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历史上的文明年间,能登国守护畠山义统麾下有位年轻武士,名叫友忠。友忠出生于越前国,但从小就进入能登国守护的藩邸,做了守护的贴身内侍。在主公畠山义统的监督与教导下,他勤勉向上,苦练武艺,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武士。主公畠山义统也视他为得力助手,对他颇为赏识。友忠生性随和,外表俊朗英伟,风度翩翩,谈吐文雅,因此极受朋友们爱戴。
二十岁那年,友忠接到主公的一道密令:出使京都,觐见幕府管领细川政元。
这次公干的途中将会经过越前国,友忠获准顺道回去探望孀居的老母。
此时正值一年里最寒冷的日子,滴水成冰,道路硬滑。他的坐骑虽然精挑细选、骏逸非凡,却也只能下马步步缓行。
走了一整天,他来到一处山区。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迹罕至,找不到地方过夜。友忠人困马乏,天色又渐渐暗了,他不由得焦急起来。
凛冽的寒风越刮越大,吹到脸上如同刀割。友忠知道,暴风雪马上就要来了。在此进退维谷之际,友忠意外地发现,前方的小山顶上竟然有间茅草屋,屋旁有三株柳树。友忠急忙牵马走了过去,用力地敲打紧闭的木门。
门“吱咯”一声开了,一位老妇人探出脸来,上下打量着这位英俊的陌生人,说道:“年轻人,这么糟糕的天气还在赶路?不嫌弃的话,请进来歇一歇吧!”
友忠道谢后将马牵进屋后柴房,随后走入正屋。正屋里,有一位老翁和一位少女,他们正在把木柴丢进火盆中取暖。老翁和少女看他进来,赶忙施礼,并请他到火盆边暖暖身子。老翁还取出热酒,请友忠共饮,顺便问起他途中的见闻。那位少女则隐身于屏风后,尽管穿着简陋,也没有梳妆打扮,但友忠还是被她那惊人的美貌所吸引。他心中纳闷儿,如此美女,怎会住在这样一个荒凉之地?
老翁劝友忠饮了一杯酒,说道:“阁下到此,实是我家的荣幸。此处较为偏僻,前面的村子距离这里还十分遥远,外边狂风暴雪,道路湿滑难行,倘若您冒雪夜行,肯定十分危险。您要是不嫌我家简陋粗俗,不妨留下住一晚,待明日雪停了再走。您的马,我们也会替您尽心照料。”
老翁的提议暗合了友忠的心意,其实,他已经开始对屏风后那位美少女心存爱慕,也不舍得立即离开。
不一会儿,老妇人端来了简单可口的饭菜,少女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在旁边斟酒侍候。友忠偷偷望去,只见她穿着一件干净且简朴的布衣,长发及腰,飘逸柔顺;她微微浅笑之时,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皮肤白皙,如皓月银雪一般。
这一看,友忠更是神魂颠倒,只觉得一生遇到的女子都比不上这少女。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令人神魂颠倒。
两位老人见友忠这番模样,道:“大人,这位是小女青柳,从小就在这山里长大,不懂礼数,让您见笑了。若有失礼的地方请您务必包涵。”
友忠回过神,慌忙表示,在此危难之际,能遇到他们这一家人,实在是他的幸运。他口中说着话,目光却一直盯着青柳看,把青柳羞得脸色绯红,低头扭捏。
老妇人见状,提起酒壶请友忠饮酒,道:“大人,这是我们乡下人自酿的薄酒,请您品尝。外面天寒地冻,多喝点儿酒身子暖得快。”
友忠自知失态,连忙收敛心神,举杯向二老致敬后便开怀大吃起来,但他心中被青柳的绝世风华所倾倒。她甜美的声音、清秀的脸庞,时刻萦绕在他脑海中——虽然在山里长大,但青柳的父母应该来自上流社会,因为她的气质与谈吐都像是一个大家闺秀。
忽然间,友忠灵感一闪,试探地唱起一首和歌:
孤身出游二十载,今日识得娇美花。
未知缤纷落何处?流水有意绽芳华。
青柳听后羞涩地一笑,也以一首和歌相和:
落花有意随流水,不负鸳鸯不负卿。
友忠闻言大喜,知道青柳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同时她也对自己有所好感。他对青柳的好感剧增。看来,青柳不仅外表可人,才华也是居于人上。
友忠自忖道:这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既美丽又聪明的女子更适合做自己妻子的人了!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喃喃低语:“不知你走了什么运,这简直就是金玉良缘啊!”
趁酒酣耳热之际,友忠下了决心,开口请求老夫妇将女儿许配给自己。接着,他又一股脑儿地将自己的姓名、家世、籍贯以及眼下所担任的职务全说了出来。
两位老人被友忠的诚意感动,连连躬腰致谢。
老翁似乎心有疑虑,踌躇地说道:
“大人,您是一位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承蒙您不弃,愿娶小女为妻。可是这婚配之事,从来都讲究门当户对,我们是山野草民,小女又蠢笨粗俗,嫁与大人,实在是高攀了!不过,既然您对小女有意,要是您不嫌弃她的无礼蠢笨,我们倒也十分乐意让她服侍您。她能有个好归宿,我们心中也十分欢喜。”
好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当晚,友忠就住在了青柳房中,二人如胶似漆,成就了夫妻间的缠绵之事。
第二天清晨,暴风雪停了,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晨光沐浴中,青柳双颊生晕,面红耳赤,只好以袖遮面。但在友忠的眼里,她的俏脸就像彩霞般绯红动人。
虽然恋恋不舍,友忠却必须上路了。临行时,他请求两位老人道:
“二老的恩德,我将铭记在心。现在青柳已是我的妻子,我们情深意重,如果现在就分离,实在舍不得。我想带着青柳一道上路,还望二老成全。不管是路上,还是今后的人生,我定不会让青柳吃苦。”
说着,友忠从自己包裹中取出一锭黄金,赠与二老。
老翁连连摆手,委婉地谢绝了黄金,道:
“大人,我们住在穷乡僻壤,要金子没什么用,现在天寒地冻的,您要赶那么远的路,还要带着青柳,这锭金子,您留着使用吧。小女已经是您的人了,适才她告诉我们,愿意跟着大人赴京,只要您不嫌麻烦,那青柳就劳您费心了。这穷乡僻壤之地,我们也置办不出体面的嫁妆,请您见谅。小女终生有托,我们实在欣慰得很。你们这就上路去吧!”
友忠再三恳请二老收下黄金,但他们坚持不受。此时,友忠越发对自己的岳丈岳母心生敬佩——看来,这两位老人并非贪恋财物的人,他们心中所记挂的,只有友忠能否真心善待女儿而已。
友忠扶青柳上了马,向二老致礼道别,礼数甚全。
老翁阻止他道:“友忠大人,请不要再行礼了,相信你会对青柳很好,我们亦可以放心了……”
(在原作中,故事写到这里便莫名其妙地中断了,以至于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突兀感。原本友忠要去探望母亲,但故事里再也没有提及他的母亲。包括青柳的父母、友忠侍奉的主人大名,都没有再出现过。个人以为,这是故事的原作者厌倦了创作,所以仓促地将故事的结局讲了出来。我不能弥补他的疏忽,也不想修正他的错误。但是,为了读者们的阅读体验,我必须大胆地加上某些解释性的细节。因为,若没有这些细节,接下来的故事就显得很凌乱,包括下文,有几处情节交代得不清不楚。很明显,友忠把青柳带到京都是需要勇气的,并因此惹上了麻烦。不过,我无法确定他俩后来住在哪里。)
在当时,武士的婚姻必须经过主公的审核。若未经过主公允许,武士不得擅自在外成婚,友忠也不例外。更何况,他还肩负着一项重要的使命。此外,京都龙蛇混杂,美貌的青柳会引来不少好色之徒的觊觎,一旦位高权重的人看上了她,那就意味着她不得不离开友忠。
所以,到了京都后,友忠小心谨慎,尽量掩人耳目,竭力隐瞒着青柳的身份。
但纸还是包不住火,终于有一日,细川家的一名家臣无意中撞见了青柳,并发现她与友忠之间存在着不寻常的关系。于是,这名家臣迅速向细川政元禀报了这件事。细川政元此时年纪不大,听说青柳貌美,立即下令将青柳召入他的府邸中。青柳无力抗拒,被强行带进了细川府邸。
友忠闻讯后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他只是小国大名的一位使者,身份卑微。而且,就连主公都要听命于更强势的细川家,自己又怎么敢跟细川政元争女人呢?何况,武士阶级等级森严,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禁忌,任何行差踏错,都会招来身死族灭的厄运。现在,他跟青柳双宿双栖的唯一希望,就是让青柳偷偷溜出细川府,二人远走高飞。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友忠决定给青柳写一封信。当然,这是极其冒险的做法。因为信件一旦落入细川政元手中,将会成为板上钉钉的罪证。不过,友忠已经下定决心,即使凶险万分,也值得去冒险。他在信纸上写下了一首中国著名的唐诗,以此来传递心声。
这首诗,是著名诗人崔郊的《赠婢》,诗云: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此诗虽然只有短短的二十八个字,却饱含了他对青柳的痛苦思念与真挚情感。
信写好后发出的次日黄昏,友忠接到命令,被召到了细川政元府邸。他暗自思量,觉得自己的信极有可能被查获了,如果那封信落到细川手里,那么今晚的召见可能就是鸿门宴。
“他一定会命我剖腹的!”友忠在心里说,“情况如果恶化到那种地步,我就再也不能照顾青柳了。但是,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一定要先斩下政元的项上人头才甘心!”
主意既定,友忠紧握腰刀,静候召见。
不久,细川政元传令在正殿传见友忠。一进入殿堂,他就看到细川政元被一群狩衣乌帽、宽袍长袖的家臣所簇拥着,在堂上正襟端坐。那些家臣们器宇轩昂,沉默不语,如雕像般一动不动。
友忠行完大礼,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静候风暴降临。
出乎意料的是,暴风雨并未到来。细川政元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上前抓住友忠的胳膊,嘴里喃喃地念道:“足下真乃痴情人!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好诗!好诗!”
友忠内心吃惊,抬眼一望,却见政元一脸温和慈祥,眼眶里满是泪水。
过了一会儿,细川政元说道:
“友忠,我已问过青柳,又知晓了你们之间的故事,怎么忍心拆散你们呢?所以我决定代替你家主公赐婚于你,做你们的主婚人。择日不如撞日,眼下宾客已经到齐了,嫁妆也备好了,不如现在就举行婚礼吧!”
说完,细川下令开席。接着,正殿远处,一道大屏风被缓缓拉开。
友忠看到,屏风后面挤满了前来庆贺的朝廷大臣和贵妇名媛。青柳穿着华丽端庄的新娘服饰,如众星捧月一般,含情脉脉地等着他。
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祝福声中,友忠和青柳举行了隆重的婚礼。细川政元和诸位宾客们纷纷拿出贵重的礼物,馈赠给这对新人。
光阴似箭,友忠和青柳已经成婚五年。一日早上,青柳正与丈夫聊天,突然大呼一声,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随即面色苍白,全身僵硬。
友忠吓坏了。片刻之后,青柳有气无力地对丈夫说道:“夫君,请原谅我刚才那道粗鲁的喊声——但这疼痛实在太突然了!唉,夫君!你我这段姻缘其实是前世宿因所定,我本以为这份美好的爱情会延续下去,直到天长地久。只可惜,如今我俩缘分已尽,再也不能长相厮守了。我就要离开这人世间了,夫君,你以后要殷勤拜佛,多行善举。”
“啊,不要胡说了!”友忠温柔地安慰道,“青柳,只是一些小毛病,我立刻带你寻访名医,你快躺下歇会儿,很快就会没事的。”
“不,你不了解!”青柳痛苦地说,“我真的就快死了。事到如今,也没必要瞒着你了。夫君,我实际上并非人类,而是柳树精——我的灵魂是柳树的灵魂,我的心也是柳树的心。我想,有人此时正在砍我的树干,但是我的力量无法阻止。我要死了。夫君,别哭,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请你快点儿为我念佛超度吧!”
友忠急得号啕大哭,青柳扭过头,将脸隐藏在袖子下。紧接着,她的身子迅速地萎缩,缩到了地板之下。友忠伸手去拉她,但青柳的肉体消失了,榻榻米上只留下了空空的衣服和头上戴的首饰……
友忠心如死灰,剃度为僧,做了一个云游四方的苦行僧。他四处云游,每到一地,都要入寺祷告,为青柳祈福。
有一天,他再度经过越前国,顺道去青柳从前的居住地拜访。他来到当年初遇亡妻的那座山附近,只见此处荒凉败落,根本找不到那间茅草屋。不过,在一片空地上,他发现了三株被砍倒的柳树——两株老树和一株小树——每株柳树的树干上,都有被利器劈斩的痕迹。
友忠心如刀割,在残柳前立了一块墓碑,在墓碑前念了数日的经文,以超度亡妻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