》、《竹书纪年》、《山海经》中所引的这些传说,都反映尧在末年把酋长职位传给儿子丹朱,而有势力的有虞氏舜,借口尧破坏了民主选举制,把尧囚起来,又放逐丹朱,把最高领导权篡夺到自己手中。舜临死前也想把酋长职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夏禹也借口不能破坏旧传统,逼迫舜把酋长职位让给他。夏禹最后终于占据了这个最高职位。
关于尧、舜、禹职位的继承是“禅让”还是篡夺,周末同时流传着这样完全相反的两种传说,到底哪一种说法正确或者更接近于事实呢?我们认为两种说法同时并存的事实,正是部落酋长由“传贤”制转变为“传子”制过渡阶段的真实反映。两种对立的传说,可能都有几分事实根据。尧、舜、禹处在这两种制度转变的过程中,民主选举的旧传统“禅让”制虽然仍在执行,但是,这些酋长都已经视其职位为私有,都想传给自己的儿子。另外一些显贵,则利用氏族民主选举的传统,作为进行夺权的借口。一旦夺取成功,又效法他的前任,把职位传给自己的儿子。每经过这样一次反复,传统的氏族民主选举制就进一步遭到削弱。而父子相传的世袭制就是在这种反复的斗争中逐渐产生和加强的,人们逐渐感觉到“选贤与(举)能”、“天下为公”的旧制度已经过时,于是,“各亲其亲,各子其子”的“天下为家” 的新时代终于正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