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西部边陲,有一片总面积1751平方千米的神秘土地。这里古称“五溪蛮地”,聚居着苗、土家、满、回、侗、壮等12个民族。苗族又分生苗和熟苗。“熟苗”已与汉族打成一片,而“生苗”则跟汉人有着很深的隔膜——主要是历代官府镇压苗民起义所致。
作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凤凰的旖旎风光已经闻名中外。这里有星罗棋布的洞壑,犬牙交错的溪流,郁郁葱葱的林木,连绵起伏的山峦。凤凰城的民居建筑风格独特——黄泥的墙,乌黑的瓦;特别是江边的吊脚楼,每天晚上都会从这里传出呜咽的笛声和清亮的山歌……由于这里位处云贵高原东侧,武陵山脉尾部,地处偏僻,所以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成了难觅的“世外桃源”。
我们之所以逃难到这里,主要因为凤凰耆宿田星六是我外公的至交,是患难关头可以相助之人。田星六(1874—1958),又名田兴奎,凤凰沱江镇人,光绪十七年(1891)应童试,写有“晚凉卷尽洞庭秋”的佳句,深得学政赏识,故自号“晚秋堂居士”,其诗词集也名为《晚秋堂诗集》《晚秋堂词》。1904年被选送日本留学,入弘文学院短期培训。在日本留学期间,外公有一次冒雨出行,途中遇到一位中国青年也顶着瓢泼大雨匆匆赶路,问其故,对方说:“因与朋友有约,不能误时,即使下刀子也要赶到。”外公觉得此人诚信仗义,又是同乡,便结拜为兄弟。此人便是田星六。田星六长我外公11岁,是大哥,此后在生活中对外公亲切关怀,严加管束。外公也在政治上对田星六施加影响,介绍他加入同盟会,成为该革命团体的早期会员,决心“忧深厝火积薪前,拊枕闻鸡起着鞭”。同一时期,田星六结交的辛亥革命前驱还有黄兴、秋瑾、程潜等。田星六属土家族,少年时期即“嗜为韵语”,又具有鲜明的民族民主革命意识,因而成为近现代著名的文化社团——南社的著名诗人。南社创始人柳亚子认为他的诗作有奇气,“纵横恣宕不主故常”,风格与鲍照、谢灵运相近。建国后,田星六被聘为凤凰县人民政府委员、湖南文史馆馆员,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田星六的诗词集中关于我外公的作品有多首,敬录其中一首七绝《秋瑾墓》并注,从中可反映他跟我外公的革命经历和深情厚谊:
鹃红血影吊荒碑,
一语酸心告且知。
泉下若逢诸侠少,
莫谈前事但谈诗。
自注:秋瑾在日本时,曾与刘道一、王时泽等同组十人会,反抗清廷。秋并拜认王母为干妈。星六留学日本,与王为换帖好友,亦常与秋聚晤,与王同以秋姊呼之。此诗作于军阀纷起之时,故国江山,尽入残照,故结语意近消极,实益沉痛。后王编印秋之诗集,赠请星六为之点定。
留在我记忆中的凤凰城,民风淳朴,景色清幽。无论遇到红白喜事,主人都会雇佣一些“哭婆”,在用竹席隔开的小间里号啕。邻居亲友贺喜或致哀时,主人家用大锅的江米酒和用糯米舂成的糍粑款待。晴日外出嬉戏,溪水清澈见底,空气中弥漫着毛竹和山花的香味,林中传来野莺、画眉和红头白翅鸟的婉转啼鸣……
凤凰城有多种戏剧:傩堂戏、阳戏、茶灯戏……有一晚,外祖母带我到庙里看戏,戏台上出现了一群大花脸,把我吓惊了魂,高烧不退。外祖母因我患病慌了神,沿途给我喊魂,呼唤我的魂魄归来。
我在凤凰城接受了最早的启蒙教育。1945年初,我刚刚4岁,进入了凤凰沱江镇中心小学。沱江镇因沱江流经此地而得名,是作家沈从文、画家黄永玉和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熊希龄的故乡。我4岁入学绝非聪明早慧,而仅仅是因为母亲和姨妈王楚琴当时都在这所小学任教,让我入学,兼具读书和托儿的双重性质。我不记得在这所小学学过什么知识,只记得有一次上课时尿了裤子,还有一次棉衣上招了虱子。这两次都遭到母亲的体罚,所以至今记忆犹新。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发表了《停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那一天凤凰的居民是从收音机中听到这一消息的。因为当地的土著居民从未见过日本兵,所以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表现得相对平静,远不如南京、重庆、长沙的市民那样欢呼雀跃,喜极而泣。但避难到湘西的外地人反应却相当强烈,他们忙忙碌碌奔走相告,反复传递着这一喜讯,甚至百听不厌。他们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结伴还乡,重整家园。
回忆抗战期间的经历,还不能不提及一件我死里逃生的往事。那是在1943年6月18日长沙失守之前,因为湖南局势一度平静,外祖母王蔼慈曾带我回长沙一趟。这位外祖母幼时老家遭受水灾,被人贩子卖给人家当丫头。她不知道父母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自己确切的出生年月,只因个子矮,被戏称为“矮子”,出嫁后登记户口,才取“矮子”的谐音,叫作蔼慈,以示庄重。长沙城沦陷,她带我逃到长沙城东乡,途中碰到日本兵清乡。她急中生智,抱着我躲到一处桥墩下。当时我只有2岁,应该没有记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至今似乎还能听到日军铁蹄从桥上走过发出的“咔咔”声,还有日军过桥头后架起机枪向逃难民众扫射的“嗒嗒”声。这究竟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是回忆和想象的重叠和混合,我也说不大清楚。姨妈说,事后外祖母拼命夸我懂事,因为我当时只要啼哭一声,或有其他任何动静,那就会暴露,祖孙都会成为日本兵枪下的冤魂。
1946年初,外公一家迁回长沙。我也随之离开沱江镇中心小学,转入长沙北区北正街的三一小学。1994年5月,我到湖南吉首大学讲学,利用这一宝贵机会重返阔别近半个世纪的凤凰,写下了一篇《湘行纪实——凤凰展翅》。
涧草,细花,山泉,岩竹。
石板路,吊脚楼,城隍庙,文昌阁。
“南华叠翠”“东岭迎晖”“山寺晨钟”“溪桥夜月”“龙潭渔火”“梵阁回涛”“奇峰挺秀”“南径樵歌”。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凤凰——我的第二故乡。
凤凰有美的山,美的水,更有美的人。
抗日战争爆发后,我们全家九口风尘仆仆逃难到湘西,收留我们一家的就是凤凰的父老乡亲。经田星六先生介绍,我们寄居在位于登瀛街13号的马家,一住就是七八年。房东不仅未收分文房租,而且还百般关照。电影《边城》中翠翠的爷爷拒收坐摆渡船的人的船费,被商品大潮冲击下的观众视为神话。但这类事在民风淳朴的凤凰,却是屡见不鲜。
“梦里寻常见,暌离五十春。”我朝思暮想的凤凰——我的第二故乡。
今年5月,利用参加学术活动的机会,我终于乘汽车从吉首回到了凤凰。一入县境,展现在眼前的是葱茏的林木,交错的溪河,特别壮美的是层层梯田:黄的是早稻,绿的是杂粮;水田闪着银光,菜花吐着芬芳,真是如锦如画!汽车驶进县城,只见高楼林立,似乎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原来这是凤凰的新城区,而以前的旧城区基本上保持了原貌。
到沱江镇洞井坎去探访田星六先生的故居,是我此行的首务。通往洞井坎的那条山路已经铭刻在我童年的心版上。外公无数次牵着我的手在这条路上攀登。路旁溪水潺潺,野花丛丛。推开“新绿山庄”的门扉,是一个花岗石铺的天井。3间正房的左侧,是田星六先生的书房。他一生留下20余种著述,庋藏古籍也极为丰富。特别是每年冬日,“新绿山庄”梅花一树雪边开,更使人联想起诗人刚直不阿的个性。诗人在《雪日斋中》写道:“一醉谢时客,闭门得清坐。意间检书读,矮炉发红火……热酌温冷句,周旋我与我。庭梅相对笑,故红花数朵。”我此次夏日来访,无法欣赏蜡梅怒放的胜景,而“庭梅相对笑”的主人也已入仙境,不禁顿感惆怅。更令我痛心的是,经过“文革”浩劫,田星六先生的藏书已荡然无存,遗稿也失毁甚多。聊可慰藉的是,我此次得见田星六先生的嫡孙田景濂先生。他鬓发全白,已从剧团退休。共忆近半个世纪前的情景,真是恍如隔世!
在凤凰县县委有关同志和田景濂先生儿媳、女作家丘陵的陪同下,我还利用半天时间找到了我逃难时寄寓的马家,找到了4岁时考入的沱江镇中心小学,还参观了有着1300多年历史并保存完好的黄丝桥古城。县委负责同志告诉我,由于丛山阻隔,交通不便,凤凰经济相对落后。这个古代的“五溪蛮地”,10余年前还是湖南省有名的贫困县。但近些年来,全县财政收入增长近50倍,连续4年突破亿元大关。人民生活得到了明显改善。今后,只要系统开发烟草、畜牧、油料、柑橘、药材5大系列,并且进一步开发旅游资源,凤凰的面貌还会有更大的改变。
凤凰——我的第二故乡,你风光旖旎,人杰地灵。我衷心祝愿你在神州大地上展翅腾飞,扶摇万里,为改革开放的历史谱写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