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皇帝折腾到起更天都没有睡下去。恰那日礼部写了登基大典的题本,明日要丢到王大臣会里去议。皇帝索性在书案前撑了大半晚上的眼皮。
上夜的宝子盯着皇帝手边的那盏灯,灯火跟着皇帝的呼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又见皇帝一晚上坐立不安。不时地在牙齿缝隙里抽凉气。那气儿每抽一声,宝子的脸面也跟着一阵凉。
张得通进来,冲着皇帝的后腰给宝子使了个眼色。宝子忙捏起鼻子摇头。
张得通叹了口气,见自己主子实在抗得难受了。到了三更天时,借着进来张罗添炭的功夫,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嘴。“主子爷,今儿日精门御药房是周大人值夜,您以前泛火牙疼,周大人搞得那个什么黑膏子好用,要不奴才去御药房把周大人找来。这种伤筋动骨的疼,是夜越深越要命的。”
尽管皇帝还能绷住一时的脸色。但背脊的粘腻的冷汗起了一阵又一阵。他伸手想把礼部的题本递给张得通。谁知手才伸出去一半,疼得他几乎把本子扔了。僵硬地收回手,口里“啧”了一声。
张得通忙去接那题本。
“张得通,去看一眼,议所里谁在。”
张得通收好那题本,朝外头看了一眼天时:“哟,这个时候,怕只有十二爷在。”
“好。”
皇帝撑着腰站起来,指了下他手中的题本。“把这个给他,就说朕看过了,让他跟恭亲王说,明儿一日领着大家议出来。”
“是。”
“你将才说谁来着。”
“谁……哦哦,主子爷,周太医啊,给您治火牙疼。”
皇帝站在书案前,带了扳指的那只拇指在案沿上点叩了几声。
“传他来。还有,别惊动了太后。”
“是是,奴才都晓得。”
说完,径直出去,自己往议所那边去,又指宝子日精门传太医。
周太医过来的时候,皇帝已经脱了鞋靠在榻上看书。身旁除了一个剪灯宫女。其余奴才们都提着灯站在倚庐外头伺候。周太医一进去,心里就在打鼓。张得通也不在外面,他连个问的人都没有,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先跪着磕头,把安请了。
皇帝矮书。
挥手竟让剪灯的人也下去了。
这边张得通从议所回来,见何庆何宝子两个恨不得把耳朵贴在倚庐的窗上。
“做什么!”
宝子吓得啪唧摔在何庆脚边。何庆忙道:“师傅,主子爷不让人在跟前伺候,我们是担心主子爷……”
“担心个什么,主子发了火牙,最忌讳底下人行错。闹得主子心里烦,你们还不好生候着。”
说着将拂尘一甩,佛樽一般地立在倚庐前。
何庆还不死心,凑到张得通面前道:“师傅,您今儿也觉得奇了吧。主子竟没让把王姑娘拖下去打板子。”
张得通没应话。
何庆这些人脑子歪着想,张得通却觉得不安。他在这阎王爷面前伺候了快二十年。平日看他笑一下都难。那些福晋格格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生怕多看他一眼,惹他不自在就要被训斥。
王疏月……在皇帝眼中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可是,她到底是十一爷的准福晋啊。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觉得自己想复杂了。
在情爱上面的,自己这位主子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开过窍啊,他这么扛着,也许只是不想人知道他腰不好吧。
果然想主子的短处的就遭报应。
一大抔雪被北风吹起来,照着他的面儿就扑来了。风大得险些把他的红顶子都刮走了。张得通忙按住帽子,回头见周太医提着药箱子正出来。
“万岁爷……不打得紧?”
周太医与张得通一道走到背风处。“宝子公公没跟下官叮嘱过啊,可把下官给吓坏了。”
张得通道:“以前在府上的时候,主子爷的身子久服您调理。您老有什么可怕的。”
周太医轻声道:“唉,下官看啊,皇上腰上挫得还是厉害。只是下官不大敢问是如何伤的,这用药就不好……”
张得通拿捏了一阵轻重,压低声音道:“奴才悄悄给大人说一句,大人听了好生拿捏就是,不要再往下细纠。”
“唉,公公请讲。”
张得通凑到他跟前,小声道:“是一时没留神,举了个重物品。”
这么一说完,眼前又浮现出了之前在乾清宫的场景,饶是张得通,都有些想笑。
周太医不得要领,脱口而出“什么重物。”
听张得通“啧”了一声,又想起他刚刚的话。忙道:“是是,下官知道了。让宝子公公跟下官去御药房取几贴通淤正骨的膏药来,这几日就不要让皇上再使力了。”
让皇上不要再腰上使力。
这怕是不可能的。
次日在王大臣会上议登基大典的事,内务府起头的十二爷,又被皇帝斥了个狗血淋头。皇帝走后,他正瘫在圈椅半张着嘴,闭着眼睛养神,手一下一下地敲在脑门上。多日不曾剃头,额上已经起了扎手的青茬子。刮着手痒酥酥的,莫名有些舒服。
恭亲王在他身旁的位置上坐下,十二爷忙蹭起来道:“七哥,你给说说,这事怎么办,皇阿玛的大事没完,德胜门前的独龙木才削好,连杠子都还没演起来,这会儿皇贵妃的事又出来了。如今……还要议改元的大事,你听听皇上说的,哦,在丧期,不能过于繁复,可礼部那个题本完完全全就是照着王授文那酸老的意思写的!皇帝又准了,这么搞,您说怎么搞,七哥,我这个内务府的奴才是要等着坐圈子了。”
十二原是个佛爷,性子平得很,管他几个兄弟斗成什么样,他就守着内务府,哪一头斗不占,这会儿能被逼着说出这些话来,可见是累得不轻。但这改朝换代的当头,谁不累呢。
恭亲王跟他一道靠下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呆望着对方头顶的青茬子,心里想着怎是这样的不干净。自个头顶也是同样的光景么。
过了良久,十二才开口道:“七哥,我总觉得,今日事没议到皇上的点子上。”
恭亲王叹了口气:“你说对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十二重新开口,声音有些发困:“我现在,就很担心十一哥。七哥你知道吧,乌嘉开始查四川的空饷了。”
恭亲王道:“迟早得事。”
十二看向他:“您不担心十一哥吗?”
恭亲王摁了摁额头:“担心有用?皇帝……压根就没想过赦十一。如今这年头,哪里没有火耗空饷,你内务府没有亏空吗,我看查出来吓死人,皇上是什么人,拿捏你们罢了,至于十一啊……”
“哎……”
他站起身,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却没找到合适的话往下说。
“走了唉。”
……
皇帝在南书房看完折子,已近黄昏。
王授文还在坐在书案旁捏笔头,拿捏言辞。皇帝拿着折子本往烛台上敲了一声。
王授王忙从书案前站起来道:“臣在。”
皇帝站起身,后腰上还是疼。他随手把折子甩到一边,伸授绕到后面狠摁了一下,方稍好些。
这才跨出来,走到王授文面前。
“不过是写个片子去问多布托,你给朕捏了半柱香。”
说着,他低头扫了一眼书案,纸上只得两三行。
但那字迹是真熟悉。
皇帝抬了纸挪到灯下看。
“祝允明楷。”
“唉,是,请皇上指教。”
皇帝扫了他一眼。“朕以前写这个字的时候,请你指教过很多次,你都不肯。现在让朕指教你。”
他搁下纸:“朕拿什么指教你。接着写。”
“是。”
王授文从新坐下来,皇帝却站不住,腰疼,僵在一个地方久了要命,他索性随手抓了一本书,在南书房里来回踱着步子。
“王授文。”
“臣在。”
王授文因为王疏月的事,本就有心心慌意乱。这一次二次地被皇帝唤名字,搞得他神经紧绷,一听见那三个字,立马又站了起来。
皇帝转头对他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一面道:“你这个祝体,朕前几日看见个比过你的人。”
“是,臣只是写得年生久些。有些体悟,普天之大,自有高人,敢问皇遇见的是哪一位高人。”
“高人?”
皇帝一下子乐了。
几步走到王授文面前:“王疏月。”
王授文赶忙跪了下去。那日他只顾着把贺临拽走,在皇帝面前还没有认认真真请过罪。这会儿让皇帝先把自己女儿的名字摆出来,王授文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
“朕没让你跪,起来。”
“臣不敢啊。”
皇帝鼻中笑了声,由着他跪着,转身走到他的位置上坐下。
“她那手字,也是你教的?”
“回皇上,不是。疏月的字,是她母亲教她写的。”
“哦。”
这么一提,皇帝想起来,王授文的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去年开年的时候,先帝还亲指了太医去给他的夫人瞧病。
“你夫人病如今可还好。”
“何敢劳皇上挂念,哎……横竖撑过这个冬天是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