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直从西北方向吹来的风,如今从西边吹来了,所以每天早晨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时,“黎明踏浪”号雕刻成龙头模样的船头恰好竖立在一轮太阳的中间。有人觉得这里的太阳比在纳尼亚看到的要更大,其他人则不觉得。他们乘着温和而又稳健的海风前行,一路上既不见游鱼也不见飞鸟,没有其他船只,更望不到岸。船上的存粮又变少了,他们开始暗自揣测,也许这片大海会一直就这么延伸下去,永无尽头。然而就在他们继续冒险东航的最后一天的黎明,在前方初升朝阳的映衬下,一片如云般躺卧的低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在下午时分,他们在一个宽阔的海湾停泊靠岸了。这座岛屿和他们此前见过的都不同,当他们穿过沙滩后,发现四周一片寂静无声,空空荡荡,好像这里是一座无人岛似的,可眼前却又是一片平坦的草坪,青草平滑齐短,就好像过去英国大宅门前十名园丁一齐打理过的草坪一样;树木林立,一棵棵地间隔开来,树下的草地上也没有断枝落叶;偶尔有鸽子咕咕叫着,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声响了。
此时他们走到了一条长长的、笔直的沙路上,两边都长着树,路上一根杂草都没有。远远地,他们看见在大道的另一头有一栋房子——在午后的阳光下,这幢灰色的房子显得很长,也很安静。
他们刚走到这条大道上,露西就感觉自己的鞋子里进了一颗小石子。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许应该让别人等自己把石子拿出来再走,才是明智之举。可她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悄悄走到了队伍后头,坐下来准备把鞋脱了。不过她的鞋带缠成了一个死结。
她还没来得及把结打开,其他人已经往前走出很远了。等她把石子拿出来,再把鞋穿上时,她已经听不到同伴们的声音了。不过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别的声音,那声音却不是从房子的那个方向传来的。
她听见的是“砰砰”的击打声,就好像十多个强壮的工人用大木槌在使劲砸地一样。这声音移动得很快,离她越来越近了。她已经坐到了树前,背紧紧靠着树干,无奈这树她爬不上去,因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着一动不敢动,紧贴着大树,在心里祈祷自己不会被发现。
“砰、砰、砰……”无论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那东西一定已经离她很近了,因为她能够感觉到地面在震动。可她什么都看不到,她觉得这个东西——或者这些东西——一定就在她身后,可接着从她右前方又传来“砰”的一声。她知道这东西就在大道上,不仅是因为那声音,还因为她看见地上的沙子散开了,就好像有什么重重砸上去一样。可她看不见有什么东西砸了上去。随后所有的“砰砰”声都集中到了离她大约二十英尺远的地方,然后突然停住了。接着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这很恐怖,因为她压根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整个公园似的小岛看上去就和他们刚刚着陆时一样寂静空旷。然而,就在离她几英尺开外的地方,有个声音在说话,它在说:
“伙计们,我们的机会到了。”
其他几个声音立刻异口同声地说:“听听,听听,他说‘我们的机会到了’。真不错,首领,您这话说得简直太对了。”
“我想说的是,”第一个声音继续道,“我们都走到海滩上去,埋伏在他们和船之间,叫上所有的弟兄,带上家伙,等他们要出海的时候就把他们一举拿下。”
“嗯,就是这个法子,”其他声音纷纷喊道,“您这个法子真是再好不过啦,首领。就照您说的办,首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那么都行动起来,伙计们,都行动起来,”第一个声音说道,“我们走。”
“太对了,首领,”其他声音又附和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指令了。我们自己也正准备这么说呢。我们走。”
于是“砰砰”的声音立刻又响了起来——起初震耳欲聋,但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微弱了,直到最后消失在大海的方向。
露西知道自己没时间继续坐在这里琢磨这些看不见的隐形生物到底是什么了,所以一等到这些“砰砰”的动静消失了,她就爬起来顺着大道一路狂奔,拼命去追赶其他人。无论如何她都要赶紧把听到的消息告诉大家,给他们提个醒。
与此同时,其他人这时候已经走到了那栋房子跟前。这栋建筑很矮——只有两层楼高——由漂亮的圆石筑成,屋子开了许多扇窗,有些角落覆盖着常春藤。到处都是一片寂静,尤斯塔斯说道:“我觉得房子里没人。”不过凯斯宾悄悄指了指一个烟囱里冒出的烟。
他们发现有一扇很宽的门正好敞开着,于是穿过门走进了一座铺了石子的庭院。在这里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这座岛有些怪怪的。在庭院中央有一个水泵,水泵下方有一个水桶。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可奇怪的是,水泵的把手正在上下移动着,但他们却没看到有人在动把手。
“看来这里还有些魔法呢。”凯斯宾说道。
“机器!”尤斯塔斯说道,“我们终于到了一个文明国度了!”
此时露西跑得满身发热、气喘吁吁,也跟在他们身后跑进了庭院。她压低了嗓音,试图向他们解释自己方才偷听到的对话。差不多听明白了以后,他们中间即便是最为勇敢的人也愁容满布。
“看不见的敌人,”凯斯宾喃喃道,“还要切断我们回船上的路。这下可真难办了。”
“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种东西吗,露西?”爱德蒙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爱德蒙?我都看不见他们。”
“他们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人类的吗?”
“我都没听到什么脚步的声音,只能听见说话声,还有“砰砰”的声音,很可怕,就像大木槌似的。”
“我在想,”雷佩契普说道,“要是你把剑刺进他们的身子里,是不是就能看见他们了呢?”
“看来我们要弄清楚这些敌人,”凯斯宾说道,“但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这里的水泵边上可一直有个这样的人在听我们说话呢。”
他们走了出来,回到刚才的那条路上,两边有树遮挡,或许可以让他们不那么显眼。“如果是想躲开那些看不见的人的话,”尤斯塔斯说道,“这样做其实也没有什么用,真的。他们有可能就在我们旁边呢。”
“听着,德里宁,”凯斯宾说道,“你看这样如何,我们不要原路返回上船,而是下到海湾的另一处去,然后给‘黎明踏浪’号发信号,让船在那里待命接我们?”
“那里的水深不合适,船没法停泊,陛下。”德里宁答道。
“我们可以游过去。”露西提议。
“陛下们,”雷佩契普开口道,“请听我说。想这么偷偷摸摸地躲避看不见的敌人,着实是一件很傻的事。如果这些家伙想要和我们一决高下,那就如他们所愿。无论会遇到怎样的情况,我宁愿与他们面对面正面交锋,也不愿逃跑的时候被他们抓住。”
“我真的觉得雷佩这次说得对。”爱德蒙说道。
“没错,”露西说道,“而且如果莱恩斯和‘黎明踏浪’号上的其他人看到我们在岸上和敌人搏斗,会想办法做些什么的。”
“可是如果他们看不见有敌人,就不会觉得我们是在搏斗啊。”尤斯塔斯忧心忡忡地说,“他们会以为我们只不过是在挥着剑找乐子。”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空气中有片刻令人不安的沉默。
“既然是这样,”凯斯宾终于开口道,“那我们就不要退缩,继续原路返回。我们必须面对敌人。来,我们一起击掌!露西,把弓箭放到弦上做好准备;其他人,拔出剑来各就各位!好了,我们前进吧。说不定他们愿意和我们谈判呢。”
他们大步走着回到沙滩上,一路上见到的草坪绿树都是一派平和宁静的景象,看着真觉得怪异。他们回到了沙滩,看到自己的船就停泊在原来的地方,沙地依旧平滑,一个人影儿也见不着,人们都开始怀疑露西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可他们还没踩到沙子上,一个声音突然凭空响起。
“不能再往前走了,各位,不能再往前了,”那个声音说,“我们得和你们谈谈。我们这里有五十多个人,手里可都拿着武器呢。”
“听听,听听,”其他声音齐齐道,“这是我们的首领,他说话算话。他可没骗你们,都是实话。”
“我看不到这里有五十个战士啊。”雷佩契普说道。
“没错,没错,”首领的声音又说道,“你看不见我们。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是隐形人。”
“继续说,首领,继续说,”其他声音纷纷道,“您说得太对了。没有比这更好的答案了。”
“雷佩,你不要说话,”凯斯宾对雷佩契普说,随后又更大声地补充道,“你们这些隐形人,想拿我们怎么样?我们做了什么和你们结仇了呢?”
“我们想要那个小姑娘帮我们做件事。”首领的声音说道。(其他声音纷纷说这话正是他们自己想说的。)
“什么小姑娘!”雷佩契普愤愤道,“这位女士可是我们的女王!”
“我们不知道什么女王。”首领的声音说。(“不知道,不知道。”其他声音齐齐应和道。)“但是我们想要的,她可以帮我们完成。”
“你们想要什么?”露西问。
“如果这件事有损女王殿下的荣誉或安全,”雷佩契普补充道,“你们便等着瞧,我们就算是死,也要与你们同归于尽。”
“好吧,”首领的声音说道,“这事就说来话长了。不如我们都坐下说吧?”
这个提议一出,其他声音纷纷称赞叫好,可纳尼亚一行人依然站着。
“好吧,”首领的声音说,“事情是这样的。这座小岛从很久以前起就属于一位伟大的魔法师。而我们都是——或者我应该说,我们曾经都是——他的仆人。嗯,长话短说,我刚才说的这位魔法师呢,他吩咐我们做一些我们不喜欢的事情。为什么不喜欢呢?因为我们不想做。然后这个魔法师就大发雷霆。我应该告诉你们,他是这座小岛的主人,不习惯别人违抗自己的命令。他非常非常生气,你知道的。不过,我想想,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了,于是这个魔法师就上楼去了(你要知道,他把所有和魔法有关的东西都放在楼上,而我们仆人都住在楼下),我是说,他到楼上去,给我们施了咒语,把我们都变得很丑。如果你们现在能看见我们——不过在我看来,你们真该感谢老天不让你们看不见我们——你们根本不会相信我们被施咒以前长什么模样。你们真的不会相信的。所以说我们都变得很丑很丑,丑到都不忍看彼此。于是我们做了什么呢?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们我们做了什么。我们等啊等,等到下午我们觉得魔法师睡着了的时候,偷偷上楼去翻看他的魔法书,壮着胆子,想看看有没有办法消除这个变丑的魔咒。我们都忙活得满头大汗、浑身发抖了,所以我不会骗你们的。信不信由你,不过我们在书里找不到任何可以消除变丑咒语的方法,千真万确。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们担心那位魔法师随时都会醒来——我当时满身都是汗,所以我不会骗你们的——长话短说,无论我们做得对还是不对,总之,最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咒语可以把人变成隐形的。我们就想,与其一直这么丑下去,倒不如变成隐形人呢。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更喜欢别人看不见我们。于是我的小女儿——大概就和你们这位小姑娘差不多年纪,被施咒变丑之前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不过现在——唉,多说无益——我是说,于是我的小女儿念出了咒语,因为必须得由小女孩或是魔法师自己念咒语,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因为否则咒语就不管用了。为什么说不管用呢?因为什么都不会发生。于是我的克丽普希念出了咒语,我得告诉你们,她念得很不错,于是我们都变得隐形了,如你们现在所见。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们,不用再看到彼此的脸真的是一种解脱。不管怎么说,至少一开始是这样。不过简而言之,现在我们已经厌倦了这样隐形的生活了。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们从没想到这位魔法师(也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位)也会变成隐形的。不过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死了,还是离开了,又或者他隐形了之后只是坐在楼上,也有可能待在楼下。而且,相信我,靠听根本没用,因为他总是赤着脚到处走,发出的动静还不及一只大猫。我就和你们直截了当地说吧,我们已经忍受不了了。”
这就是首领的声音所讲述的故事,不过删减了许多,因为其他声音说的话我都没有写进去。实际上首领每次总是说了不超过六七个字,其他人就打断了他,纷纷表示赞同和鼓励,纳尼亚一行人都快要被烦死了。故事讲完以后有一阵长长的沉默。
“不过,”露西最终说道,“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不明白。”
“哎呀,老天保佑,难道我没有把重点说清楚吗?”首领的声音说道。
“说清楚了,说清楚了!”其他声音热烈地高喊道,“没人能解释得更清楚明了了。继续说,首领,继续说。”
“嗯,那我不必再把故事都重复一遍了。”首领的声音说道。
“不用不用,当然不用。”凯斯宾和爱德蒙同时说道。
“好吧,那么概括起来说,”首领的声音说道,“我们等了很久了,等有小姑娘从别的地方来到这里,就像您这位小姐一样,能到楼上去,找到那本魔法书,替我们找出可以消除隐形的咒语,然后念出来。我们都立下了誓言,如果有陌生人到小岛上来(我是说如果其中有小女孩的话,否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绝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这里,除非他们帮我们这个忙。所以说,先生们,如果你们的小姑娘不能帮我们的话,我们就不得不把你们都杀了。这只是公事公办,你们可以这么说,我希望不会冒犯到你们。”
“我看不见你们有武器,”雷佩契普说,“难道武器也变得隐形了吗?”它这话刚说出口,便听见“嗖”的一声,下一秒一支长矛已经刺进了他们身后的一棵树里,还微微颤抖着。
“那是一支矛,没错。”首领的声音说道。
“正是,正是,首领。”其他声音附和道,“您做得太好了。”
“是从我手里扔出去的。”首领的声音继续道,“一旦离开了我们,武器就看得见了。”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让我来做呢?”露西问道,“为什么你们自己不能念咒语呢?难道你们中间没有女孩子吗?”
“我们不能,我们不能!”所有的声音齐声道,“我们再也不要上楼了。”
“换句话说,”凯斯宾说道,“你们不愿意让自己的姊妹和女儿去冒风险,却让这位小姑娘独自去面对危险!”
“不错,不错。”所有的声音雀跃地说,“你说得再好不过了。哎,你是个文化人,没错,谁都看得出来。”
“你们这群胆大包天的——”爱德蒙怒道,可露西打断了他。
“我需要在夜里去楼上吗,还是白天去也可以?”
“哦,白天去,自然是白天去。”首领的声音说道,“不必在晚上,没人让你这么做。难道让你摸着黑上楼?不会的。”
“那好吧,我会帮你们的。”露西说。“别阻止我,”她回头对其他人说,“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你们阻止不了我吗?他们有几十个人呢,我们打不过他们的。要是帮帮他们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
“可那里有个魔法师啊!”凯斯宾担忧不已。
“我知道,”露西说,“可他也许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坏呢。你们难道看不出来,这些人其实并不勇敢吗?”
“他们不怎么聪明倒是真的。”尤斯塔斯说道。
“听着,露西,”爱德蒙严肃地说,“我们真的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你去问雷佩契普,我保证他也会这么说。”
“可是这不仅是在救大家的命,也是在救我自己的命呀,”露西说,“我和大家一样,都不想被看不见的剑捅成马蜂窝。”
“女王陛下说得对,”雷佩契普说道,“倘若我们有一丝希望可以赢得决斗,使陛下免于受难,我们自然万死不辞。可是在我看来,我们没有什么胜算。况且他们请陛下帮的忙并无损她的荣誉,反而可以称得上是高尚英勇之举。如果女王陛下有心试险,愿意去会一会那个魔法师,那么我不会阻止她的。”
人人都知道雷佩契普什么都不怕,他可以坦坦荡荡地说出这番话,不觉丝毫局促。可男孩儿们经常会怕这怕那,此时脸也涨红了。不过道理摆在眼前,他们只得妥协。听到他们宣布这个决定,隐形人群中爆发出了如雷般的欢呼声,首领的声音(其他声音也纷纷热情附和)邀请纳尼亚一行人去他们那里吃晚饭留宿。尤斯塔斯不想答应,可是露西说:“我能肯定他们没有恶意,他们一点都不像坏人。”其他人也表示同意。于是,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砰砰”声(走到铺着石板、响着回声的庭院里时,那砰砰声变得更响了),他们都回到了那栋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