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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十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十一点左右,太阳不在天上照耀,山麓地带看得分明,似乎要被大雨浇得透湿。我穿着粉蓝色的套装和深蓝色的衬衫,领带和胸袋帕一应俱全,脚上是黑色拷花皮鞋和深蓝色织花的黑色羊毛袜。我整齐、干净,刮过脸,毫无醉意,而且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衣着得体的私家侦探该什么样我就什么样。毕竟我拜访的是四百万美元。

斯特恩伍德宅邸的门厅有两层楼高。正门足以让一群印度象走进走出,门楣上有块宽幅的花玻璃镶嵌画,穿黑色铠甲的骑士在画里解救被绑在树上的女士,女士没穿衣服,全靠长发帮忙遮挡身体。骑士掀起了头盔的面罩以示友好 ,他忙着摆弄把女士绑在树上的绳结,可惜解来解去也没什么进展。我站在底下看,心想要是我住在这屋子里,迟早会爬上去帮他一把。他似乎并不怎么尽心尽力。

门厅尽头是法式落地窗门,外面一大片翡翠绿的草地,通向刷成白色的车库,车库前有个瘦削而黝黑的年轻司机,他穿着亮闪闪的黑色护腿,正在擦洗栗红色的帕卡德敞篷轿车。车库另一侧是装饰性的树木,像打理贵宾犬毛发似的精心修剪过。树木背后是巨大的拱顶温室。再过去又是树木,以上一切的背后则是山丘那绵延不断、高低起伏的怡人轮廓。

门厅东侧,铺地砖的楼梯通向锻铁栏杆的回廊和另一块传奇题材的花玻璃镶嵌画。背靠墙边空位摆着一圈又大又硬的椅子,红色长毛绒坐垫似乎从没被人坐过。西面墙壁的正中央是个空荡荡的大壁炉,黄铜炉挡分成四块带铰链的面板,大理石壁炉架的角上雕着丘比特。壁炉上方有一大幅肖像油画,油画上方的玻璃框里,交叉挂着两面骑兵三角旗,旗面上的窟窿不知道是子弹打的还是蛾子啃的。肖像人物是一名军官,摆着僵硬的姿势,身穿墨西哥战争时代的全套行头。这位军官留着整齐的黑色帝髯和黑色唇髭,炭黑色的眼睛炽热而严厉,像是和他搞好关系就会受益无穷的那种人。我猜他大概是斯特恩伍德将军的祖父。不太可能是将军本人,尽管我听说他年纪已经很大,但两个女儿的年龄还在危险的二字头。

我盯着那双炽热的黑眼睛看得正起劲,楼梯底下最里面的一扇门开了。不是管家回来了。来的是个姑娘。

她二十来岁,娇小玲珑,但看上去挺结实。她穿浅蓝色长裤,裤子很显身材。她走路像是脚不沾地。她茶褐色的头发烫成精致的小波浪,剪得比最近流行的发梢向内卷的童花头还要短。她有一双石板灰的眼睛,看我的眼神几乎没有感情。她来到我身旁,只用嘴唇微笑,露出肉食动物的小尖牙,白得像刚切开的橘核,亮得像瓷片。它们在她拉得太紧的薄嘴唇之间闪闪发光。她的脸蛋缺乏血色,看上去不太健康。

“够高的,你。”她说。

“不是存心的。”

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她很困惑。她在思考。尽管认识还没多久,我也看得出思考对她来说一向是个麻烦事。

“还挺帅,”她说,“我打赌你自己知道。”我哼了一声。

“你叫什么?”

“莱利,”我说,“狗窝·莱利。”

“多滑稽的名字啊。”她咬住嘴唇,脑袋稍微侧过去一点,斜着眼睛看我。然后她垂下睫毛,等睫毛险些贴上面颊才像剧院拉幕布似的慢慢抬起来。我得习惯这个把戏。按理说它该让我躺下打滚,四个小爪子举在半空中。

“你是打比赛的吗?”见到我没躺下,她问。

“也不尽然。我是闻脚印的。”

“闻——闻——”她气恼地一甩头,颇为昏暗的宽敞门厅里,艳丽的头发闪闪发亮,“你在逗我玩。”

“没有。”

“什么?”

“你继续吧,”我说,“你听见我怎么说了。”

“你什么都没说。你真会逗弄人。”她竖起大拇指,塞进嘴里咬。这根大拇指奇形怪状,像六指似的又细又窄,第一节直愣愣的。她咬住大拇指,慢慢吸吮,像婴儿咬奶嘴似的把它在嘴里转来转去。

“高得厉害啊,你。”她说,然后由于某些不为人知的喜事而咯咯笑了。她缓缓转动柔软的身体,没有抬起双脚。她的手臂软绵绵地耷拉下来。她踮着脚尖倒向我,直挺挺地落进我怀里。我不得不接住她,否则她的脑袋就会磕在棋盘格的地板上了。我从她胳膊底下抱住她,她立刻两腿一软瘫在我身上。我不得不搂紧她,免得她滑下去。她的脑袋刚贴上我的胸口就开始扭来扭去,然后对着我咯咯傻笑。

“你好可爱,”她咯咯笑道,“我也可爱。”

我一言不发。管家恰好选择这个最合适不过的时间穿过落地窗门回来,看见我搂着她。

管家似乎毫不在意。他高大而瘦削,满头银发,六十或者快六十或者六十刚过。他那双蓝眼睛能有多冷漠就有多冷漠。他皮肤光洁,行动像是肌肉非常发达的那种人。他慢悠悠地穿过门厅走向我们,姑娘从我身上弹起来。她一溜烟地跑到楼梯底下,又像小鹿似的蹿上去。我一口长气吸完还没吐出来,她就已经无影无踪了。

管家用单调的声音说:“将军现在可以见你了,马洛先生。”

我把掉在胸口的下巴推回去,朝他点点头:“刚才那是谁?”

“卡门·斯特恩伍德小姐,先生。”

“你得让她改改坏习惯了。她看上去挺大一个人了。”

管家严肃而彬彬有礼地看着我,重复了一遍前面说过的话。 aGVyMKM53/c0j/yNr7TMrSOUQVIFQkOPDr/P+3RAyXqIKkwPx7P8LA/fy/vuZtca



02

我们穿过落地窗门,沿着小径向前走,小径铺着光滑的红色石板,一直绕到草坪的最远端,隔开了草坪和车库。有着一张男孩脸的司机把一辆镀铬的黑色大轿车开了出来,此刻正在擦洗它。小径带着我们来到温室侧面,管家为我开门,然后站在一旁。门里大致算个前厅,暖和得像个文火烤炉。他跟着我进来,关上通向室外的门,打开通向室内的门,我们走进去。这里真的称得上炎热。空气憋闷而潮湿,蒸汽弥漫,热带兰花盛开的甜腻气味浓得化不开。玻璃墙壁和天花板上结着厚厚的水雾,冷凝水大滴大滴地落在植物上。灯光带着某种不真实的绿色,就像经过水族箱过滤的光线。到处都是植物,简直像一片森林,叶子丑陋而肥厚,茎秆仿佛刚清洗过的死人手指。气味异常强烈,就像酒精在毛毯底下沸腾。

管家带着我穿过茂密的植物,尽可能不让湿乎乎的叶子打在我脸上,走了一会儿,我们来到树林中央、拱顶底下的一块空地上。铺着六角形石板的地面垫着一块土耳其地毯,地毯上有一把轮椅,轮椅里坐着一位垂死的老人。他望着我们走过来,黑眼睛里的火焰早就熄灭了,但门厅壁炉上方那张肖像画里的炭黑色和直率都还在。除了眼睛,他那张脸犹如铅灰色的面具,欠缺血色的嘴唇、尖鼻子、凹陷的太阳穴和招风耳都行将朽烂。尽管房间如此闷热,他瘦长的身躯依然裹着旅行毯和褪色的红色浴袍。他仿佛鸟爪的枯瘦双手松垮垮地叠放在毛毯上,指甲呈紫色。几绺枯干的白发紧贴头皮,就像贫瘠岩石上勉强求生的野花。

管家在他面前站住,说:“将军,马洛先生来了。”

老人既不动也不说话,连头也没点一下。他只是毫无生气地看着我。管家把湿漉漉的藤椅推到我的腿肚子背后,我乖乖坐下。他灵巧地一勾手,拿走了我的帽子。

老人总算从井底最深处把声音捞了出来,他说:“白兰地,诺里斯。白兰地你喜欢怎么喝,先生?”

“怎么都行。”我说。

管家消失在可憎的植物丛中。将军再次开口,他说得很慢,小心地用着力气,就像失业的歌舞女郎使用最后一双完好的长筒袜。

“我以前喜欢兑香槟喝。比福吉谷还冰的香槟,底下倒三分之一杯白兰地。你不妨脱掉外衣,先生。对于你这个血管里还流动着鲜血的人来说,这里太热了。”

我起身扒掉上衣,掏出手帕,擦拭面颊、脖子和手腕背部。比起这地方,八月的圣路易斯也算不上什么。我重新坐下,不由自主地去掏香烟,但立刻停下了。老人见到我的动作,黯然一笑。

“你可以抽烟,先生。我喜欢烟草的味道。”

我点燃香烟,吸了满满一肺朝他吐去,他抽着鼻子闻,就像趴在耗子洞口的小猎犬。那一丝笑容牵动了他灰暗的嘴角。

“一个人不得不通过二手烟来放纵他的恶习,这个处境不可谓不妙,”他干巴巴地说,“你眼前是个幸存者,奢靡的人生已经过去,现在他活得了无生趣,他是个残疾人,双腿瘫痪,下腹部仅剩下一半。我只能吃一丁点食物,睡眠接近清醒,甚至都配不上这个名称。我大概全靠高温存活,就像刚出生的蜘蛛,兰花仅仅是高温的借口。喜欢兰花吗?”

“不怎么喜欢。”我答道。

将军半闭上眼睛:“恶心的东西。兰花的叶肉太像人肉。散发着腐烂的甜香,就像妓女。”

我张着嘴,眼睛盯着他。潮湿而柔和的高温像柩衣似的包围着我们。老人点点头,仿佛颈部担心撑不住脑袋的重量。管家推着装茶点的小车穿过丛林回来,给我调了一杯白兰地兑苏打水,用潮湿的餐巾裹住铜冰桶,随后悄无声息地重新钻进兰花丛。森林背后有一扇门打开又关上。

我喝了一口酒。老人望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舔嘴唇,拖着一片嘴唇慢慢跨过另一片嘴唇,态度庄严而认真,就像殡仪员在干洗双手。

“介绍一下你自己吧,马洛先生。我想我应该有资格问一问?”

“当然,但没什么可说的。我今年三十三岁,上过大学,假如有需要,还能文绉绉地说两句。职业上没什么可说的。我为地区检察官怀尔德先生工作过,当他的调查员。他的首席调查员伯尼·奥尔斯打电话给我,说你想见我。我没结婚,因为我见过警察的老婆,我不喜欢她们。”

“而且有点愤世嫉俗,”老人微笑道,“你不喜欢为怀尔德工作?”

“我被解雇了。因为不服从命令。将军,在不服从命令这门课上,我成绩优异。”

“我本人以前也这样,先生。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你对我的家族有什么了解?”

“据说你是一名鳏夫,有两个年轻的女儿,都很漂亮,都很野。其中一个结过三次婚,最后一个丈夫以前是贩私酒的,他用拉斯蒂·雷根这个名字混他那一行。将军,我听说的就是这些。”

“有哪一点让你觉得不太寻常吗?”

“要说有,那就是拉斯蒂·雷根了。不过我本人和私酒贩子一向合得来。”

他又露出他那个无力的经济型笑容:“我好像也是。我很喜欢拉斯蒂。大块头的爱尔兰卷毛,克朗梅尔人,眼神哀伤,笑起来嘴咧得比威尔夏大道还宽。第一次见到他,我觉得他就是你多半正在想象的那种人,一个冒险家,撞大运给自己裹了一身红货 。”

“你肯定非常喜欢他,”我说,“都学会他们的黑话了。”

他把毫无血色的枯瘦双手塞到毛毯的边缘底下。我揿熄烟头,喝完那杯酒。

“他就像我生命里的清风——他还在的时候。他可以一连几个小时陪着我,像猪一样流汗,按夸脱喝白兰地,给我讲爱尔兰革命的故事。他曾经是爱尔兰共和军的军官。他连待在美国都是不合法的。当然了,那是一场荒唐的婚姻,婚姻本身连一个月都没撑到。马洛先生,我告诉你的都是家族秘密。”

“在我这儿依然是秘密,”我说,“他发生什么了?”

老人木然地看着我:“他走了,一个月前。突然消失的,一个字也没对任何人说。没和我道别。有点让人伤心,但他是在一所残酷的学校里长大的。以后也许会有他的消息的。同时呢,我又遭到勒索了。”

我说:“又?”

他从毛毯底下抽出双手,手里有个棕色信封:“拉斯蒂还在的时候,谁敢来勒索我,我只会为他感到非常惋惜。他出现之前几个月——应该是九或十个月前——我付了五千块给一个叫乔·布罗迪的男人,请他放过我的小女儿卡门。”

“啊哈。”我说。

他动了动他稀薄的白眉毛:“啊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说。

他半皱着眉头继续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拿起信封,打开看看。顺便再给自己倒一杯白兰地。”

我从他膝头拿起信封,然后坐回原处。我擦干手掌,把信封翻过来。收信人是盖伊·斯特恩伍德将军,加利福尼亚州西好莱坞,阿尔塔布雷新月路3765号。地址是用墨水写的,工程师喜欢的那种印刷斜体。信封已经用刀裁开。我打开信封,取出一张棕色卡片和三条硬纸。卡片是棕色薄亚麻纸质地,金色文字印着:“亚瑟·格温·盖格先生。”没有地址。左下角用极小的字体印着:“珍本与精装版书籍。”我把卡片翻过来。背后还是印刷斜体字:“亲爱的先生:随信附上欠条数张,尽管就法律而言无法追索,但确系赌债无误,阁下谅必会以信义为重。A. G. 盖格字。”

我查看那三条白色硬纸。它们是用墨水填写的期票,日期各自不同,但都是上个月也就是九月初的。“本人承诺,一经要求即向亚瑟·格温·盖格或其指定人员归还一千美元($1000.00),无利息。现金收讫。卡门·斯特恩伍德。”

散乱的字迹像是出自低能儿之手,有很多乱爬的花饰,用小圆圈代替点。我给自己另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小口,放到一旁。

“你的结论?”将军问。

“现在还没有。这位亚瑟·格温·盖格是谁?”

“毫无概念。”

“卡门怎么说?”

“我没问过她。也不想问。就算问,她也只会吸着大拇指装可怜。”

我说:“我在大厅里遇见她了。她对我演了这一出。然后企图坐在我的大腿上。”

他的表情毫无变化。他的双手扣在一起,平静地摆在毛毯和热烘烘的空气的交界处;高温让我觉得像是变成了一道新英格兰炖菜,他却似乎连暖和都谈不上。

“我非得说场面话吗?”我问,“还是可以直话直说?”

“我可没觉得你有多少顾忌,马洛先生。”

“两个姑娘经常一起出去混吗?”

“我看未必。我看她们各自走上了不太一样的地狱之路。薇薇安被宠坏了,难以取悦,人挺聪明,相当无情。卡门是个喜欢扯掉苍蝇翅膀的小孩子。两个人的道德感都不比猫强。我也一样。斯特恩伍德家的人都这样。你接着说。”

“我猜她们受过良好的教育,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薇薇安上的都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好学校,然后上了大学。卡门待过五六所学校,一所比一所开放,结果和没上过学一个样。我猜她们都染上过常见的所有恶习,现在也没戒掉。假如我这个做父亲的说话太难听,马洛先生,那是因为我的命只靠最后一口气吊着了,容不下维多利亚式的虚伪。”他把脑袋向后靠,闭目养神,然后忽然又睁开,“有些话我看不说也罢,一个男人玩到五十四岁才第一次做父亲,有什么结果都是自作自受。”

我喝一口酒,点点头。血管在他铅灰色的细瘦喉咙上搏动,但跳得太慢,几乎没法称之为脉搏。一个老人,三分之二的身子已经入土,却执着地相信他能活下去。

“你的结论?”他突然说。

“我会付钱给他。”

“为什么?”

“这是个一丁点小钱对一大堆麻烦的问题。背后肯定有名堂。但没人能伤你的心,前提是你的心现在还能受伤。另外,要有许许多多骗子花上许许多多时间讹诈你,你的损失才会大到值得你注意。”

“我有我的尊严,先生。”他冷冰冰地说。

“有人就指望你有呢。想要糊弄人,这是最简单的办法。此外就是警察了。除非你能证明其中存在欺诈,否则盖格就能根据欠条收账。但他没那么做,而是双手奉上欠条,承认它们是赌债。他承认是赌债,你就有了辩解的余地,即便他留着欠条也一样。假如他是捞偏门的,那他显然很懂行;假如他是个顺便做点放债业务的本分人,那就应该收回欠款。你付了五千块给他的乔·布罗迪是谁?”

“什么赌徒吧。我不太记得了。诺里斯肯定知道——诺里斯是我的管家。”

“你的两个女儿,将军,她们的名下有钱吗?”

“薇薇安有,但不算多。卡门还未成年,受她母亲的遗嘱限制。她们的零用钱我给得很大方。”

我说:“我可以帮你打发那个叫盖格的,将军,假如你找我是为了这个。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有什么。除了你付我的酬劳,也许会多花你一点儿小钱。当然了,你得不到任何好处。让他们尝到甜头永远不会给你带来好处。你已经进了他们的优质客户名单。”

“我明白了。”褪色的红色浴袍底下,他耸了耸皮包骨头的宽阔肩膀,“一分钟以前你说你会付钱给他。现在又说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

“我的意思是说,忍受一定程度的敲诈比较省钱也比较省事。就是这个意思。”

“非常抱歉,马洛先生,我这个人没什么耐心。你怎么收费?”

“运气好的时候,二十五块一天,费用另算。”

“我明白了。摘除一个人背上长的瘤子,这个价钱挺公道。相当微妙的手术。希望你能明白。做手术的时候可以尽量不惊动病人吗?马洛先生,说不定有好几个呢。”

我喝完第二杯酒,擦拭嘴唇和面颊。白兰地进了肚子,高温没变得更好受。将军朝我眨眼,揪着毛毯的边缘。

“假如我觉得这个人多多少少还算通情理,我能和他做交易吗?”

“行啊。事情已经托付给你了。我从不做半吊子的事。”

“我会解决他的,”我说,“他会觉得一座大桥砸在了他头上。”

“我相信你肯定能。现在我得说声抱歉了。我累了。”他抬起胳膊,摸了摸椅子扶手上的电铃。电铃线接着一根黑色电缆,电缆沿着一排墨绿色箱子蜿蜒而去,兰花在那些箱子里生长和溃烂。他闭上眼睛,随即短暂地睁开,明晃晃地瞪我一眼,身体躺进靠垫里。眼皮重新合上,他不再理会我了。

我站起身,从潮湿的椅背上拿起外衣,从兰花之间向外走,我打开内外两道门,站在外面清新的十一月空气里,给自己补充氧气。车库门口的司机已经不见踪影。管家踩着红色小径走向我,动作流畅而轻快,脊背挺得比熨衣板还直。我穿上外衣,望着他走近。

他在离我两英尺 的地方停下,严肃地说:“您离开之前,雷根夫人想见见您,先生。关于费用的问题,将军吩咐我给你开张支票,数字随你定。”

“怎么吩咐你的?”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即微笑:“啊哈,我明白了,先生。当然了,您是一位侦探。通过他按铃的方式吩咐的。”

“你替他开支票?”

“我有这个权力。”

“看来你不会葬在乱坟岗里了。谢谢,现在不需要钱。雷根夫人为什么要见我?”

他的蓝眼睛沉着而平稳地瞪了我一眼:“她对你来访的目的有所误解,先生。”

“谁告诉她我来了?”

“她的窗户正对温室。她看见你和我进去。我有义务告诉她你是谁。”

“我不喜欢这样。”我说。

他的蓝眼睛蒙上寒霜:“你是想指点一下我的职责吗,先生?”

“不。但猜测你都有哪些职责肯定乐趣无穷。”

我们彼此注视了一会儿。他用蓝眼睛又瞪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aGVyMKM53/c0j/yNr7TMrSOUQVIFQkOPDr/P+3RAyXqIKkwPx7P8LA/fy/vuZtca



03

这个房间太宽敞,天花板太远,门太高,从一面墙铺到另一面墙的白色地毯仿佛箭头湖上刚下的雪。房间里到处都是等身穿衣镜和水晶小摆件。象牙色的家具上有镀铬的装饰,象牙色的巨幅窗帘垂到白色地毯上,离窗口足有一码 远。白色衬托得象牙色显得脏兮兮的,象牙色把白色衬托得像是失血过多。窗户对着天色阴沉的山麓地带。快下雨了。气压已经变低。

椅子又深又软,我坐在边缘上望着雷根夫人。她值得一看。她是个麻烦。她没穿拖鞋,在现代主义风格的贵妃椅上伸展身体,于是我盯着她的腿看,腿上穿着透明得不可能更透明的长筒丝袜。两条腿似乎存心摆在那儿让人看。它们从膝盖往下一览无余,有一条往上能看得很远。膝盖肉乎乎的,有膝盖窝,不是皮包骨头的那种嶙峋膝盖。小腿非常漂亮,脚腕细长,韵致优美得足以谱一整部交响诗。她个子很高,四肢修长,看上去挺有力气。她的头部枕着象牙色的丝缎靠垫。她的黑色直发从中间分缝,她有门厅那幅肖像画里的炽热的黑眼睛。她嘴唇很好看,下巴也很好看。她的嘴角忧郁地向下垂,下嘴唇很饱满。

她手里有一杯酒。她抿了一小口,从杯沿上冰冷而镇定地看着我。

“所以你是个私家侦探,”她说,“我不知道他们真的存在,只在书里见过。要么就是在旅馆附近探头探脑的猥琐小人。”

这个形容完全不适用于我,因此我左耳进右耳出。她把酒杯放在贵妃椅平坦的扶手上,绿宝石一闪,她摸摸头发。她慢悠悠地说:“觉得我老爸怎么样?”

“我喜欢他。”我说。

“他喜欢拉斯蒂。你应该知道拉斯蒂是谁了吧?”

“嗯哼。”

“拉斯蒂有时候粗鄙又庸俗,但非常实在。他给老爸带来了许多快乐。拉斯蒂不该那么突然消失的。老爸心里非常难过,虽然嘴上不会这么说。还是他说了?”

“他说了几句。”

“你不是滔滔不绝的那种人,马洛先生,对吧?老爸想找到他,是不是?”

我有礼貌地望着她,停顿了一瞬间。“也是也不是。”我说。

“这可算不上在回答问题。你认为你能找到他吗?”

“我没说我会去找。为什么不试试失踪人口署?他们有一整个组织。这个活儿不是给一个人准备的。”

“哦,老爸不想把警察牵扯进来。”她继续从杯沿上平静地看着我,喝完酒,按电铃。女仆从侧门走进房间。她是个中年女人,有一张和善的长脸,面色发黄,长鼻子,没下巴,大眼睛水汪汪的。她像一匹温顺的老马,辛劳多年后放归牧场。雷根夫人朝她晃晃空酒杯,她又调了一杯酒递给她,转身走出房间,一个字都没说,一眼也没看我这个方向。

门关上后,雷根夫人说:“好吧,你打算从哪儿开始查?”

“他是什么时候走掉的,怎么走的?”

“老爸没告诉你?”

我歪着脑袋对她咧咧嘴。她的脸红了,炽热的黑眼睛冒出怒火。“我不明白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她吼道,“我也不喜欢你的态度。”

“你的态度我也没爱到发狂,”我说,“我没求着要见你,是你叫我来的。我不介意你对我摆谱,拿苏格兰威士忌当午饭。我不介意你给我看你的两条腿。这两条腿非常漂亮,能认识它们是我的福气。我不介意你不喜欢我的态度。我的态度确实很差劲。漫长的寒冬夜晚,我经常为它们感到难过。但你就别浪费时间套我的话了。”

她重重地放下酒杯,震得酒洒在一个象牙色的软垫上。她把两条腿甩到地上,站起来时眼睛喷火、鼻孔大张。她张开嘴巴,牙齿亮得晃眼睛。她的指节攥得发白。

“没人这么对我说话。”她用阴沉的声音说。

我坐在那儿,对她咧嘴笑。她慢慢合上嘴巴,低头看被她弄洒的酒。她在贵妃椅的边缘坐下,用一只手托着下巴。

“我的天,你这个高大黝黑的英俊蛮子!我该抡起一辆别克砸死你。”

我在大拇指指甲上划火柴,一下就划着了。我朝半空中吐出一口烟,等她说下去。

“我憎恨趾高气扬的男人,”她说,“就是憎恨。”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雷根夫人?”

她的眼白陡然激增,然后黑眼珠慢慢变大,到最后似乎只剩下了瞳仁。她的鼻翼像是被捏住了。

“他找你办的根本不是这个,”她用勉强按捺住的声音说,听上去还沾着几丝怒气,“不是拉斯蒂的事,对吧?”

“你最好去问他。”

她的火气又上来了:“滚出去!真该死,滚出去!”

我站起来。

“坐下!”她吼道。我坐下。我用手指弹掌心,等她说下去。

“请你,”她说,“请你帮我。假如老爸要你去找拉斯蒂,你肯定能找到。”

对我一样没用。我点点头,问她:“他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他开着他的车一去不回,一个字也没留下。他们在某个私家车库里找到了那辆车。”

“他们?”

她的神态变得狡黠,整个身体似乎松弛下来。她对我露出得意的笑容。“所以他没告诉你。”她的声音说是喜气洋洋都行,就仿佛她斗智胜过了我。也许确实如此。

“他提了几句雷根先生没错,但他找我不是为了这件事。你从一开始想问的就是这个,对吧?”

“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很确定我不在乎。”

我再次起身:“那我就告辞了。”她没吭声。我走向我进来的那扇太高的白色房门。我扭头看她,她在用两排牙齿咬嘴唇,样子像极了小狗啃地毯边。

我走出去,顺着铺地砖的楼梯回到门厅,管家不知从哪儿飘出来,手里拿着我的帽子。他为我开门,我戴上帽子。

“你搞错了,”我说,“雷根夫人不想见我。”

他低了低满头银发的脑袋,彬彬有礼地说:“非常抱歉,先生。我经常搞错事情。”他顶着我的后背关上门。

我站在台阶上吞云吐雾,看着底下露台上的花圃和修剪整齐的树木,最后是围绕宅邸的高耸铁栏和明晃晃的矛尖。车道在护墙之间蜿蜒而下,通向打开的铁门。围栏外面是绵延数英里的山坡。远处地势更低之处,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古老的木质井架,斯特恩伍德家族就是靠那片油田发家的。油田大部分已经辟为公园,经过清理后由斯特恩伍德将军捐赠给市政府,但剩下那一小部分每天还能从井群里泵出五六桶原油。斯特恩伍德一家早就搬到了山上,再也不用闻腐臭的污水或刺鼻的原油了,但他们从前窗向外望,依然能看见帮他们致富的东西。前提是他们想看。我猜他们未必有兴趣。

我顺着砖铺的小径一级一级台地走下去,沿着围栏内侧走出铁门,走向停在街边一棵胡椒树底下的车。山麓地带雷声隆隆,上方的天空呈紫黑色。这场雨会下得很大。空气中有雨前潮湿的腥味。我盖上敞篷轿车的顶篷,开车进城。

她有一双美腿。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她和她父亲,两位温文尔雅的好市民。他也许只是在考验我;他给了我一个律师的活儿。就算事实证明经营珍本与精装版书籍的亚瑟·格温·盖格先生是个勒索者,那依然是律师的活儿。除非底下还有表面上看不出来的许多名堂。匆匆扫一眼,我就觉得查探起来会其乐无穷。

我开车去好莱坞公共图书馆,找到一本厚实的大书《知名初版书大全》,做了些粗浅的研究。半小时过后,我想吃午饭了。 aGVyMKM53/c0j/yNr7TMrSOUQVIFQkOPDr/P+3RAyXqIKkwPx7P8LA/fy/vuZt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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