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时候,你的爷爷还只是个孩子。这个故事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告诉了人们,我们的世界和纳尼亚大陆间的一切故事最初是如何发生的。
那时候,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还住在贝克街,巴斯塔布尔一家还在路易斯海姆路上寻找财宝。那时候,如果你是一个小男孩,你每天都得戴着硬邦邦的伊顿领;至于学校的条件嘛,大多都比现在的要糟糕。但是,那时候的伙食要比现在好;至于糖果呢,我是不会告诉你它们是多么的物美价廉,那只会让你白白地口舌生津。还有啊,那时候,在伦敦住着一个名叫波莉·普卢默的女孩。
波莉的家在一长排房子之中,这些房子彼此相连。一天早上,她正在后花园中玩耍,突然,她看到有一个男孩从隔壁的花园里爬到了围墙上,正朝着波莉家的后花园张望。波莉十分惊讶,因为迄今为止,她还从没有见过隔壁的房子里有任何一个小孩;那里只住着年迈的凯特利兄妹,而且两人都没结过婚。波莉满心好奇地抬头看去,只见那个陌生男孩的脸脏极了,哪怕他先是用双手在泥土里翻动,然后大哭一场,再用双手擦干眼泪,他的脸也不可能比现在更脏。而事实上,这几乎就是他刚才做过的事。
“你好啊!”波莉说。
“你好!”男孩回应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波莉,你叫什么啊?”波莉回答道。
“狄格雷。”男孩说。
“要我说,这可真是个滑稽的名字!”波莉说道。
“这可不及‘波莉’这个名字半点好笑。”狄格雷反驳道。
“真的很好笑。”波莉说。
“才没有呢。”狄格雷说。
“好吧,不管怎样,我可是会把脸洗干净的。”波莉说,“你也应该去洗把脸,尤其是当你——”波莉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本来想说“当你哭过之后”,但是她觉得这样太没礼貌了。
“好吧,我是哭过。”狄格雷提高了嗓门说道,好像已经难过至极,以至于毫不在意被别人知道自己刚才哭过。“要是你本来一直住在乡下,与一匹小马和花园尽头的小溪为伴,后来却被带到这样一个鬼地方来住,你也会哭的。”他接着说道。
“伦敦才不是鬼地方呢!”波莉愤愤地说。但是狄格雷实在是太激动了,他根本没有留意她的话,只是自顾自地接着讲:
“如果你爸爸远在印度,你不得不过来跟姨妈和发了疯的舅舅同住(谁会喜欢这样的生活呢?),因为他们会照顾你妈妈,而你妈妈生了病,马上就要——就要死了。”说到这里,男孩的脸痛苦得几乎变了形,因他正努力地抑制自己的眼泪。
“真是抱歉,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波莉内疚地说。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想将狄格雷的注意力转移到开心的事情上去,于是便问道:
“凯特利先生真的疯了吗?”
“依我看,他要么是一个疯子,”狄格雷说,“要么就藏着别的秘密。他在顶楼有一间书房,莱蒂姨妈叫我永远也不要上去。你看,这事多可疑啊。还有,每当他想在餐桌上对我说些什么的时候——他从来不跟姨妈说话——姨妈总是让他打住。她会说‘不要吓坏了孩子,安德鲁’或者‘我相信狄格雷不想听这些’之类的话,又或者是‘好了,狄格雷,你想到花园里去玩会儿吗?’”
“你的舅舅,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成功地说出口过。可奇怪的事还不止这些,有一天晚上——其实就是昨晚——当我经过阁楼的楼梯底下准备去上床睡觉的时候(我一向都是漫不经心地经过这个楼梯口的),我很确定我听到了一声喊叫。”
“有可能他把自己的疯媳妇关在了楼上。”
“是啊,我也这么想过。”
“也有可能他是一个造假币的。”
“或者他可能曾是一个海盗,就像《金银岛》开头的那个人一样,一直躲着过去和他同船的船员。”
“太刺激了!”波莉说,“我从没想到你家竟然这么有趣!”
“你可能会觉得我家很有趣,”狄格雷说,“但如果要你睡在那里,你就不会喜欢我家了。你愿意躺在床上听着安德鲁舅舅的脚步声无法入睡吗?他会顺着走廊来到你的房中,而且他的眼睛特别可怕。”
这就是波莉与狄格雷的初次见面。因为这时暑假才刚刚开始,而他们两个那年都没有到海边去,所以他们几乎天天见面。
他们之所以展开冒险,主要是因为这是几年来最为潮湿和寒冷的一个夏天。这使得他们只能进行一些室内活动,或者你可以称之为“室内探险”。在一幢大房子里或是一排房子之中,只需点上一支蜡烛便可以展开无穷无尽的探索,这真是太棒了。波莉在很久以前就发现,如果在她家房子的储藏室阁楼上打开某扇小门,你就会找到水箱,在那后面有一个暗处,你可以小心翼翼地爬进去。那个暗处像是一条长长的隧道,一边是砖墙,另一边是倾斜的屋顶。屋顶与石板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光亮。这条隧道里没有地板,你必须从一根椽条踏向另一根椽条,而椽条之间只有灰泥。如果你踩到灰泥,就会从脚下房间的天花板上掉下去。
波莉将水箱旁边的一部分隧道当作“走私者的洞穴”。她把一些旧的包装箱和坏了的厨房椅子上的坐垫之类的东西都搬了过来,把它们在椽条之间铺开,就这样搭出了一小块地板。在这里,她保存着一个装满了各种宝贝的盒子和一个她正在写的故事,通常还会有几个苹果。她经常在那里静静地喝上一瓶姜汁啤酒,而这些旧瓶子让这里看起来更像一个走私者的洞穴了。
狄格雷很喜欢这个洞穴(当然,波莉不会让他看自己写的故事),但他对探险更感兴趣。
“看这里。”他说,“这条隧道向前还有多长?我是说,它一直通到你家房子的尽头为止吗?”
“不是的。”波莉说道,“房子的围墙又不会围到屋顶上来,所以这条隧道还会继续向前延伸,我也不知道它有多长。”
“那么我们就可以知道整排房子的长度了。”
“的确是的。”波莉说,“嘿,听我说!”
“什么?”
“我们可以钻到别人家的房子里去。”
“是啊,然后被当作小偷逮住!还是算了吧。”
“别那么自作聪明。我说的是你家后面的那幢房子。”
“那幢房子怎么了?”
“哎呀,那房子是空的。爸爸说自从我们搬到这儿,那里就一直是空的。”
“既然如此,我想我们应该去看一眼。”狄格雷说。
他此刻的心情远比话里所表现出来的要激动。当然,他此刻正在想,为什么这幢房子空了这么久。就像你听到那样的话时心里的想法一样,波莉也是这样想的。他们俩都没说出“闹鬼”这个词,而且两人都觉得,一旦闹鬼这件事被提出来了,那么不试着去验证一下可就太没劲了。
“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试试?”狄格雷说。
“好呀。”波莉说道。
“如果你不想去的话,那就别去了。”狄格雷说。
“你敢我也敢。”波莉说。
“我们怎么知道已经到隔壁的房子里了呢?”
于是他们决定先走到外面的储藏室里,一边穿过储藏室,一边数数经过了几根椽条。这样他们就能知道一间房间里有几根椽条了。然后,他们会加上四根椽条——这是波莉家中两个阁楼之间的距离,再加上跟储藏室同样数量的椽条,也就是女佣的房间里的椽条。这样一来,他们就能知道房屋的全长。当他们经过了两倍于此的距离时,他们就会到达狄格雷家的尽头。在那之后,他们打开任何一扇门,都能进入那幢空房子的阁楼里。
“但愿是空的。”狄格雷说。
“你估计那里有什么?”
“我估计有人秘密地住在那里,只在夜间进出,提着一盏灯光微弱的灯笼。我们可能会发现一帮走投无路的罪犯,还能因此得到奖励呢。要说一幢房子荒废多年还没有半点儿秘密,我才不信呢。”
“爸爸认为那里一定是下水道。”波莉说。
“算了吧!大人总是做一些无趣的解释。”狄格雷说。现在他们正借着阁楼中的日光谈话,而不是在走私者洞穴里的烛光下谈话,所以看样子那空房子闹鬼的可能性并不大。
测量完阁楼的长度,他们需要用一支铅笔计算总长度。起初他们算出了不同的答案,后来他们达成一致,但我还是不敢确定他们算的结果是否正确。毕竟他们都急着想要开始探险。
“我们不能发出声音。”波莉边说边和狄格雷一起又爬到了水箱后面。因为这次行动非常关键,他们俩各拿了一根蜡烛(波莉在她的走私者洞穴里存放了好多蜡烛)。
这里又黑又脏,而且透风。他们一言不发地从一根椽条踏到另一根上,除了偶尔耳语几句,比如“我们现在在你家阁楼对面了”或者“我们已经走过我家房子的一半啦”,大多数时间都保持沉默。他们俩都没有跌倒,蜡烛也没有熄灭。最后,在右手边的砖墙上,他们看到了一扇小门。门的这一边没有门闩或把手,很显然,这扇门是只进不出的;但是上面有一个锁钩(就像在橱柜门内侧通常会有的那种钩子一样),他们确信可以转动它。
“那我可转了哦。”狄格雷说。
“你敢我也敢。”波莉重复了一遍她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两人都想到这事已经不再是儿戏了,但谁也不愿意退缩。狄格雷费了一番劲才把锁钩扭开。门开了,突如其来的日光晃得他们睁不开眼。接着,他们惊讶地发现,面前不是废弃的阁楼,而是一间装饰精美的房间。但是屋内确实空空如也,而且死一般的沉寂。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波莉吹灭了蜡烛,踏入了这间陌生的房间。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弄出什么声响,活像只鬼鬼祟祟的小老鼠。
当然了,房间的结构形状还是一间阁楼,但却装饰得如起居室一般。沿墙靠满了书架,书架上则摆满了书籍。壁炉里生着火(还记得之前说过那年夏天可是又冷又湿),壁炉前面,一把高背扶椅背对他们两人放着。
在波莉所站的地方和椅子之间,放着一张大桌子。这张桌子占据了房间中央的大部分空间,上面堆着各式各样的物件:印刷版的书、笔记本、墨水瓶、钢笔、封蜡,还有一台显微镜。然而,波莉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只亮红色的木托盘,上面摆着一些戒指。这些戒指成对地放着:一枚黄的和一枚绿的摆在一起;隔了一点距离,又是一枚黄的和一枚绿的。它们和普通的戒指一般大,但由于实在太亮了,让人很难忽视它们。这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漂亮、最闪亮的小物件了。如果波莉的年纪再小那么一丁点儿,她指不定就会把这些漂亮闪耀的小玩意儿放到嘴里了呢。
房间里安静得连钟表的滴答声也清晰可辨。然而波莉同时发现,这里并非绝对寂静。房间里有一种极其微弱的嗡嗡声。假如那时已经发明了真空吸尘器的话,波莉肯定会认为这是一台吸尘器在几个房间以外或几层楼之下工作时发出的声音。但是此刻她所听到的声音更为动听,更像是音乐,只不过由于太过微弱,让人难以听到罢了。
“没事儿,放轻松,这儿没人。”波莉扭过头去,用略高于耳语的声音对狄格雷说道。狄格雷从隧道里钻出来,眨着眼睛。他看上去脏兮兮的,波莉也是如此。
“这可不太妙。”他说,“这压根不是一幢空房子。我们最好在有人来之前赶快溜走。”
“你觉得那些是什么?”波莉指着那些上了色的戒指问道。
“噢,快别问了,我们赶紧——”
狄格雷的话音未落,他们就看见壁炉前的高背椅子突然动了起来,安德鲁舅舅那可怕的身影从椅背后面探了出来,就像哑剧里的鬼怪从活动门中钻出一样。他们根本不是在那幢空房子里,而是在狄格雷家那间禁止进入的书房里!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句“噢,天哪”,同时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觉得自己早该发现在隧道里走得根本不够远。
安德鲁舅舅长得又高又廋,一张长脸刮得干干净净,鼻子尖尖的,还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和一头蓬乱的灰发。
狄格雷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此时的安德鲁舅舅看起来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怕一千倍。波莉一开始还不太害怕,但不久她也怕了。因为安德鲁舅舅看到他们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穿过房间走到门口,关上门,还转动钥匙把门锁上了。然后,他转过身,用他那发亮的眼睛盯着孩子们,咧嘴笑了起来。
“太棒了!”他说,“现在我那傻妹妹可找不到你们了!”
这等可怕之事可不像任何一个大人所为。波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和狄格雷开始背朝他们进来的那扇小门退去。但是安德鲁舅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在他们之前,把那扇门也关上了。然后,他站在门前,兴奋地搓着手,弄得关节咯咯作响。他长长的手指又白又漂亮。
“看到你们可真高兴。”他说,“我正好需要两个孩子。”
“凯特利先生,”波莉说,“我要回家吃饭了,请你放我们出去,好吗?”
“现在还不行。机会难得,不能错过。我刚好需要两个孩子。你们看,我正在做一项伟大的实验。我已经用豚鼠实验过了,看起来似乎有效。但豚鼠什么也不能告诉你,而你也不能向它解释该怎么回来。”安德鲁舅舅说。
“嘿,安德鲁舅舅,”狄格雷说,“我们真的该回去吃饭了,不然他们待会儿就该来找我们了。你必须放我们出去。”
“必须?”安德鲁舅舅反问道。
狄格雷和波莉互相瞅了一眼。他们不敢开口,但彼此的眼神却在说“这实在太可怕了,我们只能骗骗他”。
于是波莉说:“如果你现在放我们去吃饭,我们吃完就会回来。”
“好吧,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们真的会回来呢?”安德鲁舅舅露出了狡黠的微笑,接着他好像改变了主意。
“那好吧。”他说,“如果你们真的非走不可,我也不再勉强。我不指望你们这两个孩子会觉得跟我这样一个老家伙说话有多有趣。”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们不会明白的,我有时候特别孤独。不过没关系,你们快回去吃饭吧。但在你们临走之前,我想我一定要送你们一份礼物。我可不是每天都能在这间脏兮兮的旧书房里见到小姑娘的,尤其是像你这样迷人的年轻姑娘,我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听了这话,波莉开始觉得眼前的安德鲁舅舅可能并不是一个疯子。
“亲爱的,你想要一枚戒指吗?”他问波莉。
“你是说那些黄色和绿色的戒指吗?那实在是太好了!”波莉很高兴。
“绿色的不行。”安德鲁舅舅说,“恐怕我不能把绿色的戒指送给你,但我很乐意送你一枚黄色的戒指。我将把它连同我对你的爱一起送给你。来,试着戴上一枚。”
波莉此时已经克服了恐惧,她相信这位老先生并没有疯;而且那些闪亮的戒指好似有种神奇的魔力,吸引她向托盘走去。
“噢!要我说,嗡嗡声在这儿更响了,这或许就是这些戒指发出的声音吧。”波莉说。
“亲爱的,你的幻想真有趣。”安德鲁舅舅笑着说。他的笑声听来十分自然,但狄格雷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一副急切而近乎贪婪的神情。
“波莉,不要犯傻!”他喊道,“别碰那些戒指!”
可是已经太晚了。就在狄格雷说话的时候,波莉已经伸手碰到了一枚戒指。眨眼间,没有半点闪光,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任何警告,波莉就这样消失了。屋子里只剩下狄格雷和安德鲁舅舅两个人。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即使在一场梦魇中,狄格雷也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事情,他不禁尖叫了一声。安德鲁舅舅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别乱叫!”他在狄格雷的耳边悄悄说道,“你要是喊出声来,你母亲就会听到的。你知道,她受不起惊吓。”
正如狄格雷后来所说的那样,这种卑劣的诱骗手段实在使他感到恶心。不过当然,他也没再尖叫。
“这样就好多了。”安德鲁舅舅说,“也许你是控制不住才尖叫的吧。头一回看见一个人消失,肯定会大吃一惊。说实在的,那天夜里,当那只豚鼠消失的时候,我也着实吓到了呢。”
“你就是在那时候叫了一声吗?”狄格雷问。
“噢,所以你听见了,是吗?我想你不会一直在暗中监视我吧?”
“我才没有。”狄格雷愤愤地说,“但波莉到底怎么了?”
“快祝贺我吧,我亲爱的孩子。”安德鲁舅舅搓着手说道,“我的实验成功了。那个小女孩已经走了——消失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你把她怎么了?”
“我把她送到——呃——另一个地方去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狄格雷问。
安德鲁舅舅坐了下来,说道:“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你听说过老勒费夫人吗?”
“她是不是我的一个舅婆或是别的什么亲戚?”狄格雷说。
“嗯,不完全是。”安德鲁舅舅说,“她是我的教母。看那边,墙上的就是她。”
狄格雷朝墙上望去,看见一张褪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戴着软帽的老太太。他想起自己曾经在乡下家里的一个旧抽屉里见过这个人。那时他问妈妈这个人是谁,但妈妈好像不太愿意谈论这个话题。狄格雷想,虽然不能单凭几张旧照片来判断,但那位女士确实长得不好看。
“她是不是——她不会是有什么不正常的吧,安德鲁舅舅?”狄格雷问道。
“这个嘛,”安德鲁舅舅轻笑一声,说道,“这要看你说的‘不正常’指的是什么了。人们的思想太狭隘了。她到了晚年,的确行为古怪,也做了许多不明智的事情。因此他们把她关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把她关在疯人院里?”
“噢,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安德鲁舅舅惊讶地说,“根本不是那样的地方,他们只是把她关在监狱里而已。”
“天哪!”狄格雷说,“她究竟干了什么?”
“唉,可怜的女人。”安德鲁舅舅说,“她实在是太愚蠢了,做了许多不寻常的事情。我们没必要细究那些。她一直对我很好。”
“可是,这些事和波莉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真心希望你能——”
“别着急,我的孩子,现在还不是时候。”安德鲁舅舅说,“临死前,勒费太太被放了出来。在弥留之际,她只让极少数的几个人去看她,我便是其中之一。她厌倦无知的庸人,我也不喜欢,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而且,她和我兴趣相投。在她去世的前几天里,她让我到她家中,打开一张旧书桌上的一个秘密抽屉,将其中的一个小盒子取出来交给她。刚拿起盒子,我便感到手指有些许刺痛,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手里捧着的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她把盒子给了我,并要我发誓,她一死,我就会通过特定的仪式将盒子原封不动地烧掉。结果我没能履行我的承诺。”
“既然如此,那你可真是个差劲的人。”狄格雷说。
“差劲?”安德鲁舅舅露出疑惑的神情,说道,“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小男孩应该信守承诺。确实如此,我相信这是最正确、最恰当的做法,我很欣慰你能认识到这一点。不过你也必须懂得,有些规矩,尽管对于小男孩、仆人、女士,乃至所有的普通人来说都是正确无误的,但它们并不适用于知识渊博的学者以及伟大的思想家和圣人。不合适,狄格雷。像我这样拥有隐秘智慧的人从来不受普通规矩的约束,正如我们不会从俗事中觅得快乐一般。孩子,我们的命运注定是高贵且孤独的。”
说着,他叹了口气。此时的他看上去那么认真、那么高尚、那么神秘,以至于有一刻,狄格雷信以为真,还以为他在谈论什么十分美妙的事情。但一想起波莉消失前舅舅脸上那副丑恶的神态,狄格雷马上就明白了他那些大话的真正含义。“他的意思就是,”他自言自语道,“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当然了。”安德鲁舅舅说,“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敢打开那个盒子。我心里清楚,盒子里面可能装着非常危险的东西,因为我的教母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事实上,在这个国家里,她是最后几个体内流淌着仙女血液的凡人之一。(据她所说,和她同时代的还有两位这样的人,分别是一位女公爵和一个女佣人。)说真的,狄格雷,你也许正在和最后一个有仙女教母的人谈话。呵,这些事还是等你老了以后再自己回忆吧。”
“我猜她这个仙女也不怎么样。”狄格雷心想。接着,他高声说道:“你到底把波莉怎么了?”
“别唠叨个没完了!”安德鲁舅舅说,“好像她不见了对你而言真的很重要似的。拿到盒子后,我的首要任务就是研究它。那可是个古老的盒子。甚至在那时我就知道,它不是希腊的、古埃及的、巴比伦的、赫梯帝国的或是中国的,它的历史比这些国家更久远。啊——我发现真相的那一天堪称是伟大的一天。这个盒子来自亚特兰蒂斯,那个已经消失的岛屿亚特兰蒂斯。这就意味着这个盒子比那些欧洲出土的石器时代的文物还要古老数百年,而且它也不像那些文物那般粗糙原始。因为亚特兰蒂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是一个发达的城市,那里有许多宫殿、寺庙和学者。”
他顿了一下,好像在期待狄格雷说些什么。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狄格雷对他越发厌恶,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与此同时,”安德鲁舅舅接着说道,“我通过其他手段学到了不少魔法知识(向一个孩子解释这些手段并不合适)。于是,我大概知道了盒子里可能有些什么东西。随后,我又借助各项实验缩小了猜测范围。为了弄清楚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我不得不去结识一些异常古怪的人,还要去做一些令人不适的实验,我灰白的头发就是这样来的。一个人不付出点什么,是成不了魔法师的。再后来,我的身体彻底吃不消了,不过我的魔力却大有长进,我最终领会了其中的奥秘。”
尽管此时根本不可能有人在一旁偷听,他还是朝狄格雷斜靠过来,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道:
“那个亚特兰蒂斯盒子里装着的是从另一个世界带过来的东西,而它被带过来的时候,我们的世界才刚刚诞生。”
“什么?”狄格雷忍不住提起了兴趣问道。
“不过是泥土罢了。”安德鲁舅舅说,“精细、干燥的泥土。你可能觉得,倾尽一生只为了这点泥土,太不划算了。但是当我看着这些泥土时(我小心翼翼,尽量避免碰到它),我想的是,每一粒土都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不是指另一颗星球,你明白的;那些星球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只要你走得够远就能到达——但那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大自然——另一个宇宙——即使你在这个宇宙的空间里永不停歇地走下去也无法到达,只有运用魔法才能到达那里——这真是太妙了!”说到这里,安德鲁舅舅把指关节揉得噼啪作响,像柴火燃烧的声音似的。
“我很清楚,”他继续说,“只要找到正确的方法,这些泥土就会把我带往它所在的世界。但是要找到正确的方法,实在是不容易。我之前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我曾拿豚鼠来做实验,可它们有些死了,有些直接炸开了,像小炸弹一样——”
“这么做实在是太残忍了。”狄格雷说。他自己就曾经养过一只豚鼠。
“你怎么老是打岔!”安德鲁舅舅说,“这些动物本来就是用来做实验的,我可是自己出钱把它们买回来的。让我想想——我刚刚讲到哪儿了?哦,对了,我最终成功地做好了戒指——那些黄色的戒指。但是现在,我又遇到了新的难题。我敢肯定,不论哪种生物,只要碰到黄戒指,就会被送到另一个世界去。可是如果我不能让他们回来向我汇报那边的情况,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他们又该怎么办啊?”狄格雷说,“如果他们回不来,就会陷入十分危险的境地!”
“你看问题的角度总是不对。”安德鲁舅舅不耐烦地说,“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一项伟大的实验!我送他们过去,就是为了弄清楚那边的情况。”
“既然如此,你自己怎么不去?”
狄格雷从未见过有谁像他舅舅那样,在听到这个简单的问题时会表现得那么惊讶、那么气愤。“我吗?你让我去?”他大声喊道,“这孩子肯定是疯了!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身体又差,要是突然被丢到另一个世界,能经得住那样的震颤和危险吗?我这辈子从没听过比这更荒唐的事了!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好好想一想吧,另一个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在那里你可能会遇到任何事——任何事。”
“那么我想你一定是把波莉送到那里去了!”狄格雷气得满脸通红。他接着说道:“哪怕你是我舅舅,我也要说——你简直是一个懦夫,才会把一个小女孩送到你自己都不敢去的地方。”
“闭嘴,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家伙!”安德鲁舅舅把手拍在桌上,怒斥道,“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你是不会明白的。我是一名伟大的学者、魔法师,是这方面的行家。我正在做一项实验,而这项实验需要实验品。天哪,我想你接下来会向我指出,我在用豚鼠做实验前应该先征得它们的同意!没有牺牲怎么能取得伟大的智慧?但是要我自己去就太荒谬了,这就好比要求一个将军像普通士兵那样冲锋陷阵。设想一下,如果我死了,这宏大的事业该交给谁呢?”
“够了,别再啰唆了。”狄格雷说,“你打算让波莉回来吗?”
“方才你粗鲁地打断我时,我正想要告诉你,”安德鲁舅舅说,“我最终找到了返程的方法——绿戒指可以把你带回来。”
“但波莉没有绿戒指。”
“确实如此。”安德鲁舅舅边说边残忍地笑了笑。
“那她岂不是回不来了。”狄格雷叫喊起来,“这简直就是谋杀!”
“她可以回来,”安德鲁舅舅说,“只要有人肯去找她——戴上一枚黄戒指,再揣上两枚绿戒指——一枚绿戒指留给自己,另一枚给她。”
直到这时,狄格雷才明白自己陷入了安德鲁舅舅设下的圈套里。他大张着嘴,一言不发地瞪着安德鲁舅舅,脸气得惨白。
“我希望,”安德鲁舅舅使劲地高声说道,好像他是个大方正直的舅舅,刚刚给过谁一笔可观的小费或是什么善意的忠告似的,“我希望,狄格雷,你不会退缩。一想到我们家族的人竟会因缺乏足够的责任心和骑士精神而不去拯救一位深陷困境的小姐,我就感到十分遗憾。”
“得了吧!”狄格雷说,“要是你有半点责任心和骑士精神,你就会自己去。但我知道你是不会去的。好吧,我知道我必须去。不过你的确是个禽兽,我想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你先让波莉稀里糊涂地消失了,然后我就不得不跟过去救她。”
“说得没错。”安德鲁舅舅奸笑着说。
“很好,我会去的。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说在前头。原来我一直不相信魔法,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是真的。既然如此,我想那些古老的神话故事或多或少也都是真的。而且我觉得,故事里那些阴险歹毒的魔法师,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在我读过的所有故事里,像你这样的人终究会受到惩罚。我敢打赌,你也不例外,你罪有应得。”
说了那么多,狄格雷的这番话终于第一次说到了点子上。只见安德鲁舅舅大吃一惊,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虽然他没有良心,但这副样子让人不禁有些同情他。可是,他很快收起了这副神情,勉强地挤出几声大笑。他说:“真是可怜,对于一个像你这样从小在女人堆里长大的孩子来说,这么想是很正常的。那些只不过是老妇人们茶余饭后讲的故事,对吧?你不必为我担心,狄格雷。有这心思还不如担心担心你的小伙伴呢,她不见已经有好一会儿了,要是那边有什么危险的话——唉,哪怕晚到一秒钟也会万分遗憾的。”
“你考虑得可真周到。”狄格雷愤怒地说,“但我已经厌倦了你的谎言,你想让我怎么样?”
“你实在该学学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气,我的孩子。”安德鲁舅舅冷冷地说,“否则,你长大以后就会像你莱蒂姨妈一样。好了,现在仔细听我说。”
他站起身来,戴上一副手套,向装有戒指的托盘走去。
“只有在你的皮肤直接接触到这些戒指时,它们才会发挥魔力。”他说,“像我这样戴上手套去拿,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如果你把它们装在口袋里,也不会发生任何事。不过,你可一定要小心,千万别无意中把手伸进口袋,然后不小心碰到戒指。一旦你碰到黄戒指,你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当你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猜——当然了,这还没经过实验证明,只是我的猜想——一旦你碰到绿戒指,你就会立刻离开那个世界,重新回到这里。现在看好了,我把这两枚绿戒指放进你右边的口袋。记清楚绿戒指在哪个口袋:G代表绿色,R代表右边,而且G和R恰好是‘绿色’一词的头两个字母。这两枚绿戒指一枚给你,另一枚给那个小女孩。现在,你自己去拿一枚黄戒指吧。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把它戴在手指上,这样不容易掉。”
狄格雷正要去拿黄戒指,却突然停住了。
“可是,”他说,“我妈妈怎么办呢?要是她问起我去哪儿了该怎么办?”
“早去早回啊,孩子。”安德鲁舅舅不无得意地说。
“但实际上你也不确定我能不能回来。”
安德鲁舅舅耸耸肩,走过去打开了门,说道:
“既然如此,就依你说的,下楼去吃饭吧。要是你乐意,就让那个小女孩在那个世界里被野兽吃掉,或者淹死,或者饿死,或者永远迷失在那个世界里吧。反正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也许你该赶在茶点时间之前先去拜访一下普卢默夫人,向她解释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就因为你害怕戴上一枚戒指。”
“我的天哪,”狄格雷说,“真希望我力气够大,好打扁你的脑袋!”
说完,他扣上了外衣,深吸一口气,拿起了戒指。当时他想,这是自己做过的最正义、最体面的事了。他后来也总是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