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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旧事

无滋蔓,无留滞。

——宋太宗·赵光义

一、邸报

赵不尤来寻武翘,是为了一个疑窦。

龙柳茶坊的李泰和写密信,胁迫武家兄弟去梅船杀紫衣客、割耳夺珠,武翘转而利用春惜,逼康游代劳,并改了密信消息。康游所上的是假梅船,船上并非真紫衣客,而是章美。这假船消息,武翘是从何得来?

今早耿唯离奇死在那客船上,赵不尤才猛然想起,难道武翘和耿唯合谋?耿唯丧命,武翘恐怕也有危险。

赵不尤赁了匹马,尽快赶到了小横桥武家,到门前时,听到屋中传来哭声,赵不尤心里一沉:仍然晚了。

他见门外有个男子,似乎见过,却不认得。那男子身穿绿锦官袍,三十左右,生了一双细弯眼,淡淡髭须,一脸和气望向他。赵不尤顾不得问讯,马都没拴,径直进了武家。

堂屋中并没有人,哭声是从后面左边那间卧房传来的。他走进那卧房,里头有些暗,屋中有三人,一个清瘦盛年男子,跪伏在床边,正在号啕。两个妇人立在床边,也在抽泣。应是武翘的长兄武翔和两个嫂嫂。再看那床上,更加幽暗,赵不尤走近了才看清:一只木箱,打开着。一个男子趴在箱边,头斜埋在箱中,身体已经僵硬,姿势有些怪异。看身形年轻,穿着太学白布襕衫,自然是武翘。

赵不尤忙走到床边,轻声唤武翔。武翔却似没有听见,趴在幼弟身上不住号啕摇撼。赵不尤怕他搅乱了凶案痕迹,忙过去强扶起武翔,武翔的老妻也忍住哭,扶住另一边,将武翔扶到了他们卧房中。

赵不尤回到头间卧房,仔细查看床上:武翘趴伏在那里,虽只见侧脸,却仍能辨出面色青黑,与耿唯死状相似。

再看那只箱子,并不大,二尺多长,一尺高宽。漆色暗红幽亮,四角镶贴铜边。箱子里头是些古旧纸册,占了一小半。箱子外还散落了许多,看来是从箱子中取出的。箱子边一只瓷碟里搁了一盏铜油灯,油已经烧尽。

赵不尤顿时想起冰库老吏,忙拿起一册纸卷来看,是一份旧邸报,看日期,是政和元年,距今已十一年。赵不尤又拿起几册,皆是那两三年间的旧邸报。他忙将箱子里的邸报一叠叠取了出来,取到最后,底下现出一只铜铃。和冰库老吏箱中那只一模一样。原本一只寻常铜铃,这时却映出一道暗光,幽寒慑人。

赵不尤见那个年轻妇人仍站在旁边,便转头问:“你是武翘二嫂?”

“是。”

“这箱子和邸报可是你家之物?”

“不是。三弟昨晚才拿回来的。”

“他是从何处得来?”

“他没有说。我们也没有问。那些惨事之后,家里头四个人都失了魂,没了言语。尤其三弟,心事坠得更重。昨晚,他忽然提着这箱子回来,径直进了自家卧房,关起了门。我问他吃不吃饭,他也不应声。只听见打火点灯,门缝里亮起了灯光,一直亮到深夜,不知他是多早晚睡的。今早起来,我唤他吃饭,唤了许多声,又用力敲门,他都不应声。我忙唤了大哥大嫂来,一起撞开了门,进来却见他已是……”柳氏眼里又滚下泪来。

赵不尤过去看那门闩,一侧木关果然被撞坏。这卧房只有一扇窗,他走到窗边上下细看,窗纸完好,并无破洞裂口,和冰库老吏的宿房情形相同。

这时,屋中响起脚步声,赵不尤转头一看,是将才门外那个绿锦官服的男子。他小心走进门,朝床上望去,没瞧清楚,又走近两步,随即,身子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惊呼,惊呆在那里。

半晌,他才转过身,望向赵不尤,眼中竟滴下泪来。他忙用手揩去,却随即又涌了出来,他连连揩拭,长舒几口气,才稍微缓和,微颤着声问道:“赵将军,在下是太学学正秦桧。武翘这是……”

“在下也才开始查。秦学正,武翘这几日可有什么异样?”

“上个月起,他便失魂落魄,全然不似往常。外舍两千太学生中,他最勤恪,故而我对他最为看重,他亦不负所望。他和章美相似,长于策论,经史根基却略有些虚薄。我提醒他要立根本,渊深流始长。他听了,顿改旧习,立即罢手,停写时文,转而潜心苦研经典。仅一部《春秋》,汉唐以来诸家传注,他尽都穷究细考、遍读深研,太学中恐怕没有第二人能胜得过他。可惜自上个月,他心性大变,丧了魂魄一般。言谈应对,全没了张致。我问过他,他却支吾遮掩,并不明说。前天,他竟不见了踪影,我放不下心,才赶来这里寻他,谁知……”

“太学中,他与何人交往最密?”

“如今太学学风浮薄,尽都只见利禄、务求奔竞,朋友之道也演作功名之党,唯知虚名互煽、浮华相尚——”秦桧声音陡然增高,语气有些痛愤。

赵不尤曾听友人谈及秦桧,说此人学问文章,皆是一等,性情随和,城府却深。不过,于学正之职,却极尽心。三千多太学生姓名,他全都记得。各人德才优劣,也能说出大半。他此时痛愤,应是发之于衷。对武翘之爱惜,也是出自于诚。

秦桧发觉自己有些失态,略顿了顿,才继续言道:“武翘一心向学,因而自远于众人,静心澄虑,自求其志。于外舍中,他只与一个叫陈东的太学生过往甚密。陈东也是孤介不群、不愿合俗之人。前几日,我曾寻过陈东,陈东也发觉武翘有些异样,问过两回,武翘不但不愿吐露,反倒避开。因而,陈东也并不知其中原委。”

赵不尤听了,心下有些黯闷,不由得又望向箱中那只铜铃。冰库老吏、耿唯、武翘,三人之死,全都与铜铃、木箱有关。不知这铜铃有何缘由,木箱又藏了什么隐秘。眼下最紧要的线头是武翘这箱子的来路。但武翘这般孤往孤来,便极难查问这箱子得自何人……

门外忽然传来响动,赵不尤出去一看,是几个邻居,被哭声引来,纷纷进来探视。赵不尤忙高声说:“此处发生凶案,官府尚未查验,诸位暂莫进来。这位兄弟,能否请你前去报知坊正。”

那人答应一声,转身跑走了。赵不尤又请秦桧代为看守此地,莫要让人搅乱了。秦桧痛快答应,赵不尤道声谢,忙出门转向右边。

他是去隔壁彭家打问彭影儿。既然与梅船相关的三人均遭灭口,清明正午在汴河上演影戏的彭影儿恐怕也难逃此运……

二、矾商

冯赛没有再去烂柯寺,他住在了岳父家。

由于至今没买到矾,染不得绢,邱迁又在狱中,岳父家的那几个染工没人管顾,全都出去闲耍。京城其他染坊自然也仍大多缺矾。冯赛心中虽在时刻担忧周长清、崔豪那边,却不能去那边探看。他想,猪鱼炭三行之乱已经平息,只剩矾行。这桩麻烦也是李弃东所造,得及早料理清楚。于是他骑马赶往了矾行。

矾行行所在景灵宫南门大街,才到街口,便见许多人围在那行所门前嚷乱。近前一看,是染行的人在与矾行争闹。自然是矾行趁缺货,急涨了价。矾虽然要紧,矾行却只是小小一行,行内大小商人不过几十人,行所也只有一间窄窄铺屋。染行却是大行,围了数百人在那里,将矾行的人逼在那间铺屋中,个个愤恼,眼瞧着便要动手脚。

冯赛忙将马系在附近街边的马桩上,快步走了过去。染行的人见到他,全都嚷了起来:“冯赛来了!”“矾行缺货便是他那小舅子造的祸!”“冯赛!矾行破了行规,把矾价涨上了天,你说怎么办!”“这是你生出来的事,你得赔填!”

冯赛一句都听不清,只听见自己的名字冰雹般砸向自己。而这之前,哪怕染行行首,也从不曾直呼他的名字。

冯赛来时已有预料,虽然那张张怒容和阵阵喝问声令他耳震心颤,但他仍沉住气,连声说着“对不住”,挤过人群,费力来到行所门前。染行行首站在最前头,正恼瞪着里头,他生得肥胖,涨红了脸,急喘着气,说不出话。而矾行行首则十分精瘦,坐在屋中方桌后一张椅子上,别过脸不肯朝外看,看似倨傲自恃,其实含着些慌怕。十来个矾行的人全都立在他周围,也是眼带慌意,强行自持。

冯赛走近染行行首,为抵住身后暴嚷声,提高声量唤道:“刘行首!”

刘行首回头见是他,眼里顿时射出怨责:“冯赛,这事你说该如何办?”

“刘行首,这般闹,闹不出个结果。能否请诸位行商略静一静,在下和两位行首单独商议?”

染行行首盯了他片刻,才抬起胖手,朝后挥了挥。半晌,染行那些人才渐渐静下来。

冯赛忙走进铺屋,对那矾行行首说:“鲁行首,这般闹下去,恐怕不好收场。能否点杯茶,请刘行首进来坐下,好生商议?”

矾行行首略一迟疑,随即点了点头,吩咐身后一个吓白了脸的仆人:“点茶!”

冯赛忙请染行行首进屋,屋中那些矾行的人也纷纷避开,让出了客椅。冯赛先请染行行首坐到左首,自己才坐到了右边。那仆人微抖着手,给他们各点了一杯茶。

冯赛沉了沉气,才带了些笑意说:“两位行首,染、矾二行原本如船与桨一般,多年来和和气气,共生共存,如今为了一点小波折——”

“小波折?”染行行首顿时恼起来,“这叫小波折?他将矾价涨了三倍不止!便是梁山的宋江、清溪的方腊,也不敢这么横抢蛮夺!”

矾行行首听了,身子一倾,恼瞪过去,嘴皮动了几动,却没说出话来。

冯赛忙笑劝:“刘行首,您莫动怒,先吃口茶。您也是京城大商,自然明白物稀则贵。但凡行商之人,见市面上货短少了,自然会涨价——”他见染行行首又要发作,忙断开话头,转头望向矾行行首:“鲁行首,这一阵子京城矾货短缺,您涨价,原本无可厚非。但有两条:一来是价涨得过了,便失了公平互利之理;二来,这矾货短缺,只是一时之事。官府已发出急文,四处矾场已在往京城紧急输送,再过几天,便会陆续运到。到那时,矾价回去了,矾行与染行的多年情谊却已伤了,再想补救,恐怕不易。”

两人听了,都不再言语,各自垂眼思量。

冯赛啜了口茶,见二人怒气消了许多,这才和声继续:“在下有个折中主意,不知两位行首可愿听一听?”

“你说。”两人一起望过来。

“矾行价可涨,但不超过五成。”

“五成?”两人又同声质疑。

“在下也知,五成这个数,难合两位行首之意。但货缺价该涨,情谊更须顾,因此才说出这个对半之数。等各地矾货陆续到来,再降回常价。两位行首各放开眼,让一步。生意之事,重在江河长流,两位都是长辈,这道理自然无须冯赛再多言。”

两人又各自垂眼思量半晌,染行行首先抬头发话:“他若能答应守住五成这个限,我便叫染行的人都回去。”

“我答应。”

“好!一言为定!”冯赛忙说。

此事总算平息。冯赛又说了些缓转闲话,两人渐渐松活下来,露出些笑,彼此说了些寒酸带刺、相互打趣之语,冯赛见他们嫌恨释尽,这才起身告辞。出来后,他才长舒了一口气,急忙上马,赶回岳父家。家中只有一个老染工看门,说并没有人来报信。冯赛听了,重又担心起来。

直到天黑后,周长清才派了窦六来,说那八十万贯钱袋陈三十二已经取出,果然有两个人跟踪他到那个宅院。并且已经有两个男子一伙,执意住进十千脚店后门边的一间房舍。

冯赛这才放了一半心。不知那两个男子是哪一方所派,若是谭力一方,恐怕正是截断矾货的樊泰,四人之中,樊泰露面最少。

那么,李弃东呢?他眼下藏在何处?

三、暗室

梁兴被火围困,正在急思对策,忽然听到隔壁一声惊叫,是梁红玉那使女,恐怕才从睡中惊醒,自然是要冲出门去。

梁兴忙摘下壁上挂的一把宝剑,疾步走到门边,要去救那使女。可刚打开门,火焰便扑面灼来。接着,一声锐响又疾射而至。他只得迅即将门关上。叮的一声,又一支短箭钉在了门板上。随即,隔壁传来吱呀开门声,接着一声惨叫,而后扑通一响,那个使女恐怕被短箭射中倒地。浓烟从门缝下涌入,呛得梁兴剧咳起来,眼睛也顿时熏出了泪。

“接着!”身后忽然传来梁红玉声音,一件物事随即飞向他。他伸手接住,是一件浸湿的绢衫。他忙用那湿衫捂住口鼻,见梁红玉也用一条湿衫蒙住半边脸,端着烛台,打开墙边一个大木橱,掀起一块贴了铜皮的底板,回头向他招手。

梁兴一愣,原来那底下藏了个暗室。他正要过去,却听见隔壁那使女在呻吟低哭。他忙朝梁红玉示意一眼,撂下长剑,将那条湿衫绑在口颈间,从门边衣架上抓过一件红锦褙子,重又打开门,将褙子抛了出去,趁势蹲下身子,疾速出去,俯身赶到隔壁,火光中见一个十四五岁绿衣少女躺在门边,胸口插着一支短箭。他伸臂挟住,照旧蹲身急行,将那使女拖了回去。烟焰间嗖嗖几声锐响,短箭不断射来。一支射中了他后背,一阵剧痛,他却顾不得,护住那使女抢进门中。梁红玉在一旁迅即关上了门。

房内浓烟弥漫,火焰已燃着窗纸,外头不远处传来几个妇人惊叫失火。他挟着那使女走到木橱边,梁红玉手里握着那柄长剑,让他先下。他抬腿钻了下去,底下是一道窄梯,勉强容一人通过,两边都是灰墙。恐怕是一楼巧用错觉遮掩,相隔二尺,砌了两堵墙,从相邻两间房中看,却都只有一堵。人更难想到通往地下暗室的入口竟设在二楼木橱里。

梯子太窄,梁兴将使女侧抱在怀前,一步步向下行去。梁红玉也随即钻了进来,将顶板盖死,举着烛台在上头照路。梯子极长,有一层半楼高,下到梯底,已是地下几尺深处了。眼前一条窄道,尽头是一扇铁门,挂着把铜锁。

梁红玉从他肩膀上递过一把钥匙,梁兴腾出一只手接过来打开了锁,里头是一间小小斗室,四面灰墙,只有一张小木床。梁兴走进去,将那使女轻放到床上。回头一看,梁红玉已关上了铁门,将罩口鼻的湿衫用剑割作几条,塞紧了门缝,而后端起地上的烛台,转身望向他,目光清寒,竟无丝毫惊慌。

他越加钦佩这个女子,竟有些不敢对视,便移开目光,环视这斗室,里头有些潮闷,便问:“那人原本关在这里?”

梁红玉却不接话,只说:“你们两个中的箭得拔出来。”说着走过来,将烛台递给梁兴,从腰间解下一个绢袋,打开袋口,里头是一把极小的匕首,几个瓷药瓶,一卷白纱。

“箭头有倒钩,得割开皮肉才取得出来。我只在一旁瞧过几回,并没取过。先取你的试手,没有麻药,你得忍痛——”

梁兴忙说:“不怕。”

梁红玉点点头,抽出那把匕首,刀刃极尖薄锋利。她将刀尖伸向烛火,来回燎了燎,而后走到梁兴背后,割开了中箭处衣衫,轻声说:“咬着牙。”梁兴忙点点头,随即后背一阵刺痛,刀尖割进了肉里,原本没咬的牙顿时咬紧。接着,又一阵钻心之痛,后背的箭被拔扯出去。他不由得闷哼了一声。梁红玉将那支带血的短箭塞进他手里,随后取出药瓶,给伤口敷了些药。

梁兴忙道了声谢,梁红玉却似没听见,走到床边,去看那使女,随即轻声说:“她的已不必取了……”

梁兴一惊,忙将烛台凑近,见那使女面色蜡白,一动不动。他伸出手指去探,已没了鼻息。

梁红玉静望那使女半晌,轻声说:“她也是官宦家女儿,原先是人服侍她,到这里,却服侍了我近半年。她样样都做不好,又好哭。为这哭,我责骂过她许多回。再苦再伤,眼泪万万不能叫旁人瞧见。人原本只欺你一分,见你哭,便会欺你三分。如今也好,她再不必忍泪了……”

梁兴见梁红玉眼中泪光一闪,忙低下头,又不忍再看那使女,便转过身,重又去环视这地下斗室,却无甚可看,只有四面墙,屋顶也不高,伸手便能摸到。

“外面这些人是你引来的?”梁红玉忽又开口。

梁兴在楼上便已想到此事,却不及细想。这时听到,越发惭愧,不知该如何作答,低头默然回想,离开任店后,自己一路走来,格外小心留意,并无人跟踪。但旋即想到,自己疏忽了一条,摩尼教在京城各处都有教众隐迹,或许是来红绣院途中被某个教徒看到。不过,摩尼教并非要杀紫衣人,而是要生擒。这等火烧绣楼,应该并非摩尼教所为。

“他们迟早也会寻到这里,我也在等他们——”梁红玉嘴角微笑,却眼露寒光。

“外面这些人恐怕不是摩尼教徒,清明那天,有个冷脸汉带人劫走了钟大眼的船……”

“我见了。那人什么来路?”

“暂不清楚。”

梁红玉眉尖微蹙,低头默想片刻,才又说:“那紫衣人不是寻常之人。我将他关在这里,铁门一直锁着。第三天,他竟消失不见。过了两天,却又出现。又过了两天,又不见了影。这般来来回回几遭,七八天前,他又不见了,却再没回来——”

“哦?这里可有其他秘道?”

“我查过许多回,只有这四堵墙,连地蛄钻的缝儿都没见。”

梁兴见梁红玉眼含疑惑,更微有些惊惧,应该没有说谎,忙去细看了一圈,四面都是刷了灰的土墙,顶上、地下更只有碾光的厚土,的确连略大的缝都不见。

梁兴不由得疑惑起来,摩尼教向来喜用妖法惑人,他们耗这许多气力欲得紫衣人,难道此人真是某种妖异?

四、空院

张用瘸着腿走进那庄院后面小门。

院里寂无声息,只有几只鸟在空地上走跳啄食,他一进去,那些鸟立即惊飞而去。空地上间错种了几株桃杏梅李,枝叶正鲜茂。

对面是一道黄泥院墙,中间一扇月门紧闭,挂着一只铜锁。院内一座小楼,两边各露出一溜房舍的青瓦屋顶。这恐怕正是那沧州三英所言的后院。那月门门板下方贴了一块黑漆铁皮,他走近一瞧,那铁皮两侧有活页和插销,是扇小窗。面上没有丝毫锈迹,边沿处还闪着亮,是新装的。他拔开那插销,打开了小窗,不顾腿疼,半跪到地上,侧着头朝里望去。里头是楼后的一片空地,长满青草,中间一条青石小径。草间散落了一些饭渣,都已干凝。

他起身又回望院子,右边一口井,井边一块青石洗衣砧板。左边则有几间矮房,瞧着是厨房。

他先走向那厨房,却见墙角地上有两团毛茸茸黑色物事,走近一看,是两条黑狗,都已僵死,身上许多苍蝇在飞爬。他看那两条狗都微龇着牙,嘴角地上有些白沫,已经干透,应是中了毒。

他盯了片刻,转身走进那厨房,见满地枯腐菜叶,踩得稀烂。锅碗盆碟一概不见,只有一个空灶台,几只竹箩、竹筐。张用笑了笑,这里自然是被那沧州三英洗劫过,两条黑狗遭他们毒杀,后院那小门也是他们留的。他说了声“多谢”,转身出来,见那后院墙和外墙之间有一条青砖甬道,便向前头走去。

走了一小截,发觉墙脚上有一些污痕,他凑近一瞧,是血迹,已经发乌。其中还有四道指印,是人趴在地上,慌忙之间用血手抹出。墙面上还留下两道新痕,是人顺着墙溜下时脚尖蹬踩出的。张用盯了半晌,才继续前行。走了几步,又见到一片血污印,十分凌乱,胡乱涂抹的一般,墙面也有蹬踩溜下的痕迹,还沾了一小片银绣卷草纹蓝锦。再往前两三步,墙头上方又有蹬踩痕迹,只是其中一处脚印并非向下溜,而是向上蹬。

看来是三个人翻过墙头,前头两个跳了下来,却被那两只黑犬扑来撕咬。最后一个才要下来,见状,忙又爬了回去。

他细想片刻,继续前行。拐过前面院角,是一个开阔中庭,种了几株柏树、桂树,也极寂静,唯闻鸟鸣。那后院黑漆木门紧闭,挂了个大铜锁。十六巧住在这里头?他走过去,推开些门缝,朝里望去。里头是个宽阔四合庭院,中间一个大水池,堆叠假山,浮满新生莲叶,才青钱大小。左右各有六间房舍,南边中间则是那座小楼。房门全都关着,没有一丝声息。

张用朝里头高唤了一声,却只有空荡回声,倒惊得身后柏树上几只鸟扑啦啦飞走。

他转过身,走向前庭。前面是一整幢宽阔房舍,进去是一间后厅,桌椅都被搬走,四面粉墙上留下几块白印,原先自然挂了字画。两边两座博古架,架上器物也全都一空。张用看砖地上桌椅拖动痕迹,都是朝向后门。

后厅两侧各有三间卧房,他一间间进去瞧,里头也都只剩空床空柜。他见一个床脚边掉了一根细铜钩,便俯身捡了起来。出来穿过侧边过道,走到前厅。前厅十分宽大,却空空荡荡,只有中间摆着张乌漆大方桌。桌边和墙边砖地上有许多椅脚印,墙上也空留字画印。

前院大门前只有四行车辙印,两辆车,载不走这许多器物。这些自然也是那沧州三英趁着庄院无人,分了几夜搬走。

他见前头无甚可看,便瘸着腿,吹着哨,甩着那根铜钩,又回到中庭那后院门前,将铜钩扭直,头上弯了几弯,戳进那锁洞,捣弄了片时,便打开那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中幽静得如一口井,他的瘸腿脚步声异常刺耳。那沧州三英说这里发生凶杀,前院大门又只走了两辆车,银器章和自家人乘一辆,另一辆最多盛纳六个人。不知十六巧全死了,还是剩了几个?他们又是被谁所杀?

张用先走到左边廊道,推开了第一扇门,先闻到一股馊臭味,进去一瞧,屋子中间摆了张圆桌,桌上一盏油灯,一个黑漆木食盒,盒里四只青瓷菜碗,都覆满发霉绿毛。桌边一只木凳倒在地上,旁边两根黑漆木箸,一只摔碎的白瓷饭碗,撒了许多米粒,也都发霉,并被人踩过,脚印粘黏,延续到门口。他走过去一瞧,桌子下头还有一摊呕吐秽物,已经干凝。看来饭菜里被人下了毒,吃饭之人倒地身亡后,被人抬走。

张用又环视屋中,屋子里陈设极简,靠里墙一张暗红雕花木床,床帐被褥都是中等罗绸,被子胡乱掀开在一边,睡过后并没有铺叠。床脚地上有只马桶,里头发出浓重臊臭味,自然没有提出去清倒。

靠窗这边,是一张暗红木桌,靠里整齐摆放文房四宝,物料工艺也都不俗,瞧着却没有动过。门后有一座黑漆衣架,上面挂了件褐色旧锦褙子。张用一见那褙子,立时知晓,这屋中住的是铜巧杜昇。

杜昇精于制作各般铜器,工艺超绝,举世无匹。十多年前,官家因见上古史传记载,圣王大禹曾铸造九鼎,以享圣神、镇九州。这九鼎关乎国运,遇圣则兴,遇衰则隐,相继迁于夏商周三朝。周朝衰落后,九鼎从此沦没不见。官家最好古礼古器,为彰显圣朝威严、国运隆盛,下旨重铸九鼎。这项铸造工程无比艰巨,仅青铜便耗费二十二万斤。总监此役的,便是杜昇。

九鼎铸成后,赏银之外,杜昇还得了一匹御赐官锦。他花重金请郑皇亲家的裁缝替自己裁制了这件锦褙子,只要外出办正事,只穿这件,一穿便是十多年,颜色已经灰淡,边缘也早已磨破。张用望着那旧褙子,不由得笑叹,杜昇终于不必再披这破锦片子了。

他转身出门,又去查看其他屋子。他虽已有预料,却也惊得连连咋舌——

五、琴奴

陆青来到凝云馆。

夜已深,凝云馆门前仍亮着盏灯笼。那灯笼形制特异,做成一支琵琶,红木为框,面绷白纱,槽、轴、柱、弦全都照真琴拟制。陆青尚未走近,便听到静巷高墙之中传来箜篌之音,如流水洗心、明月映怀,胸中顿时一片净亮。

他不由得驻足细听,却发觉,这琴声似专与人作对:才觉静如幽潭,却猛落下一阵急雨;方凉爽畅怀,又豁然天晴,虹贯长空;正心迷神醉,却鸡声破晓,大梦乍醒;仍在恍然,又身化为蝶,梦中套梦……陆青虽常年心静,仍被这琴声引勾得忽高忽低,跌宕不止。几番震荡之后,心已如海波摇漾,魂魄更是不知飞向何处。

魔音……他不由得低声评道。正在眩晕不已,那琴声却忽然收止,四下顿时寂静。一个女子的笑声忽然破空响起,那笑声,畅快中含着嘲戏,无忌里又隐透悲凉,与那琴声如出一辙。

陆青并未见过琴奴戚月影,但猜想这琴声及笑声,恐怕只能是她。琴奴通习几十样乐器,最精于箜篌,只用一架箜篌,便能弹出古琴、筝、阮、琵琶、月琴等十来样乐器之音,人称“一人成队,一琴成坊”。这凝云馆名也来自李贺箜篌诗中那句“空山凝云颓不流”。

陆青正要举步过去,忽见那门里亮出几盏灯笼,伴随一阵欢笑声,一群人走了出来。几个绸衣仆役牵着匹绣鞍黑马,护着一个锦衫盛年男子先出了门,两个绣衫婢女随侍一个靓妆女子出来相送。

那女子腰身如蛇,举止妖俏。粉润秀脸上,一双桃花眼,含媚带醉。笑声格外响亮,装束更是奇丽:梳了一对二尺高鬟,戴了一顶碧玉金花冠。香肩裸露,只披了件半透粉纱衫。艳红抹胸,织金孔雀罗长裙,臂挽一条水红长绫带。灯光映照之下,恍似佛寺壁画上逸出的飞天一般。

那盛年男子身形举止瞧着是个重臣,他走到马边,收起调笑,正襟抬手道过别,才端然上马离开。女子倚门伫望,等那一行人出了巷口,转过不见时,忽而喷出笑来,笑声惊得巷里的犬一起吠叫起来,她却笑得止不住。身边那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一起纳闷。

陆青等那女子终于笑罢,才走到近前,抬手一揖:“请问小姐可是琴奴?在下姓陆名青。”

女子用绣帕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望了过来,一眼之下,竟又扑地笑了起来。陆青只能静待她笑罢。

良久,那女子才止住,笑意却仍未褪去:“抱歉,我不是笑你,只是见不得正经人。这天底下,明明寻不见几个真正经人,可偏偏人人都做出一副正经样儿。抱歉,抱歉,你似乎是个真正经人。你来这里不是听琴?”

陆青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舞奴给他的那支银簪,递了过去:“舞奴要在下交给你。在下有些事要向戚小姐讨问。”

戚月影接过那簪子,愣了一霎,忽然惊嚷起来:“这簪子竟在她那里?”但旋即又笑起来,“这黑燕子,见不得我跟师师好,偷了我的簪子,赖给师师的婢女,想叫我和师师斗气。哈哈,叫她落了空,这几个月,她那张尖脸怕是恨成酸杏了——对了,你叫陆青?那个相绝陆青?陆先生,奴家这眼珠子被酒眯了亮光,献丑又失礼,还望陆先生莫要怪罪。”戚月影敛容深深道了个万福,“陆先生请里面说话。”

陆青又抬手一揖,随着戚月影走进院门,沿回廊绕过一片怪石花木水池,走进一间整丽前厅,分宾主坐下。

戚月影吩咐婢女上茶,这才问:“不知陆先生要问什么?”

“唱奴与我一位故友,名叫王伦。”

“王伦?”戚月影一惊。

“戚小姐认得他?”

“不认得,不过奴家听说,去年棋奴那桩事,便是一个叫王伦的主使。事情没做成,白害了棋奴的性命。”

“戚小姐可知,前一向,王伦和唱奴在一处?”

“哦?他又去寻师师?这回他又要图谋什么?”

“这一向,戚小姐可曾见过唱奴?”

“没有。自从官家行幸后,我们便见得少了。去年十一月初三,师师生辰,姐妹们才去聚了一回,却又生出那等祸事,哪里再敢去?”

“唱奴失踪了三个多月,你也不知?”

“我只隐约听说师师似乎遇了事,叫妈妈去清音馆打问,李家妈妈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她那里关涉到官家,也不好细问。陆先生若想打问这事,不如去寻宁惜惜和吴盐儿。”

“花奴和馔奴?”

“嗯。我们这些人里头,最狠的是花奴。去年师师生辰那事,杨戬虽觉察了蜡烛不对,却查不出踪迹来。那日除了我们姐妹,并没有外人,自然是有人告密,供出了棋奴。黑燕子性情虽怪,常和姐妹斗气,心却不坏,倒是常叫自家不快活,绝做不出这等事。唯有花奴宁惜惜,一心想把众人都踩下去,自家好占头魁,巴不得有这等机会。她最嫉恨的,自然是师师,必定时时盯着师师。陆先生能相人,从她那里恐怕能瞧出些痕迹。”

“馔奴呢?”

“汴京人都说,无盐不成席,这话说的是吴盐儿。吴盐儿每天出宅入府,交结最广、消息最灵透,她恐怕知晓师师的行踪。”

“多谢。”

“奴家一丝儿都没帮到陆先生,哪里受得起这谢字?倒是奴家有个疑问,要请教陆先生。”

“请说。”

“陆先生帮奴家相一相,奴家这命最终会结出个什么果儿来?”

“抱歉,在下只相人,不相命。”

“那奴家是个什么样的人?”

“寻遍天涯无栖处,孤鸿万里斗风寒。”

琴奴先是一怔,垂首回味半晌,才抬起脸,倦然一笑:“可有解吗?”

陆青听到那琴声时,已在暗忖,却茫然无解。这时见琴奴满眼哀凉,心中越发黯然,低头沉思半晌,才轻声答道——

“从来人间少知音,莫因伤心负此琴。” qdBRj8rueBX6Pd7ifZ0wLrq03ubGg5SOmTSok3uIUKHu+8AnHIj3ZJSYEN6wFY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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