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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妖异

古称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苟以自奉养为意,百姓何仰哉!

——宋太祖·赵匡胤

一、穿门

春入四月,汴京城繁花渐消,绿意方兴。

池了了清早起来,快手快脚生起火,煮了一锅麦粥,煎好几张油饼,配了些酱瓜,摆到桌上,刚唤过鼓儿封,萧逸水也从烂柯寺行完功德回来。一天之中,她最爱的便是这清晨饭时,三人团坐一桌,热汤热饼,闲谈说笑,亲暖无比。然而,今天无意间说起汴京念奴十二娇,萧逸水却有些伤叹。

一年之间,十二奴竟已亡失了五位:先是剑奴邓红玉病故,接着又是棋奴杨轻渡,不知为何,触怒宫中太傅杨戬,被皇城使拘捕缢杀;几天前,茶奴柳碧拂出家为尼,酒奴顾盼儿被牙绝冯赛的小舅子扼死;昨天,萧逸水又听闻,十二奴之首、唱奴李师师竟不知所终。

池了了见义父和义兄一起叹气,却生出另一番感慨:“烟花苦海,早走早了,未必不是好事。”

鼓儿封和萧逸水听了,都先一愣,随即默然,各自埋头吃粥。池了了倒有些伤感起来:她有时难免羡慕念奴十二娇,不说吃穿用度,诸般骄奢,仅面对恩客,能任性挑拣推拒,这一条便是她万万不敢望求的。十二奴到得这等地位,也有诸般说不出、挣不开的烦难,何况自己这样一个沿街卖唱的歧路人?

她扭头望向院外墙头露出的那截柳树,那树生得有些歪瘦,曲曲拐拐,斜伸几根枝干,这时却也嫩生生舒展柳丝,绿蓬蓬绽开芽叶。池了了想起义兄曾写过一句:“东风不问谁家院,桃李岂择哪枝春?”她想,自己便是这株歪瘦柳,生在这穷陋小院外,虽有诸般不好,却也该尽兴去活,能活一春,便是一春。

何况,自己也有几样自家的好,比如身边这义父和义兄,便是人间难得的好。再比如……她又想起了那人,心里一动,竟有些羞怯,不由得又笑了一笑,见鼓儿封和萧逸水都已吃罢,忙站起身收拾碗箸,端去洗净。

她见门外春日明丽,天气晴暖,兴头不由得生起,便寻出那件最鲜艳的桃花纹彩绢衫,配了一条浅红缠枝纹纱裙。穿戴梳洗好后,她又特地从钿盒里拣出一支银钗。这银钗是她那十几样首饰中最珍贵的一件,钗头细雕作孔雀形,雀嘴衔了一串玛瑙珠子。单这珠子,一颗也得三五百文。

今年正月,有天下大雪,她就近去汴河岸边寻趁生意,在房家客栈遇见一位年轻富商,出手极豪阔。池了了只唱了三支曲,他便随手摸出二两多碎银子,竟还嫌少,又添了这支银钗。池了了卖唱这些年,从未得过这么重的赏,欢喜无比,忙去给鼓儿封添了件厚棉袍。又去专擅修琴的凤凰于家,付了八百文,求他家琴师,修好了琵琶上摔缺的琴柱。

后来,池了了才知晓,这富商名叫汪石,救了汴京粮荒。更叫池了了震惊的是,两天前,她去探望赵瓣儿,瓣儿竟然说范楼案那具无头尸被牙绝冯赛查明,死者竟是那富商汪石。至于其中原委,瓣儿也不知晓。

池了了对着那面昏蒙铜镜,插稳了银钗,不由得轻叹一声:人这命数,真如天上的云,谁真能安稳久长?

随即,她又念起那人——曹喜。这桩心事,不但她自家,连曹喜和鼓儿封也都已觉察,但三人均未说破。她这等身世,哪里能攀得上堂堂进士,不过一段奢想而已。说破,反倒尴尬。也只当它云一般,且由它浮在那里,能停几许,便停几许……

她正在沉思,鼓儿封和萧逸水在门外说了一声,两人各自有约,一起先走了。池了了忙应了一声,收拾好背囊,拿了琵琶,锁好院门,慢慢行到护龙桥边。她心里有些无着无落,懒得进城,便慢慢向汴河边走去。才走过梢二娘茶铺,河湾边一个妇人高声唤道:“客官请上船!”

池了了扭头一看,岸边泊了只客船,船旁站着个船娘子,池了了认得,叫沈四娘,性情极聪快,正满面带笑招呼一个年轻男客。那男子踩着踏板,走进了船舱。沈四娘瞧见池了了,笑唤了一声,池了了也笑着点头,正要问好,身后忽传来一阵喧嚷,她忙回头去看,不由得惊了一下。

街上走来一人,身材有些魁梧,眉眼也端方,是个年轻男子。脸上却厚涂脂粉,红红白白,异常鲜诡妖异。男子头戴一顶青绸道冠,两耳边垂挂青玉耳坠,身穿一件紫锦衫,披了一领阔长紫锦大氅。右手握着一只铜铃,一路走,一路不住摇动,嘴里也念念有词,引得十来个人一路笑看指点。

池了了觉得这男子异常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那男子大步走过来,竟下了斜坡,走向沈四娘那只客船。经过身边时,池了了才惊觉,是董谦!

她忙惊望细看,越发确证,这男子真是董谦。

董谦走到岸边,面朝那只客船停住了脚,举起左手,朝向船舱,拇指和中指间拈了一颗珠子,那珠子胡桃大小,在朝阳下莹莹闪耀。池了了越发惊异,却见董谦又摇动右手铜铃,高声念诵起来,似乎在念咒语。念了一阵后,忽又转身离开,走上岸来。迎面看到池了了,董谦目光略一颤,却随即转开,又摇起铜铃,念念有词,从池了了身边快步走过,向东边行去。

池了了惊在那里,忽听到沈四娘怪叫了一声,忙转头望去,见沈四娘扒在舱门边,头探进船舱,不住尖声惊唤。池了了忙奔下岸,踩着踏板,凑近船舱,朝里一望,不由得也惊呼一声:船舱中间摆着一只大木箱,箱盖打开,将才上船的那个年轻男客躺坐在箱中,头仰垂在箱子外,脸正朝向舱门,大咧着嘴,双眼鼓睁,面色青黑僵硬,显已死去。

惊震之余,池了了忙扭头望向岸上,见董谦大步向东,紫锦大氅飘扬飞荡。路上许多人都跟在董谦身后,却都不敢靠近,池了了忙快步追了过去。董谦一路不停,走过虹桥,身后跟的人越来越多。他下了桥随即转向东,沿着河岸,快步行到章七郎酒栈前。店主章七郎由于牵涉到丁旦紫衣客那桩事,已经逃亡,这些天,酒栈一直没有开张,门窗全都锁闭。董谦却直直走向酒栈木门。池了了被前头的人挡住,看不见身影,只听见董谦又摇动铜铃,念了几句咒语。随即,河边近处几只船上的人全都惊呼起来。等池了了终于挤进去时,酒栈两扇木门紧闭,挂着锁头,却已不见董谦。门外地上落着那领紫锦大氅。

河边船上一个后生连声惊唤:“那门并没开!”

两旁的船工也纷纷应和:“是啊,是啊!门明明锁着,那人竟穿了进去!”

二、惊鸟

冯赛站在烂柯寺那间禅房里,望着那袋便钱,心头不住翻涌。

看来柳二郎并非姓柳,而是姓李,叫李弃东。他是什么来路?竟能做出这一连串大阵仗。清明那天,便是在这城外军巡铺门前,柳二郎,不,李弃东骑着马、驮着这只袋子,急忙忙赶来报知,邱菡母女及柳碧拂被人掳走。如今看来,他是要将我引开,自己则携带这八十万贯逃走,却没有料到,炭行三人会突然出现,吴蒙将他强行带走。

当时冯赛正紧急焦乱,便将马和钱袋寄放到了曾胖川饭店。幸而这袋钱钞从外头看,像是一袋书册,并没人留意。冯赛自己都浑然不觉,之后又将这袋子提到烂柯寺,丢在这柜子里,放了许多天。

冯赛平日难得去思想天意,这时却万分感慨:上苍垂怜,如此轻巧便寻回这八十万贯。

另外二十万贯,李弃东为搅乱京城炭、鱼、肉、矾四大行,恐怕各得拿出五万贯本钱,才做得起来。那些钱应该已经花尽,再追不回来。即便如此,京城三大巨商解库秦广河、绢行黄三娘、粮行鲍川,因替这百万官贷作保,每家一个月仅利钱就得赔四千贯。他们若得知八十万贯已经找回,也应庆幸无比,自然甘愿填赔上剩余的二十万贯。如此,这场大灾祸便终于能得了结。

冯赛长出了一口气,低头望向幼女珑儿,珑儿正扒着他的腿,等得有些不耐烦,小声说:“爹,回家。”“好!”冯赛笑着抱起女儿,女儿迅即用小手臂抱紧他的脖颈,头也贴靠在他脸侧,像是生怕再次分离。冯赛心头一阵暖涌,继而又感愧交集。之前,他虽也爱惜妻女,但从未这般,从心底觉到:天地之间,唯亲为大。世间所有最贵最重之物,连同自己性命,集在一处,也不及女儿这一抱。

他伸出一只手,拎起钱袋,正在往外走,脑中忽又闪出李弃东那目光。他最后一回见李弃东,是在大理寺狱中,李弃东望向他时,目光暗冷,含着嘲意。想到那目光,冯赛心头一寒:李弃东正是为了这八十万贯,才做出这些歹事。如今,他已被放出,岂肯轻易罢休?他既能绑劫邱菡母子一回,便能再绑劫一回……冯赛顿时停住脚——必须得捉住李弃东。

但冯赛发觉,自己竟丝毫不认得此人,更莫论猜测此人动因及去向。珑儿在耳边连声催唤,他却已茫然出神。

清明那天,李弃东要逃去哪里?

他忽然想起,画待诏张择端曾说起一事:清明正午,他正在虹桥上,见到谭力在桥下一只船中。谭力扮作炭商,搅乱炭行,炭行诸人正在虹桥汴河一带寻他,他应该躲走才对,为何要在那只船上?

他在等李弃东!

汪石和谭力四人之所以跟着李弃东,是为钱。谭力在那船上,是在等李弃东和这八十万贯。他们会合一处,一起逃走。

冯赛顿时生出一个主意,但随即又犹豫起来,此事太过犯险,略一失手,恐怕真是万劫难复……但若不捉住这几人,邱菡、玲儿、珑儿便永无安宁之日……他反复盘算,最后觉得只要有周长清、崔豪三兄弟等可信之人相帮,应该不会有闪失。于是他坚定了心意。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路轻稳,走进禅房,是弈心小和尚。一眼见到冯赛怀中的珑儿,弈心顿时露出笑意,合十赞道:“冯施主终于寻回女儿。苦海寒波尽,暖日春风来。善哉善哉!”

冯赛正要求助于他,道过谢后,将钱袋嘱托给了弈心。弈心虽有些纳闷,却仍郑重颔首允诺:“冯施主放心。袋里乾坤重,心头日夜勤。”

冯赛又连声谢过,这才抱着珑儿离开了烂柯寺,骑马来到十千脚店,问过伙计,走进后院去寻周长清。周长清正在槐树下吃茶读书,抬头看到珑儿,立即抛书起身,笑着恭贺。冯赛将前后经过讲述了一遍,周长清听后,连声感慨。冯赛又提及接下来打算,周长清一听,忙唤仆妇拿了些吃食玩物,好生抱珑儿去外头耍。又叫人点茶,请冯赛进到后边书房,关起门来细谈。

“你这是在赌。”

“我若不赌,家人便时刻难安。而且,我也非妄赌,有四条理由下这笔大注——”

“哦?说来听听?”

“其一,不论李弃东,还是谭力四人,都不会轻易放走这八十万贯。”

“嗯……”

“其二,谭力四人当时并不知汪石已死。至今不见汪石,他们自然会四处找寻。我既然能查出汪石死在范楼,他们不会查不出。他们与汪石情谊深厚,一旦得知汪石被李弃东害死,自然不会放过李弃东。”

“嗯,若真是如此,胜算便多了几分——不过,你得先去范楼确证,看他们是否真去打问过。若没有,你这计策便行不通。”

“是。即便四人不知汪石被杀真相,李弃东自己却心知肚明,绝不敢见谭力四人。”

“嗯。第三条呢?”

“李弃东和谭力四人都知自己罪行重大,皆在藏匿,绝不敢贸然现身。”

“他们越小心,你这计策便越难行。”

“却也越安全。”

“呵呵,经此一劫,你胆气增添了许多。”

“惊弓之鸟,若知弓箭避无可避,唯一之计,便是反逼那猎人。我敢用这计策,更因第四条——我虽为惊鸟,猎人却并非一个,而是两方,且两方互为敌手。我手中则有两方必夺之饵。”

冯赛是打算暂不将那八十万贯上交给官府,而是以此作饵,引出李弃东与谭力四人,借双方互斗,将他们捉获。

他继续解释道:“谭力四人还好,李弃东智识绝非常人,想引出他,的确极难。我得尽快查明此人来路。头一件,便是先去探问清楚,李弃东关在大理寺狱中,是何人将他放出?”

“这一件我倒已经替你打问过了,大理寺放的并非他一人。这一向汴京大不安宁,凶案频发,牢狱皆已填满。原本狱空是一大美政善绩,开封府、刑部、大理寺自然都开始着忙。我听得是副宰相李邦彦给大理寺下了令,狱中轻犯,能断则断,能放则放。大理寺并不知李弃东是几桩重案背后主谋,又无过犯,便也将他放了。”

冯赛听了,大为惋恨。

“不过,你这计谋听来倒真是良策,只是需要仔细谋划。还得可信帮手,人又不能过多。料必你已将崔豪三兄弟算在里头,我瞧这三人也是肝胆汉子,我叫人寻他们来,我们好好商议一番。”

三、孤绝

梁兴睁开眼,见一钩新月,斜挂柳梢。

四下静黑,唯有河声漫漫。他头疼欲裂,费力撑起身子,衣背早已被草露浸湿。浑身酸乏,便又躺倒在草坡上,怔望那细淡月钩,心里一片空茫。

昨天,他原本要乘胜追击,去红绣院会一会梁红玉,可经过曾胖川饭店时,里头飘出酒肉香气,引逗得他顿时渴饿起来。他便走进那店里,见里头三三五五坐了几桌酒客,都在吃喝说笑。自己独个一人,坐到其间,颇有些招眼。他便径直走到柜前,让店主切了些熟肚、软羊包好,又要了几只胡饼、一坛酒,拎着出来,沿着汴河走到河湾僻静处,坐到草坡上,望着夕阳,独自吃起来。

起先他还兴致十足,可等斜阳落下、暮色升起,周遭渐渐寂静时,心里忽而升起一阵孤绪。自己虽一举揭开摩尼教粮仓窃案,寻回了那三百多个孩童,却也连遭几位好友背叛,楚澜、甄辉、施有良、石守威……梁兴并不怨恨,各人各有其苦衷。若不是情非得已,谁人愿做背叛之人?只是,痛心之余,令他甚觉无味。人生于世,诸多烦难,不被欲驱,便被情迫。一句“情非得已”,便能叫大多数人屈膝。莫说他人,便是梁兴自己,那几日在太尉高俅府中,枯坐冷凳,等候传唤,又何尝不是屈心抑志、英雄气短?

人常言,受不得小气,成不得大事。可世间有多少大事,真值得人屈膝?功名富贵?对此,梁兴从来不曾如何挂怀。为亲朋故旧?父亲遭人构陷,亡故多年;母亲远嫁他乡,诸般顺意,每回捎信来,反倒只担心他;男女之间,虽有幸得遇邓红玉,堪为一世知己美眷,却又旋即痛失;至于朋友,更是零落无几。如今只余一身,金明池争标后,被召至高太尉府中,却又只教听候差遣,悬在半空之中。军营宿房倒塌,楚澜安排的梅大夫那院子也不能再去住,连安身落足之处都没了,又何可当为?

半坛冷酒落肚,少年时因父亲屈死激起的那股厌生愤世之气重又涌了上来,胸中一片灰冷,唯有捧着那坛冷酒,一口接一口猛灌。等空坛滚落时,他也已经大醉,躺倒在乱草丛中,昏然睡去。

这时醒来,怔望柳梢月钩,仍寻不见一丝生趣。半晌,他自问,既然无意再活,那便去死?可一想要去死,得先起身,他却连指头都不愿动,便任由自己躺在露草中,重又昏昏睡去。

过了许久,河面上船行之声吵醒了他,他虽仍闭着眼,却不知为何,忽而想起清明那天正午,听到甄辉说,蒋净在钟大眼船上,他听后立即奔向那船。当时若没有上那只船,便不会遭人诱骗陷害,卷进这场乱事……

但随即,他又想到:上天既生我,这条命便归我。生也好,死也好,有用也罢,无用也罢,皆该由我自家做主。那些人却将人视作犬马,无端役使,诸般设陷,就如他们当年对待我父亲。

念及此,他顿时坐起身子,明白自己这条命该用于何处:不能任由这些人妄为!上天给我这副身骨,既然寻不到更好用处,不若拿来除灭这些欺人之人。

胸中涌起斗志,他顿时来了兴头。随即也才明白,父亲给自己取名为“兴”,乃是期望自己能始终兴致盎然、快意过活。

他打起精神,凝神回思,重新梳理起前后因果:清明正午,施有良先邀我去吃酒,继而甄辉出面设诱。幕后之人自然是从二人口中得知我要为楚澜报仇,正在四处找寻蒋净。便以此为饵,诱我上船,欲借我之手,杀掉船舱中那人,再趁势陷我于罪。

然而,蒋净不但没有谋害楚澜,反倒被楚澜借来诈死,早已枉送了性命。船舱中那人并非蒋净,幕后之人为何认定我会出手杀他?

梁兴细思当时,自己奔进那船舱,问舱中那人:“你是蒋净?”那人惊慌回答:“是,你是……?”那人为何要答“是”?难道是冒充?他为何要冒充?我又从未见过蒋净。酒劲冲涌之下,险些误伤那人。

当时宫中画待诏张择端正在虹桥上,见那“蒋净”和另一个人从梅船跳到了钟大眼船上,那人外套布衫,袖口却露出一段紫锦,上到钟大眼船上后,此人便消失不见。另外,张择端还看见摩尼教四使徒中的牟清,从小舱窗里扔出个红萝卜,随后也消失不见。游大奇则在对岸看到摩尼教四使徒中的盛力在下游不远处另一只船上。牟清丢红萝卜,应是个信号,在提醒盛力。

据左军巡使顾震所言,那梅船紫衣人才是关键。牟清去那船上,盛力等在下游,自然都是为了他。

我与“蒋净”争斗之际,牟清正躲在隔壁小舱中。隔着壁板用毒针刺死“蒋净”的,恐怕正是他。而我则以为误杀了“蒋净”,急忙下了船。军巡铺的厢兵雷炮却为寻牟清,接着上了那船,船顶上小厮随即叫嚷起来。

不久,游大奇见盛力跳下船,急匆匆奔往钟大眼的船,自然是发觉那船上出了事故。没等他赶到,桥头上一个冷脸汉带了两个帮手,已先上了钟大眼的船,并劫走了那只船。那冷脸汉自然也是为紫衣人而来。

那紫衣人去了哪里?牟清为何也一起消失?

梁兴望着河水凝神思忖。对岸正是那家崔家客店,店主夫妇与那冷脸汉是一路人,这时店门尚未开,望过去,并不见人进出。那晚,钟大眼的空船正泊在崔家客店前的河岸边。梁兴反复回想自己当时上那船去查看,忽然记起一事:自己走到隔壁小舱时,听到船板下有水声。当时并未觉察有何异常,这时却顿时醒悟:那船板下原本是隔水空槽,不该听到水声,除非下头被凿穿,用来偷运物件。

紫衣人是从那船板下用铁箱运走的!

那船板下预先藏好一只密闭铁箱,拴一根绳索,将绳头从水底引到下游不远处盛力那只船上。“蒋净”将紫衣人带下梅船,交给牟清。牟清令紫衣人钻进铁箱,从窗口扔出一只红萝卜。盛力看到,便在那边扯拽绳索,从水底将紫衣人偷运到自己船上!

然而,紫衣人却被他人劫走——那个紫癍女。

紫癍女已预先得知其中机密,买通汴河堤岸司的承局杨九欠,潜伏水中,备好另一只铁箱,偷偷换掉绳索。等牟清丢出红萝卜,便猝然出手,杀死牟清,将尸体装进那铁箱。盛力从下游接到铁箱后,打开发觉里头竟是牟清尸首,才急忙跳下船,赶往钟大眼的船。

而这边,杨九欠则将装了紫衣人的铁箱拖上岸,铁箱留在了米家客店,里头的紫衣客则被紫癍女偷偷转往他处。

运去了哪里?

红绣院,梁红玉。

四、颜面

李老瓮坐在厢车里,盯着脚边那只麻袋,心里痒恨不住。

张用在那麻袋里,左拱一拱,右扭一扭,青虫一般,片刻不宁。瞧着又并非想挣脱,似乎只是要寻个舒坦姿势。麻袋不够宽松,他扭拱了许久,最后屈膝抬腿,两脚朝天,抵住袋角。又将两肘撑开,头枕双手,摆成了个四角粽,似乎才终得安适。可才消停片刻,他竟又高声吟起词来。

李老瓮惊了一跳,怕被车外路人听见,忙伸脚去踢,车子却猛地一颠,踢了个空,跌倒在车板上。张用却仍在高声吟诵:“……任东西南北,轻摇征辔,终不改,逍遥志……”前头词句李老瓮没听清,“逍遥”二字却格外显明,他越发恼恨,爬起来,扶着车壁,照准张用圆臀,又狠踢了过去。不想车子又一颠,他再次仰天跌倒,更和张用臀顶臀,躺并作一堆。

张用却顿时笑起来:“哈哈!多谢老孩儿,跌跤助诗兴。你好生躺着莫乱动,跌坏了脊骨,便再做不得末色杂扮了。我下半阕也有了,你听听如何——棋里江山欲坠,论白黑,孰真孰戏?笛吹巷陌,燕寻故里,尘埋旧地……”

李老瓮躺在那里,半晌动弹不得,再听张用唤自己“老孩儿”,心头越发恨怒。这些年,人见到他,难免背后暗嘲,却没有谁敢当面这般直呼。更叫他惊惶的是,将才在那房里,张用只在昏暗中瞧了他一眼,竟能认出他的旧营生。而且,两个帮手将张用装进麻袋抬上车后,他才悄悄爬进车厢,极当心,并没发出声响。张用却只凭他跌倒的动静,便能辨出是他。

他不由得暗悔,不该让张用瞧见自己的脸。难怪那雇主不愿自家动手来劫掳张用。好在等到了那约定地头,交了人,得了钱,便可脱手。

等后背疼劲儿过去后,李老瓮费力爬起来,坐到旁边长条凳上,见张用仍摆作四角粽子样儿,随着车身不住晃摇,口里反复吟诵那首词,好在声音轻了许多。那雇主劫张用,自然不会轻易叫他逃脱,他这性命恐怕都难保。李老瓮眼里瞧着那麻袋,恨怒渐消,反倒生出些怜恕。人都唤此人“张癫”,他怕是真有些癫,到这地步仍这般浑懵自乐。

再细听张用吟诵,其中字句,比常日所听市井曲词要高明许多,透出一股别样气格,野马一般,拘束不住。世间真有这等通透人?怪道是汴京作绝。李老瓮不由得生出些敬羡,随即又有些自伤。

李老瓮生来便是个侏儒,不但常遭人嘲辱,父母也当他是家丑,连瞧他一眼、唤他一声,都始终有些厌避。自知事起,周遭眼光、声气于他而言,皆是刀剑,日夜割刺不绝。让他又怕又恨,却丝毫避躲不开。大约五六岁时,有天他跟着娘去卖绢,他娘进到绢帛铺论价,他则站在门边,看街头一个儒服老者和人争执,那老者恼恨之极,骂了句:“颜面何存?”他头一回听到“颜面”这个词,虽说不清,心里却顿时明白,颜面极要紧、极珍贵。而自己,从来没有过颜面。

他忽而极伤心,眼虽望着那老者继续怒骂,却一句都听不见,眼泪不觉涌出,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旁边几人发觉,都转过头看他,见他模样古怪,都笑起来。他娘出来瞧见,顿时有些难为情,拽着他便走。走到没人处才问他缘由,他眼泪才干,娘一问,又涌了出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娘一恼,打了他一巴掌。他越发委屈,顿时哭出声。他娘越发恼怒,又打了他几巴掌。他再不管不顾,放声大哭起来。他娘恼得没了主意,也哭起来,丢下他,径自回家去了。他边走边哭,那时天色已暗,竟走迷了路。

他又饿又乏,再走不动,站在一个街口,瞧着夜色,大口一般,要将自己吞掉。心里虽有些怕,却又有些盼。正在惊疑无措,一辆旧车停到他身边,车窗里探出一张脸。面目虽有些看不清,他却仍一眼辨出,那人也是个侏儒,只是年纪已老。

那人盯着他注视片刻,温声问:“爹娘不要你了?”他心里虽有些抗拒,却点了点头。那人又问:“我们跟你一般,愿不愿跟我们走?”他听到“我们”,先一愣,随即瞧见那人身后还有几张脸,挤作一处,争望向他,都是侏儒。

他顿时有些怕,想转身逃走,脚却挪不动。惊望半晌,竟又点了点头。那人笑了笑,旋即从车窗消失,从车后跳了下来,身材只比他略高几分。走到他面前,将手伸了过来。他心里涌起一股古怪滋味,既亲又暖,又有些怕惧。

他跟着那人上了车,离了那个县城,从此再没有回去过。那人是个杂剧班首,带了一班侏儒和残损人,穿街走巷、经村过寨,四处搬演杂剧。在这班同等人中间,李老瓮终于寻得些安心。

那班首见他有颗苦心,生了张哭脸,便教他演末色、学杂扮。末色专说诨话,逗人发笑。杂扮则是剧末杂段,也以滑稽诙谐让观者笑着离场。他先有些不情愿,那班首却极严厉,常拿一根短鞭训诫,不由他不听命。两三年后,他已惯熟了在众人面前打诨扮丑。

后来,那班首才解释说:“世间尽多苦与哭,几人能常甜与笑?那些人见你这张哭脸,心头觉得好过你,便能暂忘自家无穷之苦,发出几声松快之笑。他们笑了,你才能得一碗饭食,吃饱了肚,哭脸才能转笑脸。这便是咱们这行当,引来苦比苦,换得笑后笑。”

听了班首这番话,他忽而忆起“颜面”二字,不知在这哭脸与笑脸之间,颜面藏在何处?

这心念他始终忘不却,可日日扮戏逗人笑,猢狲一般,哪里能有颜面?班首所言笑后之笑,他也难得尝到。不过,因存了这心念,不论被欺、被鄙或被嘲,他都给自家留了一分顾惜,似偷存了一小笔保命钱。有了这顾惜,他便比同伴们多了些定力。这定力又让他渐渐生出些主见,更一年年积出些威严。那班首死后,众人便推他做了班首,再不必充末色、演杂扮,去逗那些路人笑。至此,他才终于觉到些颜面。

只是,旁人眼里,他始终只是个侏儒。这形貌上天注定,变不得分毫。身为班首,他仍得天天喝引路人来看杂剧、讨营生,哪里存得住颜面?除非有许多钱财。而靠这个杂剧班,到死恐怕都积不出一锭大银。

过了两年,他和班中一个女侏儒成了亲,生了个孩儿。那孩儿虽仍是个侏儒,模样却格外清秀,他爱得心尖都痛。为了这孩儿的颜面,也得拼力多积些钱财。

他这杂剧班里有个做重活儿的哑子,手脚不净,时时偷窃钱物。老班首在时,严惩过许多回。李老瓮却想,连寺里佛祖都得贴了金,香火才旺,何况我们这些残损之人?于是,他便有意纵容那哑子偷窃,更叫班里其他人望风打掩。他这杂剧班渐渐变作偷窃班,继而开始打劫、绑架,钱财自然来得轻快了许多。囊中有了银钱,再去客店酒肆,人再不敢轻易嘲鄙,颜面也随之日增日长。尤其他那孩儿,虽也自惭体貌,却再不像他儿时那般怯懦退缩。

去年,他带着这班人来到京城。这里人多财多,比外路州更好下手,只是地界行规也森严许多。他们起先并不知晓,贸然下手,吃了几回亏后,才渐渐摸清,汴京城有三团八厢。最大的是花子、空门、安乐窝逃军这三大团,势力占满全城。另按内外城坊,分作八厢。这团厢之间,彼此各有分界,互不干犯。外人若想立足,得先投附于其中之一。

李老瓮只能搁下颜面,探了几个月,才终于在内城一个厢头跟前拜了炷香。那厢头差给他的第一桩差事便是绑劫张用——

五、坐等

陆青坐在力夫店棚子下,望着河中往来船只。

清明那天,三桩事撞到一处。先是杨戬弃药,死在轿中;继而河上忽现神仙,王小槐扮作小道童,立在那白衣道士身边,一起漂远不见;接着,画待诏张择端又望见王伦上了一只客船。

陆青过去寻了半晌,却没寻见。他进到力夫店打问,店主单十六认得王伦,说王伦常和一班朋友在他店里吃酒。那天他确曾见到王伦,穿了件紫锦衫,匆忙上了一只客船。晌午,那船在他店前泊了一阵子,却没有下客下货。除了王伦,还有个人随后也上了那船。那船随即向上游驶去。单十六没见那船主,只记得一个艄公,有些面熟,却叫不出名儿。

陆青便托单十六留意那艄公。他也不时来这店里,临河坐着吃茶,看能否等到王伦。

经了这些事,陆青尘心已动,无法再静闭于那小院中。不过,他倒也并不介意,反倒发觉自己本不该存避世之心。有避必有惧,有惧必有困。困不可除,只可解。开门,即是解。

就如杨戬,不但自闭于那轿子中,更自困于心病与欲障,将自家逼至绝境,无人能阻,也无人能救。他弃药那一刻,便是自解。

王伦又何困何求?他是从何预先得知,清明那天杨戬要乘轿出城?他既然也来到汴河边,为何不去虹桥查证杨戬结果,却上了那船,这许多天也不来寻我?陆青对王伦相知虽深,但分别日久,已难断定。

不过,寻不见王伦,陆青也并不着急,等得来便等,等不来便罢。万事如江河,绵绵不绝,并无哪一桩解了,便能一了百了。王伦一心为天下除害,苦心积虑暗杀杨戬。如今杨戬已死,这天下却依旧如此,饥者仍求食,困者仍思睡。行船的照旧行船,走路的照旧走路。如这岸边青草,日日虽不同,年年恒相似。

将才,来力夫店途中,陆青偶遇一个旧识的老内监,得知杨戬死后第三天,隐相梁师成便荐举供奉官李彦接替其职,管领西城括田所,继续推行括田令。清明前,陆青在潘楼见过一回李彦。李彦虽不及杨戬那般阴深难测,狠急之处,却远过之。他骤升高位,只会变本加厉。果然,那老内监说,李彦继任后,立即在汝州设立新局,加力括田。汝州下辖鲁山县有些田主违阻括田,李彦大怒,严令京西提举官厉行惩治,不到半个月,鲁山全县民田尽都被括为公田。陆青听后,不由得轻叹一声。这时势已如泥石滑坡,人力恐怕再难回天。

他坐在力夫店茶棚下,望着汴河浊流,心里不禁有些怅然。正在默默思忖,店主单十六忽然走了过来:“陆先生,您寻的那艄公赶巧从后街经过,我唤住了他,他叫郑河。”

陆青扭头一看,一个中年汉子站在单十六身后,身穿一件半旧葛衫,抱着个旧布包袱。皮肤晒得粗黑,微弓着背,露着些笑,鼻翼两侧法令纹极深。陆青请他坐到对面长凳上,叫店主斟碗茶。

郑河却忙笑着推辞:“您是汴京相绝,小人哪里配坐。”

“我只是一介布衣,论年齿,也该敬让老哥,老哥莫要过谦。”陆青特意又抬手相请。

郑河望了一眼他的手,才笑着点头坐下,却身子微倾,没有坐实。陆青扫过一眼,看他人虽谦卑,神色间却透出些通达稳实,自然是常年在江河上往来,见惯了各样风俗物态。他虽虚坐着,身形却端稳。其父应是个勤恳寡言之人,以身教子,威慑之力至今犹存,无形间仍在管束他言行举动,自然养就恭顺之性。

再看他双眼,目光微微低垂,眼角却略略上扬,温朴中添了一分和悦,这恐怕是其母所留。他母亲该是个柔善之人,常背着丈夫惜护爱宠他,在他心地间种下这点和气。

他将那包袱放在膝盖上,陆青看那包袱中似乎是两卷绢帛,缝隙间露出一簇珠翠花朵,瞧着并不值几多钱,还能嗅到些蜜煎干果气味。他那两只粗糙手掌轻护着那包袱,不只是怕压坏里头的东西,更有些疼惜爱悦之情,发自本性,略有些拙涩。陆青猜想,这些东西该是买给他的妻女。

“不知陆先生要问小人什么?”郑河仍赔着笑,食指微微点动。自然是经见过许多人世险恶,心中时时存着戒备。

这时,店主端来了一碗茶,搁到郑河面前,笑说了声“两位慢坐好谈”,便转身离开。

陆青微微笑了笑:“日高天热,老哥先吃口茶。”

郑河却越发戒备起来,犹疑了片刻,才伸手去端茶碗,一只小虫正巧沿着桌缝爬到那茶碗边,郑河伸出手指一抹,摁死了那虫子,拨到地下,这才端起茶碗,只沾了一小口,随即便放回了原处。

陆青见的最多的便是这等温驯之人,这温驯一半来自天性,一半则源于卑微。周遭处处皆是威权强势,不得不小心顺从。唯有遇着弱者,如这只虫子,方能不忧不惧、无遮无掩。

陆青知道不能径直向他打问王伦。那只船泊在这岸边,却没有下客下货,似乎是在专等王伦。王伦上了那船,又不知下落。那船恐怕不寻常。看此人神色,即便知情,必定也非主事之人,只是听命行事。为保平安,他自然不肯泄露丝毫。陆青也不忍让他受牵连,这等地位,略忤人意,恐怕便生计难保。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我听老哥是淮南口音,你常年走汴河水路?”

“是啊,从淮南到汴京,一年往还数回。”

“是自家的船?”

“小人哪有那等能耐,只是替人卖力撑船。”

“我有个朋友欲送家小回楚州,托我寻雇一只客船,你那船主姓什么?住在哪里?”

“船主姓金,船就泊在斜对岸卜家食店前头,明日便要走了。不过,船主今天不来船上,他在这京城有院房舍,进城从汴河大街拐进袜子巷,左边第二家便是。”

“好,多谢老哥!” iqUARgyK71U1ExGf01AAs2wOKDBwgRTa6BvS2s6EH+NIo7d0pd9Rt9OKk3AJJv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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