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所任非所便,则其心不安;心既不安,则何以久于其事?
三月最后一天清晨,邹小凉从西华门进了皇城。
他沿着宫墙巷道,一路向南,先经过内酒坊、油醋柴炭鞍辔等库。这些坊库院门大开,不住有人进出搬运物料,瞧着好不热活。那些吏人脸上也都露出倨傲自得之色。邹小凉瞧着,不由得轻叹一声,暗暗埋怨父亲给自己起的这名儿,恐怕真真是要凉一生。
邹小凉今年十九岁,是礼部膳部司的一名小吏。膳部掌管祭祀、朝会、宴享膳食,自然是肥差。邹小凉却沾不到一点油汤水,他只是看管冰库。
邹小凉的父亲也是礼部一名老吏,在礼乐案下任职。自古以来,礼乐便是朝廷首要大事。凡天地、宗庙、陵园祭祀,后妃、亲王、将相封册,皇子加封,公主降嫁,朝廷庆会宴乐,宗室冠婚丧祭,蕃使去来宴赐……皆离不得礼乐。
尤其每三年一回的郊祀,最为庄重隆盛。冬至那天,天子率百官,行大驾卤簿,仪仗队十二支,车驾、护卫、旗幡、乐舞超三千人,车辇数十乘,马两千匹,乐器兵仗各上千件。一路浩浩荡荡、恭严整肃,出南薰门,到南郊青城,祭祀昊天上帝。
邹小凉亲眼目睹过几回,那皇家威仪让他心魂震慑,气都不敢出。再看到自己父亲在前引仪队中,黄绣衫、黄抹额,腰束银带,手执黄伞。那身形比常日英挺庄肃许多。他无比馋羡,盼着日后也能列入其间。
然而,父亲听了他的心愿,不住摇头,说这职任太紧重,出不得丝毫差误。担了这差事,就如脖颈被金丝绳勒住一般,瞧着金闪闪耀目,却一世都不得松快。的确,邹小凉自小便见父亲每日谨谨慎慎、战战兢兢,三九严寒天都时时冒汗。因而父亲时常叨念一句话:“好中必有歹,歹中必有好。人瞧不见的冷处,才得真热真好。”
去年初秋,膳部冰窖走了一个吏人。他爹听说后,忙四处求人,给邹小凉谋到这差事。邹小凉先还有些欢喜,及至到了那冰库,心顿时凉了:虽在巍巍皇城中,却只是僻静角落小小一个院子,一间宿房,一间小厅,一扇厚石门,一个老吏守在那里。
人先听说邹小凉去了膳部,都禁不住流口水。再听见他在冰库,又都尽力忍住笑。
唯一好处是,这冰库差事也极清冷。每到严冬,用铁箱盛水冻冰,再去雇请力夫,搬到冰库下头,看着一一排好,记下数目,而后锁好库门。直到盛夏,宫中用冰,或赏赐大臣时,才打开库门,照数发送给支请人。
掌管这冰窖的官员是一位员外郎,名叫郎繁。邹小凉只在藏冰那半个月见过几回,是个冰一般的人,话极少。看到邹小凉,如同没见一般。冰藏好后,极少见他来。只丢下邹小凉和那个老吏轮值看守。邹小凉心里恨骂过许多回,自己天天冷守在这里,每月只有四百五十文钱,去京城正店里吃一盘羊肉都不够。他做官的,整日闲游,却白拿着高俸厚禄。瞧那神色,似乎还有些嫌这职任太冷清。真是吃了糖霜嫌粘手。
至于那老吏,守了半生冰库,人也成了冰,说话一字一顿,冰雹子一般。邹小凉初来乍到,冰库差事虽少,却也自有一般规矩,得一样样跟老吏学。父亲也反复教导,要他尊敬长吏。因而,邹小凉不得不小心奉承。
那老吏极爱支使人,从不让邹小凉闲坐。他老牙都松动了,却偏好吃坚果。宿房桌子上排了一排小陶罐,里面全都是各色坚果。每日,他只坐在小厅里,先让邹小凉煎茶,而后让邹小凉拿个小碟,去宿房里抓一样坚果,端回来,替他全都剥好,内皮稍未剥净,那张老脸便要冷给邹小凉瞧。吃过一样,歇一会儿,他又吃另一样。上午吃罢,饱睡一觉,下午接着又吃,却从未让邹小凉尝过一颗。
老吏是个鳏夫,虽有儿女,却都嫌厌他,他便常年睡在这宿房里。到了傍晚,邹小凉回家前,还得替他煮饭、烧洗脚水,最后再剥一碟坚果,才能离开。邹小凉对自己父母都未这般勤力,回去又不敢在父亲面前抱怨,唯有在心里不住恨骂。
那老吏另有一条,竟然极好读书。每等邹小凉剥完坚果,便拿出一本《论语》,让邹小凉高声诵读,若读错一个字,他也不骂,只立时丢下坚果,冷瞪邹小凉一眼。读完《论语》,又读《孟子》。这两部邹小凉在童子学里都学过,还勉强应付得来,读完《孟子》,老吏又让他读五经,先从《诗经》开始。邹小凉越来越吃力,被瞪得满头满脸似乎都是冰洞。老吏听不得,便夺过书,哑着嗓高声读起来。读罢一首,便丢还给邹小凉读。邹小凉若读错,他又夺过去,再读一遍。如此反复许多回,等邹小凉全读对了,才继续下一首。每日这般丢来夺去,从不烦倦。
邹小凉先还极其厌恨,有天听老吏闷声说了句:“人生不读书,一世牛马苦。”他听了先一愣,却不敢问。自己细细回想,老吏这话的确有些道理。幼年时,父亲望他读书举业,他却贪耍不愿读。及至成了年,明白了读书的好,却再没有那般便利。自己好歹还识得些字,看街头那些力夫,连自家姓名都认不得,岂不真如牛马,蠢蒙无知,只能卖力吃苦?
邹小凉心想,自己必定不能如老吏一般,在这冰窖冻藏一辈子。反正眼下也只是冷坐,不如趁机多读些书,日后必定用得到。于是,他转了念,开始用心跟着老吏读书。不但见识日长,连这冰库都不觉得如何冷寂了。
老吏见他用功,也温和了一些。两人便在这冰库小院里,你吃坚果我读书,倒也渐渐融洽起来。邹小凉偶尔偷偷懒,使使奸,缺一半天班,老吏也不如何苛责。
到了今年清明假期,老吏要去东郊给父母上坟,叫邹小凉替他提着香烛纸马,两人一起出了城,到汴河虹桥时,已是正午。邹小凉难得出城,四处望景,正在畅怀,虹桥下便发生了那桩异事。白衣神仙现身,两个仙童不住抛撒红花。邹小凉惊震之极,老吏也瞪大了眼,望着那红花,怔怔自语:“鲜梅花?”
只是那时河中神异,两岸哄闹,邹小凉也没有太介意老吏这句话。然而,等那神仙飘远,他们赶往郊外墓地时,老吏有些失神。回来后,也始终怀着心事。邹小凉读书读错,含糊过去,他也几次没有察觉。
这几天,膳部宴享案空出一个吏职,邹小凉被选中,下个月便要去那边应差。邹小凉欢喜之极,却没敢告知那老吏。今天是他在冰库最后一天当值,想到老吏,他心里始终有些不自在,不由得放慢脚步。
刚走到冰库院门,一眼瞧见院里站着一位绿锦官服的胖壮男子。郎繁死后,替任的官儿这两天也才选好。这男子想必正是新任库官。邹小凉忙走进去恭声拜问。那库官冷着脸问:“只有你一个?”邹小凉忙望向小厅,老吏并不在里头。再一看,宿房门紧闭。他忙过去推门,门从里头闩着。敲门,也不应声。他又去窗户那里叫唤,里头仍无动静。他忙舔破窗纸,朝里觑望,床上被子摊开,老吏却并不在床上。那库官也有些惊疑,吩咐他撞开门。邹小凉只得去撞,他生得单薄,并没有多少气力。撞了十来下,也没撞开。那库官一把推开他,抬脚狠力一踹,竟将门踢开了。邹小凉忙进到屋里,扭头寻看,一眼看到窗边墙角那个书箱,他猛地惊呼一声——
书箱盖子开着,老吏跪伏在箱边,上半身栽在箱子里,一动不动。
清晨,冯赛雇了辆车,扶岳父母及邱菡母女上了车,送到大相国寺。
一路上,冯赛骑马远远留意,并未发现可疑之人跟踪,他却丝毫不敢轻心。到了寺门外,正是五日一开市的日子,虽然天尚早,里外已涌满了香客与买卖人。一家老少下了车,冯赛护着他们,一起进到寺里,穿过人群,走进一座侧院。有辆车已候在那里,两个壮汉守在车边。两人见了冯赛,忙微一点头,过来扶两位老人及邱菡母女上车。珑儿见冯赛不上车,招着小手催唤。邱菡忙捂住她的嘴,冯赛也忙掩住不舍,笑着轻声安抚:“爹过两天就去。”随即关上车门,过去打开旁边的小院门,先朝外扫视一圈,只有一些行人和车马,并无异常,便回头朝车夫点点头。车夫喝马驱车,驶出了小门,两个壮汉上马跟在后头,一起望西边行去。冯赛躲在门内张看了半晌,仍未见有可疑形迹,这才关上院门,原路返回,从相国寺正门出去,去墙边马桩上解开自己的马,骑着望城南赶去。
这辆车是秦家解库的秦广河安排的。昨晚,冯赛趁夜去见了秦广河,说已经找见了那八十万贯,几天之内便能追回。秦广河听了,长舒了口气。冯赛又向他求助,将自己家人暂藏到安全之处。秦广河便安排了这车子和两个武人,送到城外一座隐秘庄院里。
安置好家人,接下来便是确证那桩最紧要的事,成与败,全系于此。冯赛驱马出了南薰门,来到范楼,下马走进前堂,见里头空荡荡,只有两个伙计在擦桌摆凳。他过去询问,其中一个正是穆柱。穆柱竟认得他:“您是京城牙绝?”
冯赛忙请穆柱走到店外墙边:“我是向你打问一件要紧事。范楼发生那桩命案后,除了官府、讼绝赵不尤的妹妹以及你家妻子原先的主人孙献外,可有其他人来打问这案子?”
“有。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似乎是江西人。听那语气神色,他与那被砍头换尸的汪八百似乎是旧友。听我说完后,他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冯赛心中顿时落实,手都有些抖,忙连声谢过穆柱,告别上马,飞快进城,寻见一个相熟的茶肆小厮,给了他二十文钱,让他赶紧去东水门外十千脚店,给店主周长清捎个口信,只说:“范楼那桩买卖定了。”
那小厮走后半晌,冯赛坐在那里,连吃了两碗茶,心绪才略微平复。那店主知他最近遇了大劫难,在一旁来回几次,终于忍不住,还是凑过来问询。冯赛忙笑着说:“已经无事了。”
“那便好,那便好。”那店主忙笑着恭贺,神色间却隐有一丝失落。
冯赛却已不再介意这些。知道那店主并非不善,只是自己占了“牙绝”这名号多年,即便众人不妒,也自然会生出些乐见变故之心。这也正好是个警醒,世间万事难持久,自己却惯于安稳、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其中隐患。
其实,哪怕没有李弃东,迟早也会有其他人来设难造险、兴起变故。念及此,他对李弃东竟都略有些释怀。但旋即又想,释不释怀,都必须捉住李弃东:一为妻儿安全;二要救出邱迁;三来这桩事必须做个了结,是非得求个明断,李弃东也得为自己所作所为有所承担。
他付过茶钱,起身上马,又赶往芳酩院。
到了芳酩院门首,见院门关着,他将马拴在墙边马桩上,才去敲门。半晌,一个仆妇开了门,苦着脸。冯赛来时便已想好,这院中牛妈妈痛丧顾盼儿,一定恨极相关之人。自己贸然登门,恐怕问不出好话。他想到了顾盼儿的贴身侍女,便问那仆妇:“盏儿可在?我有个口信捎给她。”
那仆妇进去半晌,一个身穿素服的女孩儿走了出来,也是满脸哀苦,正是盏儿。
“冯官人?”盏儿有些讶异。
“盏儿,我有些话要问。你能否随我去街口那间茶坊?”
“妈妈寻不见我,又要嚷骂。冯官人有话,就在这里问吧。”盏儿放低了声音,回头望了望,而后轻步出门,走到墙边。
“李……柳二郎上楼去寻顾盼儿时,你没听见任何动静?”
“我在厨房里看着煮药,没听见。”
“他和顾盼儿是何时相识的?”
“前年夏天,柳相公那时在唐家金银铺做经纪,我家姐姐又只爱唐家的冠饰,柳相公来送过几回金银首饰,便渐渐相熟了。”
冯赛暗想:看来李弃东是先认得了顾盼儿,从顾盼儿这里听到柳碧拂的身世,又从茶商霍衡那里探到我当年那桩茶引买卖,这才想到借助柳碧拂来接近我。
“他和顾盼儿可有过嫌隙争执?”
“没有。他一向谦和有礼,我们如何跟他厮闹,他都始终笑让,从不介意。何况后来他和碧拂姐姐又认了姐弟,我家姐姐跟他便越发亲了。连牛妈妈那样,一丝容不得不相干的男子来院里走动,对柳相公也格外和气。”
冯赛心中一动:“他和顾盼儿是兄姊之亲,还是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怕是不会……哦,冯官人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有一回,柳相公上楼去看盼儿姐姐,姐姐让我去点茶,我煮了水,端上去时,见柳相公脸有些红,低着眼,似乎不敢瞧我。姐姐坐在床上,背朝着我,拿手不住地抹褥子……可我只瞧见过那一回。常日里,两个人都隔了几尺远,斯斯文文坐着说话。而且,他们若真有那私情,能避得过牛妈妈那双鹰鹞眼?”
冯赛却想:两人恐怕是生了情,只是李弃东行事如此周密谨细,自然不会轻易流露,连牛妈妈都能瞒过。他设计谋财,恐怕是为了替顾盼儿赎身。不过,即便赎身脱妓籍,至多不过五千贯。哪里需要百万贯?而且,两人若真是有这私情,李弃东为何要杀顾盼儿?难道顾盼儿移恋他人了?但以李弃东此等人,即便妒火再炽,恐怕也不会于此等情势下轻易杀人。
他杀顾盼儿应该另有隐情……
冷脸汉坐在孙羊店二楼隔间的窗边,冷眼望着梁兴从楼下大步走过。
瞧着梁兴那背影,昂扬劲健,战马一般,他心底不由得一阵酸妒,但随即,鼻孔中发出一声轻嘲。多年前,他也如梁兴这般,视人世如疆场,以为凭借胸中兵书战策和手中那柄偃月刀,便可任意驰骋。可如今看来,这人世其实是无边泥潭,任凭你有千钧气力、万种豪情,也难逃陷溺,最终骨软力竭、俯首听命。
冷脸汉原名铁志,今年三十二岁。父祖皆是军官,因此自幼习武,原本是要考武举,以承继祖志。十三年前,他随父亲在陕西银川镇守边关。当时,掌管银川的那位监军不但丝毫不体恤将士艰辛,更克扣军粮,又役使兵卒,长途贩运,以谋私利。兵卒稍有违逆,便遭鞭刑。兵卒们怨愤之极,铁志的父亲怕起兵变,屡次劝谏,那监军却丝毫不听,反生嗔怒。铁志父亲只得上书奏告。
然而,军中不得越级上诉,那监军又转而诬告,将自身罪责转嫁于铁志父亲。铁志父亲反被问罪处斩。铁志那时正血气方刚,哪里受得了这等冤怒,提起刀便要去杀那监军,那监军却早有防备,身边布置了十数个强手。铁志尚未近身,便已被砍伤拿获。那监军假作宽宏,只将他发配到山西太原府牢城营。
铁志虽自少年时便随父亲辗转边地,四处戍守,受过许多风霜,却毕竟是将官之子,不但吃穿用度优于众士卒,在军营中更是人人爱护,极少挨屈受气。到了那牢城营,日日搬石运土、挖沟修城,苦累无比。更要受那些囚犯牢子日夜欺凌,带去的银钱,头一晚便被抢光。他原想仗着武艺护身,却哪里敌得过一群囚犯围殴。那些人日夜轮班,时刻不叫他安宁。短短几天,他便已耗尽气力、丧尽斗志,再不敢有丝毫争拒。
几个月后,铁志已和营中其他弱囚毫无分别,再对着水盆照自己面容,他已全然认不得自己,只瞧见水中一张枯瘦灰死之脸。望着那张脸,他喉咙里哽咽半晌,却已哭不出来。
他心中唯一暗存的念头是三年一回的郊祀大赦,可终于挨过三年,管营宣读赦放名册,一百多个名字全都念完,却没有他。心底最后一点微火也就此熄灭,他再无他想,只能认命,死心做囚犯。
谁知第二天,那管营唤他前去,说受人所托,看顾于他,将他从牢里提出,去那人宅里做护院。他全然不敢相信,也不敢问,只能跪在地上连声叩谢。管营差了一个干办,先带他去浴行。离开牢城营,走到街市上,他竟已迈不来脚步,手眼更是不知该如何安放。进了浴行,泡进池子里那温热净水中,他竟忍不住落下泪来。洗净身子后,那干办给了他一套新衣衫鞋袜,他颤着手换上,只觉得自己死了三年,又重新活过来一般。
那干办带着他行了几条街,走进一座大府院,他一直不敢抬眼,一路低头,紧紧跟着。来到前厅,那干办向厅里坐着的一位官员禀告:“大人,铁志带来了。”他偷眼向上望去,一眼之下,身子猛地一颤,随即僵住——是银川那位监军。
那监军缓缓开口:“你父亲越级密奏,自招其祸,虽怨不得我,却也并非与我无干。毕竟同僚一场,这几年我始终牵念于你,你是将官之后,本不该与那些囚徒为伍。恰好今年我调任到太原,少不得救你一救,也算补还你父亲。你若愿为我效力,便留在我宅里,自有好差事给你。你若仍心怀怨恨,叩过头,便离开此门,任你去哪里。”
铁志垂着头,心里一阵冷、一阵烫,丝毫分辨不清该怨该怒,或是该哭,更说不出一个字。
那监军等了半晌,才又开口:“你恐怕也无处可去——带他去后面,先安顿下来,过几日再派差事。”
一个中年仆人应声走了过来:“跟我走。”
铁志仍僵立在那里,费力抬起眼,又望向那监军,才过了三年,那人须发竟已有些泛白,目光平和温厚,含着些怜意,与三年前判若两人。
铁志心中忽而涌起一股恨气,但那恨气只如沙地上偶然喷出一股细泉,旋即便被这三年无数艰难屈辱掩埋住。略一犹豫,他终于还是挪动脚步,跟着那个中年仆人走了。
此刻,望着梁兴背影,回想当年那一刻犹豫,他忽而发觉:那一刻犹豫,是此生唯一抬头之机,当时若能挺住,便能活出另一番模样。
不过,那会是何等模样?昂头舒气、不受人驱使?那能维持几日?当时若真离了那监军的门,何以为生?即便寻到生路,这世间,哪里不是层层相压?除了天子,谁人能全凭己意、任性而活?到头来,还不是得低头?皆是低头,向谁低头,又有何分别?
铁志虽想明,心中却仍有些烦乱,便摒除了这念头,继续盯着梁兴。看梁兴走远,这才唤过酒店大伯结账。他一个人,只点了杯茶,吃了两样点心,却也得二百一十文钱。连同前几回赊的账,总共四贯七百文。他从袋里摸出一块碎银,至少二两五钱,随手丢到桌上,懒得等称量还找,随即起身下楼,骑了马,慢慢跟上梁兴。
这些年,他跟随那监军,领了许多差事,得了许多犒赏。那些差事,有些明,有些暗,他却早已不去分辨其中是非。只知万事如同日影,明与暗从来相伴相生,便是最明的日头,其间也常现出黑翳。何况世道人心?与其为之无谓烦恼,不若专一做事,换得酬报。这世上万般皆空,唯有银钱是真。钱袋有多重,头才能昂多高。
这一回这桩差事,监军极为看重,反复叮嘱了许多回。领命时,铁志便觉着梁兴极难左右,因而向监军建议,由自己另差他人。监军却说,一来梁兴必须死,二来此事不能留下丝毫牵扯,必须借助梁兴这等无干之人。
铁志不敢再多言,只能自家格外当心。谁知其间仍出了差错。原本是要梁兴去那船上杀掉那个叫蒋敬的人,自己再去趁乱杀死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不料那个叫雷炮的厢军意外冲上了那船,搅了布局。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均消失不见,梁兴也安然脱罪。
那监军一向信重铁志,这回却青黑了脸,拍着扶手,连声斥骂。铁志不知那紫衣人究竟有何重大干系,也不敢多问,只能低头硬承,而后急忙出来追查紫衣人下落。
然而,查寻了这许多天,始终未能寻到紫衣人踪迹。昨天,梁兴召集那三百多孩童的父母去东郊双杨仓,铁志闻讯,也混入其间。梁兴站在木台之上,一气揭开摩尼教偷盗军粮真相,并寻回那三百多孩童。他见梁兴那般志得意满,心头一阵阵酸妒。这些年,自己始终躲在暗处,何曾如梁兴这般,立在众人之上,威武风发过一回?
傍晚,梁兴坐到河湾边,独自吃酒,醉倒在草坡上。他命手下继续暗中监看,自己回家安歇。他虽已有了房宅银钱,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愿娶妻生子。只在行院里买了个歌伎,在身边伺候。进了门,那歌伎忙上前服侍,他却一个字都不愿说,摆手叫她下去,自己忍不住寻出监军赏的家酿好酒,闷闷吃得大醉。
清早醒来,胸中烦恶,头疼欲裂。他只能强忍着,骑马出城,继续去跟踪梁兴。梁兴既然能勘破摩尼教阴谋,恐怕也已知晓紫衣人下落。跟着梁兴,或许能找见那紫衣人。且让他再多活几日。
鲁仁见天色越发昏茫,路上前后都没有人,便拽紧牛绳,停住了车。
将才交接张用时,他怕那老侏儒反悔,更怕路边藏了帮手,只想赶紧离开,没敢查验。他凑近车上那只麻袋,听了听,没有声息。伸手戳了一下,也没动静。难道死了?他忙又加力戳了戳,麻袋忽然翻了个滚儿,惊了他一跳。随即里头传来咕哝声:“是我。莫搅我睡觉。”麻袋缩了缩,一串咂嘴声后,便唯余轻缓鼻息。
鲁仁惊愣在那里。他瞧见过几回张用,大致记得说话声气。这古怪行事也非寻常人做得出。他想,应该没错,忙又驱牛赶车,继续前行。
一路上,鲁仁都惊怕不已。没想到,为一只旧袜子,自己竟一路走到这地步。
他原籍四川,十来岁便跟着一个药商往来汴京贩运药材。七八年后,通熟了路径,便借了些本钱,自家独自营运。他生来谨慎,又见行商最重一个“诚”字,便谨守本分,诚朴做人,生意倒也一路平顺。他载药到汴京,常和蔡市桥一家药铺交易。那店主看他信得过,便将独女嫁给了他。岳父亡故后,他便接管了那间药铺。他知道自家难与京城那些大药铺相抗,便只专一收售川药,照旧守住诚字,夫妻两个又心意投合,将这小药铺经营得比岳父更加得计。
他们夫妻只生了个独子,却从不娇惯,自小便教他守诚识礼。一家人原本过得殷实安宁,儿子十岁那年,妻子却病故了。许多人劝他续弦,他却怕再娶的苛虐儿子,便独自一人将儿子抚养成人。儿子长大后,鲁仁四处寻问亲事,可京城的女孩儿,家室稍好一些的,不但聘礼极重,性情也大多骄横自傲、贪逸恶劳。他想,还是蜀中的女儿好,勤巧快性,便托亲戚在家乡说定了一门亲。他将药铺交托给长雇的老账房,和儿子水陆两千多里,赶回四川娶了亲。
新妇初见,自然怕羞。回京路途两个多月,一路上,鲁仁都难得听到这儿媳出声。可到了京城,才进门,儿媳见房里凌乱积灰,立即脱去绫衫罗裙,换了身旧布衣,打水洒扫,擦拭铺叠。到傍晚时,里里外外,净净整整,脏乱了许多年的家顿时亮洁一新。连家里养的那只老猫,毛发都洗得滑顺发亮。儿媳却顾不得累,又进到厨房忙碌,不多时,几样鲜香川菜便摆到了桌上。他们父子两个互相瞧瞧,尽都无比欣喜。
相处了一些时日后,鲁仁发觉这儿媳诸般都好,唯独好争强,受不得气。儿子却又过于谨厚,即便心里存了不快,也不愿轻易吐露。两般性子凑到一处,一个好急好问,一个却闷不作声,因此时常生些小恼小恨。不过,倒也并无大碍,直至去年初秋。
那天,蜀中一位相熟的药商又运来一批药材,其中有一盒麝香。麝香贵重,鲁仁怕放在铺子里不稳便,自己房里又堆了药,账房和伙计时常进出,便一向锁在后头儿子卧房柜子里。那天儿子出外收账未回,鲁仁便自家抱着那盒去到后头,走到儿子卧房门外唤儿媳,儿媳虽应了一声,半晌却都未出来。那药商又在外头等着结账,鲁仁等不得,便走了进去,见儿媳正在窗边往一个小瓶里灌头油,脱不得手,便将盒子放到桌子上,说了一声,随即回身离开。却不想,迎面见儿子走了进来。鲁仁忽而有些不自在,略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来放麝香。”不知为何,声气有些发虚。儿子迅即觉察,目光一暗,低哦了一声。鲁仁越发不自在,没再言语,快步走到前头。
再和那药商说笑攀谈时,鲁仁心头始终有些不畅。好不容易应付过去,送走了药商后,儿子走了出来,目光却避着他,脸色瞧着也有些暗郁。鲁仁想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而且原本也无须解释,只能装作不见。
他原以为过两日自然便消了,谁知儿子脸色越来越暗,儿媳也时时青着脸。他们三人之间,彼此竟都没了言语,一直冷到了中秋。店里那老账房和两个伙计都回家去过节,鲁仁想,该借这节日,把话说开。
他见儿子和儿媳都僵着脸,没有丝毫过节的兴头,便自家上街,去买了一坛酒、一腿羊肉、三对螃蟹,又拣了一篮石榴、榅桲、梨、枣,左提右抱,吃力搬回家,放到了厨房里。才回身,却见儿子从后头走了出来,脚步僵滞,面色铁青,两眼呆郁无神。他忙要问,儿子却忽然说:“我掐死了她,我掐死了她……她到死都不肯认这脏证……”
他惊得几乎栽倒,儿子却朝他伸出手,手里拈着一只旧布袜,露出些惨笑:“这脏证,你的袜子,在我床脚下……”
他越发震惊,望着那旧袜,惊惶半晌才明白过来:“怪道我寻不见这只袜子了……这……这……难道是那只瘟猫叼过去的?儿啊!爹敢对天起誓,对着你娘的灵牌发毒誓!爹没有对不住你,更没对儿媳动过一丝一毫邪念,爹做不出那等没人伦的畜生之举!那天,爹只是去放麝香,放下就出来了,一刻都没耽搁!”
儿子却仍惨然笑望着他,一个字都没听进,也不信。
他知道此时再说无益,忙丢下儿子,疾步跑到后头去瞧,见儿媳倒在卧房地上,一动不动。他想过去查探脉息,却又想起父子男女之防,更不敢唤邻居帮忙,慌立在门边,不知该如何是好,空张着双手,竟哭了起来。
哭了许久才发觉儿子竟站在身后,惊望着屋里的妻子,似乎已经醒转过来:“爹,我杀了她?她真是清白的?那袜子真是猫叼过来的?”
他忙抹掉老泪,连连点头。儿子忽然跪倒在地,放声哭了起来。他怕邻舍听到,忙过去伸手捂住了儿子的嘴,儿子顿时趴到他怀里,呜呜哭起来。他也忍不住又滚下泪来。
天黑后,他才渐渐缓转,见儿子跪靠在门边,痴怔怔的,心里一阵疼。心想,事已至此,只能设法遮掩住这杀人之罪。于是,他横下心,强拽起儿子,将儿媳的尸首用铺盖包起,搬到院里那辆独轮车上。叫儿子在前面拉车,自己在后面推,趁着街上无人,悄悄推到河边。捡了些石块,塞进铺盖里,用麻绳捆好,将儿媳尸首沉进了河底。
第二天天不亮,他叫儿子带了些盘缠,趁黑起程,去洛阳躲避。对人则说儿子陪儿媳回乡省亲去了。
暗自胆战了三个多月,他才渐渐平复。儿子也才从洛阳回来。邻人问起他儿媳,他谎称亲家染了重病,儿媳在家乡照料。
他原以为此事就这般遮掩过了,却没想到,寒食那天,有个中年汉子忽然寻见他,叫他去绑架作绝张用,若不从,便去告发他谋害儿媳之事。
陆青又去寻一个人。
他向那姓金的船主钓话,说到一半便厌了。他本无求于这人世,更不屑于动用机心。机心一动,必定事外生事,缠陷不止。
令他意外的是,他转身离开,那金船主反倒追上来和盘倒出。那金船主是个务实谨慎之人,求利兼求安,事事都想稳妥。无机心在他眼里,反倒成了大机心。加之此事由杨戬布置,杨戬虽死,其威犹在。李彦接替其任,又差人来询问过此事。对他这样一个小小船主而言,威便是危,转身离开便是大不妥。不论愿与不愿,他都已身陷其中,不知何时能安。
何况这桩事处处藏满机心:杨戬缘何安排这样一只船?船上那对男女又有何等来由?王伦为何要上那只船,甘愿被锁在柜子里?他又是如何从柜中消失不见?如今人在何处?王小槐为何会跟随那道士?听闻那道士是林灵素。林灵素去年已亡故,为何会现身汴京,又为何要装演这场神仙降世的异事?杨戬和林灵素是否有牵连?
其中任何一条,陆青都无从思想。只知其间暗藏了如许多机心,层层叠叠,互纠互斗。迁延出去,不知要孽生出多少事端,让多少人身陷烦恼,甚而临危遭难。首当其冲,杨戬已经为之送命。
念及此,陆青又心生退意。自己染指其间,必会生出新事端。这桩事因果纠缠无限,少一人,少一事,便少一分烦难……然而,他又想起了因禅师临终所托,自己虽说能转身避开,却终不忍见王伦、王小槐等人陷溺其中。还是尽力去解一解,能解几分,便是几分。只是得当心,不能再另造事端。
他随即想到两个人,都是王伦的密友。王伦若是要藏匿,恐怕首先会去寻这两人。其中一个叫方亢,另一个叫温德。方亢住处离这里不远,在内城保康门外太学附近。他便向南走去。
出了保康门,天色已暗,四处亮起了灯烛。路上行人渐少,无数机心利欲随之歇止,整座城忽而静了许多。陆青过了保康桥,不由得往左边街口望去。三年前,他便是和王伦、方亢等人在那街口的小茶肆相会吃茶。茶肆仍在那里,棚子两角各挂了只白纸灯笼,里头只坐了三五个人。棚子左角,有个人独自坐在那里,正凑着那灯笼光在读书。陆青一眼认出,是方亢。
方亢三十出头,是来京城应考的举子。落榜后并没有回家乡,仍留在京城。王伦设法托人,帮他入了京籍。他便靠教几个童子读书糊口,继续应考。他身量瘦高、骨骼长大,脊背原本便有些弓,这时坐在那灯下,越发显得弯崛奇突,如一株倒伏的枯柏。陆青那回见他,先就想到一个“硬”字。骨硬,性子更硬,丝毫不知转圜。
陆青缓步走了过去,见方亢仍穿着那身襕衫,只是那白布早已发黄,肩上、腋下、衣角缝补了许多处,针脚粗斜,自然是他自家缝的。他比三年前更加瘦削,衫子架在骨骼上,到处尖突空荡。陆青轻声唤道:“方兄。”
方亢抬起眼,高耸眉骨下,眼窝越加深凹,幽黑目光里藏着一股暗火。他盯望了一阵,才认出,忙站起身,唤出陆青的号:“忘川兄?”
陆青叉手致礼,方亢忙也将书卷搁到桌上,抬起双手回礼,却又想起桌上积了摊茶水,急抓起了那书,书页已被浸湿。他又紧着用袖子去拭,刺啦一声,腋下缝补的那道破口又绷开了。他面上一窘,忙抑住恼闷,咧嘴强笑了笑:“忘川兄请坐!忘川兄可用过饭了?”
陆青装作未见,坐了下来:“方兄读书入迷,怕是也忘了夜饭?”
“我将才吃过了。”
陆青见桌上只有小半碗冷茶,茶碗边撒了些饼渣。方亢恐怕只吃了一张饼,为省灯油,才留下这点茶水,好借故坐在这里,就着这灯笼光读书。这时店家赔着笑走了过来,问陆青点些什么。
陆青原有些饿,却忙说:“我也才吃过饭,坐坐便走。”
“茶也不要?”店家有些不乐。
“不要。”陆青没有瞧他。
上回他们四人在这里吃茶,一人一碗三文钱煎茶。王伦嫌白坐着口淡,又要了一碟橄榄混嘴。聚罢起身时,王伦要付账,却被方亢拦住,两人争起来,方亢不慎一肘将王伦磕出了鼻血。最终只得让方亢付了那茶钱。当时陆青便发觉,方亢是真恼。但他这恼里,三分出于地主之谊,三分为颜面,三分是自惭囊中无多钱。还有一分,则是怨王伦为何要费钱点那碟十二文钱的橄榄。
“忘川兄寻我,是为那王狗?”方亢将那湿书放在裤腿上,不停用手按压。
“王狗?”陆青一愣,见方亢眼中露出愤恨厌鄙,更有些痛楚伤悼。
“王伦那狗豺!”方亢愤愤将湿书撂到长凳另一头。
“方兄何出此言?”
“我知你是清高之人,虽过于孤冷,不恤人间疾苦,却料必不会趋炎附势。因此,我才会礼待于你。但王伦那狗豺,先前是如何慷慨义愤,及至被杨戬老贼捉住,顿时软了骨头,做了杨贼门下一条狗。堂堂男儿,竟远不及棋奴那等娇弱女子,儒门不及娼门,真乃士林大耻!”
陆青知道,方亢将自家种种不合宜、不遂心、不得志,尽都归罪于世道,满心愤郁,因而事事都易过甚其词。但听他如此痛骂王伦,仍有些意外。
“他归顺杨戬了?”
“棋奴被捉去后,当夜便被缢杀。那王狗若没归顺,能保住狗命?”
“他何时被捕的?”
“去年腊月底,只过了几天,他便安安然离开了。”
“你可问过他?”
“问他?我自幼读圣贤书,这心腹之中,字字句句,皆是仁心大义陶冶而成。孔子不饮盗泉之水,我岂能拿洁净言语,去受狗秽玷污?”
“他去了哪里,你也不知?”
“除去溷厕,世间安有狗秽配去之所?”
陆青知道再问无益,见方亢那只嶙峋大手捏得咯吱吱响,他恨的不只是王伦,更是这不容他片刻舒展的世间。陆青想说些开解之语,却知言语无谓,反倒增恨,除非有朝一日,他能遂一回愿。只是,他越恨,便越不容于世,便越难遂愿。
陆青低头略想了想,才抬眼问:“方兄,家乡可还有亲人?”
方亢愣了片刻,随即低下眼,浑身恨气随之萎散:“只有一个老母。”
“世间最渴,无过于慈母盼子,方兄该回去探视探视。这锭银子方兄拿去做盘缠。”陆青从袋中取出一锭十两银铤,轻轻搁到桌上,“朋友与共,肥马轻裘,敝之无憾。方兄无须多言,这是我孝敬给令堂的。”
方亢睁大了眼,陆青却不愿再对视,站起身,拱手一揖,随即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