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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是怎么来的

小河收缩水池干,

你我都是好伙伴;

舌敝唇焦尘满肋,

个个都在河边偎;

一提干旱全吓呆,

追杀念头永不来。

幼鹿在娘身下看:

瘦狼魂魄也吓散,

雄鹿身高心不平,

杀父尖牙看分明。

水池收缩小河干,

你我都是好游伴,

只待云起雨倾泻,

破除“水约”好捕猎。

丛林法规——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法规——几乎对于丛林居民可能遇到的每一种事件都做了规定。到了现在,它的准则成了时代和习俗所能造就的尽善尽美的准则。你会记得,毛葛利一生中相当长的一段时光是在西翁伊狼群里度过的,他在那儿跟棕熊巴鲁学法规。当这孩子对那些接连不断的命令不耐烦的时候,正是巴鲁告诉他:法规就像大爬山虎一样,因为它缠到每个人的背上,谁也逃脱不了。“当你活得像我一样久的时候,小兄弟,你就会看到整个丛林怎样至少遵循一个法规。那可不是一种赏心悦目的景象。”巴鲁说。

这话从一只耳朵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出来,因为一个只在吃和睡上打发日子的孩子是什么都不担心的,除非问题实实在在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可是有一年,巴鲁的话应验了,毛葛利看到整个丛林都在按照那个法规办事。

事情在冬天的雨季里几乎滴雨未下的时候开始,豪猪伊吉在一座竹林里遇见了毛葛利,告诉他野薯快要干了。现在谁都知道,伊吉在选择食物上总爱挑毛拣刺儿,除了优质熟透的东西,一概都不吃。所以毛葛利笑着说:“那关我什么事呢?”

“现在还关系不大,”伊吉说,同时把他的一身刺弄得咯咯直响,看上去怪别扭的,“可是往后我们就会明白。还有人往蜂岩下面的深石塘里跳吗,小兄弟?”

“没有。那傻水快完了,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头往破里碰。”毛葛利说,那时候,他确信自己一个人的知识抵得上五个丛林居民知识的总和。

“那你就失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嘛。”伊吉赶快把头一低,防止毛葛利揪他的鼻毛,随后毛葛利把伊吉的话告诉了巴鲁。巴鲁看上去非常严肃,好像对自个儿咕哝着说:“要是只有我一个,现在趁别人还没有想到,我就换猎场了。可是在外路人中间捕猎,到头来就要打架,他们会伤害人崽的。我们只好等着看毛花怎样开花吧。”

那年春天,巴鲁非常喜爱的毛花树干脆就没有开花。那嫩绿色的、奶油色的、蜡白色的花骨朵还没有绽开就热死了,巴鲁后腿直立起来把树摇晃着,只是掉下几片臭烘烘的花瓣儿。接着那无节制的燥热就一点儿一点儿地爬进了丛林的心脏,把丛林变成了黄色,褐色,最后变成了黑色。河谷两岸的绿色生长物烧成了断丝和卷膜一样的死东西;隐藏的水塘陷了下去,板结了,边缘上还保存着那最后、最小的一个脚印,好像是铁铸成的一样;茎部多汁的爬山虎从它们攀缘的树上掉下来,死在树木的脚下;竹林枯干了,热风一吹,当啷当啷直响;苔藓从丛林深处的岩石上剥落下来,到了最后,这些岩石也变得像河床上哆嗦的蓝色砾石一样光秃秃、热辣辣的。

飞鸟和猴民一开年老早就到北方去了,因为他们知道将要到来的是什么。野鹿和野猪远远地闯进村庄荒芜的田地里,有时候竟然死在连杀它们的力量也没有的人的眼前。老鹰奇儿挺住了,而且长肥了,因为到处都是死尸,在一个又一个傍晚,他把消息送到衰弱得坚持不到新猎场去的野兽那里,说太阳在屠杀丛林,地方大得飞三天都到不了边上。

毛葛利从来都不知道真正的饥饿意味着什么,现在也求助于从废弃的岩石蜂房里刮出来的三年前的陈蜂蜜了——简直黑得像黑刺李,由于糖分干了,所以变成了粉末状。他也在树皮下面搜寻钻得很深的蛴螬,还把黄蜂的新窝抢了。丛林里的猎物就剩下皮和骨头了,巴格伊拉一个晚上捕杀三次也难得吃一顿饱饭。然而最可怕的还是缺水,因为虽然丛林居民不常喝水,但喝起来就一定要放开肚皮痛饮一场。

炎热在继续,榨干了所有的水分,到了最后,瓦因贡加河的主河道也成了涓涓细流,夹在死气沉沉的河岸中间。活了一百多年的野象哈蒂看见有一长条窄窄的蓝色石梁,干干地暴露在河正中央,他知道他所看见的就是“和平岩”,他就在此时此地举起鼻子宣布履行“水约”,这是他父亲在五十年前做过的事。野鹿、野猪和野水牛,声音沙哑地把这一呼叫接下去;老鹰奇儿绕着大圈子到处飞翔,呼啸着,尖叫着,发出警告。

按照丛林法规,“水约”一经宣布,在饮水区捕杀要被处以死刑,这样做的原因是饮水优先于吃食。当猎物稀少的时候,丛林里的每一名居民都会你争我抢的,不过水毕竟是水,在只有一个水源的情况下,当丛林居民到那儿解决急需问题的时候,捕猎活动全部停止。在风调雨顺的季节里,水非常充足的时候,到瓦因贡加河——或者别的任何地方——来饮水的居民是冒着生命的危险来饮水的,而且这种危险构成了夜生活魅力的一个不小的部分。非常灵巧地下到河边,连一片树叶都没有响动一下;蹚到齐膝深的,把后面一切嘈杂声都淹没了的咆哮的浅水处喝喝水,回头张望张望,每一块肌肉都做好准备,一有惊动就拼命跳开;在沙滩上打滚,然后嘴巴湿湿的,肚子鼓鼓的,回到欣羡的群伙那儿,这一切是所有的高角小雄鹿引以为乐的一件事儿,恰恰就是因为他们知道巴格伊拉或希尔汗随时都可能扑过来,把他们叼走的缘故。可是现在,所有这些生死搏斗的乐趣全结束了,丛林居民饿得要死,累得要命,来到了干缩的河边——老虎呀,熊呀,野鹿呀,野牛呀,野猪呀,全都在一块儿——喝那臭烘烘的水,脑袋耷拉在水上,滞留在那儿,连挪动一步的劲儿都没有了。

野鹿和野猪已经跋涉了一整天在搜寻比干树皮、枯树叶好吃一点儿的东西。野水牛再也找不到泥塘去解暑了,再也找不到绿色的庄稼好偷了。蛇离开了丛林,下到河里,指望找到一只迷途的青蛙,他们盘在河水浸湿的石头上,当一只正在刨拱的野猪的鼻子把他们赶走时,他们也决不会主动出击的。河龟早都叫最精明的猎手巴格伊拉杀光了,鱼都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干泥里。只有和平岩像一条长蛇横卧在浅水里,疲软的细浪在灼热的岩石边上咝咝地响着,然后就干涸了。

毛葛利晚上歇凉找伴儿的正是这个地方。他的敌人中最饥饿的对这孩子也已经不大看重了。他那一身光板儿皮使他比别的伙伴显得更瘦,更可怜。他的头发被太阳晒成亚麻色了,他的肋骨像一只篮子上的棱纹,突了出来,因为过去他用四肢爬行,所以膝盖和胳膊肘子长了厚厚的老茧,现在他那干缩的四肢看上去像疙里疙瘩的草秆儿。可是在那缠结的额发下面的一双眼睛却非常冷静,因为在这种艰苦时期,巴格伊拉教导他,要他不慌不忙地走路,慢条斯理地捕猎,无论如何不能发脾气。

“这是一个险恶时期,”黑豹在一个火热的傍晚说,“不过总会过去的,如果我们能活到那一天的话。你肚子填饱了吗,人崽?”

“我的肚子里倒是有东西,但是并没有什么用处。你认为雨季把我们忘了,再也不来了吗,巴格伊拉?”

“我不这样认为!我们将会看到毛花开放,小鹿在新草地上长得肥肥胖胖。到和平岩上去听听消息吧。骑到我背上,小兄弟。”

“你现在不是驮东西的时候,我自个儿还能站,不过——我们俩实在不是吃肥了的小公牛。”

巴格伊拉看了看他那瘦骨嶙峋、沾满尘土的胁腹,悄悄地说:“昨天夜里我杀了一头牛轭下的小公牛。我是那样虚弱,我想假如他是松开着的话,我都不敢突然跳出来了。呜!”

毛葛利笑了。“不错,我们现在成了了不起的猎手,”他说,“我胆子非常大——竟然吃起蛴螬来了。”于是他们两个便一起穿过嘎嘎巴巴的下层丛林,走向那河岸和沿岸地带四面八方露出来的像网眼针织品似的浅滩。

“水也活不长了,”巴鲁和他们走到一起说,“向对岸瞧瞧。那边的小道就像人修的大路一样。”

在对岸的平原上,硬撅撅的丛林草竖立着,已经死了,有的还没完全死,却已经跟木乃伊一样了。野鹿野猪常走的小道都通向那条河。一条条小道从十英尺深的草丛里穿过,都被踩成了尘土飞扬的沟渠,把那色彩暗淡的平原划得一道一道的。尽管天色还早,每一条长长的大道上都挤满了争先恐后赶去喝水的先头部队。你可以听见母鹿和幼鹿在鼻烟似的尘土中呛得直咳嗽。

上游,在和平岩周围的滞缓的河湾那儿,站着“水约”监督员——野象哈蒂和他的儿子们,他们在月光下显得瘦瘠瘠、灰溜溜的,一个个都摇来晃去——总是摇来晃去。他们下面一点儿是野鹿的前锋,再下面就是野猪野牛。对岸高大的树木一直延伸到水边,是专门为食肉动物——老虎、狼、黑豹、熊划的地方。

“我们真的都在一个法规的管辖之下。”巴格伊拉一边说,一边就往水里蹚,并且望着对面一排排咔嚓碰撞着的角和目不斜视的眼睛,野鹿和野猪在那儿推推搡搡,前俯后仰。“捕猎好,你们都是我的嫡亲,”巴格伊拉又说了一声,就展开身子躺下了,胁腹的一侧从浅水里露出来,然后他又小声说道,“要不是那条法规,才会好好捕一场猎呢。”

野鹿的耳朵尖,听见了最后那一句话,于是队伍里响起了一阵低微的惊恐声。“水约!记住水约!”

“那边儿安静,安静!”野象哈蒂咯咯地说,“遵守水约,巴格伊拉。现在不是谈捕猎的时候。”

“谁能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呢?”巴格伊拉向上游转动着他的黄眼睛说,“我是吃乌龟的——逮青蛙的。嘎呀!要是我能靠嚼树枝长胖就好啦!”

“那我们真是求之不得呢。”一只小鹿呦呦地说道,他是那年春天才出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春天。尽管丛林居民倒霉透顶了,可是就连哈蒂也还是忍不住小声笑起来。毛葛利则用两肘撑着身子躺在温水里大声笑了,双脚还打起了水里的浮渣。

“说得好,嫩角小兄弟,”巴格伊拉呜呜地说,“水约结束以后,这话会被记起的,我保证不亏待你。”他在黑暗中敏锐地观察着,一定要把这只幼鹿再认出来。

渐渐地,谈话向上下扩散,一直到了饮水区。大家可以听见拖着脚步、喷着鼻息的野猪要求占更多的地方;野水牛蹒跚着走过沙堤时哼哼着;野鹿讲着他们怎样忍着脚疼长途跋涉寻觅食物的可怜巴巴的故事。他们还不时问了一些有关对面的食肉动物的问题,可是没有一个好消息。咆哮的丛林热风在岩石和嘎嘎作响的树枝间刮来刮去,把细枝和尘土撒到水面上。

“人也死在他们的耕犁旁边,”一只年轻的大鹿说,“从日落到黑夜我就见了三个。他们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们的牛也跟他们在一起。过一会儿我们也会躺下不动的。”

“昨夜以来河水又落了,”巴鲁说,“哈蒂呀,你见过这样子的干旱吗?”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哈蒂一面说,一面给背部、胁腹喷水。

“我们这里倒是有一个无法长期忍受下去了。”巴鲁说,他向自己喜爱的孩子望过去。

“我?”毛葛利愤怒地说,在水里坐了起来,“我没有长长的皮毛遮骨头,可是——可是如果把你的皮剥掉,巴鲁——”

哈蒂一听到这个想法,全身都打起战来,巴鲁则严厉地说:

“人崽,这可不是跟法规老师说话的样子。我的皮可从来没有被剥掉过。”

“不,我没有恶意,巴鲁,只不过你可以说是像那壳里的椰子,我却是那个剥光了的椰子。既然你的棕颜色的壳——”毛葛利盘着腿坐着,以他通常的方式用食指比画着解释,这时候巴格伊拉伸出一只掌子把他又拉回水里躺下。

“越来越不像话了,”当孩子站起来噗的一声喷水的时候,黑豹说,“开头要剥巴鲁的皮,现在他倒成了一个椰子。当心可别让他做熟透了的椰子做的事情。”

“那是什么事情呀?”毛葛利说,一时被弄得不知所措,虽然那是丛林里最古老的暗射之一。

“砸破你的头呗。”巴格伊拉不动声色地说,又把他拉倒了。

“取笑你的老师可不好。”熊说,这时毛葛利的头被第三次猛地按了下去。

“就是不好!你们有何打算呢?那光身子的东西跑来跑去取笑起昔日的好猎手来了,拔着我们最优秀的伙伴的胡子开心。”这就是瘸老虎希尔汗,他一瘸一拐地走下水来。他等了一会儿,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在对岸野鹿中间引起的轰动,然后垂下那布满皱褶的方脑袋嗥叫着舔起水来:“丛林现在变成了光身崽子们的下崽场了。看着我,人崽!”

毛葛利看着——毋宁说是盯着——用的是他所知道的最傲慢的目光,过了片刻,希尔汗怪不自在地把头转过去。“人崽这,人崽那的,”他继续喝着水,瓮声瓮气地说,“这崽子既不是人,又不是崽,要不,他就会有所畏惧的。下个季节我还得求他准许喝一口水呢。噢格尔!”

“那倒有可能,”巴格伊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倒有可能——呸,希尔汗!——你又给这里带来了什么新的耻辱?”

瘸老虎把嘴巴浸在水里,黑黢黢的油道子就从他的嘴巴那儿向下游漂去。

“人!”希尔汗冷冰冰地说,“我一个小时前杀死的。”他继续自个儿呜呜地嗥叫着。

那一排儿野兽前后晃动起来,先是一阵耳语,后来变成了一种喊叫:“人!人!他杀人啦!”然后都把脸转向野象哈蒂,可是哈蒂似乎没有听见。时候不到,哈蒂是不做事的,这就是他如此长寿的原因之一。

“在这样的季节还杀人!难道再没有别的猎物了吗?”巴格伊拉轻蔑地说,同时把身子从污染过的水里拔出来,把每只爪子都抖一抖,像猫所做的那样。

“我捕杀是出于自择——不是为了食物。”惊恐的耳语又响了起来,哈蒂机警的小白眼睛冲着希尔汗这边瞪起来。“出于自择,”希尔汗拖着声音说,“现在我来喝水,再把自己洗洗干净。有谁想禁止吗?”

巴格伊拉开始把背弓得像大风当中的一棵竹子那样,不过哈蒂却举起他的长鼻子不动声色地说:“你捕杀是出于自择?”假如哈蒂提出了问题,还是回答一下为妙。

“是的。那是我的专夜权。您也知道,哈蒂呀。”希尔汗的口气几乎是彬彬有礼的。

“是的,我知道。”哈蒂答道。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又说:“你喝足了吗?”

“今晚喝足了。”

“那就走吧。这条河是用来喝水的,不是用来玷污的。在这个季节——在我们大家一起受罪的时候——人和丛林居民都一样——只有瘸老虎居然吹嘘起自己的权利来了。且别管干净不干净,回自己的窝去吧,希尔汗!”

最后的几个字像银喇叭那样响亮,哈蒂的三个儿子向前蹒跚了半步,其实倒没有这个必要。希尔汗已经悄悄地溜走了,叫都不敢叫一声,因为他知道——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归根结底,哈蒂是丛林之主啊。

“希尔汗说的权利是什么呀?”毛葛利咬着巴格伊拉的耳朵说,“杀人永远是可耻的。法规上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哈蒂却说——”

“问问他。我也不知道,小兄弟。什么权利不权利,如果哈蒂不说话,我就要教训教训那瘸屠夫了。刚刚杀过人就跑到和平岩上来——而且还要吹嘘——那是豺狗子的伎俩。再说他把好水也玷污脏了。”

毛葛利等了一会儿才算鼓足了勇气,因为谁也不愿意直接冲着哈蒂讲话,然后他喊道:“希尔汗的权利是什么,哈蒂呀?”两岸都回响着他的话,因为所有的丛林居民好奇心都非常强,他们只是看出这里头有点儿名堂,可是除了巴鲁,别人似乎都不懂,巴鲁则显出一副思虑重重的样子。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哈蒂说,“一个比丛林还要古老的传说。两岸都安静,我要把这个传说讲一讲。”

野猪和野牛推搡了一两分钟的光景,然后各群的头领一个接一个地咕哝起来:“我们等着呢。”哈蒂迈步向前,一直走到和平岩旁边水塘里的水几乎淹到他的膝盖上为止。尽管他身子又瘦,皮又皱,牙又黄,可是他仍然不失丛林所知道的那副气派——他们的主人的气派。

“你们都知道,孩子们,”他开始说,“在所有的东西中,你们最害怕的就是人。”这时响起了一阵表示同意的喃喃声。

“这个传说与你有关,小兄弟。”巴格伊拉对毛葛利说。

“我?我属于狼群——自由民当中的一名猎手,”毛葛利回答说,“我跟人有什么关系?”

“可是你们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害怕人,”哈蒂继续说,“原因是这样的。在丛林开始的时候,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我们丛林居民走在一起,谁也不害怕谁。那时候,没有干旱,同一棵树上长着叶子、花儿和果实,我们不吃别的,只吃树叶、花朵、草、果子和树皮。”

“幸好我没有生在那个时候,”巴格伊拉说,“树皮只对磨爪子有好处。”

“当时的丛林之主就是始祖象萨阿。他用鼻子把丛林从深水里拉出来;他用牙在地上犁成沟,就形成了河;他用脚一踹,就出现了水塘;他用鼻子一吹气——就这样——树木就倒下了。就用这种办法,萨阿创造了丛林——传说上就是这么说的。”

“在讲的过程中并没有丧失传说的油花儿。”巴格伊拉悄悄地说,毛葛利手捂着嘴笑了。

“那时候没有玉米,没有甜瓜,没有胡椒,没有甘蔗,也没有你们大家所看见的那种小屋,丛林居民对人一无所知,可是一起在丛林中生活,构成了一个民族。但是不久以后,他们开始为食物争吵,其实牧场多的是。他们都游手好闲,都希望自己躺在哪儿就吃在哪儿,就像我们现在在春雨充足的情况下有时候所做的那样。始祖象萨阿忙着创造新的丛林,忙着把河水往河床里引。他不能把所有的地方都走遍,因此他委任始祖虎为丛林的主人和法官,丛林居民如果发生争端,就应当找他解决。那时候始祖虎跟别的动物一样,吃的是果子和草。他就像我一样大,长得非常漂亮,浑身上下的颜色就像黄爬山虎的花。在丛林刚形成的美好的日子里,老虎的皮上既没有纹儿,也没有条儿,所有的丛林居民都来到他面前,一点儿都不害怕,他的话也就是全丛林的法规。你们记住,当时我们都是一个民族。

“可是有一个晚上,两只雄鹿之间发生了一场争执——就是你们现在用角和前蹄来解决的那种牧草争端——据说,当他们俩一起对躺在花丛中的始祖虎讲话时,一只鹿用角把始祖虎推了一下,始祖虎忘了他是丛林的主人和法官,便扑向那只雄鹿,咬断了他的脖子。

“在那个夜晚之前,我们当中没有死过一个,始祖虎看到自己闯了大祸,又被那血腥味儿冲傻了,便跑进了北国大泽,剩下的丛林居民没有了法官,便起了内讧。萨阿听见了闹声,就回来了。于是有的说这,有的说那,然而他看见了花丛中的死鹿,问是谁杀的,我们丛林居民谁都说不出来,因为血腥味把我们冲傻了。我们兜着圈子跑来跑去,又是跳,又是喊,摇头晃脑的。然后萨阿下令树木低下头来,下令让丛林的藤蔓标明杀死雄鹿的凶手的特征,以便再把他认出来。萨阿接着说:‘现在谁愿意当丛林居民的主人?’话犹未了,住在树枝上的灰猿便跳了起来,说道:‘我愿意当丛林的主人。’一听这话,萨阿大笑起来,说道:‘那就这样吧。’说完便气冲冲地走了。

“孩子们,你们都知道灰猿。他过去就跟现在一样,起初他还装出一副聪明相,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后来萨阿回来,发现灰猿头朝下在树枝上吊着,嘲弄站在下面的丛林居民;下面的丛林居民也反过来嘲弄他。这样,丛林里就没有法规了——只有愚不可及的傻话。

“后来萨阿把我们召集到一起说:‘你们的第一个主人已经把死亡带进了丛林,第二个带来的则是耻辱。现在是该有一个法规的时候了,要有一个你们不可违犯的法规。现在你们将要知道恐惧了,一旦你们发现了他,你们就知道:他就是你们的主人,其余的必须服从。’然后,我们丛林居民便说:‘什么是恐惧呀?’萨阿说:‘寻一寻就会发现。’于是我们便在丛林里上上下下寻找恐惧,过了不久,野牛——”

“啊呵。”野牛头领弥萨从他们站的沙洲上说。

“对,弥萨,就是野牛。他们带回来的消息说:丛林的一个洞里坐着恐惧,他没有毛,用后腿走路。我们丛林居民便跟上野牛群,来到那个洞前,恐惧就在洞口站着,正像野牛所说的那样:他没有毛,用后腿走路。他一看见我们就喊叫起来,他的声音使我们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就像我们现在一听见那种声音所感觉到的一样,于是我们彼此连踩带撕跑开了,因为我们感到害怕。那天夜里——传说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我们丛林居民没有按照过去的习惯躺到一起,而是各个部落自行走开,野猪同野猪,野鹿随野鹿;角对角,蹄跟蹄——真是物以类聚——都躺在丛林里发抖。

“只有始祖虎不跟我们在一起,因为他仍然躲在北国大泽里,后来话传到他耳朵里,说到我们在洞里看到的东西,他说:‘我要去找找那个东西,咬断他的脖子。’于是他跑了整整一夜,来到了那个洞口;可是沿途的树木和藤蔓还记着萨阿下的命令,就在他跑的过程中丢下他们的枝条,标出了记号,把他们的手指头绕到他的背上、腹部、额头和嘴巴上。他们一碰到他,他那黄皮上就出现一个记号和一道条纹。这些条纹就传给了他的子孙后代,一直保留到今天!他来到洞口的时候,那没毛的家伙‘恐惧’伸出一只手管他叫‘夜里来的条纹鬼’,始祖虎害怕没毛的家伙,便嗥叫着跑回沼泽去了。”

听到这里,毛葛利下巴浸在水里轻轻地笑起来。

“他叫得那么响,萨阿都听见了,便问道,你伤心什么呀?始祖虎把嘴抬向造好不久的天空——现在它已经非常古老了——说道:‘还我的权力,萨阿呀。我在整个丛林面前感到丢脸,我从没毛的家伙那里跑开了,他给了我一个可耻的名字。’‘那是为什么呢?’萨阿说。‘因为我身上抹满了沼泽地里的泥。’始祖虎说。‘那就游游泳,在湿草上打个滚,如果是泥,就会洗掉的。’萨阿说。始祖虎便去游泳,然后在草地上滚了又滚,一直滚到丛林在他眼前打起转来,可是他皮上连一条小道子也没有改变,萨阿瞅着他大声笑了。始祖虎说道:‘我干什么了,竟然碰上这样的事?’萨阿说:‘你杀了雄鹿,就把死亡在丛林里放开了,伴随着死亡,就来了恐惧,这样一来,丛林居民就互相害怕起来,就像你害怕没毛的家伙一样。’始祖虎说:‘他们永远都不会害怕我的,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认识他们。’萨阿说:‘去看看吧。’始祖虎便跑来跑去,向野鹿、野猪、大鹿、豪猪和丛林的全体居民大声呼叫,他们却远远躲开这位他们原来的法官,因为他们感到害怕。

“后来始祖虎回来了,他的自尊心一下子垮了,他把头在地上乱撞,四只爪子刨着土,说道:‘记住,我曾经是丛林的主人,别忘了我,萨阿呀!让我的孩子们记住,我曾经是没有耻辱,没有恐惧的!’萨阿说:‘这一点我能办到,因为你我一起看见过丛林的创造过程。对于你和你的子孙后代,每年都会有一个晚上跟那只雄鹿被杀死以前的情况一样。在那一个夜晚,如果你遇见了那没毛的家伙——他的名字叫“人”——你就不必害怕他,他却要害怕你,好像你是丛林的法官和万物的主宰似的。在他害怕的那个夜晚饶恕他好了,因为你已经知道什么是恐惧了。’

“始祖虎回答说:‘我赞成。’可是下一次喝水的时候他看见自己侧腹上的黑道子,就想起了那没毛的家伙给他起的名字,便火冒三丈。他在沼泽里住了一年,等着萨阿履行他的诺言。一个夜晚,当月亮的豺狗子(金星)离开了丛林的时候,他觉得他的专夜来到了,于是就到那个洞里去会见那没毛的家伙。事情就像萨阿许诺过的那样,因为没毛的家伙倒在他面前,在地上爬着,始祖虎对他发起了攻击,咬断了他的脊背,因为他认为丛林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东西,他已经把恐惧杀死了。他的鼻子还在被杀死的猎物身上嗅着,就听见萨阿从北方的森林里来了,过了一会儿,始祖象的声音,也就是我们现在听到的声音——”

雷声在干枯的、疮痍满目的山冈上来回滚动,可是并没有带来雨水——只有热电在山梁上忽闪忽闪——哈蒂接着说:“那就是他听到的声音,那声音说:‘你就是这样饶恕的吗?’始祖虎舔着嘴唇说:‘什么事?我已经把恐惧杀掉了。’萨阿说:‘多么鲁莽、多么愚蠢呀!你已经放开了死亡的脚,他将一直跟你到死。你已经教人学会了捕杀!’

“始祖虎直僵僵地对着他杀死的猎物站着,说道:‘他现在就跟那只雄鹿一样了,没有恐惧啦。现在我又要当丛林各民族的法官了。’

“萨阿却说:‘丛林居民再也不会到你这儿来了。他们永远不会走你的路,不会在你的身旁睡觉,不会跟在你后面,也不会吃你的窝边草。只有恐惧会跟着你,并且用你看不见的方式打击你,供他取乐。他会使地面在你的脚下裂开,叫爬山虎缠住你的脖子,叫树干都长得高高的,高得你跳不上去,最后他会剥你的皮,用你的皮裹住他那觉得寒冷的崽子。你没有饶恕他,他也不会饶恕你的。’

“始祖虎非常胆大,因为他仍然有权享受他的专夜,他说:‘萨阿的许诺就是萨阿的许诺,你不能取消我的专夜吧?’萨阿说:‘那一个夜晚是你的,我已经说过了,可是你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已经教人学会了捕杀,他学得可不慢啊。’

“始祖虎说:‘他就在这儿,在我们脚下,他的脊梁已经断了。让丛林都知道:我已经把恐惧杀死了。’

“萨阿笑着,说道:‘你只是杀死了一个,恐惧还有许多许多,不过你自己告诉丛林吧——因为你的专夜结束了。’

“于是白天来了,从洞口又走出来一个没毛的家伙,他看见路上被杀死的人,始祖虎就踩在上面,于是他拿起一根尖棍子——”

“现在他们扔一种能砍、能割的东西。”伊吉沙沙地往河岸下面走着;因为伊吉在冈德人看来,不是一般的好吃——他们管他叫“霍一伊果”——所以他知道一点儿像蜻蜓一样在林间空地上飞舞的小小的坏冈德斧的厉害。

“那是一根尖棍子,就像他们在一个陷坑脚下放的棍子一样,”哈蒂说,“他一扔出去,就深深地扎进了始祖虎的肚子。果然就像萨阿所讲的那样,始祖虎便嗥叫着在丛林里跑来跑去,直到把棍子拔出来为止。于是整个丛林都知道没毛的家伙能在远处袭击,他们便比以前更害怕了。这样,始祖虎教没毛的家伙学会了捕杀——你们也知道,这给我们全体民族带来了多大的危害——用套索,用陷坑,用秘密机关,用飞棍,还用那从白烟里飞出来的叮蝇(哈蒂说的是来复枪),还用把我们赶到空旷地带的红花。可是一年之内总有一个没毛的家伙害怕老虎的夜晚,这是萨阿许诺过的,再说老虎从来也没有给他不那么可怕的理由。老虎在哪儿发现没毛的家伙,就在哪儿杀死他,因为他记着始祖虎是怎么丢脸的。至于别的时间嘛,恐惧不论白天黑夜都在丛林里走来走去。”

“啊咦!啊噢!”野鹿说,想到了这一切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而且只有在一个大恐惧出现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丛林里的我们才能把我们的小恐惧搁在一边,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聚集在一起。”

“人只有在一个晚上害怕老虎吗?”毛葛利说。

“只有一个晚上。”哈蒂说。

“可是我——可是我们——可是整个丛林都知道希尔汗一个月杀两三次人。”

“是的。那时候他是从后面跳出来的,攻击的时候还要把头侧向一边,因为他充满了恐惧。要是人看着他,他就会跑掉。可是遇上他的专夜,他就大模大样地进村去。他在房屋之间走动,把头伸进门洞,人会扑倒在地上,他就当下把他杀死。那个夜晚他只杀一个。”

“噢!”毛葛利心里说,在水里打了个滚儿,“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希尔汗叫我看着他!他占不到什么便宜,因为目不转睛他是做不到的,而——而我当然也不会扑倒在他的脚下,可是,我不是一个人,而是自由民的一员。”

“嗯!”巴格伊拉低沉地说,“老虎知道他的专夜吗?”

“在月亮的豺狗子离开夜雾之前从来不知道。有时候那一夜出现在干旱的夏季,有时候出现在潮湿的雨季——老虎的这一个专夜。可是对始祖虎来说,这本来是绝对不会有的,我们任何一个也本来不会知道恐惧的。”

野鹿伤心地咕哝着,巴格伊拉的嘴弯出一抹恶意的微笑。“人知道这个——传说吗?”他说。

“除了老虎和我们大象——萨阿的子孙外,谁都不知道。现在你们水池边的已经听到了,因为我已经讲过了。”

哈蒂把鼻子浸到水里,表示他不想说话了。

“可是——可是——可是,”毛葛利转向巴鲁说,“为什么始祖虎不继续吃草,吃树叶,吃树木呢?他只不过咬断了那只雄鹿的脖子,并没有把他吃掉呀。是什么引诱他吃热腾腾的肉的呢?”

“树和藤蔓给他做了记号,小兄弟,把他弄成了我们所看见的那种有条纹的东西。他再也不会吃它们的果子,从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在野鹿和别的草食动物身上泄恨了。”巴鲁说。

“看来你知道这个传说了。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呢?”

“因为丛林里充满了那样的传说。我开个头就再也收不住尾了。放开我的耳朵,小兄弟。”

丛林法规

为了让你对种类极为繁杂的丛林法规大致有一个概念,笔者将运用于狼群的一些法规译成韵文(巴鲁总是用朗朗上口的语调背诵它们)。当然法规还有成千上万,但是以下这些足以作为那些简单规矩的样本。

本法规为丛林法规——像苍天一样古老真实;

守法的狼兴旺昌盛,违法的狼只有一死。

如同缠绕树干的藤蔓,本法规前捆后绑——

因为狼的力量就是群体,群体的力量就是狼。

每天从鼻子尖洗到尾巴尖;应当痛饮,但不可过于贪婪;

要记住夜晚用来捕猎,别忘记白天专门睡眠。

豺狗可以追随老虎,可是当你的胡须长长时,崽子,

必须记住:狼是猎手——出去自己给自己猎食。

与丛林大王——虎、豹、熊——和平共处;

别打扰沉默的哈蒂,勿嘲弄窝里的野猪。

如果狼群与狼群在丛林里狭路相逢,谁也不肯把头掉,

那就卧倒,等头领讲话——话讲得公正才能奏效。

你若要同狼群中的一员相斗,走远单独与他拼搏,

以免其他的卷入争端,狼群被战祸削弱。

狼窝是狼的庇护,狼把它营造成自己的家,

就连头狼也不可入内,会议也不许管辖。

狼窝是狼的庇护,但如果他挖得太惹眼,

会议要发出通令,责成他加以改变。

如果你在午夜以前捕杀,保持沉默,不要喊醒了森林,

以免把野鹿从庄稼地里吓跑,弟兄们空着肚子难以搜寻。

你们可以为自己,为配偶为崽子捕杀,如果他们需要,你们也能;

然而不可为取乐捕杀,更不能大量杀人。

假如你从弱者手中抢夺了猎物,不要扬扬得意地独吞;

群体权是最卑贱者的权利,所以给他把头和皮留存。

群体的猎获物是群体的肉。它在哪儿就在哪儿把它吃掉;

谁也不许把那块肉带回窝,否则他就死路一条。

狼的猎获物是狼的肉,可以由他自行处理;

狼群不可吃掉那个猎物,除非获得他的允许。

崽权就是一岁幼崽的权利。狼群的全体都要尊重,

猎手吃过后要让他吃饱,谁也不可拒绝提供。

窝权就是母亲的权利。一年到头她都可享用,

每个猎获物都得分一块给她的一窝崽子,谁也不可拒绝提供。

洞权就是父亲的权利,——自己捕猎,也为了自己:

他不接受狼群的一切召唤;裁判他的只有会议。

因为他的铁爪和控制,因为他的年纪和智慧,

如果法规未做明确规定,头狼的话就是法规。

以上就是丛林法规,法规真是汗牛充栋;

然而法规的头和脚,法规的腰与背就是——服从! qQYCPOIGZwZ33h4QRaHSbMyupVJgh5z4CHWOA5FL1yjngAy+jv1w3eaWnF35ZPH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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