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拉博之所以看上去如此衣冠不整(其实吉尔也是,只不过她看不到自己的模样),是因为他们周围的景象太华丽了。我还是先为大家描述一下这个世外人间吧。
吉尔快落地时,曾透过那些山峰间的间隙见过遥远的内陆,只见夕阳的余晖泻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在草地尽头,风向标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还矗立着一幢有很多尖塔和很多角楼的城堡。吉尔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城堡。近处是一个大理石砌成的码头,一艘高高的船停泊在此处。船上有高高的首楼和尾楼,被漆成金色和深红色,榄杆顶上竖着一面大旗,甲板上旗帜迎风招展,沿着舷墙有一排银光闪闪的盾牌。跳板搁置在她的脚下。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准备走上跳板。他身披一件华贵的猩红色斗篷,前面敞开,露出里面银色的铠甲。老人的头上戴着一圈细细的金环。他的胡子白得像羊毛一样,长长的胡须垂落近腰部。他站得笔直,一只手搭在一个衣着华丽的贵族肩上。那人似于比他年轻一点,但也上了年纪,看起来弱不禁风,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他两眼噙着泪花。
国王趁上船之前,转过身朝他的百姓讲话。紧紧挨着国王的是一把小轮椅,前面套着一头小小的驴子,体型比大猎狗大不了多少。这把轮椅上坐着一个胖胖的小矮人,他的衣服和国王的一样华贵,但因为他是胖子,又弓起身子坐在软垫上,给人的印象就大不相同了。他看上去就像一小堆乱糟糟的毛皮和丝绸绒堆在一起。小矮人和国王一样上了年纪,但体格强健一些,精神更为饱满,目光也更加敏锐有神。他的大脑门上一根头发也不剩了,在夕阳的照耀下就像一颗特大号台球在闪闪发亮。
再往后有一群人排成半圈,吉尔一眼就认出是大臣们。光看他们的服饰和盔甲,那还是值得观赏一番的。实际上他们看上去更像一个花坛,而不像一群人。但真正让吉尔目瞪口呆的是那些百姓——如果用“百姓”这个词描述他们算合适的话。他们当中只有五分之一是人类,剩下的都是在人类世界里从来没见过的。吉尔曾见过这些怪物的图画,所以她能叫得出名字,比如有羊怪、树精和人头马,还有小矮人。当然了她还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动物,包括熊、獾、鼹鼠、豹、老鼠和各种鸟儿,不过这些动物和英格兰的同名动物看起来差别还是很大的。有些动物体型要大得多,就比方说老鼠吧,它们用后腿站立,超过两英尺高。除了体型之外,动物的模样也不同。从它们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得出,它们不仅会说话,还会像人一样思考。
“天哪!”吉尔心想,“这竟然是真的。”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想,“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友好。”她刚刚注意到,人群外围有一两个身形庞大的动物和几个人站在一起,她叫不出名字。
正在此时,阿斯兰和他的指示突然蹦进了她的脑海中。着地后的半个小时里,她已经完全把这些抛在脑后了。
“斯科拉博!”她一面抓住他的胳膊,一面悄声说,“快点告诉我,你在这里碰到熟人没有?”
“原来你又钻出来了啊?”斯科拉博看起来不高兴(他这样当然是有原因的),“行了,安静点,好吗?我还想听听呢!”
“别犯傻了,”吉尔说,“我们没时间耽搁了。你在这儿没有见到什么老朋友吗?你要记得马上去跟他说话。”
“你在说些什么?”斯科拉博说。
“阿斯兰,就是狮王,说你一定得这么做。”吉尔有些无奈,“我见过他了。”。
“啊呀,你见过他了吗?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在纳尼亚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的一位老朋友,你一定得立马上前跟他说话。”
“唉,这儿可没有一个人是我以前认识的。再说了,我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纳尼亚。”
“我以为你说过你以前来过这儿的。”吉尔说。
“那只是你‘以为’而已。”
“哼,你别管我怎么以为。是你告诉我的……”
“看在老天的份上,快住口,我们来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国王正在跟小矮人说话,但吉尔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看到那小矮人一个劲儿地点头或摇头,也不说话。接着就听到国王提高了嗓门对群臣讲话,但他的声音是如此苍老嘶哑,吉尔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特别是国王的发言全都是关于她从来没听见过的人名和地方。讲话完毕,国王弯下腰亲了亲小矮人的两颊,再站直身子,举起右手,似乎在祈福,然后拖着无力的步子慢慢走上跳板,登上了船。大臣们似乎都为这临行之别深受触动,好多人拿出了手帕,四处哭声不绝。随后跳板被撤掉了,船尾楼响起了号角声,船就这样离开了码头。(船是由一条划艇拖走的,不过吉尔没看见那划艇。)
“好了……”斯科拉博说了一半打住了,因为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从空中划过,落在他的脚边。吉尔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只风筝呢。他俩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白色的猫头鹰,个头超大,站在地面上竟有大个儿小矮人那么高。
它眨巴着双眼,像近视眼似的盯着他们看,脑袋侧歪在一边,轻轻地鸣叫说:“喔呼,喔呼!你们俩是谁?”
“我叫斯科拉博,这是波尔,”尤斯塔斯回答道,“你可以告诉我们,这是哪儿吗?”
“你们在纳尼亚王国,这里是国王住的凯尔帕拉维尔城堡。”
“刚刚上船的那位就是国王吗?”
“是啊,没错,”猫头鹰晃着大脑袋伤心地说,“可你们是谁呢?你们两个身上有魔法。我看见你们来的时候是飞来的。大伙都忙着为国王送行,没人注意到你们。我正好看到了你们,看着你们飞到这里。”
“我们是阿斯兰派到这儿来的。”尤斯塔斯低声说。
“喔呼,喔呼,”猫头鹰一边说,一边抖动了两下羽毛,“天色还早,我有点受不了。太阳下山前我总不太自在。”
“我们被派来寻找失踪的王子。”吉尔说,她一直等着插话。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尤斯塔斯问,“什么王子?”
“你们还是立即就找摄政王谈吧,”它说,“就是坐在驴车里的那位,矮人杜鲁普金。”猫头鹰转身给他们领路,一边喃喃自语,“喔呼,喔呼!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的脑子真是一团乱!现在时间还太早。”
“国王叫什么名字?”尤斯塔斯问。
“凯斯宾十世。”猫头鹰告诉他。吉尔不明白为什么斯科拉博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脸色也变得不太对劲。她心想还从来没见过他因为什么事情而这么难过呢。她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他们就已经走到了摄政王身前。摄政王刚好在收起驴子的缰绳,准备驾车回城堡去。那群大臣也都散开了,三三两两地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就像人们看完运动会或比赛时散场一样。
“喔呼,喔呼!摄政王大人。”猫头鹰稍稍欠下身子,嘴巴凑近小矮人的耳朵。
“嗯?什么事?”小矮人问。
“来了两个陌生人,大人。”猫头鹰说。
“生人?你什么意思?”小矮人说,“这两个衣着邋遢的野小子,他们要什么?”
“我叫吉尔。”吉尔一边说着一边挤到前面。她急着想向摄政王说明此次前来的重要目的。
“这丫头叫吉尔。”猫头鹰尽量大声说道。
“你说什么?”小矮人说,“丫头们被杀了?我一个字也不信。是些什么姑娘?她们被谁杀了?”
“只有一个姑娘,大人,”猫头鹰纠正道,“她叫吉尔。”
“大点声,大点声,”小矮人说,“别站那儿像只蚊子似的在我耳边嗡嗡。谁被杀了?”
“没有谁被杀。”猫头鹰提高了嗓门。
“谁?”
“没!有!人!”
“好了,好了。你用不着吼这么大声。我还没聋到那个地步。你到这儿来告诉我没有谁被杀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该有人被杀呢?”
“你告诉他我是尤斯塔斯。”斯科拉博忍不住了。
“这个男孩是尤斯塔斯,大人。”猫头鹰尽量放大嗓门叫道。
“有事没事?”小矮人性急地说,“我敢说他是有事的。要是没事,你为什么要把他带到宫里来呢?嗯?”
“不是有事没事,”猫头鹰说,“是尤斯塔斯。”
“又是他吗?说真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格里姆费瑟大师,我来告诉你。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们国家就已经有了会说话的鸟兽,那些才是真正会说话的,跟你这种咕咕哝哝、叽叽喳喳、呢声呢气完全不是一回事。换作那时,你这样的说话方式一刻也不能容忍,一刻也不能。乌纳斯,把我的助听器拿来。”
一直默默站在摄政王身边的一只小羊怪递给他一只银制助听器,这东西做得就像一种蛇形的乐器,管子刚好可以盘在小矮人的脖子上。他正在戴助听器时,猫头鹰格里姆费瑟突然悄悄对两个孩子说:“我脑子现在清楚一点了。你们俩都别提任何有关失踪王子的事。回头我再解释。告诉他是不行的,绝对不行,喔呼!哦,我这是怎么了!”
“行了,”矮人摄政王说,“格里姆费瑟大师,你有什么事,说说看吧。先做个深呼吸,别说太快。”
在两个孩子的帮助下,虽然格里姆费瑟频繁被摄政王的咳嗽声打断,但最终总算解释清楚了两个孩子的来历。听说他俩是阿斯兰派来访问纳尼亚王宫的使者,矮人摄政王的神情有些变化,迅速瞄了他俩一眼。
“是狮王亲自派来的,嗯?”他说,“而且是从别的地方,这个世界之外的地方来的,嗯?”
“是的,大人。”尤斯塔斯对准助听器大声叫道。
“你们是亚当和夏娃的后代吧,嗯?”小矮人说。但吉尔和尤斯塔斯都没听说过亚当和夏娃,因此不知如何作答。不过小矮人似乎并没有在意。
“好了,我可爱的孩子们,”他依次拉起吉尔和尤斯塔斯的手,轻轻地点点头,“衷心欢迎你们的到来。要是我那可怜的陛下此时此刻没起航去七群岛的话,见到你们来,他也一定会很高兴。看到你们,他一定会有重返青春的感觉,哪怕只是片刻也好。好啦,现在该吃晚饭了。你们可以在明天早晨的廷会上告诉我你们此番来的要务。格里姆费瑟大人,务必为这两位贵宾准备好下榻之所,收拾几套贴身衣物,一切按照最高标准。还有啊,格里姆费瑟,你耳朵凑过来……”
说到这儿,小矮人嘴巴凑到猫头鹰脑袋旁边,无疑是打算悄悄说句话,但正像其他聋人一样,他对自己的音量完全没有概念。结果两个孩子都听见他说:“务必让他们好好洗洗干净。”
交代完最后一句,矮人摄政王拿鞭子轻轻抽打了一下小驴子,便向城堡出发了。拉车的小驴子很胖,它不紧不慢、摇摇摆摆地跑在前面,而羊怪、猫头鹰和两个孩子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空气也凉快了许多。
他们穿过草地和果园,最后终于来到凯尔帕拉维尔的北门。大门敞开着,里面是一个长满青草的院子。只见右手边的大厅窗户里透出了灯光,正前方一大片结构复杂的建筑里也亮起了灯。猫头鹰领着他们走了进去,找了一个和蔼可亲的仆人来照顾吉尔。她的个头和吉尔差不多,身材纤瘦许多,但很显然已经成年了。她的仪态如杨柳一般优雅,垂肩的秀发柔软飘逸,发丝隐约还有些青苔色。她把吉尔带到其中一座塔楼上的一间圆形屋子,屋子里有一只小浴缸,壁炉里生着火,木柴的香气扑鼻而来,拱形屋顶上有一盏银链吊灯。透过那扇朝西的窗户可以看见纳尼亚奇异的全貌,远处的群山背后仍然残留着落日的余晖。吉尔不禁对接下来的探索之旅充满了期待,她坚信这仅仅是精彩的开始。
吉尔洗完澡,梳好头发,换上为她准备的衣服——这些衣服不仅摸上去格外舒服,看起来也很别致,甚至还有一股香味,你走动时它还会发出好听的声音。她本想再去窗口看一眼迷幻的景色,不料门“砰”的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进来吧。”吉尔说。斯科拉博推开门,他也洗过了澡,身穿华丽的纳尼亚服装。但他脸上的神情并不是太高兴。
“哦,总算找到你了。”他一脸愠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老早就在找你了。”
“好啦,你现在也找到了,”吉尔说,“哎呀,斯科拉博,你不觉得这里真的美如天堂吗?我已经不知道怎样表达我的心情了。”她已经把狮王的指示和失踪王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哦,那只是你的想法吧?”斯科拉博说完停顿了一下,“我倒宁愿我们没来过。”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受不了,”斯科拉博说,“看到凯斯宾国王,看到他成了那样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儿。这真是,这真是太可怕了。”
“怎么啦,那碍你什么事?”
“哦,你不懂的。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你没法想象的。我没告诉你这个世界的时间跟我们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什么意思?”
“在我们待在这儿期间,我们世界里的时间并不会变。你懂吗?我是说,无论我们在这儿待多久,我们回到学校时还是回到我们离开的那一刻……”
“那就没意思了。”
“你快闭嘴,别老打断我。一旦你回到英格兰,回到我们自己的世界里,你就想不出这里的时间是怎么流逝的。我们在国内过上一年,在纳尼亚就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佩文西家兄妹向我解释过的,瞧我像个傻子似的全都忘了。从我上回离开纳尼亚算起,按纳尼亚的年历来说,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七十年。现在你懂了吧?我这次回来时,凯斯宾竟已经是个老头了。”
“这么说国王就是你的老朋友?!”吉尔的脑海中掠过了一丝恐惧。
“他在我的心里当然是朋友,”斯科拉博无比感伤地说,“他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上回来的时候,他只比我大几岁而已。看着那个白胡子老头,再回想起我们占领孤独群岛的那天早上,还有海蛇之战那次,啊,这太可怕了!这比我回来发现他死了更糟。”
“够了,别说了,”吉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事情远比你想的糟糕多了,我们已经办砸了第一条指令。”
斯科拉博不明白吉尔在说什么,于是吉尔就把自己和阿斯兰之间的对话、狮王的四条指示,还有他们本次来寻找失踪王子的任务一一告诉了他。
“现在你明白了吧,”她紧张地说道,“正像阿斯兰所说的,你的确见到了一位老朋友,你本该立刻上前跟他说话的。而你却没去,从一开头一切就都乱了套。”
“可我怎么知道呢?”斯科拉博说。
“当我想跟你说这件事的时候,要是你不打断我认真听,我们就没事了。”吉尔说。
“是是是,要是你没在悬崖边胡闹,差点谋害了我的性命……我说的是‘谋害’哦,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别恼火。要不是你,我们俩早就一块来了,也不至于我什么指示也没听到。”
“我看,他就是你看见的第一个人吧?”吉尔说,“你一定比我早到了好几小时。你确定没有先看见别人吗?”
“我也就只比你早到一分钟,”斯科拉博说,“阿斯兰一定把你吹得比我飘得快,补上耽搁的时间,就是因为你乱来而耽搁的时间。”
“别闹了,斯科拉博,”吉尔说,“嗨,你听听什么声音?”
城堡里响起了晚餐钟声,于是一场看似要升级为唇舌之战的争吵就此愉快地中断了。两个人到现在确实都饿了。
在城堡大厅里享用晚餐,可是他们俩从未见识过的豪华场面。尽管尤斯塔斯以前来过这个世界,可是他那时都在海上度过的,对纳尼亚王国的排场和礼节一无所知。屋顶上挂下一面面旗帜,每道菜上来时都要吹号击鼓。一道道叫人一想到就垂涎的汤羹,一种叫作帕文德的鱼,还有鹿肉、孔雀肉、馅饼、雪糕、果冻,还有各类水果和果仁,以及各种各样的美酒和果汁。就连尤斯塔斯也高兴起来,对这顿饭赞不绝口。等到晚宴全部结束,一位盲人诗人走上前来,开始吟诵一个经典的老故事《能言马与男孩》,讲的是科奥王子和娅拉维斯以及一匹叫布里的马之间的故事。那是彼得在凯尔帕拉维尔担任至尊国王的黄金时代,在纳尼亚和卡乐门土地上发生的一次奇遇。(虽然这个故事很值得一听,可我现在没时间再讲一遍了。)
等到他们俩拖着疲累的脚步上楼去睡觉,两个人都呵欠连天。吉尔说:“我打赌今晚我们俩都会睡个美觉。”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然而没人知道接下来他们还将碰到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