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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老虎!”

勇敢的猎手,这次猎打得怎么样?

兄弟呀,我们挨着冻长时间地守望。

你们去捕杀的猎物有什么情况?

兄弟呀,他还在丛林里吃草,安然无恙。

那使你们感到骄傲的威力何在?

兄弟呀,它已在我的胁腹间衰败。

你们奔波的那股匆忙劲儿现在何方?

兄弟呀,我要回我的窝——去见阎王。

现在我们必须回头接着第一个故事往下讲。

话说毛葛利在会议岩上跟狼群斗了一场之后,就离开了狼洞,下了山来到村民居住的耕地里。但是他没有在这里停留,因为这儿离丛林太近了。他知道在大会上他至少结下了一个不共戴天的冤家。所以他急匆匆地继续赶路,沿着顺山谷而下的那条崎岖的大道,迈着平稳的步子,赶了将近二十英里地,最后来到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地方。山谷在这里忽然开阔起来,形成了一大片平原,上面岩石遍地,沟壑交错。平原的一头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另一头密林绵延,一转眼却出现了一片牧场,丛林便陡然而止,仿佛它被一锄头挖断了似的。平原上,遍地都是黄牛和水牛在吃草。这时候,几个放牛娃看见了毛葛利,便大喊一声,撒腿就跑,那些在每个印度村庄四周盘桓的黄毛野狗也狂吠起来。毛葛利继续往前走,因为他肚子饿得慌。当他来到村门口时,他看见黄昏时分被拉过来挡大门的那朵大刺蓬已经被堆到一边了。

“唔呵!”他说道,因为他在夜间漫游搜寻东西吃时,不止一次地碰见过那样子的挡墙。“看来这里的人也害怕丛林居民了。”他说着就在大门口坐下了,等一个人出来时,他就站起来,把嘴张开,往嘴里指一指,表示他要吃东西。那人盯着他看了看,撒腿就顺着村里那条唯一的街道往回跑,嘴里喊着祭司。祭司是一个胖大个儿,穿着白衣服,额上涂着一个红黄色的记。他来到了村门口,后面跟了至少一百个人。他们见了毛葛利,有的瞅,有的说,有的大喊大叫,有的指指点点。

“这些人没有一点儿礼貌,”毛葛利心里说,“只有那灰猿才会有这种表现。”于是他把长发往后一甩,对着人群直皱眉头。

“有什么可怕的呢?”祭司说,“瞧他胳膊腿儿上的疤痕,那都是狼咬的。他只不过是个从丛林里跑出来的狼孩罢了。”

当然,在一块儿玩的时候,狼崽们往往把毛葛利用嘴夹得比他们想的要狠。所以他的胳膊腿儿上到处都是白色的伤疤。但是他根本不把这叫作咬,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咬是什么滋味。

“啊哟!啊哟!”两三个女人不约而同地说,“叫狼咬的,可怜的孩子呀!他是个蛮漂亮的孩子,两只眼睛像红色的火焰。我敢发誓,美丝瓦,他跟你那被老虎叼走的孩子真有些像呢。”

“让我瞧瞧。”一个手腕和脚腕上都戴着沉甸甸的铜镯子的女人说。她手搭凉棚,仔细打量着毛葛利。“真的有些像。就是瘦了点儿,长相和我的孩子一模一样。”

祭司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美丝瓦是本地那位最有钱的村民的太太。于是他抬起头来望了一会儿天空,然后庄严地说道:“丛林夺走的,丛林又还回来了。把这孩子带回家去吧,大嫂,别忘了向祭司表示敬意,因为他能够把人生看透。”

“凭赎买我的那头公牛起誓,”毛葛利思忖道,“所有这些谈话好像是狼群的又一次考察仪式!唉,如果我是一个人,那我就只好变成人了。”

那个女人招手叫毛葛利跟着她到她的小屋去,人群便让出一条道来。小屋里有一张红油漆床,一个陶制的大粮食箱子,上面有凸起的奇特的图案,还有五六口铜锅,一尊印度神像安放在小小的壁龛里,墙上有一面真正的镜子,也就是乡村集市上出售的那种镜子。

她叫他喝了不少牛奶,又给了他一些面包,然后就把手放在他的脑袋上盯着他的眼睛看。因为她寻思:也许他真的就是她的亲生儿子,老虎把他叼到丛林里,现在他又回来了。所以她说:“纳图,噢,纳图!”从毛葛利的反应来看,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名字。“你不记得那一天我给你穿新鞋的事了吗?”她碰了碰他的脚,那简直硬得像牛角。“不对。”她伤心地说,“这两只脚从来都没有穿过鞋,可是你长得非常像我的纳图,你就当我的儿子吧。”

毛葛利感到很不自在,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屋顶下待过,他看了看盖屋顶的茅草,发现如果他想逃走,随时都可以把它扯开,他还发现窗户也没有扣。“假如一个人不懂人话,那做人到底有什么好处呢?”他终于在心里嘀咕起来了。“现在我是个傻瓜,是个哑巴,就像人在丛林里待在丛林居民中间一样。我非学他们的话不行了。”

他在狼群里的时候,曾经学习模仿丛林里雄鹿的吠声和小野猪的哼哼声,那都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只要美丝瓦说一个字,毛葛利马上就跟着学,往往学得几乎一模一样,所以不到天黑,他已经学会叫小屋里很多东西的名字了。

睡觉可就麻烦了。因为毛葛利不肯睡在那个看上去像豹子陷阱的小屋里面,他们把门一关,他就从窗子里跳了出去。“随他的便吧,”美丝瓦的丈夫说,“要记住,直到现在,他还从来没有在床上睡过觉呢。假如他真的是被打发来顶我们的儿子的,他就不会跑的。”

于是毛葛利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边的一片干净的长草中,可是他还没有闭上眼睛,就有一个柔软的灰鼻子拱了拱他的下巴。

“哟!”灰哥说(他是狼妈妈生的狼崽中的老大),“跟你走了二十英里路,落得个这模样儿,真不划算。你身上一股子烟味儿和牛味儿,已经完全像个人了。醒来,小兄弟,我带来了消息。”

“丛林里大伙儿都好吗?”毛葛利把他抱住说。

“除了叫红花烧过的狼,大伙儿都好。你现在听着,希尔汗已经到远处捕猎去了,要等换了新毛才回来,他可给烧了个毛焦皮烂。他赌咒说他一回来,就要把你的骨头扔到瓦因贡加河里。”

“那可不一定。我也做了个小小的保证。不过,有消息总是件好事。今晚我困了——叫新东西弄得困极了,灰哥——不过常给我送消息来啊。”

“你不会忘记你是一只狼吧?人不会使你忘记的吧?”灰哥忧心忡忡地说。

“永远不会。我要永远记住我爱你,爱我们洞里的大伙儿;可是我也要永远记住:我已经从狼群里被赶出来了。”

“可是人兴许也会把你赶出去的。人到底是人,小兄弟,他们的话就像水池里青蛙的话一样。下次下山来,我就在牧场边上的竹林里等着你。”

打那个夜晚开始,有三个月光景,毛葛利几乎没有离开过村门一步,他忙着学人的生活习惯。首先,他得在身上缠一块布,这最使他伤脑筋了;其次,他得学有关钱的学问,他对这事儿真是一窍不通;他还要学耕地,他看不出这有什么用处。那时候,村子里的孩子们惹得他大动肝火。好在丛林法规已经教会他耐住性子,因为在丛林里维持生命、寻找食物就全凭这一招。由于他不会做游戏,不会放风筝,还因为他发错了一个字的音,孩子们就取笑他,遇到这种场合,只是由于知道杀死光身子的小崽子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他才没有把他们抓起来,撕成两半。

他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在丛林里,他知道:跟野兽相比,他没有多大劲儿,可是在村子里,人们却说他力大如牛。

毛葛利一点儿都不明白种姓造成的人际差异。有一次,陶工的驴一跤滑到了泥坑里,毛葛利攥住尾巴把它拽了出来,并帮着把陶罐摞好,好让他们驮到卡尼瓦拉的市场上去卖。这件事使人大为震惊,因为陶工是个贱民,他那头驴就更下贱了。祭司责怪他时,毛葛利威胁说也要把他架到驴背上去,于是祭司告诉美丝瓦的丈夫,最好尽早把毛葛利打发去干活。这样,村长就告诉毛葛利第二天跟水牛群一起出去,把它们赶在一起吃草。毛葛利真是大喜过望。当天夜里,因为可以说他已经被任命为村子里的一名用人,所以他就去参加一个聚会。这种会每天晚上在一棵大无花果树下的一个石头砌的台子上举行。这是一个乡村俱乐部,村长、守夜人、剃头师傅(村里的小道消息他都知道)和拥有一支塔牌老式步枪的村中猎人老布尔都都在这儿聚会、抽烟。猴子们蹲在树枝高处唠叨着,台子下面有一个洞,洞里面住着一条眼镜蛇,他每天夜里都要享用一小盘牛奶,因为他是一个神物。这几个老头儿围着树坐下聊天,抽着大水烟袋直到深夜。他们讲一些有关神鬼和人的神奇的故事。布尔都甚至讲有关丛林野兽生活的更加神奇的故事,讲着讲着,圈子外面坐的小孩子们的眼睛都睁大了。大多数故事都讲的是动物,因为丛林总是在他们的门口。野鹿和野猪吃他们的庄稼,有时夜幕降临时,老虎居然在村口人能看见的地方把人叼走。

毛葛利自然了解他们讲的一些事情,因此就用手捂着脸,不让人看见他在笑,而布尔都呢,把那支塔牌老枪横放在双膝上,从一个神奇的故事扯到又一个神奇的故事,毛葛利的肩膀却耸动个不停。

布尔都解释说叼走美丝瓦的儿子的那只老虎是只鬼虎。因为几年前死去的狠毒的老钱商的阴魂就附在这只老虎身上。“我知道这是真事儿,”他说,“因为在一次暴乱中普隆·达斯的账本被人烧了,他的腿也被打瘸了,而我说的那只老虎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因为他的爪子印子不匀整。”

“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假。”白胡子老头儿一齐点头称是。

“这些故事都是瞎编胡诌出来的吗?”毛葛利说,“那只老虎走路一瘸一拐的,因为他生下来就是瘸子,这事人人都知道。说什么钱商的阴魂附在一头比豺狗子还胆小的野兽身上,完全是傻话。”

布尔都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村长的眼睛瞪起来了。

“啊哈!原来是丛林里来的臭小子!”布尔都说,“要是你这么聪明,那就把它的皮送到卡尼瓦拉去好了,因为政府正用一百卢比悬赏捕杀它呢。要不,长辈说话时就别吭声。”

毛葛利站起来准备走。“我躺在这儿听了一个晚上,”他回过头来大声说,“布尔都讲的丛林故事,除了有那么一两回外,连一句真话都没有,可是丛林就近在他的门口。既然是这样,那我怎么能相信他说的神仙鬼怪的故事呢?”

“这孩子完全该去放牛了。”村长说道,而布尔都被毛葛利的大胆无礼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印度的大多数村子都有个习惯,一大早就叫几个孩子赶着牛群去吃草,晚上再把它们赶回来。那些会把一个白人踩扁的牛群,却乖乖地让够不到他们鼻子的孩子们打骂、吆喝。只要孩子们跟牛群待在一起,就没有危险,因为就是老虎也不会袭击一大群牛的。可是,如果孩子们散开去摘花儿呀,捉蜥蜴呀,有时候就会被叼走。天蒙蒙亮的时候,毛葛利就骑在领头的大公牛“拉犸”的背上,穿过街道。那些蓝灰色的水牛长着向后弯曲的长角和凶猛的眼睛,一个个从牛棚里走出来跟上他。毛葛利非常明确地向一起的孩子们表示:都要听他的。他用一根又长又光的竹竿打着水牛,告诉一个叫卡姆雅的孩子,叫他们大伙儿去放黄牛,并且要多加小心,不要离开牛群,而他自己却领着水牛继续往前走。

印度的牧场一般都是岩石遍地,草木丛生,沟壑纵横,牛群容易跑散,失踪。水牛一般都待在水池和泥沼里,他们在那里一躺就是几个小时,不是在暖和的烂泥里打滚儿就是晒太阳。毛葛利把他们赶到平原的边缘——瓦因贡加河从丛林里流出来的地方,然后从拉犸的脖子上跳下来,小跑儿钻进了一座竹林,找到了灰哥。“啊,”灰哥说,“我在这儿等你很多天了。这放牛活儿有啥意思?”

“这是命令,”毛葛利说,“我眼下是村子里的放牛娃。希尔汗有什么消息?”

“他又回到这一带了,在这儿等你等了好久了。现在他又走了,因为猎物太少。但是他一心要杀死你。”

“那很好啊,”毛葛利说,“只要他不在,你,或者咱们哥儿四个中随便哪一个,就坐在那块岩石上,这样,我一出村就看得见。他回来以后,你就在平原正中间的那棵达克树旁的河沟里等我。我们没有必要自己送到希尔汗的嘴里去。”

随后,毛葛利挑了一个阴凉的地方躺下来睡觉,水牛就在他周围吃草。在印度放牛是天下最懒散的活儿之一。黄牛一边走一边嚼着草,然后躺一会儿,起来又走,甚至连叫都不叫一声。他们只是哼哼几下,水牛更是不出声儿,只是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泥沼里,一个劲儿地往泥里钻,到了最后,只露出鼻子,瞪着那瓷蓝色的眼睛,像木头似的躺在那里。酷热的太阳晒得岩石跳腾起来,放牛娃听见一只老鹰(从来不会多)在头顶几乎望不见的高处呼啸,他们知道如果他们死了,或者一头牛死了,那只老鹰就会盘旋而下,几英里外的另一只老鹰就会跟着飞过来,于是,一只接一只,在他们几乎还未断气之前,就会有二十只饿鹰聚拢过来。他们睡着了,醒来,又睡着了;或者用干草编个小篓子,把蚱蜢放进去;或者抓几只螳螂,让他们打架;或者用红色和黑色的林中坚果穿一条项链;或者观察一只蜥蜴在岩石上晒太阳,一条蛇在水坑边捕捉青蛙。然后他们唱起老长老长的歌儿来,结尾时总带着本地特有的古怪的颤音,这样的一天似乎比大多数人的一生还长。也许他们用泥捏一座城堡,上面有泥人、泥马、泥牛,再给人的手里插根芦苇,他们自己装作国王,泥人就是他们的军队,或者装作神叫人膜拜。然后,傍晚到了,孩子们呼唤起来,水牛从黏糊糊的泥巴里笨拙地爬起来,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响声,活像枪响一样,然后他们排成一串儿,走过灰蒙蒙的平原,回到村子里闪烁的灯光那儿去了。

一天又一天,毛葛利把水牛领到他们的泥塘里去;一天又一天,他会在一英里半外的平原上看见灰哥的脊背(所以他知道希尔汗还没有回来);一天又一天,他躺在草地上谛听周围的嘈杂声,梦想着过去在丛林里度过的时光。如果希尔汗用他的瘸腿在瓦因贡加河畔的丛林里迈出冒失的一步,毛葛利也会在这漫长、寂静的早晨听见的。

那一天总算来了,他在发信号的地方没有看见灰哥,便大声笑着把水牛往达克树旁的沟里赶,那棵树上开满了金红色的花。灰哥就坐在那里,背上的每一根毛都竖了起来。

“他躲了一个月好叫你丧失警惕。昨天夜里他带着塔巴几翻过山梁,急不可待地搜寻你呢。”狼喘着气说。

毛葛利皱起了眉头。“我倒是不害怕希尔汗,可塔巴几却十分狡猾啊。”

“不用怕,”灰哥舔了舔他的嘴唇说,“天亮的时候我碰见了塔巴几。现在他正在向老鹰们卖弄他的聪明呢,可是我还没有折断他的脊梁骨,他就全盘儿端给我了。希尔汗的打算是今晚在村口等你——就等你,不等别人。现在他正在瓦因贡加河的那条大干沟里躺着呢。”

“他今天吃过东西了,还是空着肚子来捕猎的?”毛葛利说,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生死攸关。

“天刚亮的时候他杀了——一口猪,也喝过水了。记住,希尔汗是从来不搞斋戒的,即便是为了报仇也罢。”

“啊!蠢货,蠢货哟!真是个崽孙子!吃了还要喝,他认为我要等他睡过觉才动手呢!喂,他在哪儿躺着呢?假如我们只有十个,我们满可以趁他躺着的时候干掉他。这些个水牛嗅不出他时,是不会冲上去的,我又不会说他们的话。我们能不能绕到他的后面,好让他们闻得着?”

“他沿着瓦因贡加河远远游下去,把嗅迹切断了。”灰哥说。

“这是塔巴几的主意,我知道。他自个儿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毛葛利站在那儿,把一根手指头放在嘴里沉思着,“瓦因贡加河的大河谷,就在离这儿不到半英里地的平原上突然变开阔了。我可以带着牛群穿过丛林,绕到河谷源头上,然后横扫而下——可是他会从河谷尾巴上溜走的。我们非得挡住那一头不可。灰哥,你能替我把牛群分成两拨儿吗?”

“我也许不行——可是我带来了一个聪明的帮手。”灰哥小跑过去,钻进了一个洞。然后从那里冒出一个毛葛利非常熟悉的灰色大脑袋来,炎热的空气里充满了丛林里最凄厉的叫声——一只正午捕猎的狼的嗥叫。

“阿凯拉!阿凯拉!”毛葛利拍着手说,“我早该知道你是不会忘记我的。我们手头有一件大事,把牛群分成两拨儿,阿凯拉。把母牛和牛犊儿赶到一起,公牛和耕地的水牛单另聚在一块儿。”

两只狼以跳四对舞的方式跑起来,在牛群中出出进进,牛群便喷起鼻息,扬起脑袋,分成了两拨儿。一拨儿是母牛,她们把牛犊围在中间,瞪着眼睛,刨着地面,只要有一只狼停住,就准备冲上去,踹掉他的老命。另一拨儿是青壮年的公牛,他们喷着鼻息,跺着蹄子,虽然看上去更加威风,却不那么凶险,因为他们没有牛犊要保护。六条大汉也不会把牛群分得这么干净利落。

“还有什么命令?”阿凯拉喘着气说,“他们又要跑到一起去了。”

毛葛利一下子溜到拉犸的背上。“把公牛赶到左边去,阿凯拉。灰哥,等我们走了以后,把母牛集中到一起,把她们赶进河谷尾部。”

“赶多远?”灰哥喘着气厉声说。

“赶到河岸高得希尔汗跳不上去的地方,”毛葛利喊道,“叫她们待在那儿等我们下来。”阿凯拉一声大吼,公牛群便旋风似的跑开了,灰哥却在母牛群前面站着。她们向他扑过来,他刚好跑在她们前面一点儿,诱着她们向河沟尾部跑去,这时阿凯拉已经把公牛赶到左边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干得好!再冲一回,他们就会稍微惊动一下。当心——当心,阿凯拉。扑得太猛,公牛就会向前冲。呼呀!这可比赶黑鹿来劲儿得多。你没想到这些家伙会跑得这么快吧?”毛葛利喊道。

“我年轻——年轻的时候也捕猎过这些家伙,”阿凯拉在飞扬的尘土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要不要把他们赶进丛林里去?”

“啊,拐弯!赶快拐弯!拉犸都要气疯了。啊,要是我能告诉他今天我要他干什么就好了!”

这一回公牛可拐到了右边,一头闯进了那永不改变的灌木丛。别的放牛娃跟黄牛在一起从半英里以外看到这一景象,便拼命地向村里跑,同时喊叫着:“水牛疯了,都跑掉了。”

其实毛葛利的计划非常简单。他只不过是要绕个大圆圈上山,到河头那儿去,然后赶着公牛沿沟而下,把希尔汗夹在公牛群和母牛群中间,因为他知道:希尔汗吃饱喝足以后,既不宜于搏斗,也不宜于爬上河岸。现在他开始用声音抚慰水牛了,阿凯拉则远远地落在后面,只是呜咽一两声,催促殿后的牛群。他们绕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圈子,因为他们不想离河沟太近,给希尔汗发出警告。最后,毛葛利把晕头转向的牛群集合到河谷源头上的一块草地上,这块草地实际上是倾向山谷的一个陡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你就可以越过树梢看见下面的平原,不过毛葛利看的只是河谷的两岸,他非常满意地看到:河岸几乎是直上直下,而且长满了藤蔓和爬山虎,就是老虎想出去,那里也没有他落脚的地方。

“让他们歇口气吧,阿凯拉,”毛葛利举起一只手说,“他们还没有嗅到他的气味呢。让他们歇口气吧。我得告诉希尔汗是谁来了。我们已经把他装进圈套里了。”

他把双手在嘴边合成一个喇叭,向河谷下面大喊——简直就像冲着一条地道喊一样——回声在岩石间不断回荡。

过了好久,才传回来一只肚子填得饱饱的,刚刚醒过来的老虎的慢悠悠的、睡意十足的嗥叫。

“谁在叫?”希尔汗说道,一只艳丽的孔雀尖叫着从河谷里扑腾腾飞出来。

“是我,毛葛利。偷牛贼,该上会议岩去了!下去——赶快把他们赶下去。阿凯拉!下,拉犸,下!”

牛群在坡沿儿上停顿了片刻,可是阿凯拉放开嗓子发出了捕猎的吆喝,牛群便一个个像轮船冲过激流似的冲下去,搞得飞沙走石。一旦惊跑起来,就休想停住,他们还没有完全进入谷底,拉犸就嗅出了希尔汗的气味,吼叫起来了。

“哈!哈!”毛葛利骑在牛背上说,“这下你可明白了!”只见黑压压的牛角、喷着白沫的鼻子、嘴和直勾勾的眼睛形成的洪流像山洪暴发时夹带着的巨石一样滚滚而下;不太壮实的水牛被挤到河谷两侧,在爬山虎中飞奔。他们知道眼下要干什么——水牛群可怕的冲击,任何老虎休想阻挡得了。希尔汗听见了他们雷鸣般的蹄声,便爬起身来,一面笨拙地沿着河谷往下跑,一面左顾右盼,想找一条逃路。可是两边是悬崖峭壁,他只好继续向前跑,吃饱喝足,身体笨重得要命,哪里有心思搏斗呢?牛群从他们刚刚离开的水池里哗啦哗啦地冲过去,吼得狭窄的河谷震天价响。毛葛利听见河谷尾部回应着咆哮声,他看见希尔汗转过身来(这老虎知道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对付公牛总比对付带牛犊的母牛好一些),接着拉犸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旋即又踩着什么软软的东西过去了,在后面公牛群的紧逼下,便照直向另一群牛冲过去,那些体弱的水牛经不起会合时的冲撞,被掀得四足离地。这场冲击把两群牛都裹挟出去,拥进了平原,他们又是角抵,又是脚踩,鼻子直喷着气。毛葛利看准了时机,从拉犸脖子上溜下来,拿着棍子左右开弓,乱打一气。

“快,阿凯拉!把他们分开,叫他们散开,要不就互相斗起来了。把他们赶走,阿凯拉。嗨,拉犸!嗨!嗨!嗨!我的孩子们。现在轻一些,轻一些!一切都过去了。”

阿凯拉和灰哥跑前跑后,轻轻地咬着水牛的腿,虽然这群牛一度又回过头往河谷上面冲,可是毛葛利想办法把拉犸掉过头,其他的牛就跟着他跑到泥沼那儿去了。

希尔汗再也不用踩了,他已经死了。老鹰已来吃他的肉了。

“兄弟们,他死得像一只狗一样可耻,”毛葛利一边说,一边摸他总是挂在脖子上的刀鞘里的刀,因为他现在跟人一起生活,“不过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战斗精神。他的皮铺在会议岩上一定很好看。我必须赶快下手。”

一个在人中间养大的孩子做梦也不会想到单独一个人能剥掉一只十英尺长的老虎的皮,可是毛葛利比谁都清楚动物的皮是怎么长的,怎么才能剥下来。不过这可是件苦差事,毛葛利又是砍,又是撕,累得嘴里直哼哼,不停地干了一个钟头,两只狼却懒洋洋地伸着舌头,或者按他的吩咐,走上前来拽一拽。

一会儿,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背着塔牌老枪的布尔都。孩子们已经把水牛惊跑的事报告给村里人了,布尔都便怒气冲冲地出来,急不可耐地想把毛葛利教训一番,因为他没有看好牛群。那两只狼一看见人来了,就跑得远远的。

“这是什么馊点子?”布尔都气冲冲地说,“想着你能剥下一只老虎的皮!水牛在哪儿把他杀死的?这还是那只瘸老虎呢,他头上有一百卢比的赏金呢。好啦,好啦,我们就不管你放走牛群的事啦,也许我把虎皮送到卡尼瓦拉后还要给你一个卢比赏金呢。”他从围腰布里摸出了打火石和打火镰,弯下腰去燎希尔汗的胡子。本地大多数猎人总要燎老虎的胡须,以防止老虎的鬼魂缠身。

“哼!”毛葛利一面剥老虎一只前爪上的皮,一面好像在对自己说话,“原来你要拿上虎皮到卡尼瓦拉去领赏,兴许还会给我一个卢比?不过我想,这张虎皮我自有用处!喂!老头子,把火拿开!”

“哪有对村里的猎人头领这样说话的?是你的好运气和水牛的蠢劲儿帮你杀死了这只老虎。这老虎刚刚吃过食,要不这会儿他已经跑到二十英里以外去了。你连张虎皮都剥不对头,小讨吃,好啊,还要教训我布尔都不要燎虎须呢。毛葛利,这一下我一个子儿的赏金都不给你了,倒是要狠狠揍你一顿。把这死老虎丢开!”

“凭那赎买我的公牛起誓!”毛葛利说,他正在剥老虎肩膀上的皮,“难道要我一个中午跟一个老人猿瞎唠叨不成?喂,阿凯拉,这个人在死缠我。”

布尔都的身子仍然躬在希尔汗的脑袋上,这时却发现自己四仰八叉翻倒在草地上,一只灰狼站在旁边瞅着他,而毛葛利还在继续剥老虎的皮,好像全印度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不——错,”他小声说,“你说得完全对,布尔都。你永远不会给我一个子儿的赏金的。这只瘸老虎和我有旧仇——多年积下的旧仇宿怨,而现在——我赢了。”

说句公道话,布尔都要是年轻十岁,如果在丛林里碰见阿凯拉,还会跟这只狼见个高低的。可是一只狼居然听这个跟吃人的老虎有私仇的小孩子的话,那这狼就不是一般的动物了。这是巫术,最厉害的魔法,布尔都心想,而且心里直纳闷儿:他脖子上戴的护身符会不会保护他。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随时都等着毛葛利也变成一只老虎。

“邦主!大王!”他终于嘶哑着嗓子低声说。

“什么?”毛葛利说,连头也没有回,倒是有点儿暗自好笑。

“我是个老头子。我还不知道你大有来头,不光是个放牛娃呢。我是不是可以起来离开这儿,还是你要叫你的仆人把我撕成片片呢?”

“去吧,祝你平安。不过,下一回可再不要多管闲事了。让他走吧,阿凯拉。”

布尔都一瘸一拐,拼上老命往村里跑,还不时回头望望毛葛利,看他会不会变成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一进村,就讲开了一个关于魔法的故事,闹得祭司也神色严肃起来。

毛葛利继续干他的活,快到天黑的时候,他才和两只狼把那张色彩斑斓的大虎皮从老虎身上剥下来。

“现在我们得把皮藏起来再赶水牛回家!帮我把他们赶到一起吧,阿凯拉。”

牛群在迷蒙的暮色里聚集起来了,他们走近村庄时,毛葛利看见了灯火,听见庙里海螺在叫,钟在响。半村子的人似乎都在村口等他。“那是因为我杀死了希尔汗。”他心里说着,可是石头却像雨点似的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村民们高呼:“巫师!狼崽!丛林魔鬼!滚!快些滚开,要不祭司又会把你变成狼。开枪,布尔都,开枪呀!”

那支塔牌老枪砰地一响,一头年轻的水牛痛得吼叫起来。

“又耍妖术了!”村民们喊道,“他会叫子弹拐弯。布尔都,那是你的水牛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毛葛利大惑不解地说,飞来的石头越来越密了。

“你这些兄弟跟狼群没有什么不同,”阿凯拉镇定自若地坐下说,“依我看,要是子弹有什么用意的话,他们是要把你赶出去。”

“狼!狼崽!滚开!”祭司挥舞着一根神圣的图耳西树的小枝子喊道。

“又是这一套?上一次因为我是个人,这一回却因为我是只狼。咱们走,阿凯拉。”

一个女人——那是美丝瓦——向牛群这边跑过来,喊道:“啊,我的儿呀!我的儿呀!他们说你是个巫师,能随便变成一头野兽。我就是不相信,可是你走吧,不然他们会杀掉你的。布尔都说你是个巫师,可我知道你为死去的纳图报了仇。”

“回来,美丝瓦!”人们喊道,“回来,要不我们就扔石头砸你。”毛葛利短促而狰狞地笑了一声,因为一块石头正好打在他的嘴上。“跑回去吧,美丝瓦,这就是天黑以后他们在大树底下讲的一个荒唐的故事。我至少为你的儿子的生命付出了代价。再会,赶快跑,因为我要把牛群赶进村去,那比他们的砖头速度更快。我不是巫师,美丝瓦。再会!”

“好,再来一次,阿凯拉,”他喊道,“把牛群赶进去。”

水牛急不可待地要进村。他们几乎用不着阿凯拉吆喝,就一阵旋风似的冲进村门,把人群冲了个四零五散。

“点一点数目!”毛葛利用嘲弄的口气喊道,“也许我把其中的一头给偷走了。仔细数一数,因为我再也不会给你们放牛了。再会,人的孩子们,多亏了美丝瓦,我才没有领着狼在街上到处追捕你们。”

他一转身就领着狼走了,当他仰望着满天星斗时,心里觉得非常快活。“再不到替我设置的陷阱里睡觉了。阿凯拉,咱们把希尔汗的皮取上走吧。不,我们不要伤害这个村子,因为美丝瓦待我很好。”

当月儿高挂在平原上空,把大地照成一片乳白色的时候,吓坏了的村民看见毛葛利后面跟着两只狼,头上顶着一捆东西,不慌不忙地以狼的速度小跑着赶路。狼的小跑就像火一样,把漫漫的路途一点一点地吞没了。然后人们又敲起了庙里的钟,吹起了海螺,声音比以往都响。美丝瓦放声哭了,布尔都在他的丛林历险故事上又添油加醋,最后说到阿凯拉用后腿站起来,像人一样说话,故事就结束了。

月儿正要落山,毛葛利和两只狼来到了会议岩所在的那座山上,他们在狼妈妈的洞口站住了。

“他们把我从人群里赶了出来,妈妈,”毛葛利喊道,“可是我没有食言,我把希尔汗的皮带来了。”狼妈妈迈着僵硬的步子从狼洞里走出来,后面跟着狼崽们,她一见那张皮,眼睛就发亮了。

“那天他把头和肩膀挤进洞打算要你的命,小青蛙——我就告诉他:猎杀者反而会被猎杀。干得好啊!”

“小兄弟,干得好,”灌木丛里一个低沉的嗓音说,“丛林里没有你,我们感到寂寞。”巴格伊拉跑到毛葛利的光脚丫子前。他们一起爬上了会议岩,毛葛利把虎皮铺在阿凯拉经常坐的那块平坦的石头上,用四个竹片把它钉住,阿凯拉便在上面躺下,又发出了原来的呼声:“看——各位注意看!”跟毛葛利头一回被带到那儿去时一模一样。

自从阿凯拉被罢黜之后,狼群一直没有首领,大家便随心所欲地捕猎、格斗。可是他们出于习惯还是回应了那声召唤,他们中间有的掉在陷阱里摔瘸了,有的被枪弹打跛了,有的吃了变质的食物,生了疥癣,还有许多下落不明,但是剩下的都来到了会议岩,他们看见希尔汗的条纹皮铺在岩石上,两对巨爪在空荡荡的虎脚上晃悠着。就在这时,毛葛利编了一支不押韵的歌,一支自然而然涌上喉头的歌,便放声喊了出来,他一面喊,一面在那张极好的虎皮上上下跳跃,而且用脚后跟打着拍子,直到喘不过气来为止。而灰哥和阿凯拉则在每一段歌结尾时吼叫一番。

“各位注意看。我没有食言吧?”毛葛利唱完以后说道。群狼齐声叫道:“对!”一只皮毛脏乱的狼嗥叫道:

“再来领导我们吧,阿凯拉。再来领导我们吧,人崽,因为我们对这种无法无天的状况讨厌透了,我们愿意再次成为自由民。”

“不,”巴格伊拉兴冲冲地柔声说道,“那倒不一定。你们吃饱以后又会头脑发昏的。你们不是无缘无故被称为自由民的。你们曾为自由而战,现在自由才属于你们。享用吧,诸位。”

“人群和狼群都把我驱赶出来,”毛葛利说,“现在我只好一个人在丛林里狩猎了。”

“我们愿意跟你一起捕猎。”那四个狼崽说。

从那天以后,毛葛利就走了,他和四个狼崽一起在丛林里捕猎。但他并没有孤独一辈子,因为许多年以后,他长成一个大人,并且结了婚。

不过,那是一个讲给大人听的故事了。

毛葛利的歌

本歌为毛葛利在会议岩希尔汗的皮上跳舞时所唱。

毛葛利的歌——我,毛葛利,在歌唱。让丛林听听我所干的事情。

希尔汗说他要杀——要杀!黄昏时在大门口他要杀青蛙毛葛利!

他吃,他喝。痛痛快快地喝吧,希尔汗,因为什么时候你会再喝一次呢?睡着梦那猎获物去吧。

牧场上就我一个。灰哥,到我这儿来!到我这儿来,独狼,因为有大猎物在活动!

把大公水牛拦住,那怒目瞪视的蓝皮公牛。按我的命令把他们赶来赶去。

你要睡个安静觉吗,希尔汗?醒来,啊,醒来!我来啦,公牛们就在后面。

水牛之王拉犸跺了一下脚,瓦因贡加河啊,希尔汗到哪儿去啦?

他不是挖洞的伊吉,也不是该飞的孔雀毛儿。他不是吊在树枝上的蝙蝠盲哥。在一起咯吱咯吱响的小竹子呀,告诉我他跑到哪儿去啦?

噢!他在那儿。啊呼!他在那儿。拉犸脚下躺着的就是瘸子!

起来,希尔汗!起来捕杀!肉就在这儿;把公牛的脖子咬断吧!

嘘!他睡着啦。我们没法儿把他叫醒,因为他的劲很大。老鹰飞下来看见他啦。黑蚁上来结识他啦。为他开个庆贺大会。

啊啦啦!我没有布来裹身。老鹰会看见我一丝不挂。我真没脸见这些居民。

把你的外套借给我,希尔汗。把你的花条纹外套借给我,好让我上会议岩去。

凭赎买我的那头公牛起誓,我已经做出了许诺——一个小小的许诺,只有拿到你的外套,我的话才能兑现。

用刀——用人使用的刀——用猎人的刀,我这个人要弯下腰取我的礼物。

瓦因贡加河的水哟,请你做证:希尔汗出于爱我把他的外套给了我。扯吧,灰哥!扯吧,阿凯拉!希尔汗的皮真沉。

人群生气了。他们扔石头,说傻话。我的嘴在流血。咱们跑吧。

穿过黑夜,穿过热烘烘的黑夜,跟我飞快地跑吧,我的兄弟。我们要离开村子的灯光到低垂的月儿那里去。

瓦因贡加河的水哟,人群把我撵了出来。我没有伤害过他们,可是他们害怕我。为什么?

狼群哟,你们也把我撵了出来。丛林对我关上了大门,村庄的大门也关上啦。为什么?

就像盲哥飞在飞鸟和走兽中间一样,我也飞在村庄和丛林之间。为什么?

我在希尔汗的皮上跳舞,可是我的心非常沉重。我的嘴被村子里扔出来的石头砸破,可是我的心非常轻松,因为我已经回到了丛林。为什么?

这两种东西在我心里打架,就像蛇在泉水里打架一样。水流出了我的眼睛;它掉下去时我放声大笑。为什么?

我是两个毛葛利,可是希尔汗的皮踩在了我的脚下。

整个丛林都知道我已经杀了希尔汗。看——注意看,狼们!啊嘿!我的心沉甸甸的,因为装着我不明白的东西。 NIDWuBX5s/c34tqjJevPfzzq1wzRom4TlyQE13CGffqjRHw7fU939jjzXv5WcWc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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