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寝室并不像外人描述地那样华丽富贵。
寝床是硬木雕花的炕罩床,床上罩着罗帐。帐后挂着和妃亲绣制的香囊。炕罩床右侧临墙床处放着一张紫檀雕花条桌,上面摆着掐丝珐琅桌灯。墙后则挂着御制诗的挂对。除此之外,就只在床下左右两边摆着一对鎏金的垂恩香筒。里面没有熏龙涎香,而是烧着某种药材。气味不浓,但闻起来很舒服。
王疏月走进稍间,抬头正迎向条桌上的那些挂对。
其中有一联写道:“韶光脉脉春如海,讽咏芸编兴不穷。”
春如海,好雅。
和皇帝那个人的观瞻大不相和。
再往条桌上一扫。
他在病中似乎也没有弃政事,桌子上放着一摞折子,底下押着的是黄壳子,那些是请安本,皇帝大多没看。上面的都是白壳子,有一本尚翻着,墨子间写落满朱红色的批复。
王疏月想起他的生活起居。
晚睡,早起,浓茶,案牍之劳,都是催人短命的东西。
“谁让你进来的。”
王疏月吓了一跳。
皇帝已撑起身在榻靠坐下来。
他身上痘疮才刚发出来,大部分地方还是红肿着,并没有后头那凶险的脓泡子。精神尚可,气力也还不渐大亏。尚看不出来是生死一搏之症。
王疏月蹲了个福,走到榻前,先替他将靠枕垫高,好让他靠地舒服些。
而后才屈膝跪下来,认真请了个安。
皇帝正忍着身上的恶痒。这会儿看见的王疏月,里内的情绪复杂。
若说幼时出痘到也罢了,那会儿什么都不懂,也没修成这正儿八经不苟言笑模样,哪里知道什么叫不好看。到现在,狠辣的事行完,攫帝位,囚兄弟,这身疮换一层意思来想,竟像是冥冥之中的报应。
虽然皇帝不肯纵容自己这样想,但这很难为情。
尤其是看到王疏月,又想起老十一。
最多今日夜里,他在丰台就要收到宫里消息。
他会怎么想?
也许要半夜起来喝一壶,把剑磨锋?这多可恶。
“给朕滚出去!”
又受他的重话。王疏月下意识地颤了颤肩。
但她也没有真的退出去。
素日里他再怎么不好,好歹也握着兄长和父亲的前途。好歹也出过银钱,让王家重修了卧云精舍。这会儿就当是替王家报答他的恩典吧。
王疏月打横一条心,进都进来了,奉得又是皇后的命,她赖着,何庆这些人能把她怎么样,至于这位要命的爷,也不是第一日认识他,说话永远朝着她的脸砸,好在她心大,不然,真就要步春环的后尘。
现在她能怎么样呢。算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吧。谁叫他病着呢。还是这听天由命的要命病。
“何庆!”
皇帝见他呆着没动,提声就就向外唤人来架。
见他要发作,王疏月把思绪收回来,出声阻他道:“主子别怪责何公公,是奴才自己要进来服侍您的。”
皇帝信她才有鬼了。他一手指在她的脑门心上。
“王疏月,你再欺君,朕就摘了你脑袋。不光你的,何庆这些人违逆朕意,朕看,脑袋也都别要了!”
他现在身上难受,难免说话也难听。
何庆在外面听得脚背发痒,他越发看不明白了,皇帝究竟是要对王疏月好,还是单纯就不想见她,要把她给逼走。
王疏月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她此时的想法却比何庆直白清晰得多。
既然已经打定注意守他这一次,摘就摘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拿这话来吓自己了。之前在雪地里,她为了贺临犯那么大事,他也连顿棍杖都没下给她。
对着自己,皇帝说得都比做得凶。
想着,她也就没那么难受,重新伏下身道,认道“昨日的事奴才知罪。奴才在月华门上想了一夜,主子您骂得很对,都是奴才昏了头,才会纠结些不该纠结的事。主子,您就不要撵奴才出去,就您当给奴才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她把话说成这样,皇帝却莫名地从其中听出了一丝同情之音。
怎么讲呢,刚刚感觉到这丝同情的时候,他恨不得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撕了。他这一生走得每一步都有无数白骨委在荒丘。断送前程的,断送性命的,大可来恨他。但他绝受不了同情。尤其是女人的同情。
“王疏月,你就是从来不信,朕会要你的命!”
“也不是您说的那样。”
皇帝胃里酸疼起来。一夜之间他被摁着灌了好些药,这会儿难受得很,她竟还要犟他。
“王疏月……”
“主子,您听奴才说完。奴才的命,一直都是捏在主子手里的。若认真说来,卧云精舍得那几年,是主子养着奴才,奴才知恩图报,合该进来伺候。只是主子错会了奴才的意思。”
说着,她稍稍抬起头。
皇帝注意到,她今日倒是刻意穿了一身紫褐色的宁绸衣裳,原本是个如白月光一般光洁的人,这时竟被衣裳衬得有些暗淡,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从前认为这个色儿很顺他的眼,如今穿在她的身上,却不是那么的好看。
王疏月不知道皇帝的思绪打偏。仍续着她想说的话。
“主子,不该有的想法,奴才不敢有。事实上,奴才在南书房当差当得越久,越怕主子……”
说着又顿了顿,她差一点说出春环的事,但话到口中又被理智摁了回去。
以前王疏月从来不认为自己在为人处世之上是个笨拙的人。直到遇到了贺庞。与他磨合比与贺临磨合要艰难很多。
和皇帝相处,不能总藏着自己的心,藏久了,他会起疑,觉得你这个人捉摸不透,有歹心。但如果全部由着性子说出来,又可能真的会触到逆鳞丢脑袋。但即便如此,王疏月仍然想拥有一些表达上的自由。
他既然准她看着自己,那她直直地就看过去。
这虽是一个直视天颜就会掉脑袋的时代。但正因如此,所以触到底线的那一霎那,人才会有被苦海喷吐出海面的快感。若再跌回去时,还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那就真是太好了。
“主子,奴才求您体谅。奴才往往怕得厉害了,就会说错话。其实奴才很想活着,但您时常会说,要摘了奴才的脑袋,有的时候,奴才觉得您说的是气话,但有的时候,哪怕您不说这样话,奴才也觉得脖子上冷飕飕的。”
皇帝觉得,她好像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但她的话,却远远没有在他面前说明白。
不过,王疏月怕他。不是同情他,这到挺好的。
“王疏月,知道怕就还有得救。”
“是,奴才也觉得,奴才还有救。”
皇帝一窒,莫名想笑。
不得不说,这么一通伤及自尊的火,又被王疏月莫名奇妙地摁灭了。
何庆在外头松了一口气儿。
这会儿正逢上太医院的人来敬药。何庆眼瞅着里头安宁下来。摆了摆手,示意人进去:“进去了把碗端给王姑娘的。嘿。毛手子,仔细门槛儿啊。”
皇帝吃药从不要谁服侍,也从不就什么果脯子来压苦。
但女子愿意在这些事上用心,他才喝了一半,手边就捧来一盘杏脯子。她有一点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常年练字的原因,没心事的时候手上的动作极稳。好比这会儿。皇帝把喝了一半的药放到她手中的托盘中,那药汤不一会儿就静下来,一丝圈纹都不剩。
她没有走,耐心地等着皇帝在那一盘大同小异的果脯里翻捡。人平静下来后,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这又是她的另一样好。尽管看起来瘦弱的,气色却天生好,不像婉常在,长得水灵,却总带着病态风流。
皇帝咬了一块他觉得顺眼的。摆手道:“退下吧。”
“您还没喝完呢。”
“朕不想喝了。”
何庆进来唤香筒里的熏药渣滓,听到这两三句,不由地苦那王姑娘吃瘪。谁知她仍就没有退,反是撩裙跪下来,将托盘举过头顶。
“主子不喝,奴才就不起来。”
皇帝笑了一声,刚想说:“那你就跪着吧。”
谁知她后面竟跟着一把软刀,“主子,奴才都跟您认错了,也不敢跟您再犟,主子这会儿,也别在跟奴才犟了。”
“王疏月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朕跟你犟?你赶紧给朕起来!”
“那皇上吃药吗?”
皇帝一把端起药碗,一口饮尽,当得一声放在她手中托盘上。
“起来,滚出去!”
见才好了一阵,又斗起来了。何庆忙过来打圆场。
一面搀起王疏月道:“姑娘去替万岁爷换香筒里熏药吧。这活儿细,姑娘做,比奴才做好。熏药在西次间那边搁着,都捆了包放着,您一进去就瞧得见。”
“是。”
她当真乖顺地应了一声。
又对皇帝蹲了福:“奴才滚出去了。”
“你……”
皇帝说不出话来,王疏月到是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何庆扶着皇帝躺下,小心问道:“万岁爷,您觉得身上如何,还照昨夜那般痒么。”
“不痒,朕要被她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