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向灯下的字迹,“是什么病。”
王授文迟疑,这并不是一个特别好说给外男听的病症,又不敢不答。他权衡了一下,才开口道“女人的病,生了疏月那丫头之后,一直没调养好,一上年纪就……不大行了。她那人,又丧气,去年就吃不下药了。若不是去年蒙了皇恩,遣周太医给她看疾,内人不敢辜负圣恩,又灌了几贴药,也许那会儿啊……人就没了。”
皇帝一直没有说话。
王授文也不敢抬头,却听倒一声指甲与木案刮擦,十分刺耳的声音。
外面何庆探头探脑地往书房里望。皇帝眼前灯影在晃。
“进来。”
何庆忙应声进来。
皇帝坐靠在王授文的椅背上,抱了手臂。
“怎么了。”
何庆应声进来:“主子爷,没什么事,就是那个……主子娘娘去倚庐了,张公公让奴才来瞧瞧,万岁爷这边同王大人还在议么。”
他回得很小心,这原本是不和规矩的。
凭谁都不可打探皇帝的行踪,饶是皇后也不行。皇帝知道这不是福晋的意思。应是张得通看福晋候得实在太久,这才使何庆过来探一探。
“什么时辰了。”
“再有一个时辰要下钥了,主子爷。”
皇帝站起身,绕出书案,走过王授文身边的时候,低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起来。接着写。写好了用兵部的名义发出去。何庆。”
“奴才在。”
“伺候茶水。”
说完,让宫人摆驾去了。
王授文这才站起身,凑到书案前一看,见边沿上竟被指甲割出了一道发白的口子。何庆过来添茶,小声道:“大人啊……奴才将才都要吓死了。”
“怎么说。”
“那病啊。”
“啊?”
何庆放下茶壶,小心将门掩盖上,这才回到王授文身旁道:“您不知道,主子爷的亲额娘,也是栽在那女人的病上。您以后可休要提夫人的病了。”
王授文是朝臣,自然不会像这些太监一样对后宫秘辛感兴趣。但听何庆这么一说,还是有些后怕。王疏月的母亲生了她以后,恶露一直淅淅沥沥地止不住,后来也是时好时不好,这么撑了十几年,一到冬季就像在过鬼门关。
这对女人来说,是个很不光彩的病。
王授文与夫人是有多年相互扶持的经历,夫人又贤良,以至于王授文觉得,无论无何也要护着她一辈子。
但皇家不一样。
贺庞的额娘本就是个包衣奴才,身子又不干净。先帝得知后就厌弃了她。当时的皇后养了贺庞,定然不会在意那可怜女人的死活。
皇帝呢。会是什么想法。
“王大人。”
他正想试着去猜心,何庆却递了茶上来了。“您请茶勒。”
王授文一手接过那茶,一手摁了摁眉角。
想想自顾自地笑了笑。算了,宫廷情冷,女儿不淌这浑水也好,如今就只盼着那混账王爷,不要辜负自家女儿难得的那份玲珑。
南书房那边有人初释怀。
倚庐这处有人刚要起心。
皇帝跨进去的时候,福晋正在看皇帝书案上的字。
他又把丢了几年的祝允明体练起来了,但写得到十分随性。
“皇上安置得越发晚了。”
皇帝“嗯”了一声,自然地舒开双臂。“皇后也不必每日早晚过来。”
福晋被这一声‘皇后’怔了怔。册封大典要在皇帝登基之后,虽然宫中的人都已经折衷改口,唤她一声“主子娘娘”。可今夜却是皇帝头一次改口。她原本对皇帝的心已经淡了。但这一改口,又好像在死掉得火堆里丢了一个火星子,闪闪烁烁,反而是折磨。
她细致地解开皇帝腰间的玉带。
“这是奴才的本分。只盼皇上珍重自己,灾病皆无。奴才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他给她尊重,她就越要自谦。
皇帝这几年也习惯了她这副模样。他没什么好说的,扫了一眼自己留在案上的半副字。
形是像的,风骨神韵呢?还是比不过那个女人。他突然想起王授文最后的那一句话。望着字的笔锋道:
“皇后,朕跟你提一个事。”
“皇上请说。”
“乾清宫的那个王疏月,明日让她出宫归家。”
这到让福晋有些不惯,内院的事贺庞一样都不会过问。这么多年也从来没过问过她赏罚。她犹豫了一时,还是开口挡了一句:
“她在御前失仪,本该受宫规责罚。”
“朕知道,但其女面目可憎,撵出去,朕眼睛干净。”
皇后迟疑了一阵,方道:“皇上是怪妾处理失当了……”
皇帝仍然看着那副字,正想着差别出在哪里,并没有听见福晋这一句话。
福晋垂下眼,也不肯再问。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
直到皇帝感觉到自个腰间的手停顿住了。
“怎么了。”
退去外面袍子后,里面的中衣是极软薄的,即便是隔着一层,福晋还是看见了皇帝后腰上贴着的膏药。她才看过太医院的案脉,这一条却是没有的。
“皇上身上有疼痛,合该让妾知晓。”
皇帝哦了一声:“不打紧,皇后不需挂怀。”
帝后如此对白,张得通等人却头皮发麻。
好在之后帝后二人都没在提这个话头。福晋服侍皇帝更完衣,又陪着略坐了坐,皇帝问了她些饮食歇寝的闲话,就打发她跪安了。
倚庐门帐被撩起来。
张得通亲自送福晋出来。那日没有雪,风却仍然很冷得透骨。乾清宫那处传来太监阴冷而绵长的声音:“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宫们要下钥了。各处的灯火渐渐暗淡下来。
福晋立在倚庐前却没有立即走。
张得通躬身道:“主子娘娘,晚了。奴才提上送您一程。”
福晋没有应他,只问道:“皇上腰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张得通脑子一转,想起皇帝说过这事不能惊动太后。他是什么人,哪能听不出来这是在给王疏月挡灾。怎知主子娘娘会较真。
“这……许是主子爷这两日累着了……”
福晋知道像是知道他会糊弄一般,冷声道:
“太医院的案脉上为何无记录。”
“这……哎哟。”
张得通忙跪下去,跟在他身后的宝子也一道跪了下去:“这都是奴才们疏忽了。”
“好,是你们这些奴才疏忽。来人,把他带走。”
张得通一回头,见她指的是自个身后的宝子。
宝子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人从地上架了起来。
“张总管,奴才……”
皇后显然不想再听张得通和稀泥。脸色素寡下来,静静地看着张得通的脑门心。张得通无法,只得叮了宝子一句:“好生回主子娘娘的话。”
……
宝子被福晋带走了,张得通这才赶站起身进倚庐,然而皇帝已经歇下了。
今夜原本是宝子上夜,如今人不在了,张得通只得顶了他的位置。拖了一个垫子心慌意乱地在屏风后面盘膝坐下来。
这一夜皇帝睡得十分不踏实。
一直在翻咳。
风狂嚎着吹打着椅庐的帐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张得通听了一晚上的风声,和皇帝夜嗽声,连一眼都没有眯着。
次日皇帝往南书房看折子去了。
张得通想了一夜,权衡着主子娘娘要过问发落的事,并不能拿去烦皇帝心。加上皇帝对王疏月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他也摸不准,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一路跟着伺候过去,就是担心宝子是个憨子,口无遮拦,要惹出事来。
然而,他并没想到,这边宝子被慎行司的人打了板子。
整整二十大板,没有留一点情面地打下来,打得屁股开花,疼得连嘴皮都咬破了。
福晋从太后处回来,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使了个姓孙的宫女去问他:“知道要跟娘娘说什么了吗?”
宝子是跟着从王府里一路伺候进来的奴才。
知道福晋的规矩有多严,但他一直在爷们儿身边伺候,各处多多少少还是会给他几分薄面,今儿被剥掉裤子打成这样。他年纪不大,这会儿心里已经委屈成一团纠缠的线了,但又不能哭,只能暗喊着“张总管救命……”哪里想得通福晋要问什么。
孙姑姑看他那副委屈样,到也心疼他。
“你也是,要是一早跟主子娘娘说了,哪有这顿打。福晋要问你,你们主子爷,究竟是怎么伤着的,为何太医院没有脉案。”
宝子心里咯噔一声,饶是糊涂人,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难怪张得通昨晚也叮嘱他好生回主子娘娘的话。
“大姑姑,奴才哪知道啊,您给主子娘娘求个情,奴才们知道教训了,以后一定尽心伺候,在出半点错,就……就……”
孙姑姑站起身:“算了,你和你师傅一个样。主子娘娘说了,你若说了实话,就饶你性命,你若不说实话,今儿就地打死。”
宝子吓得从春凳上翻了下来。屁股摔在地上,疼得顿时眼泪鼻涕一起流。他哪里明白皇后为什么会因为这件事动这么大的雷霆。但此时命都要没了,他也没空去理张得通的叮嘱。抓住孙姑姑的衣角哭道:
“大姑姑,奴才说,奴才都说,是为乾清宫的那位王姑娘伤的。前夜主子爷去乾清宫奠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