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和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刚认识时，说实话，我压根没发现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现在几乎人人都称赞他的伟大。我所说的伟大并不是指政治家平步青云或军人战功显赫的那种伟大，这种人只是一时名声显赫，他们只是沾了他们地位的光而已，根本不是他们本身的特质所致，他们的伟大会随着岁月的变迁而失去色彩。人们时常会发现，一位离职的首相只是一个夸夸其谈的演说家；一个卸任的将军只是一个庸碌的市井英雄。可是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伟大是真正的伟大。也许他的艺术并不能得到你的青睐，可是不管怎样，你一定会对它感兴趣。他的作品会让你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如今已不是思特里克兰德受嘲讽的时代，为他辩护甚至赞赏他已经形成一种常态。在世人看来，他的不足之处已经成为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在艺术史上占据什么样的位置还是一个可以继续讨论的话题。诚然，无论是推崇者对他的歌颂，还是贬损者对他的诽谤，都可能不太公正，可是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拥有天赋。我觉得艺术家的个性才是艺术中最引人入胜的部分。哪怕一个艺术家有诸多不足，只要他有个性，我就不会再追究。我想相比埃尔·格列柯、委拉斯凯兹迪埃戈·罗德里盖斯·德·西尔瓦·委拉斯凯兹（1599—660），西班牙画家。绘画的技术要高超多了，可是因为见过的太多了，我们不再对他的绘画感兴趣。而那位克里特岛画家的作品却具有一种肉欲美，一种充满悲剧色彩的美，似乎以自我牺牲的精神，贡献出了自己灵魂的秘密。一个艺术家，不管他是画家，还是诗人，还是音乐家，给这个世界贡献出了他或高尚或漂亮的作品，让人们的审美意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可是这也类似于人类的性本能，都具有粗鲁的一面。艺术家把个人的伟大才能连同他的作品一起贡献出来。对一个艺术家的奥秘进行探索是非常令人着迷的，大有阅读推理小说的趣味。这个奥秘神奇的地方就在于根本找不到什么答案，就如同大自然一样。即便是思特里克兰德最不值一提的作品，你也可以从中隐约窥探出他的独特、繁杂，以及拧巴的个性。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些不喜欢他的绘画的人才无法忽视他，才有那么多人好奇和感兴趣于他的生活和个性。

莫利斯·胥瑞在思特里克兰德逝世四年以后，才为这个画家写了篇文章，发表在《法兰西信使》上，从此以后，这位寂寂无名的画家开始为众人所知晓。很多不敢标新立异的作家受这篇文章的启发，才开始沿着他的足迹往下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胥瑞在法国评论界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胥瑞提出的观点必定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从表面上看去他似乎过度称颂了思特里克兰德，可是后来舆论的判决却证实他的评价是非常公允的，而在他所定的基调上，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名声也坚定不移地建立起来了。在艺术史上，思特里克兰德的声名鹊起的确很令人感叹，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可是在这里，我并不想评论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作品，当然，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当这些作品对画家性格有所涉猎时。我不太同意某些画家的意见，他们有一个很自负的偏见，觉得只有内行人才懂绘画，外行人沉默地、大方地把支票簿掏出来，就是对艺术最大的欣赏。实事求是地说这样一种观点其实是非常荒谬的。他们认为艺术是只有能工巧匠才能全然理解的艺术技巧艺术要如何定义？艺术是将感情表达出来，艺术使用的是一种通俗易懂的语言。可是这一点也是不可否认的，假如艺术评论家没有真正地了解技巧，那么他能作出的真正有价值的评论也会少之又少。而我个人刚好对绘画一窍不通。幸运的是，我有一个既会写文章，又擅长画画的朋友，名叫爱德华·雷加特，所以在这方面我可以说是零风险。在一本小书《一位当代画家，对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绘画的评论》，爱尔兰皇家学院会员爱德华·雷加特著，1917年马丁·塞克尔出版。里，他详尽地研究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作品。这本书的文风优美，也不失为一个楷模。遗憾的是，相比法国，现在的英国已经不太流行这种文风了。

在那篇远近闻名的文章里，莫利斯·胥瑞对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生平进行了大致的描绘，作者是故意而为之的，以吸引读者的兴趣。他对艺术的热情是将个人的喜好放在一边的，他之所以写这篇文章，目的就在于让那些明智的人开始关注这样一个独树一帜的天才画家。可是胥瑞写文章非常老练，他知道，要想更快实现目的，就必须引发读者的“兴趣”。后来，那些曾经和思特里克兰德打过交道的人一脸惊讶地发现，他们眼里曾经的失败画家，一个湮没在千千万万个落魄艺术家中的画家，原本真的具有绘画的天赋，可是他们却没有把握住。这些人有的是在伦敦就和他熟识的作家，有的是在蒙玛特尔咖啡座上和他见过面的画家。自那以后，各种和思特里克兰德相关的文章就陆续出现在法国和美国的一些杂志上。思特里克兰德因为这些文章声名鹊起，读者们也对他充满了兴趣，想知道更多有关他的内容。读者们很喜欢这个题目，魏特布瑞希特-罗特霍尔兹历经周折，在他的一篇长篇专题论文里列出了一张篇目，把一些具有威望的文章列了出来。

人类具有制造神话的天性。那些杰出人物生活中出现的让人大吃一惊或者让人疑惑的事件会被人们牢牢抓在手里，制造出各种神话。对于这些神话，他们矢志不渝地相信，其程度可以用痴迷来形容。可以说，这是浪漫主义在对抗平凡庸碌的生活。英雄在朝永恒境界前进的道路上，传奇中的一些小故事具有保驾护航的本领。人们之所以一直记得瓦尔特·饶利爵士，不是因为他广泛地传播了英国的名字，而是因为他让伊丽莎白女皇从他铺在地上的披风上走了过去。在想到这件事时，一个戏谑人生的哲学家必定会忍不住笑出来。在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还活着时，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他。他的敌人众多，可是朋友却少得可怜。所以，那些以他为主题写文章的人通过丰富的想象力来填补少得可怜的事实，也就再正常不过了。毋庸置疑，对于思特里克兰德的生平事迹，尽管人们所知甚少，可是浪漫主义的文人还是从中发现了不少搪塞的事实。恐怖的行为充斥了他的生活，荒谬的怪癖充斥了他的个性，悲怆的境遇又在他的生命中随处可见。一段时间以后，这一系列事情就衍生出一个神话，而对于这种神话，聪明的历史学家是不会唐突地质疑的。

刚巧，罗伯特·思特里克兰德牧师并不属于这一类历史学家。他觉得人们在很大程度上误解了父亲的后半生，他公开表明自己写这部传记的目的，就是把某些成为流传的误解清除掉，这些谬种流传“极大地作践了生者”。在流传的思特里克兰德生平轶事中，有很多让一个体面的家庭蒙羞的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在读这本传记《思特里克兰德：生平与作品》，撰写人是画家的儿子罗伯特·思特里克兰德，1913年海因曼出版。时，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是也不由得感到高兴，多亏这本书写得很无趣。在传记里，思特里克兰德牧师描绘了一个温柔的丈夫，一个和蔼的父亲，一个勤奋、温顺、正直的君子。当代的教士在对人们所说的《圣经》这门学问进行研究时，都学会了粉饰的本领，可是罗伯特·思特里克兰德牧师用来对他父亲的行状（一个孝顺的儿子是应该把这些行动铭记于心的）进行“阐释”的那种巧思，到了合适的时候，必定会使得他在教会中大放异彩。我眼前似乎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他把主教的皮裹腿套套上了他那强健的小腿。他做的这件事具有很大的风险，可是也有可能非常勇敢，思特里克兰德之所以能名扬海内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传说得到了人们的普遍认可。之所以会有那么多人被他的艺术所吸引，不是因为人们厌恶他的性格，就是因为人们同情他的惨死，而他的儿子的这部想要粉饰父亲的传记，无疑浇灭了父亲的崇拜者的热情。九个月以前，《萨玛利亚的女人》克利斯蒂藏画目录中是这样描述这幅画的：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社会岛的土人，在一条小溪边的草地上躺着背景是棕榈树、芭蕉等热带风暴。60英寸×48英寸。——思特里克兰德最重要的一幅作品，曾经被一位有名的收藏家买走。后来，因为这位收藏家突然离世，这幅画再次被拍卖，克利斯蒂又买了过去。思特里克兰德牧师的传记正是在这次拍卖时出版，各种不同的声音响起，相比九个月以前，这幅名画的价格竟然下降了二百三十五镑之多，很显然，这并不是意外。单凭思特里克兰德个人的威信和独树一帜可能根本不能力挽狂澜，除非人们喜爱神话，鄙视这个没有满足他们好奇心的故事。无巧不成书，魏特布瑞希特-罗特霍尔兹博士的文章就于不久后公之于世了，艺术爱好者们才打消了种种疑虑。

魏特布瑞希特-罗特霍尔兹博士所属的这一历史学派对于“人之初，性本恶”是坚信不疑的。此外，他们还觉得其恶劣程度根本不在人们的想象范围内。毫无疑问，这一派历史学者的著作相比那些把浪漫色彩浓厚的人物写成伪君子的作家更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假如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的关系只被描述成经济上的联盟，我会觉得很可惜。需要掌握远胜于手头的证据（非常感谢，看起来很难找到这样的证据），才能成功劝说我，让我觉得泰伯利欧斯是一位完美的君主，就像英王乔治五世一样。魏特布瑞希特-罗特霍尔兹博士在对罗伯特？思特里克兰德牧师那部幼稚的传记进行评论时所用的语言，读来很容易让人怜惜这位不幸的牧师。这位牧师为了维护体面不得不有所遮掩的地方，都被抨击为虚伪，所有他连篇累牍描绘的章节则被称为谎言。而魏特布瑞希特-罗特霍尔兹更是斥责作者在某些事情上的沉默是一种背叛。站在一个传记作家的角度，作品中的这些不足之处的确应该受到批评，可是作为传记主人公的儿子，这些却是值得原谅的。不幸的是，盎格鲁-萨克逊民族也未能幸免，也遭到了魏特布瑞希特-罗特霍尔兹的指责，他们被说成惺惺作态、盛气凌人、虚伪欺诈、所做的食物只会让人作呕。我个人觉得思特里克兰德牧师确实过于武断地对外间普遍接受的一种传述——有关他父母之间某些“争吵”的事件进行了反驳。在传记里，他把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从巴黎写的一封家信引用过来作为证据，说他父亲用“伟大的女人”称呼自己的妻子，而魏特布瑞希特-罗特霍尔兹却复制了原信，这段被思特里克兰德引用过来的原文是：“叫上帝惩罚我的妻子吧！这个女人太伟大了，我希望她马上到地狱去。”他们在教会势力最强大的日子里，对待不受人待见的事实并不是采用这种方法。

魏特布瑞希特罗特-霍尔兹博士非常崇拜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假如他想粉饰思特里克兰德，原本是毫无危险性可言的。可是他有着犀利的目光，对于那些暗含在纯真的行为下的粗鄙的企图，他一眼就看穿了。他不但是一个艺术研究者，也是一个心理病理学家。他非常了解一个人的潜意识，像他那样从普通事物表面看到更为深刻的意义，没有哪个对心灵秘密进行窥探的人可以做到。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窥探心灵秘密的人可以看到，而根本表达不出来的东西，却只有心理病理学家可以看到。真是让人拍手称快，当我们看到这位学识渊博的作家是多么热心于寻找所有让这位英雄人物蒙羞的琐事时。他但凡找出一件主人公冷酷或者卑劣的事例，他就会更加同情对方。当他找到主人公某件没有被人提起过的轶事，并用来对罗伯特·思特里克兰德牧师的拳拳孝心进行讥讽时，他不知道有多么高兴。我们也很吃惊，他会如此认真地写这篇文章。他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枝末节，他详细记录了每一件小事。哪怕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欠一笔洗衣账，或者欠人家一笔借款，他都会一一记录下来，读者完全不用担心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