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的人是朱南羡。
苏晋道:“已好些了,多谢殿下关心。”
朱南羡顿了一顿,又道:“苏知事,借一步说话。”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他默了半晌,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向朱南羡一揖,转身走了。
朱南羡令四下的人也撤了,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什么故旧犯了事,让刑部拿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听到故旧二字,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的,为防事态失控,作杀一儆百之用,可惜来得太晚,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连你曾中过进士,在松山县当过差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几名贡生仕子,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微臣?”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是她想岔了么?
柳朝明从刑部牢里提出这个死囚,竟不是为了仕子案?
那他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殿下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他没交代明白,只说是与秦淮河坊的一名女子有关。”
秦淮河坊的一名女子?
许元哲曾说,晁清失踪前,正是去了秦淮河坊。
“十三殿下,那死囚现在何处?已被处斩了吗?”
朱南羡方才铺垫良多,正是在这里等着苏晋。
仕子闹事当日,苏晋伤得不轻,他心中担心,本要亲自上京师衙门去探病,奈何府上的总管拼命将他拦住,说他堂堂殿下,倘纡尊降贵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将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惊着,苏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养病了。
朱南羡细一想,也以为是,从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苏晋“故旧”后,命人把死囚往别苑安置了,成日巴望着苏晋能上门领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见人影。
朱南羡仿佛不经意道:“哦,尚未处斩,刑部不知当如何处置,将死囚交给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为其难,将人安置在王府。”
又自余光觑了觑苏晋脸色,明知故问:“怎么,苏知事想见他?那本王命人明日一早去衙门里接苏知事?”
苏晋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个死囚给你”。
她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个死囚,竟与晁清的失踪有关。
原来都察院竟在帮着她查审此案。
苏晋不愿夜长梦多,对朱南羡道:“若殿下得闲,可否今晚就让下官就与此人见上一面?”
朱南羡立刻点头:“好说。”
至王府。府上的总管郑允已候在门口了,见到苏晋,一时大喜过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苏知事可算来了。”
苏晋愣了愣,什么叫“可算”。
郑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数日,非要将知事候来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将您盼来。”
朱南羡脚下一个踉跄。
初夏皓月当空,一池新荷簇簇,时下兴莲子百合汤,郑允着人也为苏晋呈上一碗。
不多时,那名死囚便被人带来了。
来人一张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头问了问郑允:“要见哪个?”听闻是苏晋,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给她跪下了。
却说此人名叫张奎,曾是京师衙门的一名仵作,两年前嫌衙门活累,请辞不干了。
他与苏晋其实并不相识,不过是请辞之前,听衙门里说有一名苏姓知事要从松山县调任过来,曾经中过进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在常人眼中,中进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该在奉天殿进献治国之策,断没有做个知事还算升官的道理。
张奎如今犯了事,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想到几经周转竟被带到王府,成日被人盘问与苏晋的关系。
他不明就里,也猜出是因苏晋的缘故才保得一命,故此自称是苏晋的故旧。
没想到还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没拿他怎么着。
苏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张奎却如见了救世菩萨,连跟她磕了三个响头,径自就把所犯之案道来。
依张奎的说法,他还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里,张奎与往常一样,去了城外乱葬岗。
他在衙门做了十年仵作,虽然后来不干了,总有些生财的门道。
义庄里的尸体都是“经过手”的,没有值钱东西,乱葬岗却不一样,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这夜,他就捡到一个肥的。
张奎道:“我远远瞧见一个少妇立在乱葬岗上头,绫罗锦衣,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还唤了两声。她没理我,我就走过去拍了拍她,谁知她一碰就倒。我这才发现她已没气了,可面色还很红润,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着一样。”
张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贵险中求,咬牙向尸体摸去,哪知刚摸到一个玉坠子,后脑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后来,刑部就有所载录了。
张奎在衙门牢里醒来,寻月楼老鸨状告他奸杀楼里头牌宁嫣儿,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来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来,带到了朱雀巷。
苏晋听了个起头便疑云丛丛。
这样的案子平日都该由京师衙门经手,怎么这一桩直接走了刑部?
她问道:“你曾在衙门当值,该晓得你这事闹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张奎道:“我问过呀,那些天杀的狱卒哪能跟我这样的人废话?”
苏晋又问:“你可记得你去乱葬岗究竟是哪一日?”
张奎细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三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寿辰,我想扒了那玉坠子给他祝寿。”
晁清失踪的日子,正是三月初九!
苏晋一时怔住,她终于在千头万绪中找出一点线索。
刑部载录,死去的女子是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
许元哲曾与他说,晁清失踪前,独自一人去过烟花水坊之地。
这么说,晁清失踪前,是去寻月楼见了头牌宁嫣儿,宁嫣儿于三月初七被人谋害,而三月初九,太傅家的小姐晏子萋去贡士所找了晁清后,晁清也失踪了。
眼下需要查明的是,一,宁嫣儿的死因为何;二,晏子萋去找晁清,晁清失踪,与宁嫣儿又有何干系。
苏晋问:“你可能证明你所言属实?”
张奎苦起一张脸:“不能。”但他忽又道,“我将那扒下来的玉坠子藏在了刑部牢里一个墙缝中,等闲不会叫人发现,苏官人可命人寻来。”他再想了想,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坠子并不能为我洗脱冤情,但至少能证明我的确为求财,没有贪图美色,更不想害命。”
苏晋听了这话,又为难起来,她不过一名知事,如何闯到刑部大牢去找证据?
朱南羡杵在一旁听了半日,总算又轮到自己派上用场,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若觉得分身乏术,本王可先命人追查此事。”
又怕苏晋不放心,添一句:“既有冤情,查查也是好的,本王会时时盯着,有任何进展,立刻命人知会你,全由你来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