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的一课

据说，人到了无所事事的老年，白日枯坐在公园的冷板凳上，长夜无眠辗转在卧榻上，这才沉湎往事，泛舟忆海。我还没到那把年纪，奔命不暇，却常常不期而然地回忆起少年时代的一些事儿。

“闪回”最多的数十年前小学生活的一幕，那不是我学习方块字的第一课，却可以说是我认识人情世故（所谓国情）的第一课。

1961年秋，我从本村非正规的初级小学转到公社完全小学念四年级。一天，集合放学前各班级“课后整理”的时候，班主任照例做完当日小结后微笑着，用她那双秀美的明眸，从右到左把全班同学检阅了一遍，接着清脆地问道：“明天朝读迟到的，请举手！”

我应声把右手竖到课桌面上，脸不变色心不跳，就像平常积极举手发言一样。

可是，老师白净的面皮唰地涨红了，厉声叫道：“鄢烈山，站起来！你捣什么乱！”

我一下蒙了，倔强地坐着不动，又羞又急，也不知道申辩，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同学们的目光一齐射向我。这回不是答出了别人答不出的问题出风头，而是受斥出丑！

其实，用不着申辩，老师是了解我这个转学生的实际情况的。由于是多年的“超支户”（年终结算，应得收入款不够抵偿从生产队分得的保证基本生活的粮棉油物资的支出款），我作为长子必须为生产队放牛，挣那个每天2分的工分，以减少超支。我家离学校较远，每天早上要等把放饱的牛交到用牛的社员手上后，才能往学校赶，上学迟到是一定的。刚转学的头两天，老师就问过我迟到的原因，当时，她什么也没有说呀！

老师见我坐着不动，更恼火了，长辫一甩，大步跨到我的座位旁，喝令：“你给我先到办公室去站着！”

我赖着不动，老师就动手来拽。打从6岁半进学堂，除了接姐姐的班放牛的这两年不得不迟到，我一直是大家公认的好学生，向来循规蹈矩比女伢们还老实，成绩又挺不错，哪受过这种羞辱？我委屈得泪水直涌，一言不发，抱住桌腿，死活不肯到（教师）办公室去——那是“调皮佬”犯了大错，要放学后留下来写检讨书或罚站，才享受的日常处罚最高规格的待遇。

班主任毕竟是个姑娘，拽不动我这耍赖的半大小子。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拽我不动， 她愈发生气，转身出去就领来了一个膀阔腰圆的青年男教师，生生掰开我的手指，把我“请”出去了。

这段耻辱给我的刺激太强烈了！从小学到大学，不少给我上课的老师，都记不起来了，而对于帮忙拽我的这位小学老师，我的记忆清晰如昨。那位姓陈的麻脸老师，不过应同事之请效一次小劳，当然是对此绝无印象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社会阅历的增多，对那位班主任女老师，我越来越“理解”了。我渐渐明白了她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她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渴望在同事中树立很好的自我形象。她要打开新局面，缔造一个事事先进可做全校样板的先进集体，最关心自己在学生中的尊严和权威。我傻乎乎地举手，又不肯听从她的指挥，应声而立，闻命而出，在她看来，就是折她的面子，拆她的台子。虽然我是实事求是，但“社会效果”（一个班也是一个小社会）却肯定不好，无异于向老师挑战呢。当初，她请将迟到的同学举手，压根不是想了解真实情况，要的是一种气氛，一种对于可能迟到者的威慑效应，可惜那时的我年幼无知太死心眼儿，想不到这些。

这些年我时常弄些杂文，每当构思时预感“社会效果”可能成问题，就想起了这一课。

这“最先的一课”，在我的意识中，已具有了“原型”的意义。

（收录于《难忘的第一次……》，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版） k6gdJWCyYUebp+wqX4ZdvFMv7hQ4X9b0EQS0xBHtl16t4sju7xb7jD+Ef/3wAtql