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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隐秘

夙夜畏惧,防非窒欲,庶几以德化人之义。

——宋太祖·赵匡胤

一、铜铃

赵不尤让墨儿留在章七郎酒栈,继续查寻董谦踪迹,自己随着万福一起进城,赶往皇城。

途中,万福边走边解说,他背的文书袋里似乎有个铜铃,随着步履一动一响:“宫中冰库这桩命案是三月三十一那天发觉,死者是冰库中一个老吏,名叫严仁。已经过了几天,仍未查出真凶。卑职将才带仵作去汴河湾客船上查看那具尸首,才发觉两案恐怕有关联。死者尸首都在一只打开的木箱中,面色青黑、嘴唇乌紫,都是中毒而亡。两案都与梅船案相关。赵将军您已推断,清明林灵素身后童子所撒鲜梅花,恐怕是预先在宫中冰库中冻藏的。汴河客船这案子,又是紫衣人董谦——”

“客船上那死者身份可查出来了?”

“是耿唯。”

“耿唯?”赵不尤极为吃惊,“他不是已经离京赴任去了?”

之前,东水八子决裂,简庄等人哄骗宋齐愈去应天府,应天府那空宅地址便是耿唯提供。

“耿唯的确离京了。卑职前几天才想起来,清明那天,虹桥发生那桩异事前,卑职提了一坛酒出城,见城门外有几个人在护龙桥上送行,送的那行客便是耿唯。他戴了顶风帽,骑了头驴子,带了几个仆从。卑职由于着忙,便没介意。不过,回想当日情形,耿唯的确是离京了。他由一个闲职升任荆州通判,正该远远避祸,不知为何,又返回京城,竟死在那只船上。”

赵不尤低头默想:这两桩案子看来的确都与梅船案相关,不知这梅船究竟藏了多大隐秘,命案至今仍延绵不断。冰库老吏恐怕正是藏冻鲜梅花之人,他和耿唯相继死去,自然是被灭口。他们死状如此诡异,一是为遮掩,二则是继续借妖异怪象来惑人。但死在木箱中,究竟是何用意?

万福继续说:“那天清晨,冰库老吏被发觉死在宿房里,趴在靠窗墙角边的一只书箱里,身体已经僵冷。门从里头闩着。皇城里的房舍门闩不似民间,并非木闩,而是带锁扣的铜闩,从外头根本无法开关。那宿房只有一扇窗,在房门左边,那窗扇是死扇,打不开。”

“最先发觉的是什么人?”

“当时院里有两人,一个是新任库官,一个是冰库小吏。小吏唤不应老吏,新库官才抬腿一脚踢开了宿房门。小吏先奔进房中,新库官随即也跟了进去。新库官和董谦等人同为上届进士,待阙三年,才得了这个职任。那天是他头一回去冰库,他先到的冰库,当时院中并无他人。不过,他应该不是凶手。顾大人亲自问讯过,他言语神色之间毫无疑色。而且,堂堂进士,朝廷官员,想必不会冒这最大嫌疑之险,去毒杀一个老吏。”

“那小吏呢?”

“小吏名叫邹小凉。冰库里常日只有他和老吏两人,邹小凉又一直替老吏煎茶煮饭,自然极好下手施毒。前一天傍晚,他替老吏煮好饭才离开。不过,据仵作查验,和耿唯相同,那老吏并非服毒而亡,而是被毒烟熏死。那个新库官也说,刚进宿房时,嗅到了一阵怪异香气。”

“窗纸可有破洞?”

“窗纸是今年正月才新换的。破洞只有一个,是那天唤不应老吏,小吏才去窗边,在窗户左侧舔破了一个小洞,朝里窥望。此外,窗纸上连一道细缝都没有。倒是那木箱有些古怪,据小吏说,里头原本装的全是书卷。他们进去时,见大半书卷被挪到了箱子外。箱角书卷下压着一样奇怪物事——”

“什么?”

“这个——卑职这两天一直带在身边,却始终未瞧出什么原委——”万福从袋里取出一个铜铃递给赵不尤,“这个铜铃放在书箱最底下角落里,上面压着些书。卑职查看那书箱时,将里头的书全都搬出来,才发觉这个铜铃。”

赵不尤接过来细看,这铜铃只比拳头略大,并非手摇铃,而是挂铃,顶上有个小环扣,外壁镂刻道教符纹,在道观中极常见。

万福又说:“那个新库官说,邹小凉朝窗洞里窥望时,他似乎听到了一声铃铛响,不知是否是那老吏还剩了一丝气,动弹了一下,碰响了铜铃……”

赵不尤看不出这铜铃有何异样,摇了摇,声响也和一般铜铃相同,便还给了万福:“那个小吏没听见那声铃响?”

“他说没有。当时他正忙着唤老吏,恐怕是被自己声响盖过了。还有一桩古怪——将才卑职带仵作去汴河那只客船上查验耿唯尸首时,发现他那只木箱里也有一只铜铃,和这只一模一样。”

“哦?”

“不知这铜铃藏了何等隐秘?”

赵不尤却猛然想起另一桩事,忙说:“看来冰库老吏一案,你已查得极仔细了,我暂无必要再去。我得立即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武翘。”

二、袋子

陈三十二探头探脑走近烂柯寺。

他是崔豪的朋友。昨天,崔豪寻见他,要他帮忙做一桩事。他没问情由,便满口答应。

前一阵,他那浑家又生产了,请稳婆的钱都没有,只能由浑家自己硬挣。陈三十二其他帮不上,拿了把锈剪刀,守在破床边焦等。孩儿终于冒出了头,却卡在那里,挤不出来。看浑家疼得喊爹叫娘,几乎要将下嘴皮子咬掉一片。他恨不得一剪刀将那孩儿戳死,再硬扯出来。最后,孩儿总算出来了。他慌忙去剪脐带,可那剪刀左拐右撇,两片刃死活咬不齐,挣了一头汗,总算剪断。

又是个女孩儿,已是第四个。三个大的守在门外,张着嘴等饭吃。人越穷瘦,嘴便越大,也越填不满。如今又添了这张小嘴儿,不知拿什么来喂大。

他正在犯愁,崔豪三兄弟却来贺喜,拿出个布包给他,让他莫焦,好生养活一家人。他接过来打开外头的旧布一瞅,里头竟是银碗,一摞六只。他惊得说不出话,再看那银碗,里头光亮得月亮一般,外头雕满了缠枝花纹,细处细过发丝,却弯弯绕绕,没有一根乱的。他活了三十来年,从没摸过这么精贵的物件。他以为崔豪在耍弄他,但看崔豪三人神色,的确是诚心帮他。他抱着那六只银碗,竟哭了起来。

崔豪三人走后,他才疑心起来。虽说认得的力夫中,崔豪是最豪爽诚恳的一个,最爱帮人。但他也卖力为生,哪里得来的这六只银碗?莫不是偷来的?怕不会惹上祸事?但转念一想,怕啥?再大的祸能大过孩儿饿死?若真是偷来的,得赶紧脱手才是。

他忙拿了一只,拿布包起来,去附近一家解库典卖,那掌柜果然疑心他是偷来的,说只肯出三贯钱。他一听,心里惊唤了一声。他虽知这碗一定值价,却不料被压了价,竟还能值三贯。他顿时得了计,包起来就走,又连问了许多家,最高的竟出了六贯钱。他每个月就算天天能寻到活计,也挣不到这许多。他将六只银碗都卖给了那家,大半年不必再愁饭食。

他从未受过这等恩德,这回崔豪有事要他相帮,便是断条腿,也不能推辞。可听崔豪细说了要做的事后,他心里又开始犯疑。这事听来虽轻巧,但古古怪怪,莫不是有什么祸患?崔豪先拿那六只银碗,莫非是个钩子,先钓上我,再行大事?崔豪说这事是帮一个恩公,什么恩公这等鬼鬼祟祟?他们做这事,恐怕能赚到六百只银碗……他心里翻翻倒倒,不知绕了多少转儿。可听崔豪说,若做得好,往后一定好生酬谢,他面上更不好流露,只能点头应承。

崔豪走后,他越想越疑,越疑越怕。他浑家一边奶孩儿,一边说:“这事恐怕做不得,你若有个闪失,俺们娘女几个咋个活呀。你赶紧将那些钱还给崔豪,已经花用掉的那几贯,俺们慢慢还他。”陈三十二听了,反倒硬了起来。他一向有个主见,但凡妇人家的主意,一定是错。就如他这浑家,原本是乡里三等人户的女儿,若好生嫁个当门当户的人家,便是生八个孩儿,也养活得过。她却偏偏对他生了情,跟着他偷逃离家,来到这汴京城,住在这城郊一间破土房里,日日苦挨。

他回过头细想,自己欠了崔豪这一桩人情,无论如何得还,否则心里始终难安生,也难在崔豪面前抬起头说话。另外,崔豪这人大抵还是信得过,我替他去做这事,就算丧了命,崔豪想必不会不管顾我妻女。他若赚六百只银碗,少分几十只给我浑家,也够她们娘女几年过活。那时大女也该出嫁了,她生得似她娘,将来必定是个小美娘,聘资少说也得几十贯。这又够把二女养大,只可惜二女样貌似了我。不过,满京城多少光杆儿汉,女孩儿生得再不好,也是寒冬腊月间的嫩葱,还愁嫁不出去?我家没儿,不如赘个婿进来。哪怕穷些,有气力,人心正便好。我不在了,她们娘女必定受人欺辱,有个汉子来顶门才好……他越想越远,忽而伤悲起来,不觉想出泪来,忙扭过头,用袖子赶紧抹干。

第二天,他偷偷藏了把刀在腰间,照着崔豪所说,来到烂柯寺。

他是头一回进这小寺。见里头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他顿时怕起来,转身想逃,却见一个小和尚从旁边禅房里出来,见了他,微微笑着,合十问讯:“院静识性空,无我见来人。”

他没听懂,却见小和尚一脸和善,心里稍安,忙悄声说:“我来取那东西。”

小和尚神色微警,又说了句:“我有百万偈,问君何所答?”

这句正是崔豪交代的,陈三十二忙答:“囊尽三千梦,终究一袋空。”

小和尚又笑了一下:“禅客疑云散,施主随我来。”

陈三十二忙跟着小和尚走到旁边一间禅房,小和尚提出一只灰布袋子交给他。袋口用细绳拴着,里头似乎是些书册。陈三十二忙接了过来,有些沉。他背到肩上,回头望了一眼,见小和尚又双手合十,轻声说:“挥手送客去,一帆净风烟。”

陈三十二茫然点点头,忙背着袋子离开烂柯寺,出了门,才想起崔豪说要慢慢走,莫要慌。他忙放慢脚步,满心犹疑,一路走到护龙桥口,却见崔豪正扒在桥栏边,装作没见他。他也忙低下眼,转身向东边行去。一直走到虹桥,抬头又见刘八站在胡大包的摊子边,正吃着个大包子,装作望河景。他低头上桥,照吩咐,过桥后沿汴河北街,一直走到力夫店,再折到河边,沿着岸又回到虹桥。下了桥,直直向南,经过十千脚店,一眼又瞧见耿五蹲在斜对面温家茶食店的墙根。他仍装作没见,折向右边那条小巷,走到左边第一个院门前,取出崔豪交给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门锁,走了进去,随即闩上了门。

院子里极安静,他越发有些怕,小心推开正屋门,里头如崔豪所言,果然空无一人,但桌椅箱柜都十分齐整干净,墙边一架子书。屋中间方桌上摆了一副碗箸、一盆熟切羊肉、一碟姜辣萝卜、几张胡饼,还有一瓶酒,这是给他预备的饭食。

他不放心,又将其他四间屋子一一查看过,的确没有人。他却仍有些怕,轻步回到正屋,将那袋子放到门边那只柜子里,而后才小心坐到屋子中间那张方桌旁,手伸到腰里,攥紧了那把刀子——

三、木雕

明慧娘透过厢车帘缝,偷望着梁兴,不由得攥紧了腰间那柄短刀。

她已求得宰相方肥应允,梁兴必须由她亲手杀死。但宰相也叮嘱过,眼下最要紧是找见那个紫衣人。清明正午,梁兴闯到钟大眼船上,自然也是为了那紫衣人。眼下,他一定在四处找寻,恐怕已经探到紫衣人踪迹,跟踪梁兴,或许能寻见那紫衣人。明慧娘只能暂忍。

她盯着梁兴那健实后背,心里反复演练。然而她从未杀过生,更莫说杀人。每想到刀尖刺入那后背,身心顿时抽紧,始终下不得手。她颤着手,不住恨骂自己,再想到丈夫盛力,泪水随之迸涌而出。

遇见盛力之前,她似乎从未见过天光。她爹是浙江睦州的农户,家中只有几亩薄田,另佃了十几亩地,才勉强得活。她上头有一个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她爹嫌女孩儿白耗食粮,那两个姐姐才出世,便都被溺死。她娘生下她后,她爹照旧要拎出去丢到溪里。她娘哭着哀求,说这囡囡面目生得这般好,长养起来,至少能替儿子换一门亲。她爹听了,才将她丢回到她娘怀里。

三四岁起,她便开始帮娘做活儿,捡柴、割草、生火、煮饭、洒扫、洗涮、养蚕、缫丝……她爹却从不正眼瞧她,除非吃饭时,只要她略略发出些声响,她爹顿时怒瞪过来,甚而将竹筷劈头甩过来,令她活得如同受惊的小雀一般,只要爹在,从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长到七八岁,她的模样越来越秀嫩,人人都赞她生得好。她却越来越怕,知道这容貌是灾祸。果然,村中渐渐传出风言,说她爹生得歪木疙瘩一般,哪里能养出这等娇美女儿来?更有人私传,她娘与那上户田主有些首尾。秽语很快传到她爹耳朵里,她爹将她娘痛打了一顿,随即拽着她,大步望城里奔去。她不住地哭,换来的却是巴掌和踢打。

进了城,她爹将她拽进一座铺红挂绿的楼店,她惊慌无比,却不敢再哭。及至见到一个身穿彩缎的胖妇人叫人搬出一堆铜钱,一串一串地高声数给她爹,她才明白自己被卖了。她爹将那些钱装进带来的空褡裢里,背到肩上后,扭头望了她一眼,那目光仍旧冰冷冷的,却有一丝发怯。她原本慌怕之极,泪水流个不住,可一眼看到爹眼里露怯,忽而便不怕了,生下来头一回直直盯了回去。她爹慌忙低下头,背着那钱袋快步出门,拐走不见,她的泪水也跟着停了。

后来,她才知晓,这是一家妓馆。那妈妈极严苛,每日命她学写字、弹阮琴、唱曲子。略一出错,便用缠了绢的铁条抽打,那绢原是白色,早已变得乌褐。她在那妓馆中,虽已笑不出,却也不再哭。学这些,并不比在家中苦累。她便用心尽力去练,挨的打也越来越少。

这妓馆中还有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儿。那些女孩儿见她讨得妈妈欢心,气不过,便时时凑在一处为难她。她能避则避,能让则让,心里并不计较记恨,更不去告诉妈妈。实在受不得,才还击一二。那些女孩儿见她并非软懦,便也渐渐消停,只是合起来疏冷她。她更不以为意,自己并不希求友伴。越冷清,她心里越安宁。

长到十二岁,妈妈叫她接客。是个中年肥壮盐商,两只牛眼,一嘴黄牙。她早就预备好这一天,虽有些怕,却仍照妈妈训教的,浅浅笑着,点茶斟酒,弹琴唱曲,尽力不去看那张脸。夜里被那盐商按倒在床上,她闭紧了眼,咬牙挨着,痛极了,才发出一些声息。虽然眼角滚下泪来,心里却没哭。

第一回挨过,后头便好了。每天她尽力坐在自己房中读书,有客来,便去应付过。她不知哪一天才是终了,心中无所盼,便也无所念。

几年后,一个漆园主爱她会读书写算,便花了三百贯,将她赎去做妾,替自己记账。那漆园主家中已有十几个小妾,其中有几个极尖酸狠厉,见她容貌生得好,又掌管起漆园账目,都极妒恨,撺掇正室,时时刁难她。这些伎俩,她在妓馆中早已惯熟,自己又丝毫没有争宠之心,便照旧敬而远之、淡而化之。漆园主对她先还有尝鲜之情,见她始终冰水一般,也渐失了兴致。时日久了,那几个小妾也没了逗趣。她终归清静,每日算录好账目,便自在卧房里读书,活得古井一般。

就在那时,她遇见了盛力。

那漆园主是个蛮夯豪横之人,并不顾忌男女内外之别。每年春夏割漆、秋冬出卖,都叫她去山上漆园一座棚子里记账。那些漆工全都畏惧园主,到她跟前报账时,都不敢抬眼直视,她更是眼里瞧不见人,始终冷冰冰的。那园主起先还常来盯看,见这般情形,更放了心,只叫一个使女陪侍。

有一天,各坡的工头都来交纳生漆,算过钱数后,已是傍晚。她有些倦乏,便没有立即下山,叫使女去烧水煎茶,自己坐在棚子里歇息。当时正是初夏,她常日难得留意外界景物,那天看到夕阳下满目新翠,忽而忆起幼年时和娘一起去山坡上割荠菜,山野光景便是这般鲜明。她娘那天脸上现出难得笑意,摘了两朵地丁黄花插在她丫髻上,牵着她一路哼着乡谣。她尽力回想,渐渐忆起那曲词,不由得轻声吟唱起来,脚也忍不住踩起拍子,脚尖却忽然触到一样物事。

她弯腰一看,桌脚边有个小布卷儿,捡起来打开一看,不由得愣住:里头是一个小小木雕女子人像,只比拇指略大,却雕得极精细,眉眼都清晰如真。又涂了一层清漆,光洁莹亮。最教她吃惊的是,那面容越瞧越酷似她。只是,这女子似乎想起一桩趣事,嘴角微扬,面露笑意。

明慧娘自己从未这般笑过,盯着那小像,她不由得怔住。棚子边响起窸窣脚步声,那使女煎好了茶,端了过来。她忙将那小木雕藏进袖里,再也无心看景吃茶,叫使女收拾好账簿,一起下山去了。

回到卧房里,她又忍不住拿出那木雕仔细赏看,恍然间,竟觉得所雕这女子是另一重人世中的自己。在那重人世里,父疼母爱,家境和裕,无须惊怕,不必冷心……想着那个自己,她不由得也露出了笑。但心头旋即升起疑云:这是何人所雕?为何会丢在桌下?

在山上,除去使女,进到棚子里的,只有那几个交漆的工头。难道是工头中的一个?她极力回想,却猜不出是哪一个。

这之后,再到山上记账,她开始细心留意,却未能找出那人。半个多月后,有天记完账,桌下又出现一个布卷,里头仍是一个小小雕像,雕的依旧是她,只是笑得越发欢悦。

她忙回想那天情形,只有一个工头数钱时,失手跌落了一串钱,俯身去捡了起来。那个工头似乎叫盛力。

四、川药

鲁仁驱赶牛车,将张用载到了金水河边一个小院里。

寒食那天,一个中年汉子来到他药铺,瞧身形面相,年纪不过三十左右,鬓发却已花白。那人说有件要紧事,将他唤到没人处,压低声音说:“我知你儿媳尸首去了哪里。”

他听了,头顿时一嗡,几乎昏倒。

那人却冷着脸,等他略略平复后,才又开口:“你得替我做一桩事。”

“什么事?”

“捉一个人。”

“什么人?”

“作绝张用。”

“这等事……我……我做不来。”

“杀人都杀得来——”

“你……”

“莫要多话。绑了那人,堵住嘴,装进麻袋里,送到西城外十五里,过演武庄递马铺,金水河南岸有个小宅院,门前种了几株大香椿树。这是钥匙,你将那人锁到房里后,在院门上插一根香椿枝。”

那人将一把钥匙塞到他手里,转身便走了。鲁仁愣在那里,半晌都动弹不得。

他从未做过亏心事,儿媳之死已让他日夜难安,如今竟有人以此来胁迫自己去做那等事。这时他才明白,儿时父母常叮咛那句话:“人生在世,一步都差不得。差一步,便是千差万错。”

他想去官府自首,将全部罪过都揽到自己头上。但一想,官府自然不会轻易相信,若是盘问起来,略有错讹,便会牵扯出儿子。儿子如今时常痴痴怔怔,哪里经得住审讯。

他千思万想,想到了一人。那人是汴京三团八厢中的一个厢头,这左一厢是他地界,手底下有上百个强汉无赖。鲁仁也时常受这些人勒讨钱物。前年,这厢头的一个爱妾难产,落下息胞之症,急需川牛膝和药。京城各大药铺却偏偏都缺货。鲁仁一个老主顾正巧运了一船川药来,里头正有川牛膝。鲁仁忙叫儿子急送了些给那厢头,救了那爱妾的命。那厢头封了一份大礼,亲自来道谢,并说遇到难事,一定去寻他。鲁仁却哪里敢去触惹这等人,只是唯唯点头。

如今遇到这等烦难,为了儿子,他只得去求那厢头,又不敢将事情说透。那厢头见他话语含糊,有些着恼,却仍给他指派了一伙人。鲁仁去见了那伙人,竟是几个侏儒、一个哑子、一个跛子。他大失所望,却再无他路,只得将事情交托给那侏儒头儿。没料到这群侏儒竟做成了这桩事,虽说临时反悔,多讹了三十五两银子,毕竟远胜过自家去动手。

前几天,他瞒着儿子,已来这金水河边寻踏过路径,见那个宅子只是寻常农家小院,隐在几株大香椿树后,这一带又极僻静,左右并无邻舍,他才略放了些心。这时天色已晚,路上也没了行人,更不必担心被人撞见。

只是,这牛车虽是他药铺里载货的,他却从未赶过。加之天黑,路又不平,磕磕绊绊,费尽了气力,才算来到那院门前。他取出钥匙,手臂酸累,颤个不住。半晌,才打开了锁。他忙牵拽牛绳,将车拉了进去。

幸而张用一直在麻袋里睡觉,一路都未发出声响。他想起那人吩咐,得将张用的嘴堵起来,却不敢解开麻袋。又想,是否该将张用搬进房里去,可凭自己气力,恐怕搬不动。再一想,牛车不能丢在这里,还是得将张用搬下来。可万一惊醒了他,嚷叫起来,如何是好?

他正在犹豫,忽见那麻袋动了动,随即听到张用在里头嘟囔:“饿了。”他吓了一跳,没敢应声。张用却提高了音量:“我饿了!”

他越发慌了,不知该如何阻止。今天出门时,他想着荒郊野外不好寻食店,倒是带了干粮和水,并没吃几口。但若拿给张用吃,便得解开麻袋,这万万不可。

“你姓鲁?”张用忽然问。

他惊得头皮一炸。

“你一身药味,不是药铺的,便是行医者。但这两样人,身上药味都杂。你身上我能闻得出七种药气,一色尽是川药,川芎、川贝、川乌、川羌活、川楝子、川椒、川朴硝……汴京城独卖川药的只有蔡市桥仁春药铺。将才你和那老孩儿论价,轻易便多掏了三十五两银子,自然不是那药铺雇的伙计,听你声音,年纪至少五十岁,你是那药铺的店主——”

鲁仁听得胆都要惊破。

“你连货都不验,自然是头一回绑人。你一个小药铺店主,绑我做什么?自然是受人指使。但你给那老孩儿付钱时,听语气,是自家出钱,自家做主,并不是靠这差事谋财,自然是受人胁迫,不得不为。你为何会受人胁迫?自然是短处被人捏住。何等短处能胁迫你来绑劫?胜过绑劫罪的,应该只有杀人罪。你杀了人!”

鲁仁急颤了一下,险些坐倒。

“不对……人若是你杀的,被人胁迫做这等事,你心里必定极不情愿。人若怀了不情愿,行事时自然负气,极易迁怒。可是我听你赶牛时,那牛不听你驱使,你却只有焦急,并无气怒。你自然不是疼惜牛,而是念着尽快完成这桩差事。你是心甘情愿做这桩事。杀人者,不是你,而是你至亲之人。父母?妻子?兄弟?儿女?我琢磨琢磨……听你说话举动,处处透出些急切。拽牛时,也拼尽全力,似乎把性命搭上也在所不惜。世间恐怕只有父母对儿女,才会这般不惜自己气力、不顾自家性命。另外,你这急切拼命里,似乎还有一分热望,做完这桩事,便能延续自家性命一般。能延续你性命血脉的,唯有儿子。杀人的是你儿子,哈哈!你是在替儿子保命,对不对?”

鲁仁浑身冰凉,抖个不住。

“胁迫你来绑我的,是不是银器章?你家药铺正和他家院子相邻,你儿子杀人,被他瞅见了?”

鲁仁头脑一嗡,像挨了一锤。

“你莫怕,这是你自家的事,我不会告发你,更不会胁迫你。以你这米豆般小胆,你受的罪已远胜过徒刑,更苦过杀头。你那儿子恐怕也与你一般。我只劝你莫再受人胁迫,做这些歹事。愧上添愧愧更愧,罪外加罪罪更罪。阿鼻地狱便是这般来的——好了,我不但饿,说了这些闲话,口也干得灶洞一般了。你去给我寻些吃食来。吃饱喝足,我继续在这安乐袋里睡觉,等那人来取我。你也好放心寻你的解脱去——”

鲁仁犹豫良久,还是从车辕边取下水袋,过去解开了麻袋口……

五、医心

陆青行至新郑门外,来寻王伦的另一好友温德。

温德年近四十,家中世代行医,他曾考过一回太医,没中,便丢了这念头,在这西城脚开了间医铺。陆青走到医铺门前时,夜已深了,医铺门却仍开着,里头透出油灯光。

温德才给一个老者问过诊、配好药,那老者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绸袋,边摸钱,边伤老叹贫。陆青看他衣着神色,并非穷寒之人,只是惯于倚老贪讨小利。温德也瞧出他这心思,却只笑了笑:“都是寻常药,您随意付两文钱就是了。”“两文?怕是少了?”“不少,不少,比一文多一倍。”老者忙将抓出的一把铜钱塞回袋里,果真只拿了两文出来。温德笑着接过,随手丢进桌边的陶罐,送老人走到门外:“夜黑了,您仔细行路。”一扭头,才发觉陆青,先是一愣,随即眯起眼笑道:“忘川?难得逸人出山,快请进!”

陆青抬手问过礼,才举步走进医铺。里头三面排满药柜,中间只剩几尺宽空处,又摆了张桌子,一椅一凳。陆青便在那圆凳上坐了下来。

温德关好门,从桌上茶盘中提起一只陶壶,倒了盏水递了过来,汤色清白:“我那浑家这两日犯了春疾,已经去后头睡了,炉火也熄了,便不给你点茶了。春宜护肝,这是熬的白菊葛根汤——”

陆青笑着接过:“温兄只医身,不医心。”

温德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说的是将才那老者,便又眯起眼呵呵笑起来:“我只是半上不下一郎中,哪里敢医人心。连孔圣人都说,老来戒之在得。越老越贪,怕是人之常性,否则何必言戒?何况只争几文钱,有何妨害?怕的是,老来贪占权位,不肯退闲,那便真如孔圣人所言,老而不死谓之贼——对了,那杨戬是你……”

杨戬死后,陆青头一回与人谈及此事,心里隐隐有些不自在,只微微颔首,并未言语。

“去年那烛烟计失败后,王浪荡说要去请你相助,我还说决计请不动你,谁知竟被你做成了——唉!那毒烟蜡烛还是我熔制的,非但没能动到老贼分毫,反倒害了棋奴性命……”

王浪荡是王伦绰号。温德言罢,又重重叹了口气,眼中竟闪出泪来,他忙用手背擦去。

陆青淡淡应了句:“李彦替了杨戬。”

“我也听闻了。”温德又露出些笑,叹了口气,“此事便如我行医,常会遇见些老病根,年年治,年年犯。可这些人上门来,怎好不治?治一回,多少能好一阵,人也能多活些时日。行医,不过是跟上天争时日。实在争不得了,也就罢了。”

陆青顿时想起了因禅师那句遗言,“岂因秋风吹复落,便任枯叶满阶庭?”两者言虽殊,义却同。温德面慈心善,天性和朴,却又毫不愚懦,于善恶之际,始终能见得分明。

陆青自幼修习相学,见过无数残狠卑劣,于人之天性,早已灰心。此时却不由得赞同孟子所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乃万物之灵,这一点灵光中,不仅有智,更有善。只是,灵之为灵,极珍也极弱,如同冰原一点微火,略经一阵寒风,便即熄灭。能保住这点微光者,极少,却并非没有。佛家有“薪火相传”之说。这荒寒人世,正是凭借这些四处散落之微光,方能见亮,才得存续。而心中怀亮之人,如同暗室之中,对灯而坐,也自然比旁人安适淡静……

他正在出神,温德笑着问道:“忘川之畔人何在?”

陆青也笑了笑,但旋即正色:“我是来寻王伦。”

“哦?你也未见他?去年十一月初,我跟他聚过一回,之后便再没见他影儿。”

“我也是那时见了他一面。他被杨戬捉捕了?”

“嗯。不过,我也只是听闻。”

“方亢兄说王伦投靠了杨戬。”

“你莫听他乱说,他只是妄测。你我都该知晓,王伦人虽浪荡,但绝做不出那等卑滥之事。”

“清明那天,他在东城外。”

“哦?我也正要说这事。那天,我赶早去东郊上坟,强邀了方亢一起去踏踏青、散散闷。晌午回来后,在汴河北街叶家食店吃了碗面。才吃罢,便一眼瞅见王伦从店前急匆匆往东头走过去,穿了件紫锦衫,以前从没见他穿过。方亢背对着街,并没瞧见。我怕他和王伦又争骂起来,便忙付了钱,借口有事,让方亢先走。等他走远,我才急忙去寻王伦,一直寻到郊外那片林子,都没寻见。后来才知,你竟也在那里,杨戬也死在虹桥上。”

“王伦上了一只客船。”

“他离开汴京了?”

“没有。不过从此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

“那船,是杨戬安排的。”

“这王浪荡到底在做什么?对了!我医过一个海货商人,他正月底去了登州,说在登州见到了王伦,身边还跟了两个汉子,神色瞧着有些不善。”

“正月十五,王伦托人给我捎来封信,那人说王伦在山东兖州。”

“兖州、登州,他一路往东,去做什么?”

“不知。”

“我还听个人说,前一阵在金明池边,瞧见他和那个唱奴李师师同上了一只游船。这王浪荡,浪荡得没边了。我想去打问打问,可那唱奴的门,又不是咱这等人轻易能登——”

陆青听了,心头一寒:此前,王伦一心刺杀杨戬。如今杨戬已死,他却行踪难测,莫非又在谋划新计?李师师曾得官家临幸,王伦接近李师师,难道想…… Fw6oq6JJl4QpFHnzimqQahjJ1JKgSBhuwxnM0gmWHTYAs46wvgz+YPWf4vPr/V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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